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后,如果能有一個人惦念我一會兒,我想這個人大約是阿繡。
阿繡是跟了我七年的小侍女,每次我離家出走歸來時,她總是眼淚汪汪地瞅著我,哭得像是她娘死了一樣:“啊啊啊小姐你跑到哪里去了?阿繡不能沒有你啊啊……”
那聲音抑揚頓挫,真真的樊素口,千回百轉的。我有點心疼有點感動,少有耐心地哄道:“阿繡別哭了啊,乖,我只是出去玩了一會兒,不會丟下你的?!?/p>
我不大明白阿繡依賴我的理由,就像我不明白對門兒的秦紹宗為什么拒我的婚。
本來我和他的這門親事是門當戶對的娃娃親,據(jù)說在娘胎里就結下了,長大后秦家沒說什么,我們寧家也沒說什么,我今年十五歲了,本來及笄之后便要完婚,卻不知怎的,對門的秦家少爺突然翻臉,說不結了。
當時爹很是震怒:“我寧家百年大戶!這一代人丁不旺,我也就凌越一個寶貝女兒,他們秦家不娶便不娶!我家阿越還不稀罕!”
當時秦紹宗就這么聽著我爹罵他,面無表情,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眸子。我看著他,微微覺得有點可惜。
畢竟我們這一帶好看成這樣的人不多。
然后秦家就敗落了,偶爾我騎著綠腰從他們那里走過時,都能看見秦府鴉雀無聲,似是一場落夢,在這繁華的揚州悄然謝去,無聲無息。
而反之,寧家反而成了第一族,每次我出行,都能看見家族的幾個紈绔子弟包了秦淮上最有名的姐兒,日夜尋歡作樂,價錢自然也是高得令人咋舌。那次我沒帶護衛(wèi),興沖沖地跑了過去準備教訓他們,不知怎的,一個踉蹌就跌下了河去。
更不知怎的,并沒有人來救我。
這是個十分蹊蹺的事。直到黃泉路口,靈魂離了凡體,我才看到剛才推下我去的人原來是阿繡。
那個在我面前那般依賴我的少女,居然會將我推下河去。
那時候她的表情沒有一絲漣漪,平靜地看我慢慢沉入河底,悄無聲息。
過三途河的時候,乘船的人問我為什么哭,一般來到了三途河,早已是無悲無喜的游鬼才對。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以為待我最好的人卻親手害死了我,我能不哭嗎?”
雖然我委實嫌棄阿繡的婆婆媽媽,可是也是真心待她好,因為我一直覺得她是偌大的寧府里真心疼我的人。自從兩年前爹的侍妾給他生了個老來子,他便不大在意我了,偶爾找我談話,也是客客氣氣的,雖然在別人眼中,也是慈父嬌女的形象,但是只有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我們之間的疏離與冷漠。
回過頭來想一想,我這一生也夠悲催,爹不疼娘不愛,美少年退了我的婚,連我真正以為的姐妹也親手殺我,那船夫是個好人,看我哭得悲慘,便遞過來一塊帕子,默默聽我哽咽地對他道謝。
【2】
我這個人生前有點沒心沒肺的,再大的事也不當回事,但死了之后反而傷春悲秋。想了想之后,也便悟了。
原來我從前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仗著我是寧府的大小姐,穿著紅衣在鬧市策馬,由著寧府的用人們在后面追追趕趕,引以為樂,拍拍愛馬綠腰,嘿嘿地笑。那時年少,年少輕狂。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秦紹宗大約也是這么一副景象,我在鬧市策馬,“驚起一灘鷗鷺”,人群中他皺了皺眉頭,出手如電,一把攥住了我的水韁繩,聲音淡淡的:“鬧市不準策馬?!?/p>
而我愣愣地看他精致的臉,脫口而出:“姐姐你長得真好看?!?/p>
大約他們秦家的人長得都是那么一副模樣的,比女孩子還秀氣,穿一身儒生服,都像是女扮男裝。后來秦紹宗退了我的婚,我便支著下巴想,大概是那一次惹了他。
秦紹宗這樣溫文爾雅的人,大約是喜歡一個“溫良恭儉讓”無一不可的大家閨秀,會在他看賬本時捧上一杯熱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而我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策馬揚鞭的嬌蠻氣,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到了黃泉路口,自有小鬼領我去一處地方,等待閻王審判后處置。與傳說中鬼哭狼嚎的地獄景象不同,我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閑散得很,很大程度上和人間極為相似。小鬼在前面徐徐走著,除了面色蒼白了些,也就和人類差不了多少。我跟他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是一間牢獄。
牢獄里人滿為患,居然還遇見幾個熟人,他們見到我后,眼睛立馬亮了:“快來快來,三缺一!”
