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名震江湖的鬼燈——長情燈丟了。
新任武林盟主的未婚妻陸寧不見了。
這是我最近得到的兩條勁爆消息,比當初盟主選了姿色平平百無一用的陸寧做未婚妻還勁爆。
我在夜里興奮的難以入眠,忽然有人就從窗外飛進來一枚飛鏢扎在了我床頭,上面帶著一張紙條。
我拔下來就瞧見紙條上寫著——千疊山有料,速來。
沒有落款,是個神秘人士啊……
作為一個專業(yè)的八卦發(fā)掘者,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當夜就收拾了行囊奔著千疊山去了。
一
出門不吉,一夜的大雨沒有停過半分,我冒雨趕路,在千疊山的山腰上撿了個半死不活的人。
是個女人,趴在狹窄的山道之上,滿身滿背的血被雨水蜿蜒了一地,我彎腰探了探她的鼻息,有氣。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料?
我尚在躑躅要不要救她時,衣擺忽然被人猛地攥住,唬了我一跳,她就在漫天的大雨中抬起頭看我,黑發(fā)遮了滿面,唯獨一雙眼睛亮出了光,張了張口沒來得及說什么就又昏了過去,死攥著我衣擺的手卻不松。
我嘆了口氣將她救下,后來我經常會想如果知道以后她依舊難逃一死,我當時還會不會救她?
或許她死在這荒山之中會比之后的結局好受些。
她昏睡了一夜,我用我三流的醫(yī)術為她包扎了傷口,鞭傷和肩頭剔出的銀蛇暗器,看的我觸目驚心,她卻至始至終都沒有哼一聲。
索性她身上傷口雖多卻并不致命,而且她的生命力極為的頑強,在昏睡了一夜之后的早上便清醒了過來。
是一大早,我將將打開窗戶透透氣便有一只白鴿撲落落的落在了窗欞上,信鴿?
我很詫異,伸手解下白鴿腳環(huán)上的信箋,薄薄的一張白紙,之上簡潔的寫著——速回。
落款一個阮字。
阮?這是……誰家的信鴿?我盯著那張信箋半天覺得這字體略微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思慮間就聽到榻上有人抑揚頓挫的道了一聲:“靠……”我一轉頭就瞧見她醒了,慌亂的摸了摸自己腰間,然后白著臉看我,問道:“我的燈呢?”
燈?什么燈?
“油燈還是孔明燈……”我隨手將紙條塞在袖子里,剛想開兩句玩笑,她的劍就抵住了我的喉嚨,后半句就咽了下去,我陪笑道:“我救你的時候你身上什么都沒有?!?/p>
她臉色煞白,半天將劍收回,翻身下床,光著腳就要往外走,橫沖直撞的,看樣子丟了很重要的東西,要回山道去找。
我剛要張口喊住她,她在門檻處回過頭來,背對著門外連天的大雨,看著我,身上是我讓小二找來的舊袍子,寬大的逶在地上,袖子下露出她白白的指尖,她忽然極淡極淺的笑了,“我叫陸寧,多謝公子救命之恩?!?/p>
盟主未婚妻陸寧?
我就跟雷劈了一般且驚且喜的愣了住,果然有料!
我在她要沖出去時一把拉住了她,焦急萬分的道:“姑娘不能走!”
她被我拽得一愣,我連忙解釋道:“姑娘不必回去找了,山道上連根毛都沒有?!?/p>
她蹙了蹙眉,我心里焦急,生怕這么好的八卦時機跑了去,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我想我知道姑娘的東西在哪兒。”
“你知道?”她驚詫詫的看我。
二
她果然和我料想的不差分毫—— 一個女子渾身是傷的混到在荒山,那顯然就是被人劫了道嘛,劫道的沒有直接殺了她,也顯然只是為了搶她那個燈。
“是什么樣的燈如此貴重???”我禁不住好奇的問。
陸寧卻閉口不答,執(zhí)著的問我,“公子真的知道燈在哪里?”
我轉身拿出從她肩膀上剔下來的銀蛇暗器給她看,“江湖中用鞭,暗器又是銀蛇的還會有誰???你說你的燈誰搶了?”
答案呼之欲出,她一臉恍然大悟,鐵鞭,銀蛇暗器是魔教左護法流月的標志武器,除了她還有誰?
