壹
他跟隨那女子已在大漠中行了十日有余。
狂風呼嘯,飛沙走石,讓人舉步維艱。女子紅裙加身,四散的青絲襯得她面容越發(fā)艷麗——江湖女神策木青瑤的美貌同她的本事一樣,并非徒有虛名。這些日子,云龍山莊少主蘇祈風為了尋她費盡辛勞,最終才來到這片沙地。彼時,她望著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是來尋仇還是求策。蘇祈風搖了搖頭,道:“不知姑娘可曾見過舍妹?”
若非無法,他也不會來找木青瑤。
三月前,蘇家小姐蘇陌翎無意撞見未婚夫婿陸問天慘死場景,一時接受不了打擊,從云龍山莊夜逃而出。蘇祈風順著線索一路找去,直到木青瑤這兒,也不見蛛絲馬跡。
他不得不停了下來。
那日是他第一次見到木青瑤,但也聽過她的無數(shù)傳言。木青瑤是在五年前同神機世家的白鶴公子風卿塵的那場比試中揚名江湖的。誰都知道鳳卿塵雖雙腿殘疾,病弱纏身,卻是布陣奇詭的天才。此前,天下無出其右者。
然而木青瑤竟勝了他。
之后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卻因她性子古怪,行事狠辣,其間求策不成反倒賠了性命的不在少數(shù)。蘇祈風知道這個女子招惹不得,但無論如何他都要一試。他問木青瑤要什么才肯把蘇陌翎的消息告訴他。她笑道,梵馱花。蘇祈風一怔。半晌才接口:“姑娘在說笑?”
梵馱花可治百病解千毒,增強內(nèi)力,乃是圣寶。誰都知道,此花十年開一花,只有蘇家人才有。但也是誰都知道,蘇家為了斬斷因此而生的禍亂,已將所有的花種焚燒干凈。
他自是拿不出。
半晌木青瑤才重新開口,一偏頭媚眼如絲地望向他:“既是如此,那便用蘇少主任我差遣三月這個條件來換,如何?”
蘇祈風答應了。
為了蘇陌翎,他別無選擇。
木青瑤依舊游蕩在沙漠間,不見半分動作。她諾過他蘇陌翎尚且安全,因而蘇祈風雖心急如焚,卻也不能言語。他一直在等,等著看這個奇怪的女子為何停留在這里。一直到那日,他親眼歷見她為了一株長著碧綠根莖的花骨朵兒險些命喪沙暴,才終于揭了謎底。
黃粱梗。
聽聞,此花只在沙暴前生,在沙礫中滅。幾乎無人知曉它的模樣如何,用處何在,它的存在像是一個傳說,黃粱一夢,難辨虛實。木青瑤躺在沙礫之中,臉上盡是細碎的傷口。她雖僥幸逃脫,卻還是被沙暴中掀起的巨石擊中了心肺,九死一生。蘇祈風環(huán)臂站在一旁,冷眼看她緩緩起身。
有什么物件自她衣間落下,他隨意一瞥,卻略略怔住了。落在地上的是一個香囊,色彩有些脫落,大概是有了些年頭。木青瑤順手撿了起來,沖他略略一笑:“走吧?!?/p>
走出沙地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等在了那里。并且,來者不善。
木青瑤看著面前的中年男子以及他身后十多把寒光凜凜的長劍,不由得笑了笑——能勞煩文莊主親自動手,想來她也不算面薄。
“妖女!”文長靳持劍上前,怒目而視,“你盜我文家珍寶卿玉石,殺我至親侄兒文墨,今日這些老夫定要用你的血來償!”