牢獄里提供的伙食自然不能與家里相比,可是也不算差,吃著吃著便習慣了,雖是牢獄,其實不過是提供睡覺的地方而已,于是打打葉子牌,散散步,黃泉的景色雖然凄涼,可是也挺美的。我打了個飽嗝,覺得就這么過下去,或許也不算太壞。
死了幾個月后,我聽說阿繡嫁給了秦紹宗,以寧凌越的身份。
聽白無常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抹了把因為贏牌而喜極而泣的眼淚,恍若未聞地拉著小白的手:“小白小白!我終于贏了,真是,這得翻了多少倍啊……”
真的,恍若未聞。
【3】
后來,我在船夫的船上看見了綠腰。
當時船夫愛憐地撫著它:“這是匹極特別的馬,主人死后,也絕食而死,唉,如此忠肝義膽,卻投了畜生道。罷了,下輩子一定會有好報的。”
我的眼淚吧嗒地就掉了下來:“這是我的馬。這是我的馬。”
以后我再不是一個人了,我有綠腰。
差點忘記了,每次我騎馬的時候,阿繡固然一步一步地跟著我,綠腰卻是離我最近。
當時我馴服這匹馬的時候,正是秦家敗落、寧家興盛的時候,爹爹夸它是寶馬,將它給我騎,同時叮囑我:“這馬雖不差于汗血寶馬,卻桀驁難馴,越兒要小心?!?/p>
可是綠腰一見到我就很溫馴,溫馴得讓那些馴馬師也嘖嘖稱奇:“寧小姐真是個奇人,這樣的馬最是難馴,沒想到一見小姐便乖了。”
眾人皆知,寧家大小姐最愛騎著綠腰策馬,紅衣怒馬,彎刀澄然,是為揚州一景。
父親則說:“你不是屬于揚州的,你是屬于草原的……就像你娘一樣?!?/p>
他有很多夫人,但那些都不是我娘。
我方才知道,我娘原來是個外邦人。
綠腰還是像以前那樣,溫順地偎著我,任由我一邊搓著它美麗的毛,一邊絮絮叨叨地對它說話。其實我很久不曾說話了,因為并沒有任何人耐煩我對他們一刻不停地說話,但綠腰不同。無論我說的是楊家的小姐還是李家的公子,它總是用它溫和的綠眼睛望著我,那綠色眼睛非常溫和,溫和得讓我覺得熟悉。
后來琢磨,倒是和秦紹宗以往穿著的綠色儒生衫有那么幾分相似。
有了綠腰后,我是地府中最威風的人,每一天我都騎在綠腰上,向孟婆船夫閻王黑白無常們打招呼,而綠腰很給面子地昂首挺胸,任憑那些人在嘖嘖稱奇:“真是寶馬,就算是天界上的神馬也不過如此?!?/p>
我只是牽著綠腰,嘿嘿傻笑。
帶著綠腰去飲馬,在孟婆的攤位上喝貴得嚇死人的湯——我還是寧家大小姐的時候都沒喝過這么貴的湯!
