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即墨養(yǎng)了一只小山鬼。
這只山鬼是即墨在窗外抓到的,據(jù)她說,她是來報恩的。只是小山鬼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報恩的樣子。
不過她很好養(yǎng),所以即墨就當自己養(yǎng)了一只寵物。
即墨每天早上都要練劍。第一縷晨光照亮大地的時候,即墨的晨練就開始了。
即墨練劍的樣子非常帥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一舉一動都帶著光亮。
即墨家里的小妖精們都趴在圍墻上唧唧喳喳:“公子好帥??!”
“好有仙氣!”
“哎呀,帥死了!”
……
小山鬼也掐著隱身術(shù)在偷窺。呀,上踢的動作好帥!呀,后翻的樣子好帥!呀,摔倒的姿勢也好帥!
小山鬼愛屋及烏,覺得即墨做什么都好看。小山鬼白嫩的小臉紅了。
即墨長劍離手,五體投地地趴在地上,怔忪的目光黏在那朵一閃而過的云朵上。那上面是——
站起身后,即墨召來了小侍:“你去沐家問問,她是不是回來了?”
小侍出去了,即墨也收起長劍離開。
小山鬼在他身后咬著指甲,這是即墨一百年來第一次沒有練完劍法,他怎么了?
小山鬼偷窺了即墨一百多年。
一百年前即墨還是一個清秀的妖族少年,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為了清俊的即墨公子。小山鬼沮喪地看著自己肉肉的小手掌,但她卻一直沒有變回一百年前的模樣。
想到這里,小山鬼不由得有些恨族長,她明明早已成年,但卻因為他又變成了幼生態(tài)。但想一想,又不是那么恨了——若不是族長,她也不會遇到即墨。
小山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解開隱身術(shù)后又變得活蹦亂跳。她飛回即墨的院子,在即墨走進的一瞬間歡脫地撲了上去:“即墨即墨,你回來啦!”
即墨就蹲下來,把她抱了進去。
端出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小山鬼坐在他懷里啃梅花糕把糕餅屑弄得他全身都是。即墨把餅屑弄干凈,把桂花糕送上:“你慢慢吃,沒人和你搶?!?/p>
小山鬼頓時癟了嘴,她可憐兮兮地說:“即墨,你嫌棄我了嗎?”
“沒有啊?!?/p>
“怎么沒有!”小山鬼憤憤地指控,“今天你回來了沒對我笑,我吃梅花糕吃噎到了你也不給我喝酸梅汁,以前你都會幫我把酸梅汁準備好的……你肯定是嫌棄我了!”
呵呵,原來是少了她的酸梅汁??!
即墨取來酸梅汁給小山鬼順氣,小山鬼氣鼓鼓的,卻痛快地一飲而下。即墨遲疑了一下,說:“小山鬼,我給你找個女主人吧?”
小山鬼頓時爆發(fā)了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2
每個少年的心中,都藏著一段美好的初戀。初戀的美好在于,它停留的時刻永遠純真美好。
即墨的心里也藏著一個火紅的身影。
他永遠記得沐嬈被迫離開時,從云車的窗戶里伸出腦袋,含著淚水對他揮手:“即墨你等我!我會回來,你等著我回來找你!”
那時,即墨很想把沐嬈攔下。他想對她說,不要去學(xué)什么妖術(shù)了,你就在這里,以后我保護你。
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這么做。
因為他覺得沒有誰有資格阻攔別人去努力,即使是以愛情的名義。
但現(xiàn)在,她回來了。
即墨看著前方,似乎看到了那個他思念了百年的妖。她眉目中帶著倔犟,總是不服輸?shù)厥裁炊家退?。即墨淡淡地微笑著,自言自語道:“這次,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他好看的眉眼里凝聚著堅定的光。
這道光芒太過堅定,小山鬼死死抓著即墨胸前的衣服,難過地把整張臉都埋在了他的懷里。不要哭,她才不哭咧。
第二日,即墨去了沐家。
沐嬈說:“好久不見。”即墨也說:“好久不見?!?/p>
沐嬈一身紅衣,行動爽利。是記憶中的眉眼,記憶中的倔犟表情。
即墨貪婪地看著她,眼珠子一動不動。
小山鬼牽著即墨的衣角,站在一邊心里微酸,他從未這樣看過她……
即墨跟著沐嬈進了屋,小山鬼獨自失落地站在青石小路上。
這也是即墨第一次留下她一個人。
晚上即墨抱著小山鬼回家,微笑著說:“小山鬼,她一點都沒變?!?/p>
小山鬼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哦”了一聲。
即墨又說:“小山鬼,讓她做你的女主人會很好的,對不對?”