聲聲震天,字字含怒。
這件事蘇祈風也略有耳聞。江湖中文家與云龍山莊比肩而齊,皆為世家。只是與蘇祈風冷血的雷霆作風不同,文長靳為人謙和,廣結(jié)善緣。唯有一事不如意——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自小過繼來的親侄兒文墨。可惜這個侄兒也已經(jīng)不在了。此前不久,傳聞文墨癡戀木青瑤,為娶她不惜與文家反目,文長靳只得妥協(xié)。然而,誰都沒想到的是,大婚前三日,文墨被發(fā)現(xiàn)暴斃房中,木青瑤不見蹤影。
與她一同事失蹤的還有文家的寶貝——傳聞中可解劇毒的卿玉石。文長靳大病一場,誓要手刃仇人。
現(xiàn)在,他終于找到了這里。
“死了?”木青瑤仿佛驚得抽了口氣,“我在這大漠待了很久,竟不知道他死了嗎?”聽見這樣的辯駁,文長靳大怒,舉劍便是殺招,卻未料竟在半途被人止住。他抬頭,看見蘇祈風手中的飛刀,冷冷一笑:“近日聽聞云龍山莊少主殘殺妹婿,逼走親妹。老夫本不信,未想少主與此妖女廝混親昵??磥韨髀勔嘤袔追终媲?!”
蘇祈風一怔。而后,依舊冷聲道:“你們不能殺她?!辈徽撌菫榱颂K陌翎,還是其他,她都不能死。
話未完,已有人舉劍而來已至。
文長靳縱橫江湖數(shù)十載,其劍法,堪稱天下第一。
貳
暗夜隴上枝頭,密林深處一片慘淡。
他們已經(jīng)被追殺了十多天。那日他們僥幸從文長靳手下逃脫。一路追兵緊隨,蘇祈風費了心思才能暫得安寧。木青瑤重傷未愈,他要用內(nèi)力替她療傷,卻未想竟被斷然拒絕了。她只是白著一張臉問:“你為何要救我?”
他們都十分清楚,若是將她交給了文長靳,即便不能立時逼問出蘇陌翎的消息,但蘇祈風也絕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因與她這個妖女為伍,被江湖中人猜忌唾棄,英名難存。
“你當初要我伴在你身邊,不就是為了這個嗎?”見到文長靳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她留他,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尋黃粱梗的過程中會受傷,所以必須有一個高手護在身側(cè)。
她早已算計好了一切。
是他,自入虎口。
木青瑤的面色浮起了一絲笑意,卻叫一聲刺耳的鳥鳴聲打斷,蘇祈風眉頭微皺,飛刀已是在握。
“住手!”木青瑤急著阻止,一不小心牽動了內(nèi)傷,面容因疼痛狠狠扭曲著。她毫不在意,吹了幾聲古怪的聲調(diào),便見著那只灰色的鳥俯沖下來,落在她的手臂上。
鳥兒的翅膀下藏了一張紙條。已經(jīng)是第四封了。
從她和文墨扯上關(guān)系開始。言語依舊寥寥,展開來只有兩個字:速歸。只是這次相較于前幾封字跡更加力透紙背,似乎帶了寫信人的情緒。那人說過文家招惹不得,她最好懸崖勒馬,如此看來她也不似想象中那樣在那人心中占不到分毫。
木青瑤笑了笑,卻因胸口持續(xù)的劇痛凝緊了眉。不由得想要抓起始終掛在腰間的酒壺,卻在半途被人攔住。
“你這是想要死?”
“你懂什么?”甩開蘇祈風的手,她自顧自地飲了起來,這些日子她便是靠著這壺酒撐過來的。醉了,便不會再痛,不管是身還是心,“我本來以為天下人都是木青瑤殺的,沒想到蘇祈風也會殺人?”
無端生出這樣一句話,不知是因酩酊大醉,還是心明如鏡。
蘇祈風卻頓了下來。他知道她指的是文長靳說的那件事。當日蘇陌翎推門而入之時,蘇祈風正拿起落在尸體旁的染血長刀仔細查看。所有人都以為陸問天是他殺的。因他有絕對的動機——
世人皆知云龍山莊少主蘇祈風冷酷無情,偏待親妹百般好,恨不能摘星攬月給她。
只在一件事上同她起過爭執(zhí),蘇陌翎執(zhí)意要嫁的人,他不許。那陸問天根本就是走花船逛賭坊的紈绔子弟,用花言巧語討了蘇家小姐的歡心。那日,他本是為了逼他離開云龍山莊,誰想竟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在了血泊中。
江湖中因此事議論紛紛,他不是不知,而是不在乎。
蘇祈風只擔心一件事。
“你何時帶我去找蘇陌翎?”他怕他那涉世未深的妹子落入歹人手中,性命難保。
木青瑤不答,遞了那壺酒來。蘇祈風接過,仰頭一飲。酒香醇厚,入胃卻是一片寒涼,與他以往喝的截然不同。
“這是什么酒?”