“哎喲——”孟婆撫著我的綠腰,“這就是那忠心耿耿的寶馬?老身我瞧著卻眼熟得緊,但想不起來從哪里見過的,或許是我死之前?”
我說:“你死之前得好幾百年前了吧。老女鬼?!?/p>
孟婆幽怨地望了我一眼,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笑瞇瞇地說:“就阿越你最討厭?!?/p>
綠腰吃飽了,低低嘶了一聲。我環(huán)住它的脖頸,覺得無比滿足。
【4】
一夜睡得不安穩(wěn),靠著綠腰暖暖的肚子,我卻做起了夢。
那日秦紹宗來拜訪我寧府,一家上下人都以為他是正兒八經(jīng)地要來娶我來了,都歡喜不已,更有人將我直接推了過去,笑瞇瞇地道:“小姐快過去和姑爺親近親近,將來可是要嫁給他的啊?!痹谖叶呎f,“秦家的大公子俊不?。俊?/p>
我內(nèi)心也有點喜悅,想我寧凌越也能嫁出去,真是可喜可賀,便很欣然地給坐在大堂里的翩翩濁世公子斟茶,笑瞇瞇坐在他對面,看他一張臉又微微發(fā)紅,只是眼底卻是比茶更濃的苦澀。
那時我還疑惑地想,一個少年人來娶我怎么會有這樣苦澀的眼神,我雖然不是天姿國色,但好歹也長得不錯,不至于影響市容。家里雖不是富可敵國,倒也是獨霸一方……更何況他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夫,我支著下巴看他,真真覺得蹊蹺得緊。
“公子想吃什么茶點?我們老爺一會兒就到。”用人笑瞇瞇湊上來,詢問道。
“不用?!甭曇魷睾?,帶著點清冷和微微緊張的窘迫,“我坐著等等寧伯伯就好。”
“哎呀,公子別見外。保不定哪天,咱們便要稱呼公子為姑爺了……”用人笑得狡黠,我一扭臉,裝作沒聽見。臉上卻微微發(fā)燙,燙得令我不大自在。索性目不斜視地看秦紹宗握著的茶杯。
于是便看見了他攥著茶杯的手,握得是那樣緊,連指甲都煞白的:“我是來退婚的……”
醒了之后冷汗涔涔,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綠腰溫柔的綠眼睛瞧著我,我拍了拍它的頭,嘟囔了一句:“我做噩夢了,你怎么醒了呀,沒事沒事,睡吧。”
綠腰蹭了蹭我,重新躺了回去,我便倚在了它的身上,安靜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起得晚,小白找我的時候,便看了這一副景象,笑瞇瞇地道:“若綠腰不是匹馬,我就當是小媳婦小相公了??雌饋硪餐τ懴??!?/p>
我聽得一愣,這什么跟什么?于是回頭,看向綠腰,它又蹭了蹭我,眸子里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而我嘟囔了一句:“你懂什么啊,瞎蹭我……”
【5】
孟婆隨著閻王出差,地府的伙食質(zhì)量直線下降,我便對綠腰抱怨:“這里的伙食好難吃。”
可綠腰只是一匹馬,能懂什么呢?它只會蹭蹭我罷了。
地府的景象萬年不變,既看不到星星也瞧不到月亮,我便又嘆了口氣:“綠腰,我是不是活得很失???我還沒有嫁過人呢。綠腰,你要是個美少年該多好……我就嫁給你……”
清冷的風呼嘯而過,掰著指頭數(shù)一數(shù),這十八年過得也忒乏善可陳了些。
曾經(jīng)有一個美少年的未婚夫,可是退了我的婚。
曾經(jīng)有一個視若姐妹的阿繡,可是親手殺了我。
曾經(jīng)有一個待我極好的爹爹,可是最終將我棄若敝屣。
現(xiàn)在我只有綠腰了。只有綠腰。
然而綠腰不見了。
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從牢獄里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直偎著我的綠腰不見了。
我心頭咯噔一聲,陡然涌起不好的預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逮著個人就問:“你見到我的綠腰了嗎?”