小山鬼沒有出聲,一動也不動的,即墨猜,她是睡著了。
從那天起,即墨每天都會出去找沐嬈。他不再練劍,也不再喂小山鬼吃梅花糕,但是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小山鬼戳了戳自己癟癟的肚子,蔫蔫地對自己說:“這樣很好,我早該減肥了?!?/p>
一個月后,突然有一天即墨沉著臉回來。他不再出門了,也不出去練劍,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誰也不理。
夜里小山鬼溜進他的房里,問他:“你怎么了,沐嬈不想做我的女主人嗎?”
問這句時,小山鬼心里很掙扎,她從心底抗拒著“女主人”這三個字。
而即墨也沒有回答她。
他掙扎了好久,低聲對她說:“小山鬼,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山精?”
山精,是山鬼一族獨有的珍寶,能幫助妖精很容易地渡過仙劫。
小山鬼有些傷心,即墨還是沒有把她當自己人,問她要一個山精還這么猶豫。
即墨急急地跟著又說:“不行就算了……”
小山鬼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可以?!?/p>
即墨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表情依然很難為情。
小山鬼更傷心了。以前即墨說過,只有靠自己渡劫才能在修仙之路上走得更遠。所以這個山精是沐嬈想要吧,所以即墨才會猶豫掙扎,最后還是妥協(xié)。
不過,她還是會給他。
小山鬼憂傷地看著即墨,在心里對他說,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3
小山鬼帶著即墨和沐嬈回到了鐘寐山,山鬼們就住在鐘寐山上的采蘭谷。
他們走到采蘭谷的入口,族長迎了出來。聽小山鬼說她要住進漪蘭洞,并要他給自己的救命恩人即墨一個山精時,族長的臉色很精彩。像是有些愧疚,又有些慶幸,最后定格在松了一口氣。
兩個魁梧猙獰的護衛(wèi)帶著小山鬼回谷,小山鬼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她求族長:“幫我一次,讓他看一眼我真實的模樣?!?/p>
族長答應(yīng)了,一道炫目的光芒籠罩著小山鬼,寵物般可愛的小山鬼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麗如仙的身影。
皎如明月,渺渺乘風(fēng)。
小山鬼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些什么。她只能對即墨笑,柔柔的,帶著許多說不出感情。
那個樣子,是一種令天地失色的美麗。
族長說:“進去吧,泊箏。”
小山鬼癱在侍衛(wèi)的身上,軟軟地點頭。
直到她的身影不見了,即墨才回過神來。
他在想,原來小山鬼有名字啊,原來她叫泊箏。
泊箏,真是個悅耳的名字。
泊箏趴在漪蘭洞里鐵柵欄的邊緣,看著即墨和沐嬈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澀。
被關(guān)在了這里,再也不能去見即墨了。沒有了好吃的梅花糕,沒有了好喝的酸梅汁,也沒有了即墨……
她很喜歡即墨,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但是,她再也出不去了。
她將待在這座牢籠里,度過她永生的歲月。她的琵琶骨被碩大的鐵鏈穿透,她的腳上拴著兩個大大的附著咒語的鐵球。在這永生的歲月里,她將待在這個牢籠,戴著這些刑具,蒼白地過下去。
不過沒關(guān)系。泊箏望著即墨離開的方向,默默地說,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泊箏的父親是上一任的族長,他成仙的時候,把山鬼之心交給泊箏,對她說:“好好兒修煉,早點來找我?!?/p>
山鬼之心不僅是山鬼一族族長的令鑒,它還是一件法寶,能幫助山鬼加快修煉的速度,順利成仙。泊箏的叔叔泊凜早對此生出覬覦之心,他趁泊箏不備,搶走了山鬼之心,并重傷了她。