“笑紅塵?!蹦厩喱幯垌辶?,“愛恨嗔癡,紅塵之事最是可笑。”世間之人糾結(jié)的,無非這些。蘇祈風酩酊大醉,朦朧中仿佛看見那人扶著樹干緩緩起身。
“去哪兒?”伸手,捉住她的袖子。
木青瑤回眸一笑:“去尋你的妹妹?!?/p>
在這個時候潛入文家,是連蘇祈風都覺得太過冒險的事情??墒悄厩喱巺s說她的妹妹就藏在里面。她確實曾見過他的妹妹。彼時,蘇陌翎纏斗在一群武林人士中,寡不敵眾,落敗被俘。那些人粗布麻衣,招式毫無章法,似是山野草寇。但木青瑤留意的卻是其間一人破碎袖袍中露出的左臂——上面狀若星辰的烙印只有文家才會有。
所以,抓走蘇陌翎的,是文家的人。
蘇祈風依言而行,潛入文家,當真在密牢中找到了被關(guān)押已久的蘇陌翎。聽著蘇陌翎看見他時喜極而泣的哭喊,他握住飛刀的手不由得顫了顫,他大步上前將她攬入懷中。直到這個時候,幾個月來焦躁難安的心才終于有了著落。他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一下下,像是兒時那般。
只是片刻,那只手就再也落不下去了。
背后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猛然一頓,旋即不可思議地抬頭。入眼處是蘇陌翎帶著笑容的面龐:“哥哥這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又怎會不知,方才便是她親手將藏在指縫的那枚長針刺進了蘇祈風的后背。針上淬的毒,任是內(nèi)力比蘇祈風強上十倍的高手也抵擋不來。
她要他必死無疑。
“為什么?”許久,蘇祈風才開口,語意無波,偏生悲涼。
蘇陌翎笑容爛漫:“云龍山莊的大小姐我當膩了,如今倒是很想知道坐在莊主的那個位子上是什么滋味?!彼浀玫瓷霸谒纳缴显鴨栠^她想要什么,她說要云龍山莊為禮。那時,他們都以為她是在說笑,但蘇陌翎卻知道她所言皆是心中所想。
她才是莊主之位最適合的人選。蘇祈風冷面寡情,偏生少了顆毒藥心腸。這江湖中做了敗寇的人,有時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因為不夠狠。看,如今蘇祈風不就敗給了這顆狠心?
陸問天算是什么東西?她怎會看上他?不過是做給她的好哥哥看罷了。
那個廢物是她親手殺死的。她知道他一定會阻止這樁婚事,所以若是陸問天死了,就必然是蘇祈風所殺。至于之后的事情,那位女神策倒沒讓她失望。
木青瑤果然把蘇祈風帶到了文家。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今夜的之事才是重點”,木青瑤忽而開了口,“蘇小姐這是想要給我和蘇少主安上因被追殺惱羞成怒,意欲刺殺文長靳未遂的罪名。而你蘇陌翎大義滅親手刃被妖女迷惑心智的哥哥,之后臨危受命接管群龍無首的云龍山莊——倒也是順理成章?!?/p>
“木姑娘果然是聰慧過人。”話畢,身后傳來隱約的腳步聲。
木青瑤轉(zhuǎn)身,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文長靳。這個人,才是這場陰謀的關(guān)鍵。以蘇陌翎的力量必然無法上演這樣一場戲,但他不同。所以,當初有關(guān)蘇陌翎蹤跡的線索才會剛好在她這里斷了。所以,蘇祈風才會淪落到和她“狼狽為奸”。所以,他們才會被追殺。
所以,才有了她和蘇祈風今日所謂的夜襲文家。