那人回轉過身,狼狽地扭頭,卻不說話,只是沉默。
我茫茫然瞅著他,忽然又看見白無常,于是奔上去扯住他的袖子:“小白,你見到我的綠腰了嗎?”
小白不說話,眼睛里有淡淡的悲憫之色,我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卻看見他的嘴巴一張一合:“阿越,算了吧。”
我撤了手,心頭一片迷茫,一夕之變,變化得奇怪,突然我的綠腰就不見了……
我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綠腰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一時心中百轉千回,血液不流暢而導致的手腳冰冷,漸漸麻木地僵硬著。心頭怦怦地跳著,如同綠腰的蹄聲。擁有過的與失去的在腦海里來回翻滾,漸漸痛楚難忍。
到頭來,我竟是,什么都沒有了。
其實我喜歡過秦紹宗。那時候我不知道。直到他退婚那天,我看著他垂下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情,陡然有種寂寞的感覺,我才發(fā)覺內(nèi)心的苦楚。
也許是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那個時候他看著我紅了臉,像個大姑娘似的,可是那張臉真好看,仿佛從畫里出來似的,清秀異常,可居然一出手就能拽住綠腰,任憑它在地上嘶吼。
他退婚之前我只見過他一面,但一面就夠了。
有種感情叫一見傾心,有種劫數(shù)叫傾蓋如故。
只是當時的我,并不明白。
就像現(xiàn)在我失去了綠腰,我才明白它對我那么重要。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剖去了,便無法存活。它為我失去自由、失去生命。如今下落不明。
綠腰就那么走丟了。再也沒能找回來。
對不起我的人有很多,可是我只是對不起綠腰。
【6】
剩下的日子,我變得很沉默,連一貫交好的白無常告訴我,阿繡給秦紹宗生了個小娃娃,我都面無表情。
白無常嘆了口氣:“凌越,你這又何必呢,綠腰不過是一匹馬而已。人,總不能總是惦念著一匹馬的?!彼D了頓,調(diào)侃,“你該不會愛上那匹馬了吧?”
他見慣生死,不懂得我們這些凡塵俗子的感情。我左耳聽右耳過,權當他沒說過。
沉默了半個月后,閻王領著孟婆風塵仆仆地回來了,攢了很長時間的鬼一下子便要去上堂審案,然后根據(jù)前世善惡處理。一時人滿為患,牢獄里頗是騷動。
我是第一個。臨行前,白無常安慰我:“凌越你在凡間除了偶爾驚碰個人之外,也并沒有多大罪惡,至多不過是轉世后到不了你這世的巨富豪門而已。”
我想一想,也是這個理。遂安心下來,一步一步踏進閻王殿。
閻王看見我之后,也沒審,直接大筆一揮:“下油鍋!”
我驚了,白無常也驚了,急急道:“陛下,這——”
“不必多言。”閻王抬手,欷歔,“這是她必須經(jīng)受的劫,誰也替代不了?!?/p>
下油鍋,煮好了的油鍋若是不曾受過人的魂魄,是不會罷休的。果然是誰也替代不了,我閉了閉眼,心頭卻一派平靜,不禁訝然,我本以為我會嚇得手足無措,沒想到卻這樣平靜:“卻不知道小女子犯過什么罪孽?”
閻王拾起一張紙:“折辱上仙、破壞月老簿……處以‘下油鍋’之刑。天庭上下的旨意,小仙阻止不了,姑娘,真對不住,我們也是無可奈何?!?/p>
這是什么罪名?我有點迷茫,我何時犯過這些罪?折辱上仙……折辱上仙……我心頭猛地一跳,我唯一折辱過的不過是一匹馬……突然抬起頭,看著他:“那我的綠腰呢?!它犯過什么罪?你們把它帶到哪里去了?”