我看著她不禁感嘆,傳言果然不虛,盟主選的未婚妻不止相貌平平,腦子也不怎么出眾,盟主怎么會看上她了呢?江湖中多少美人為了盟主盡折腰啊。
這次她沒有焦急急的往外沖,因為左護法流月背離了魔教是江湖人盡皆知的,魔教在追殺她,她必定不會在魔教。
她試探性的問我:“公子知道流月在哪里?”
我抿了一口茶淡然的點頭,繼續(xù)淡淡然的道:“告訴你可以,不過你要拿東西來交換?!?/p>
“好?!彼B問都不問,果斷的應下,眼神里堅定又執(zhí)拗,“我一定要拿回那盞燈,不論付出什么代價?!?/p>
那雙眼睛閃閃爍爍的黑白分明,有什么東西柔軟又堅定。
我放下茶盞,對她道:“我只是想聽聽你和盟主之間的故事?!?/p>
她先是一愣,隨后問我,“公子究竟是誰?”
“在下江湖百曉生葉蘇?!?/p>
她非常了然的哦了一聲,“怪不得這么八卦?!彪S后問我:“你想從哪里開始聽?”
我眼睛一瞬閃亮,“開頭,就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慢慢講,不要露了。”
“第一次啊……”她歪頭瞧了瞧門外漸小的雨簾,唇角一淺淺的笑了。
三
多久之前的事了?
大抵快三年了,她第一次見到阮碧城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是比現(xiàn)在再早一些,春暖時節(jié),梨花樹開的格外好,也是她第一次行走江湖失敗而回之時。
說起來有些丟人,她是陸家最不成器的女兒,同父異母的妹妹十六歲已經成名江湖,她卻在十六歲第一次踏入江湖,還被幾個小毛賊擊敗受傷。
那時候不敢去見父親,一個人在梨花樹下呲牙裂嘴的包扎傷口,就聽身后有人笑盈盈的道:“你就是陸寧?”
她嚇了一跳,回頭就瞧見細風吹過的梨花樹下立著個人,低眉淺笑,一身一背的日陽生光,晃的她微微瞇眼,“你是誰?”
他似乎一愣,聲音輕又淡,“果然不記得了……”
聲音太輕,輕的陸寧都未聽見。
他微微彎腰,鬢發(fā)間星星的碎花瓣細細落下,道:“受傷了?”伸手輕握住陸寧受傷的手腕。
陸寧想躲,他微微一帶道:“別動?!?/p>
莫名的,她就愣了住,抬眼就瞧見了他微斂的眉睫,蝶翼一般篩出一圈細碎的陰影,她嗅到他身后梨花的香,淺的,淡的。
他眉睫一掀便正撞上陸寧的眼睛,幽潭生光,灼灼其華,陸寧慌慌的避開,聽他輕笑著問道:“疼嗎?”
她記得滿樹的白花,枝椏新綠,開的格外好看。
“就這樣?”我看著陸寧雙手托腮一臉含春帶笑的摸樣忍不住顫了顫眼皮,“你就……這樣愛上了盟主?”
她轉過頭來沖我笑,笑的我渾身發(fā)毛,道:“你不懂,我長這么大除了我娘,再沒有這么溫柔的待過我?!?/p>
“可憐的孩子……”我忍不住感嘆,她是小妾所生,文武都不成器,聽說一直養(yǎng)在外宅,從小便不受重視,幾乎無人知曉陸家還有這么一號女兒,是后來盟主親自上門提親,陸寧這個名字才漸漸被人知曉的,雖然是不太好的名氣。
比如說,盟主真是瞎了眼,居然選了陸寧那么個又丑又白癡的女人……
她不以為意,笑的沒心沒肺道:“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想了想又補道:“最好的。”
我打斷她的懷春又問:“可是盟主為什么會選你,你還沒有告訴我啊?!?/p>
她想了想剛要答我,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凄風冷雨卷進來,背后風聲一緊,我抬眼就瞧見一點寒光沖著我的腦門直逼而來,我尚未反應,陸寧猛地起身撲向我。
我被她撲的踉蹌跌靠在榻邊,就聽她悶哼一聲,一支羽箭從她的肩背硬生生的捅出,帶著一珠珠的血粒滴在我衣襟上。
“陸姑娘……”她替我抗下這一箭趴在我懷里疼的咬牙,卻拉著我撥劍退到墻邊,白著臉對門外沖進來的幾個人道:“你們是誰?”