一步步,將他們逼至絕境,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文伯伯。”蘇陌翎甜甜地一笑,向他走去。文長靳亦是笑意盈盈:“好孩子,你做得很好。只是——”
嘩。
長劍驀然而出。
“陌翎!”蘇祈風痛聲疾呼。
眼前的一幕突如其來,長靳手中的那把劍最終刺進了蘇陌翎的身體,劍法是一貫的狠辣。蘇陌翎頹然倒地,無聲無息。文長靳拂了拂手中的利劍,補完了那句話:“只是,也只能如此了?!彼聪虻厣系哪蔷呤w,眼神輕蔑,仿佛不過是一只螻蟻。
蘇陌翎錯了。錯在,與虎謀皮。錯在忘記了比起她的狠,文長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合謀之時應該有過約定,只是他想要的怕是比蘇陌翎能給的更多。他要整個云龍山莊。所以,無論是蘇祈風還是蘇陌翎,都得死。
而現(xiàn)在,輪到的就是他們。
叁
再往西行百里便是天機閣了,蘇祈風緊了緊蜷在他胸前的人,以防她在昏睡中從馬上跌了下去。此行他們要去的是神機世家。為的是白鶴公子風卿塵。蘇祈風憶起這兩個月來發(fā)生的事情,總覺得像是做了一場臨水照花的夢。一夢半生,將他近三十年來經(jīng)營的人事攪碎了干凈,什么也不剩。
那一晚,他們最終還是從文家逃了出來。連蘇祈風自己都沒想到,文長靳利劍襲來的時候他竟能用飛刀反將一軍。四下靜默,唯有木青瑤笑了出來,原來她從未入過局。她來時給蘇祈風喝的那壺笑紅塵中摻了卿玉石的粉末,所以針上的毒對他不起分毫作用。為何?木青瑤想起那群抓走蘇陌翎的人,分明做了萬全的準備,偏偏不小心讓她洞悉了身份,實在是太像做戲。更何況——當初她只是偷走了卿玉石,從未傷及文墨。殺他的人,無非是要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如此,那人會是誰?
她看向文長靳,略略揚了揚眉。選擇這時來文家并非心血來潮——今夜的大風她等了許久。方才她在潛入文家時就已經(jīng)布下了陣法,隨時都可借風勢縱大火,全身而退。
不過大約是不必要的。文長靳審時度勢多年,最是聰明。
“木姑娘好手段。老夫甘拜下風?!蔽拈L靳忽而冷笑出聲,猛然提起長劍往自己的肩上刺去。
那樣一刀,深可見骨,毫不留情。
“蘇祈風與妖女木青瑤為伍,殺其親妹,傷及老夫,奪我文家至寶,惡行累累。今我文家誓要將其二人斬于劍下,為武林除害,不死不休!”
他們?nèi)矶?,代價是成了江湖的敵人。
此前,文長靳為了得到云龍山莊已經(jīng)做足了埋伏。他那刀是添了一把火——武林之中陸續(xù)有人挺身而出,表明愿與文莊主協(xié)力鏟除敗類。蘇祈風孤身在外,毫無助力。并且,身邊還拖著個昏迷的木青瑤。
她的傷一直都不見好轉(zhuǎn)。那晚從文家逃出來已是強弩之末,不過十里,就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他的懷中。她推了推他的手臂:“你走吧,你已依言在我身邊待了這樣久,我也替你找到了妹妹,如今我們是錢貨兩清了。”蘇祈風的目光流連在她腰間的那一個香囊上,道:“不,我還欠了你一條命呢,你救了我?!甭曇舻唬瑓s是不容置喙。
她忽然就停了動作。是啊,她救了他呢。她本可以不問他的生死,卻偏偏讓他喝下那杯加了卿玉石的酒。甚至忤了那人的意,她要的東西如今已經(jīng)齊全,沒有理由再去蹚這趟渾水??伤€是那樣做了。為什么?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下意識地不愿他死。