泊箏失去山鬼之心,遭法寶反噬變成幼體狀態(tài)。
泊凜尚存的一絲親情,讓他將泊箏丟在山間自生自滅,即墨就是在狼群即將撕碎泊箏時救了她。
泊箏積攢起一點點力量,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即墨了。一開始只是想報恩,她跟在即墨的身邊,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為他做點什么。但是慢慢的,她就喜歡上了這個溫和的妖族少年。他總是溫和地微笑著,讓誰都生不出一絲惡感。
那一天,即墨練完劍,突然對泊箏待的方向笑了。那一笑,就像穿破烏云的陽光,一瞬間照亮了泊箏的心。
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明知道他是在對她身邊的小妖們笑。但泊箏的心不可自抑地就動了。
所以明知道回到族里,泊凜一定不會放過她。泊箏還是仗著他不敢明著對付自己,要挾他給即墨一個山精。
她是用自由給即墨換的山精。
泊箏遠望著即墨的家的方向,她說過的,她什么都可以給即墨,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4
不知過了多少個寒暑,漪蘭洞的大門被打開了。泊箏睜開眼睛,奶奶給她打開鐵鏈,把山鬼之心遞給了她:“雖然他是我的兒子,但我也不能看著他囚禁我的孫女一輩子。”
奶奶對她揮了揮手:“走吧,別再回來了?!?/p>
泊箏愣了一下,心中頓時生出了狂喜。
她不分日夜地趕往即墨的家中,下雪的冬天真冷啊,泊箏凍得直哆嗦,卻露出喜悅的笑容。等回到那里,就有溫暖的火爐了。
她可以見到即墨了,她竟然還能見到即墨!泊箏是那么興奮。
她迫不及待地飛到即墨的屋子外,里面亮著光,有人。
她扒著窗戶往屋里張望,即墨和沐嬈正在說著什么,沐嬈露出好看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即墨溫柔地幫沐嬈撫平鬢角,身后的冷風(fēng)呼呼地刮。
好冷啊,要凍壞了。
身上的傷口在疼,心里也有一塊好疼好疼,臉頰貼在窗上,更是生疼生疼的,但泊箏不想走。
窗上鑲的是水晶,透明的,即墨的身影很清晰。泊箏看啊看,就好像已經(jīng)穿過玻璃,坐在即墨身邊。她傻乎乎地笑了。
只是,那個位置已經(jīng)多了一個人……
眼睛里漸漸蒙上一層霧氣,把即墨遮擋在大霧后。于是泊箏又看不見即墨了,只有一道朦朧的人影,在氤氳的眼里浮動。原來,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
過了很久,即墨才把沐嬈送出門去。
即墨關(guān)上門走向窗戶,目送沐嬈順著樓閣走出家門。大廳的窗戶,臥室的窗戶,書房的窗戶,沐嬈離開的身影越來越遠。他拉開書房的窗,凝視著沐嬈的背影,黝黑的瞳孔里涌動著看不清的思緒。
泊箏凍得昏昏沉沉的時候聽見即墨窗子打開的聲音,即墨正要關(guān)上窗子,低頭就看見了快要凍僵的泊箏。
即墨愣了一下,隨即把窗口拉得更大。泊箏猛地睜開眼睛,感覺到了順著窗戶傳出的暖意,然后她就被即墨抱進了屋子。
泊箏感受著即墨懷抱里的溫度嘴角不可自抑地揚起,回家了哦。
即墨把泊箏放在凳子上,回去關(guān)好窗,轉(zhuǎn)身走去了書房。泊箏虛弱地靠著椅背,她好想要即墨留下來陪陪她??墒遣垂~沒有力氣爬起來,只好軟軟地癱在那里。
過一會兒即墨回來了,把一碟梅花糕推到泊箏面前。
泊箏看看梅花糕又看看即墨,傻掉了。
即墨微笑的眼中含著淚光,他說:“歡迎回來?!?/p>
這是泊箏的一生中,聽到的唯一的,最動聽的話。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泊箏透過窗戶看桃花一朵朵地鋪滿了枝丫,艷紅的顏色,美極了。
即墨端來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還有一碗酸梅湯,抱著泊箏給她喂梅花糕。
泊箏呆呆地看著即墨,即墨揉了揉她的腦袋說:“明明長大了很美的,怎么一直都是這么小小的一只?”