門外的幾人各個兇神惡煞,提著寒光凜凜的刀,開門見山的指著陸寧道:“你就是陸寧吧?燈呢?乖乖把燈交出來繞你不死!不然連這個小白臉一塊殺!”
“好說?!标憣帍姄沃α诵?,轉頭對我道:“把燈拿出來給他們?!?/p>
我愣了,她朝我猛使眼色,掃著榻上放著我的包裹,我恍然拿起包裹遞給她,接過時聽她低低道:“會跳窗嗎?”
跳窗?我尚來得及反應就見陸寧拿著包裹道:“給你們!”抬手一甩徑直的甩出門外,同一瞬間拉著我躍窗而出……
四
我雇了馬車帶她去青城找流月。
馬車在大雨中一路疾行,她那一箭傷的深,我替她撥出來止血后她就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馬車里顛顛簸簸的睡不安穩(wěn),我嘆了口氣,將她攬過來枕在我的腿上。
她像只小貓一樣,裹著我寬大的袍子,趴在我的腿上睡得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湊近一點,瞧見她一圈睫毛小扇子一樣篩出一圈陰影,聽見她小小聲的道:“好暖和……”
我禁不住笑了,好奇的拍拍她,問道:“陸寧啊,我實在是好奇,我們素昧平生,你干嘛要為我擋那一箭?”
她被我鬧的睡不安穩(wěn),微微蹙眉,不悅的含糊道:“你要是死了誰帶我找流月啊……”
“就這樣?”我有點失落。
她趴在我的腿上,一晃一晃的又睡了過去,我嘆了口氣,拿狐裘毯子蓋在她身上,剛要感嘆江湖中人涼薄無情,就瞧見她縮在白生生的細絨里微微睜眼的看我,眼睛里閃爍像星辰,黑白分明,小聲的道:“對不起連累你了……但是那個燈對我很重要。”
像是一只軟綿綿的小爪子在心頭抓了抓,莫名的,心肺皆柔軟,我問她:“比命還重要?”
她在狐裘里點了點頭,輕不可聞的道:“這是他希望的,我拼了命也要做到。”
我微微愣怔,車窗外的細雨掃進來,一星星的落在她的鬢發(fā)間,她安安靜靜跟我說:“他那樣好的人,選了我,就像……天大的恩賜一樣?!?/p>
是嗎?
我嘆出一口氣,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你也是個極好極好的人……只是一直沒有人發(fā)現(xiàn)而已?!?/p>
陸寧找燈心切,我們在雨停的第二日就趕路去了青城,青城是江湖上極富盛名的門派,歷代城主都是江湖上的風云人物,高風亮節(jié)。
至于魔教妖女為什么會在青城這就是個非常狗血的江湖八卦,簡單來說就是十惡不赦的魔教左護法流月看上了青城派少城主沈行止。
當初沈行止隨著武林正派一同與魔教交手,剛好就遇上了左護法流月,青城派的少城主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溫柔心善,意外中救了左護法流月,就這么讓流月動了感情,后來少城主被魔教傷了眼睛,流月甚至為了沈行止背離魔教,落到正邪兩派都不容的地步。
據我的可靠消息,流月每一周都會帶來不同的藥來替沈行止醫(yī)治眼睛。
陸寧忽然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道:“怪不得她死活都要搶那盞燈?!?/p>
我們在青城遞上拜帖,說來拜訪養(yǎng)病的少城主。
小弟子去向少城主通報了一聲,便一路引我們去見少城主。
穿過青石小徑,一路的花木扶疏,小弟子帶我們入了一處芳草寂寂的院子,灰墻青瓦,屋檐之下,細風吹過有碎碎的護花鈴響。
我低聲問身側是陸寧,“你打算在少城主身邊守株待兔等到了流月來?你打得過流月嗎?”
“打不過?!彼\實的道:“所以我要找少城主?!?/p>
我不太明白……
她卻徑直入了院子,停在回廊下,小弟子請我們過去,轉過回廊便瞧見有人立在窗下瞧著院子里新開的一樹海棠,黑發(fā)白衫,眉目俊朗的立在那里,像極了一幅不著紅綠的水墨畫。
廊下青瓷的護花鈴被細雨打的脆脆作響,他轉過頭來,眼睛里映滿了滿園的白花綠葉,卻極靜的沒有光,“是百曉生葉蘇公子和阮盟主的未婚妻陸姑娘?”