除了那人以外,蘇祈風大約是這世上第二個她想要保護的人。
這場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下了三日。雨水沖去路上的行跡,讓他們得以逃過追兵在這座舊廟中暫作歇息。
木青瑤燒得迷糊。蘇祈風想起那一天,他顧不得她之前的拒絕執(zhí)意為她運功療傷,卻在觸到她體內(nèi)真氣的一瞬大駭。她根本不是內(nèi)傷未愈,而是中了毒,毒性兇猛已侵蝕五臟。蘇祈風從她身上翻出了卿玉石的粉末,但沒想到她只是飲了一口便噴出血來,狀況急遽而下。
驚懼中,蘇祈風險些將那個法子拋在腦后。他急著救她,卻被她死死捉住了手。木青瑤在混亂中叨叨念著:“卿塵,卿塵?!?/p>
一遍又一遍。
蘇祈風一怔,原本還在掙扎的右手頓在了原處。她仿佛找到了依靠般,將他又拉近了幾分,口中不做停歇,一句句,東拼西湊毫無邏輯,而他竟聽得明白。木青瑤說她的布陣獻策之術(shù)并非無師自通,而是得了指點。那個人,就是白鶴公子風卿塵。
那是一段沉寂了十多年的往事。彼時,天下大旱,路有餓殍。木青瑤奄奄一息地從尸骨堆里爬出來,遇上了風卿塵。他將她帶回了風家,供她衣食,教她五行布陣行兵之法。那時的風卿塵還是雙腿帶疾的病弱少年,待誰都禮遇有加,也是待誰都冷淡寡情,木青瑤知她并非他唯一的弟子,也知他藏了數(shù)不清的秘密??赡怯惺裁捶ㄗ?,她還是當他是這世上唯一可依賴的人,將全部的熱情都投了進去。
所以后來,風卿塵讓她叫囂挑戰(zhàn)假意勝他,她便勝。讓她盡量抹清同風家的瓜葛,她便藏得密不透風。從不問因果,也不理前塵。
只有這次,他錦書鴻托幾番她皆是不作理會。因為她不要他死。
這些年,她為他殺了許多的人,攪了許多的局。風卿塵本就應做與世為善的公子,惡名盡管由木青瑤擔著,有什么關(guān)系。
滾滾紅塵,她心心念念的唯有這么一個他罷了。
蘇祈風的手被她抓得發(fā)痛,不由得顫了顫,她卻像是生怕他要走一樣抱得死死的:“卿塵,我已經(jīng)尋到能救你的藥了,你很快便會痊愈?!?/p>
聲音怯懦,仿佛低到塵埃里。
風卿塵的病天下皆知。他尚在生母腹中時已經(jīng)染了蠱毒,能活著來到世間已是奇跡。但也因此雙腿落疾,疾病纏身,靠珍藥吊著命。這兩年風卿塵的身子每況愈下,郎中說他撐不過多時。只有木青瑤始終不信,她踏遍山河才終于找到一位神醫(yī)。神醫(yī)說這種蠱毒只有兩個方子可解。一個是以云龍山莊蘇家的梵馱花入藥,可是此花早已絕跡世間。而另一個,則是用幾樣珍藥研成粉末散在黃粱梗的根部,以人溫使其花開。
卿玉石也在那方子中。
神醫(yī)道,黃粱梗本身無毒,只在花開的一瞬釋放出毒素。毒性劇烈,幾乎無藥可解。他又道姑娘,你可想好了。
所以,卿玉石才會對木青瑤毫無作用。
為了他,她竟甘心送上性命嗎?蘇祈風本想問出這句,卻叫木青瑤顫動的眼皮打斷了話語。半晌,她睜開眼,意識漸明。蘇祈風望著她,掙扎了許久才決定把那個將將得來的消息說出口:“文長靳找不到你我,去了風家求策應對。風卿塵不應,他震怒出手。如今——他危在旦夕?!?/p>
話音未落,身旁已有了動靜。木青瑤猛然起身險些栽倒在地,蘇祈風扶著她道:“不必驚慌,我會陪著你。”她冷笑一聲:“你我毫無瓜葛,你不必陪著我去送死?!?/p>
她也知是去送死嗎?