閻王有些驚訝地望著我:“你還不知道?
天宮之上,上仙秦涼,因觸犯天條被打落人間,歷十八年劫難后方歸天庭,重正上仙之身。投胎后成為秦家少主,即秦紹宗。但十八年過后,本能重登仙位,卻為了你,仙魄不返,投身成為馬匹。這便是綠腰?!?/p>
我顫著聲音,心臟怦怦地跳著:“可是那秦紹宗不是、不是娶了阿繡、還生了個娃娃……”
“上仙離去后,那原本的秦紹宗魂魄正好得返,如此,便牽扯你第二樁罪過,那便是毀月老簿,根據(jù)月老簿上載,上仙原本是要娶寧家寧凌越,成就一段千古佳話,而你和寧凌越的魂魄卻在投生處穿錯,你本來應該是阿繡,而阿繡本來應該是寧凌越。你前世本是天庭舞姬,因酒后失態(tài),所以今生才要愛上秦紹宗卻不得,歷盡情劫?!?/p>
我的牙齒微微發(fā)著抖。
這是不對的。
怎么能因為一個人當時的過錯而牽連已經(jīng)沒有記憶的人?如果前世我犯了錯誤,便應該在那一世結局,又怎么能……怎么能……
我就這么,和他錯過,和命定的人錯過,只是因為我前世犯過錯。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
佛說轉世輪回,上一代惡貫滿盈的兇徒,下一代為牛為豬……可是這是不公平的不是嗎?下一代的那人,也許是善良的真誠的,就像白紙一般純潔,怎么可以任由上一代的過錯波及到他?
我們本是兩情相悅,我本是要嫁給他的,我們本是……相愛的。
怎么可以這樣?
我蹲坐在閻王殿里,雙手捂臉,失聲痛哭。
【7】
我記起那年,爹爹的侍妾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我由此幾乎失去了全部的父愛。
那年之前,我是被爹爹摟在懷里的寧家千金,萬般寵愛在一身,那年之后,我雖然用度不缺,可是爹再也沒有摟過我,只是拿疏離的目光瞧我。
在那年之前,我是多么幸福。
我還記得他說起我娘時無比溫柔無比悵然的眼神,讓我覺得這個男人是真的愛我娘的,就算她是個“蠻子”,他也不會在乎。
我從沒想過一個人變心的時候是如此快的。
就像我曾以為的秦紹宗,那天他勒住我的馬,我脫口而出將他稱為“姐姐”。他那白皙的臉皮頓時紅了,然后不自然地別過臉去,一雙眸子里水波瀲滟,嘴角卻彎起了一道弧線,仿佛微笑。在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有點熟悉,似是前塵往事落拓而來,我攥緊了韁繩,一時心亂如麻。
模糊記得誰的風姿,青衣長發(fā),自是玉樹臨風,而我一身紅衣,裙擺如水漾。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我瞧著他深邃的眼睛,心頭亂如麻線,紅綢接不住,跌在了地上,一時天庭嘩然……面前空茫一片。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我心想大概是阿繡追了過來。
于是忘記了那天,阿繡在見到他的第一眼,變了臉色。
我想不到月老簿上書寫命中注定的其實不是我和他,我更想不到阿繡會憑借本能來愛上他……甚至寧愿讓我死去來成全她自己。就算秦涼離去后,剩下的只是一具外殼,在我死去后她也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真正的秦紹宗。
秦紹宗——
后來他來退婚的時候,我瞧著他的臉,心中既惋惜又發(fā)冷,大抵男子都是薄情的。像爹與娘親年輕時,恐怕也是深愛過,不然爹也不會流露出那樣的神情。而我與秦紹宗,雖然沒有什么故事,但好歹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也曾有一面之緣,他卻無緣無故退了我的婚,讓我淪為眾人笑柄。心中也曾怨過他,但我不怪他。