陸寧踏前一步,淡笑道:“在下陸寧?!?/p>
沈行止眨了眨眼,有些遺憾的笑道:“真可惜,不能見見陸寧姑娘?!?/p>
陸寧訕訕一笑,“沈公子不必可惜,陸寧貌丑,公子見了才會可惜……”
沈行止展眉便笑了,轉過眼瞧著一樹白花道:“有人跟我說過姑娘的眼睛很漂亮,真想看看……”
陸寧噗嗤就笑了,“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笑話?!?/p>
沈行止便笑著不答話,半天了才想起問道:“不知葉公子和陸姑娘這次來所為何事?”
總算是回歸了正題,我正想著怎么扯謊應付過去,陸寧卻直截了當?shù)溃骸吧蚬幽芊駧臀乙粋€忙?”
“什么忙?”沈行止微微一愣。
五
我們從沈行止養(yǎng)病的院子里退出來時天都黑了,朗朗星月,陸寧提燈走在我身側,眉眼安定,一晃晃的燈影打在腳邊,四處的蟲鳴聲格外動聽。
我側過眼看她,問道:“你怎么能確定沈行止一定會幫你這個忙?”
她一步一步走的安穩(wěn),笑道:“我不確定,但是我笨,想不出比這個更簡單的辦法,而且不試試怎么知道行不行。”
就這樣?我驚詫,又問:“那萬一他不答應呢?”
陸寧歪頭想了想,沖我一笑道:“我還沒有想到,走一步算一步?!庇粥洁斓溃骸吧蚬幽敲礈厝岬娜藨摬粫芙^我……”
她大抵是我見過頭腦最簡單的江湖中人了……
她在前走,晃的燈籠擺擺,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極認真的道:“葉蘇,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我一愣,她隨即又笑道:“用一個秘密來交換?!?/p>
這笑讓我不踏實,但是還是忍不住好奇,“什么秘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盞燈是什么嗎?”她在幾步之外,眉目在燈色下晃的不真切,“那盞燈其實就是長情燈?!?/p>
雖然之前有些猜測那燈是不尋常之物,但她親口這么說出來還是讓我吃了一驚,長情燈的來歷沒有人清楚,但它的存在卻是極其神奇的。
長情燈沒有燈油沒有燈芯卻長亮不滅,江湖百年風雨,它從來都沒有熄滅過。后來被人傳言長情燈通靈,但凡是得此燈者,必能實現(xiàn)愿望一件,任何愿望。
就是因為這個扯淡的傳言江湖中人對長情燈趨之若鶩,爭的慘不忍睹,更有魔教下決心表示,誰敢爭這長情燈必定滅他滿門。
后來老盟主為了維護武林和諧,就把長情燈供奉在了自己的府邸,有盟主的身份鎮(zhèn)壓著一時之間也沒人敢再滋事,可這燈在老盟主過世的某一天不是丟了嗎?
“盟主對外宣稱丟了只是為了避開魔教的耳目?!标憣帉ξ业溃骸傲髟聦Υ藷糁驹诒氐?,在幾個月之前就和盟主交過手,為了避免長情燈落在魔教手里,盟主才出此下策,讓我把燈偷偷交給少林寺方丈。”
“怪不得你一定要奪回來……”我喃喃道。
她卻聳肩笑道:“江湖中的事我并不太清楚,這個燈落在誰手里也都與我無關,但是既然是他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萬死不辭?!?/p>
那話輕又淡,卻驚的滿園流螢紛飛。
“所以……”她近前幾步對我道:“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幫我把燈帶到少林寺?”
這就是她的心愿?拼死也要奪回長情燈,不為江湖大義,只因為是那個人希望的?
她忽然上前抓住我的手,極輕極快的一擊掌,驚的滿園流螢閃閃,她沖我彎眉一笑,道:“擊掌為誓,你答應我了,如果不做到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芳園寂寂,星星點點的流螢漫飛,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晶亮的像星星,笑彎彎的看著我。
有夜蝶飛過,落在迎春花上,她想到什么似地問我,“葉蘇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嗎?”