木青瑤掙脫不開,幾欲發(fā)作,卻聽見耳畔有人嘆了口氣:“你真的認不出我來嗎?”她一怔,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那些早已模糊的記憶在他的一言一語中漸漸清晰起來。
似乎是在她初出江湖的那年。她去執(zhí)行風卿塵布下的任務,卻在回去的路上無意間闖進了一片密林,那里一個男子正與一群人斗得昏天暗地。她心血來潮,蒙了面,順手便救下了男子。林子很大,他們迷了路,男子受了重傷,木青瑤難得沒有丟下他一人先行離去。他們在林中行了七日,靠著果木野禽為生,到后來,終于走了出去。男子贈她隨身香囊為禮,她歡欣收下,這些年來一直隨身攜帶。倒不是有所愛戀,而是喜愛那香囊的味道。
如今想來,那人似乎是蘇祈風。
可是,這么多年她只記得風卿塵。
蘇祈風說那個香囊前幾日在他帶著昏迷的她逃亡時遺落了。木青瑤心中思緒萬千,摸著空空的腰側(cè),胡亂點了點頭。
蘇祈風便沉了眉眼。
他們兩個人,何其相似。幾年來云龍山莊與他談論嫁娶的人不止一二,他卻通通回絕了。旁人笑他寡情,只認江湖名利,卻不知他和她一樣,只為一人花開。其他的,萬千姹紫嫣紅也都成了灰。
只可惜,他遇上她,生生遲了那么多年。
肆
木青瑤依舊斷續(xù)地昏睡,只是再沒有似要死去的跡象。她心中有一口氣,撐著她必須救出那個人。他們最終來到文家。甫一進門她便覺得有些不對。偌大的府院空空蕩蕩的,不見一人,靜得有些可怕。蘇祈風也覺察到了,轉(zhuǎn)身想要帶她離開。只是——
為時已晚。
狂笑聲忽起,原本空蕩的閣樓四面突然冒出百余把弓箭,寒光凜凜的箭頭無一不是指向他們。文長靳在高處睥睨:“幸得白鶴公子相助,老夫終于同二位再見了?!?/p>
話落,四下一片寂靜。蘇祈風一怔,飛快地偏頭看向木青瑤,她眸中晶瑩,帶了三分驚七分懼。驀地,響動聲忽起。院落的側(cè)門已被人推開,風卿塵坐在木質(zhì)輪椅中緩緩而出。他面色甚好,與病危全無半分關(guān)系,甚至嘴角也帶了一貫的淺笑。
“卿塵。”她不由得喃喃道。然后又像是被人突然截了舌頭般——視線中,風卿塵竟慢慢起身,闊步向他們走來。
步履輕盈,不見半分顛簸。
文長靳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白鶴公子果真了得,這么些年騙過了天下人,若不是與老夫私交甚篤,如今是連我也要騙了去。我曾聽密報說木青瑤薄情寡義,只對白鶴公子情有獨鐘。老夫本是不信,如今看來,你當真是——不自量力?!币蛔忠痪洌允谴蛟谒男纳?。
震驚,詫異,憤怒……一瞬間,木青瑤的臉上涌過千般表情,卻到最后竟凝出了一抹笑意。她自衣袖間摸出一方包裹仔細的錦帕。帕子里是她九死一生才得來的黃粱梗,只是如今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早已變了模樣,開出一朵艷麗似血的紅花。
她緩步上前,將它遞到風卿塵面前。
“這只黃粱梗本是為了救治你的病。如今看來——”她指間微微使力,“已經(jīng)不必要了?!被ò晁纳⒍洌皇8o,這世間再也開不出第二朵黃粱梗。
風卿塵的眼眸顫了顫。
木青瑤聲若蚊蚋:“自始至終都是你布的一場局,是嗎?”無論是她和蘇祈風,還是文長靳、蘇陌翎,他們皆是他手中的棋子。只有他才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下棋人。
“青瑤?!憋L卿塵終于開口,語中含了一絲嘆息,“你不該違逆我的意思。”