即墨覺得她變大了很美嗎?泊箏很開心。她想告訴他等她消化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她就可以變大了。
可是即墨又說:“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喂你,我要成親了?!?/p>
泊箏覺得喉嚨好像被堵住了。
即墨這一天似乎化身為了絮叨婆婆,一直嘮叨個不停?!般鍕瓶倯岩晌沂遣皇窍矚g上你了,她說我總是念叨你。其實怎么可能呢,你還這么小……我只是……只是害怕……”
“我不停地想起你最后對我的那個笑容,總覺得你笑得好難過。我好怕你為了給我山精要付出什么不得了的代價……總夢到你哭。”
“幸好,幸好你回來了……真好,你回來了真好,我終于可以安心地和沐嬈成親了?!?/p>
泊箏呆呆地待在即墨的懷里聽他絮叨,聽他講對自己的擔(dān)心,一股又開心又難過的情緒在她的心里肆虐。
她在想,哦,原來即墨也舍不得我??!
又在想,哦,原來我回來了,你就要成親了?。?/p>
這個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寧愿回來,還是不回來了。
突然,大門被踹開了。
沐嬈滿是恨意的目光凌遲著即墨:“你既然這么舍不得她,怎么不娶她!”
泊箏往即墨懷里縮了縮,即墨看了看沐嬈,又看了看泊箏,嘆了口氣對沐嬈說:“嬈嬈你出去?!?/p>
一瞬間,沐嬈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即墨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是泊箏的房間,嬈嬈你出去。”
沐嬈煞白著臉,她狠狠地瞪著泊箏:“你別得意。你以為即墨愛你嗎,他明知道你和你叔叔的糾葛卻還是把你送回了采蘭谷,你看他多愛你!”說完,她抹掉淚水跑了出去。
即墨依然穩(wěn)穩(wěn)地抱著泊箏,他把手中的那塊梅花糕喂到她的嘴里,連聲音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依舊溫柔地說:“來,吃一塊?!?/p>
泊箏別開了頭。
即墨卻像沒注意到一樣,他把那塊梅花糕又湊到泊箏的嘴邊,溫柔地誘哄:“乖,來吃一口?!?/p>
泊箏再一次躲開了。
“去追她吧,即墨。”泊箏低著頭說,“我不恨你,你也不要覺得虧欠我。我很好,真的。”
這一次,即墨動了。他摸了摸泊箏的腦袋,然后放下了她。
即墨追了出去,泊箏拿起那塊即墨拿過的梅花糕小口小口地吃,一點餅屑也沒落下。
山鬼天生是半妖半仙之體,是最敏感不過的生物。她怎么會不知道即墨找她要山精時的掙扎是在作戲,又怎么會看不到即墨再次見到她時那一瞬的驚愕情緒。
但是,她愛他??!