我微微發(fā)愣,她放下燈籠笑盈盈的跟我比劃道:“就像這樣……”她雙手合起包在一起,在我眼前晃了晃,“抓一只蝴蝶在手里,你見到他就像是有只蝴蝶在你的心里扇動蝶翼,撲落撲落的心慌意亂。”
這暗香浮動的夜里,她的眉睫像蝶翼一樣撲扇在我眼前,忽然之間,意馬心猿。
她卻眨眼道:“這是盟主告訴我的,只要他看著我笑,我就會心慌意亂,話都不會說了?!?/p>
胸腔里有什么東西扯了一下,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真是個白癡……”
六
沒料到這么快,當天夜里沈行止就將我們請了去。
我和陸寧急急趕過去,就瞧見沈行止坐在窗下手里把玩著一只銀蛇暗器。
“流月要來了嗎?”陸寧焦焦問道。
沈行止點了點頭,“她每次來之前都會在窗下留一枚銀蛇鏢?!庇植环判牡奶ь^問陸寧,“陸姑娘說過不會傷她……”
“你放心?!标憣幙偸菒坌?,也不論他看不看的見,言語帶笑的道:“我打不過她?!?/p>
沈行止便笑了,斂著眉眼,細細觸著銀蛇鏢之上的花紋道:“她……其實本性不壞,常常來陪我說話,搶了陸姑娘的長情燈也只是為了給我治眼睛?!?/p>
我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魔教妖女,我想江湖中除了陸寧再不會有人認可的點頭,陸寧不但認可的點頭,還道:“她確實本性不壞,原本她是可以殺了我的,只是她說答應了一個人以后不再殺人?!庇职参克溃骸拔抑皇窍氚褵粢貋?,你放心?!?/p>
他點了點頭,只道了一句,“我信你?!?/p>
若是不信她,沈行止下午就不會答應幫她引出流月。
是在二更天時,房檐下的護花鈴忽然亂響做一團,沈行止道了一聲來了,陸寧伸手滅了燈燭,拉著我便躲在了窗下。
細風吹進,床幔蕩蕩,就聽見極輕極輕的落地聲,有人道了一聲:“睡了嗎?”
沈行止似乎笑了,我聽到他在幽暗的房中里言語帶笑的道:“沒,在等你?!?/p>
這夜里沒有星月,幽暗的光讓人看不真切,只瞧見有個薄薄的影子朝沈行止身邊去,一壁掩不住喜悅的道:“我這次帶了極好的東西來,你的眼睛這次一定可以治好!”
言語輕快的像個孩子。
在屋內燈火再次點亮之時,陸寧掠身到沈行止身后,將匕首抵在他的喉嚨上,極低極低的道:“委屈一下沈公子?!?/p>
燈火曳曳而亮,我總算是看清了名震江湖的魔教妖女流月的真面目,竟出乎意料的清秀,一身素衣,抱著一個匣子站在那里,滿臉的錯愕,若不是提在手里的長鞭,真瞧不出她便是流月。
“放開他!”流月一瞬反應過來,臉色肅殺,提鞭指著陸寧道:“你竟然還沒死心!你若敢傷他半分我這次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啪地將鐵鞭一揮,卷的桌椅粉碎。
陸寧只是做做戲,并不敢用力,攥著匕首對流月道:“我只是想拿回長情燈,你將燈還給我,我就……”
話未講完流月的一鞭抽了過去,溜著陸寧的鬢發(fā)卷得床幔盡飛,“就憑你也能威脅得了我?我只是不想在行止面前殺人,我再說最后一遍,放開他?!?/p>
沈行止開口喚了她的名字,剛想開口勸說什么,我忽然瞧見門外有人影一閃,莫名的心頭一跳,在門縫一瞧便瞧見有個小廝從窗下閃過立在院子里從懷里掏出了什么。
火光一亮,一支煙火在天空炸開。
滿屋的人一愣,我離得近看的真切,驚道:“信號煙火?”
幾乎是在一瞬間有無數(shù)黑影涌進小小的院落,各個手中都寒光凜凜,屋子里的人尚未來得及反應便有一人帶頭沖了進來。
屋內的燈燭被帶進來的夜風吹的一暗一曳,煌煌之下我看到那人的眉眼,果然如陸寧講得那樣,灼灼其華。
我轉頭便瞧見陸寧驚愕的臉,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盟主夫婿。
盟主看到陸寧也愣了愣,剛要張口他身后有人笑道:“好兒子,這次抓到魔教妖女你立了頭功?!?/p>
沈行止看不見,那聲音他卻是認得的,“爹……怎么會……”
七
怎么會變成了這副局面?