聽著這句話,她忍不住嗤笑出聲。是啊,他三番五次傳信讓她回來,讓她不要去招惹文家,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她已是不聽話的棋子,所以風卿塵只能將她算進這場局。她不恨他布下天羅地網(wǎng)來抓她,也不恨他要她死,但凡能夠助他達成心中所愿的,她都甘之如飴。
她只怨一件事。
風卿塵騙了她這樣久。這么多年過去,她才終于愿意承認他待她和旁人沒有什么不同——他不信她,從未信過任何人。怪得了誰呢?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像是在演一出缺了對手的折子戲。她本來以為木青瑤缺了一顆心,就定然是不會動情不會含怨的木頭人,卻原來,她的心早已落在了另一個人那里。
喜怒哀樂皆由他牽著。
到如今,這顆心終于碎了。木青瑤也快要死了。
半晌。她回頭看向始終站在她身后的蘇祈風,笑了笑:“我左右是中了毒,命不久矣。卻終究連累了你?!痹捨赐?,已被人攬在懷中。蘇祈風聽見她伏在他胸前低聲呢喃。
“下一次讓我先遇上你好不好?”聲調(diào)漸輕,最終全無聲息。
“好?!蹦菢右宦暺惹械幕卮?,也不知她到底有沒有聽見。烈日漸升,刺得蘇祈風睜不開眼睛,周圍的一切都好似海市蜃樓?;秀敝?,他仿佛看見點點星寒,自遠及近襲來——
萬箭齊發(fā)。
尾聲
遠處青山低坳,一川溪流,兩點人家,是個避世的好去處。男子粗布麻衣耕種田間,原本握著飛鏢的手如今更慣用鋤頭。
那一日,那些勢破萬軍的利箭最終并沒有落在他們身上,風卿塵用移花接木的手段將他們帶到了安全之地。而其他的人,包括文長靳,卻都親眼見著他們被萬箭穿心,絕無活路。風卿塵不想殺他們,或者,不愿她死。蘇祈風忍不住替懷中的人將那句話問出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木青瑤?”風卿塵的眸光微顫,答非所問:“梵馱花當真能解她身上的毒?”
蘇祈風一怔點頭,便看見他轉(zhuǎn)身離去,似乎低吟了句——
那便好。
他終于信了江湖中的那句傳言,天下間沒有風卿塵破不了的局解不了的秘。看來,他一早便知梵馱花并沒有消失。當年蘇家的人留下一枝,制成香囊傳于歷任莊主,以備不測。那個香囊在很久以前就贈予了木青瑤。后來,又被他親手剝出其間的梵馱花救了她的命。
木青瑤不會死。她會昏沉皆是因為梵馱花同她體內(nèi)的毒抗衡所致。他在她身邊守了半個月,才等到她醒來。
只是,睜眼卻忘了前塵。木青瑤不記得所有的人事。蘇祈風不知是不是因了梵馱花的緣故,但既然她已然忘卻,他也沒有理由替她揭開過往的傷疤。他瞞了她許多事,帶著她千山萬水尋到這個地方,安土重遷。直到許久后的一日,那個消息傳進村子他們才知曉,如今王朝已是變了天。帝王被人斬殺于殿前,新帝帶著武林大股勢力和半數(shù)朝臣的傾援以雷霆之勢定了勝負。
聽聞,新帝是舊時在宮斗中被毒殺的太子的遺子,這些年被藏在神機世家,頂著幼年已經(jīng)死去的風卿塵的名號活了下來。聽聞,新帝為了掩人耳目,一直裝作病弱腿殘,暗謀宏圖。聽聞,新帝因助文長靳得了云龍山莊得其信任,日后才有了機會取而代之,壟得武林大勢。聽聞……
彼時,木青瑤握住蘇祈風的手微微顫了顫。他的心也跟著顫了顫。
“祈風!”突然傳來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拖了出來。
蘇祈風轉(zhuǎn)身,眼眸深處佳人緩步向他走來,她面上帶著如花笑顏,莫名讓人心安。
他忽然明了。
忘卻與否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一程,山水靜好,唯有他與她,一雙人。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