泊箏吃完最后的一口梅花糕,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她愛他,所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她劃開自己的胸口,取出了那顆山鬼之心?;鸺t的,溫暖的一顆心臟,戴著它,她還有一個月就可以恢復(fù)法力,恢復(fù)成原本的模樣,她很想讓即墨一直見著她本來的樣子。
但是,她等不到了。
即墨的身邊已經(jīng)有了愛人,如果她還想跟著他,就只能一直做一只小山鬼,做即墨的寵物。
5
那天晚上,即墨沒有回來。
第二天即墨依然沒有回家。
泊箏漫天遍野地去找他,問遍了周圍所有的妖,最后,她在一條小河邊找到了他。
即墨躺在雜草叢生的沙地上,臉頰醉得通紅,他打了一個酒嗝,傻傻地對泊箏笑:“沐嬈,不要鬧了,我們回家。”
泊箏抱著即墨的肩膀,她想抱起他,卻怎么也抱不動。即墨不停地掙扎,模糊不清地說:“我找不到她……”
“我哪里都找不到她……”
說著說著,即墨就哭了。他抱著泊箏,哭得就像小孩子一樣:“嬈嬈,我利用了泊箏,但是我是為了你。我只是覺得對不起她……我喜歡你,我只喜歡你?!?/p>
“知道,我都知道。”泊箏一下一下地安撫著即墨,即墨失聲痛哭。
泊箏溫柔地說:“我們一起去找她……我們會找到她的?!?/p>
皎潔的月光之下,泊箏矮墩墩的身體挺直得像一個支架,穩(wěn)穩(wěn)地承擔(dān)了兩個人所有的重量。
那個晚上是一個禁忌的分割線。
第二天起來,即墨依然早上練劍,給泊箏買好吃的梅花糕??雌饋砣魺o其事,但他卻越來越瘦了。泊箏仗著自己的五短身材對即墨賣萌,即墨笑了笑,晚上給泊箏多加一塊梅花糕,依然繼續(xù)瘦下去。
泊箏試圖建議即墨去找沐嬈,即墨卻提早看破了她的心思。他淡淡地說:“她會回來的?!闭Z氣里很肯定,眼神卻有些憂慮。泊箏還想說話,即墨卻攔住了她:“讓我靜一靜好嗎?”
即墨帶著泊箏換了住的地方,一個不大的院子,沒有了伺候的妖精。泊箏很高興,每天都興高采烈地給即墨做飯菜,幻想著自己和即墨是一直住在這里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直相愛著。
即墨練劍時,泊箏不再隱身,托著下巴靠著門邊可以一直看下去。
即墨每晚都遙遙望著沐嬈師門的方向,那時,泊箏就靜靜地陪在他的身邊。不想到沐嬈的話,她可以幻想兩人是在一起曬月亮。
一個月之后,沐嬈回來了。
帶著她的師門長輩,一行數(shù)十人。一溜穿著白底藍邊衣服的門派弟子站成排,沐嬈用劍鋒遙指即墨,聲音冰冷:“交出那只山鬼!”
即墨沉默地看著沐嬈。
沐嬈一記又一記的妖術(shù)打在即墨的身上,即墨卻不還手。即墨的身上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的傷口,鮮血濕透了他的衣衫。沐嬈恨恨地道:“快把山鬼交出來!”
即墨淡淡地搖頭,斂下滿眼的痛苦?!皨茓?,我不還手,你想如何對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牽連無辜?!?/p>
這時,沐嬈身后的師門長老走了出來。他聲音淡漠,蘊涵著無上的力道:“山鬼怎么能算無辜?他們把持山精,獨享成仙捷徑。占有妖界的領(lǐng)土,卻對我妖界沒有任何的貢獻!此等無道孽畜,見必誅之!”隨著最后一個“之”字,長老的手掌向即墨的額頭拍去。
“不要!”
“住手!”
兩道驚呼同時響起,一個是沐嬈,另一個,是泊箏。
相比即墨的滿身是血,泊箏看起來更加猙獰。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長大的模樣,但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滲出了血珠。渾身上下,無一處是好的。
即墨既驚又怒:“你是怎么逃出陣法的!”
因為她用了山鬼之心的力量??!