我不知道,陸寧不知道,沈行止也不知道。
這樣多的人,這樣多的刀劍,將流月圍在中間,鐵鞭聲,刀劍聲,慘叫聲,流月似乎說了什么,卻掩在這重重疊疊的聲響之下,只一雙眼睛像刀刃一般狠狠的瞪著沈行止,她倒在刀光劍影之下,手中卻死死抱著的匣子,滿身滿臉的血,伸手想攥住沈行止的衣擺,卻在咫尺之遙被一把劍釘在地面之上,那一聲慘叫沈行止忽然被抽空一般跌坐在地上,伸手觸及的皆是溫的熱的血。
我聽到流月在笑,一字一字道:“救我是你,殺我是你,沈行止,沈行止……”
她就死在沈行止眼前,手中的匣子當啷落地,陸寧在他身后發(fā)愣一般死死的盯著滿地血污,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她猛地一顫在我的掌心之下哭了。
我忽然有些慶幸沈行止看不見,如果陸寧也看不見該多好……
她抓著我的手,發(fā)狠的指甲陷入我的手背,拉開我的手,彎腰想扶起沈行止,沈行止不知在哪里摸到了一把劍,猛地刺進了她小腹,她幾乎沒來得及反應,低頭看著沈行止?jié)M手的血,踉蹌跌坐在地上。
“陸寧!”我想上前,阮碧城卻先我一步,護著陸寧急速后退,伸手封住了她的穴道。
“是你們對不對?”沈行止瘋了一般一遍一遍問她,“你們早就布置好了……我那么相信你,那么相信你……”
陸寧臉色煞白,滿臉的冷汗,死攥著阮碧城的衣襟,張口半天卻一個字都言答不出,昏了過去。
“你怎么會在青城……”我聽到阮碧城極輕極輕的喃喃:“我不是通知你速回嗎?你怎么還是來了青城?”
信鴿,信箋,簡短的兩個字——速回,落款阮。
我腦子里一幕幕閃過,猛地從袖子里掏出兩張紙箋,一張是阮碧城的飛鴿傳書,一張是神秘人通知我去千疊山。
宛如雷劈,兩張紙箋上的字跡一模一樣,通知我去千疊山的是阮碧城,他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讓我遇到陸寧,帶她來青城嗎?
不敢想,越想越怕這江湖。
滿屋的人抬著流月的尸體盡數(shù)退去,匣子卻躺在血污之中,我回過神彎腰撿起,打開的一瞬間愣了住。
怎么會……
那一刀雖傷的深,卻避開了要害,并不致命,只是加上之前被流月所傷未曾痊愈,新舊交加陸寧高燒不退,一直昏迷不醒了好幾日。
再醒來時人瘦的不成樣子。
我在陸家的外宅里見到得她,她在梨花樹下曬太陽,趴在紅木幾案上睡著了,細碎的梨花落了她滿身滿發(fā),我小心翼翼到她身側,蹲下瞧她,她睡的眉眼安穩(wěn),只是眉睫之間有一星星水霧在閃。
是……哭了嗎?
我撥開她的碎發(fā)想看真切,她卻醒了,驚的滿身白花飄落,半愕半驚的瞪著我,“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剛?!蔽疑焓謸芟滤W發(fā)上的白花,笑道:“沒看到你哭,放心?!?/p>
她慌忙去摸眼睛,又頓了住,她在指縫之下對我笑,“我只是做了個不太好的夢,沒有哭……”
夢到了誰?流月還是沈行止?
陽光篩在她的手指上,那之下笑著的眼睛再沒有以前的神色,那種像流螢一樣的光。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沈行止瘋了,頓了半天才開口問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似乎被我突兀的問愣了住,放下手指對我淡笑道:“你又想聽什么八卦?不過我快要嫁人了,很忙。”她從袖口里掏出一只小荷包,之上繡著兩只極丑的蝴蝶,言語帶笑,“我新學的,送給盟主,好看嗎?”