只是,這么頻繁地取出安入,她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呢。
泊箏對他微微一笑,帶著滿身的鮮血,她迎向了長老。
“你要抓的人是我,放了他,我跟你走?!?/p>
6
長老把泊箏關(guān)進籠子,幾個門派弟子日夜看守。即墨看著泊箏被塞進一個小小的籠子里,縮著手腳,蜷著身體。她長長的頭發(fā)拖在地上,隨著移動,在地上留下凌亂的血痕。
那種感覺,好似她被當成了某種牲畜。
即墨的心中突然就浮出尖銳的疼,整日陪著他的小山鬼,怎么可以被如此對待!
那晚,即墨用眩暈術(shù)放倒了所有的護衛(wèi),他抱著泊箏在夜風(fēng)中奔跑。拼命地奔跑,跑過高山,跑過草原,跑過了無數(shù)的地方。直到到了鐘寐山,即墨把泊箏放在石頭上,他一身都是血,他的血,她的血,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即墨的淚水滴在泊箏白得幾近透明的臉上,他用他一向溫柔的語調(diào)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泊箏卻笑了。她接住一滴即墨的淚,喃喃道:“你哭了,我很高興。雖然你不是為我……”
泊箏又說:“你知道嗎,雖然我只在你身邊待了十年,但我整整看了你一百年了?!奔茨哪樕D時變了。
過去的那一百年里,即墨用溫柔的外表欺騙了太多的妖,但每一個被他騙過的妖都從未質(zhì)疑過他欺騙了自己。
即墨已經(jīng)太習(xí)慣于此了。溫柔地使出陰謀,陰謀得逞后再編出理由繼續(xù)對對方溫柔,好讓對方不記恨自己。
他靠這一招躲過了將軍府里哥哥們對他的排擠,幫他父親奪下了無數(shù)的城池……最后,他靠這一招換得了他的自由,常住在方便等沐嬈的地方。
泊箏將那滴淚緊緊地握在了手心,她閉上眼睛說:“你走吧,我不會對付沐嬈。山鬼一族更不會。”
這不就是即墨的目的嗎?看出了她掌握著山鬼之心,以為她成為了山鬼一族的族長,害怕她死后沐嬈被山鬼報復(fù)。所以他才會甘冒奇險,從長老手中救下她。
不用對她演戲了,她早已知道即墨是什么樣的妖。只是她愛他,所以什么都可以給他,她的信任,她的性命。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泊箏掙脫即墨的懷抱,一步一步地遠離了即墨。走上小路,走上山林,走到了他看不到的角落深處。
其實,她也有點累了??偸遣煌5刈分鹬粋€人,總是無望地愛著他,真的是很累了。
如果她消失,沐嬈安好,這就是即墨想要的。那么,如他所愿。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了銷魂崖邊,泊箏停了下來。她寬大的白衣在山風(fēng)中翩躚,長長的黑發(fā)紛飛起舞,泊箏轉(zhuǎn)過身說:“出來吧。”
長老,一身紅衣的沐嬈以及她的同門一起出現(xiàn)。沐嬈看著泊箏的目光帶著刻骨的仇恨:“你真不錯,居然能讓即墨帶著你逃跑。”
泊箏對她溫柔地笑:“那么你豈不是更不錯,急得他不得不帶我逃跑。”
“你是說……”沐嬈的表情頓時亂了,變得似悲又喜。她本是絕頂聰明的妖,泊箏一點破,她自然明了其言下之意。即墨趕她走是為了她,救泊箏也是為了她,他做什么都是為了她。
泊箏又笑了,這是她最后能為即墨做的事了。
放開情愛的因素,她覺得沐嬈和即墨這兩個妖真有意思。一個過分小瞧了山鬼的實力,竟想放她回去以把山鬼一族一網(wǎng)打盡。一個卻極大高估了山鬼對族人的感情,竟以為山鬼們會為她傾巢而出。
其實,不是這樣的。
她泊箏,從愛上即墨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自始至終地孤獨。即使她死了,也沒有任何人會為她難過。
她突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今天除了沐嬈,你們都給我陪葬吧?!边@句死亡的宣言,在泊箏滄桑的聲音中,輕若嘆息。
隨后,鐘寐山上綻放了世間絕無僅有的煙花。
7
“泊箏是怎么殺死那些妖族的,她不是法力全失了嗎?她真的死了嗎?”小小的蘭花妖眨巴著一雙好奇的大眼,不依不饒地追問著故事的細節(jié),“還有即墨,之后他就和沐嬈在一起了嗎?他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泊箏嗎?”