是了,盟主三年的守喪期要滿了,她要嫁人了。
胸口里壓著什么東西蠢蠢欲動,我一忍再忍終是忍不住道:“你真要嫁給他嗎?那個利用你欺騙你的阮碧城?”
她聽不明白,我解下身上的布包放在她面前打開——是那只匣子,她拼死要保住的匣子。
“長情燈……怎么會在你那兒?”她愣怔問我。
“長情燈?”我冷笑,一把掀開匣子,里面躺著一盞燈,一盞再普通不過的油燈,“阮碧城讓你護送的長情燈根本就是個假的,他就是為了讓你引出流月,他和青城城主早就安排好了,甚至還故意引我去千疊山,這江湖中除了我怕是沒幾個人清楚流月的下落了,他處心積慮就是為了讓你引出流月,你……”
“閉嘴!”她忽然斷了我的話,沒有看我,我知道她是信的,或者她早就有所察覺,只是一直不愿相信。
因為她眼睛里的光,一瞬之間,消亡殆盡。
她指尖細微的顫了顫,伸手合上匣子,悶聲道:“就算我是枚棋子又怎樣?只要是他所希望的,我陸寧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身后的梨花樹被細風吹的沙沙作響,我喉嚨發(fā)啞,看著她一點點攥到發(fā)白的手指,半天半天才道:“何必呢?這江湖并不是你想要的……”
江湖紛爭,刀光之上,劍影之下,猩紅遍地,那是她想要的嗎?
她伏在案幾上肩膀一顫一顫,不知是哭是笑,問我道:“你有沒有愛一個人愛到用盡全部力氣?他在江湖我就隨他去江湖,他在地獄我就陪他入地府……”
八
我離開了陸府。
是在梨花落盡之時我聽人說,阮盟主退婚了,而在所有江湖中間都覺得這個決定理所當然之時,那個平庸無為的陸寧死了,死在退婚的當天晚上,離盟主府邸不遠的山道上。
我忽然之間想起第一次見陸寧就是在大雨的山道上,她滿身是血半死不活,我平生第一次有些后悔。
或許她死在那荒山之中會比之后的結局好受些。
有小童問我,陸寧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攥筆的手顫得厲害,那個在大雨的客棧眉眼盡笑的跟我說,阮碧城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是陸寧。
那個在滿園流螢中同我擊掌的陸寧。
那個在我手掌下哭了的陸寧。
那個在梨樹下睡著了的陸寧……
她啊……她是個白癡。
尾聲
她死了。
阮碧城在極深的夜里坐在她冰封的尸體旁有些出神,他記得第一次見她并不是梨花樹下,而是在大雨的小巷里,他受傷昏倒,有人撐著一把傘立在了他身前,他抬眼就瞧見了那雙眼睛,像星星,像流螢。
他后來跟沈行止說,他見過世間最美的眼睛,黑白分明,是一樹花開都比不得的好看。
只是后來他上門提親,她卻已經記不得他了,梨花樹下她問他是誰。
他以為沒有關系,只要將她留在身邊,回頭就能看到那雙眼睛,可是他忘了他在江湖,他是盟主,這許多的腥風血雨他都要不能逃避,陸寧是他的妻子,就要以身作則。
所以在大家都提議讓陸寧帶著假燈去引出流月時,他沒有余地拒絕,他以為只要安排得當,被搶了燈就找她回來就不會有事,甚至還特意引了百曉生去救她,發(fā)了飛鴿傳書召她回來。
可是他沒想到她沒有收到信箋,她還是去了青城。
后來當她看到流月死在眼前時,滿眼的血絲,再沒有光了,阮碧城忽然就有些慌了,甚至有些后悔將她留在身邊。
這江湖或許真的不適合她。
后來表妹家慘遭滅門來投靠他,多出來的指腹為婚,母親厭惡極了陸寧,讓他選,盟主之位還是陸寧。
他在大婚的半個月前退了婚,她卻死了。
在極靜的密室里,他看著沉睡在冰上的陸寧,從身側的小匣子里取出一盞燈,極為普通,卻無燈油無燈芯,經久不滅的長情燈。
他極輕極輕的開口道:“若真得長情,可不可以讓一切重來?”
密室之中,燈色驟滅。
江湖史冊記載,鬼燈長情不知為何在一夜之間再無光亮。
——百曉生葉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