蘭花妖憤憤不平,泊箏付出了那么多,即墨卻一點也不喜歡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講故事的妖一頭白發(fā),黝黑的瞳孔里幽沉沉的,藏著誰也看不懂的情緒。他說:“你忘了山鬼之心了嗎,泊箏引爆了山鬼之心,和圍攻她的妖族同歸于盡了。泊箏,自然是死了?!?/p>
“而即墨,他也沒有和沐嬈在一起。他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泊箏,但是他知道,他的一生中再也不會有一個妖像泊箏一樣愛他。即墨是個無情的妖,他無情到可以不認自己的父母,但面對泊箏給的這樣的感情,他依然沒有辦法不動容。所以他還愛著沐嬈,但他卻無法再和她在一起。”
“這樣啊……”這個結(jié)局并不十分滿足蘭花妖的期待,在她想來,泊箏為即墨付出了這么多,即墨怎么可以不愛她呢?
蘭花妖太小,她不知道愛情這種東西,并不是只要你付出,就會有回報。
白發(fā)妖又說:“其實這還不是結(jié)局?!?/p>
蘭花妖頓時被勾起了好奇:“那結(jié)局究竟怎么樣呢?”
白發(fā)妖說:“泊箏死了,但即墨卻發(fā)現(xiàn)她還有魂魄尚存。即墨用魂魄珠裝下泊箏的魂魄,拿到仙人面前請求把她復(fù)活。”
“那他成功了嗎?”
“成功了,但也沒有成功。”
“???”小小蘭花妖頓時糾結(jié)了,這到底是成功沒有???
白發(fā)妖說:“仙人同意讓即墨用全部的法力換取泊箏的復(fù)活,但泊箏卻不愿再活下去了。所以……即墨就求仙人把泊箏轉(zhuǎn)世了?!?/p>
蘭花妖頓時開心了:“轉(zhuǎn)世最好了,就做一只蘭花妖,和我一樣!”
“對啊,和你一樣?!卑装l(fā)妖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說:“但是即墨一直都沒有明白,泊箏明明說不怪他,為什么不愿意復(fù)活和他在一起……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愿意和她一起了?!?/p>
蘭花妖想了想說:“泊箏太累了?!?/p>
“太累了?”
“對啊。愛得太累,所以就算即墨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也不想再愛他了?!?/p>
得不到回應(yīng)的愛,永遠都只有付出。不斷地懷疑他說的每句話,害怕他又為自己布下了陷阱……真的太累了。
兩個人在一起從來都不是結(jié)束,那只是開始。
即使即墨說他現(xiàn)在愛上了她,泊箏也不會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累了,也害怕了,不愿再多想這一次美好的誓言背后又藏著什么陰謀,會不會讓她再付出更大的代價。
寧愿從此不再記得他,不再愛了。
一瞬間,白發(fā)妖的白發(fā)似乎更白了。他黝黑的瞳孔里折射著極端的痛苦,他只有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袖才能不哭出聲來。
“老爺爺,你要走了嗎?”蘭花妖睜大了一雙不解世事的眼,有些不舍地看著白發(fā)妖的背影。
白發(fā)妖卻沒回答,他佝僂著背離開了。
采蘭谷的風(fēng)嗚嗚地刮,似在哀悼,似在歡呼。這世上,從來就是懂愛的人更吃虧。但痛失世上最真摯的一份感情,未嘗不會讓人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