他不想娶,是我不夠好,他不喜歡我,不是他的錯。
可是秦紹宗是喜歡我的。他喜歡我,我怎么舍得就這么和他分開。
我想起那些我不是故意犯下的罪過,不是我的錯,就這么定了我的罪……很不甘心。
我很不甘心就為了這么莫須有的罪名將我們生生分開……綠腰,綠腰,你怕是已經(jīng)登了仙班吧。
歷經(jīng)這么些年的耳鬢廝磨,不知道喝了“忘塵水”后的你,重登仙位后還會不會記得,曾有個小女孩,注視過你深邃的眼睛,曾經(jīng)騎著身為駿馬的你,紅衣怒罵,驚艷了整座小城。
“姑娘,上頭的命令,我們也是迫不得已。”許是見我哭得凄慘,罪名又忒莫須有了些,那閻王爺竟然朝我拜了一拜,以表歉然。
我有點心灰意冷,沒說什么,直起身的時候,身子抖了兩下。
【8】
油鍋煮的翻滾,不少游魂在里面嘶吼尖叫著,所謂十八重地獄,果真凄慘無比。小白走過來,握了握我的手,咽了口口水:“阿越——”
我攥住了胸前的衣服,什么都沒說,只是笑了笑,唇色蒼白,這樣子笑起來,可能有點恐怖。
不過比起這里來,這點恐怖實在不算得什么,一步一步挪過去,能看到里面有些人面色紅腫,骨頭露了出來,鮮血淋漓嚇人得緊。
人入生不如死,仙入灰飛煙滅。
我前世是個仙,這么一步踏進去,大抵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我忽然轉過了頭,問閻王爺:“閻王,你知道那時候他為什么要退我的婚嗎?”
閻王想了想,道:“上仙本就那些年壽命,雖說喝了忘塵水,什么都應該記不住,但臨死前總會預見些什么的,大概就是那時候因為知道自己壽命將盡……又不忍心姑娘守寡,便提出了退婚。至于后來秦家敗落,上仙離去,無仙氣庇護秦家,自然便會敗落,現(xiàn)在也是越來越不濟了?!闭f罷,他嘆息似的搖搖頭。
我怔怔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揚起嘴角微笑,說了句詞不達意的話:“若是我以后還能遇見他,那該有多好。”
把虧欠他的全部,都還給他。
然后認認真真地喜歡他,比誰都要認真地喜歡上他。
油鍋煙云翻滾,味道不好聞,嗆得我直咳嗽,每一步走過去,心尖就跳了那么一下,咯噔一聲,又一聲,不好受。
我忽然被恐懼驚住了,不是因為要下油鍋前的恐懼,而是一種……像是要迎來什么不祥之命的感覺,就像是那個來了之后,我便再也挽回不回什么,只能任憑我最不想傷害的人生生消逝在我面前,從此萬劫不復。
油鍋的溫度熾烈,我站在了邊上,能感覺到它的溫度有多么熾熱,這樣踏下去,是生不如死,日日夜夜遭受這慘絕人寰的折磨。
陰風四起,呼嘯而過的時候聲音慘烈得厲害,我被那風刮得踉蹌了一下,然后跌了下去。擁有意識的最后一瞬間我看見了熟悉的人影,從青衣淡漠的秦涼到儒生衫的秦紹宗再到綠腰,輪番出現(xiàn)在半空中,懸著。
我半捂著唇,淚水突然從眼角肆意地流了出來。
撲通一聲,傳來掉進油鍋里皮肉被燒焦的刺刺聲響。
疼痛徹骨。
【9】
醒來的時候我睜開眼睛,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床上,霞光滿地。一切安穩(wěn)得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若不是心頭的疼痛一絲一絲漫出來,我真的會誤認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夢。那皮肉燒焦的聲音如同勾魂的鬼魅,在耳邊回響著,頓時心臟疼痛得就像澆上了翻滾的油?;鹄崩钡奶弁磳⑿呐K都要炸開了似的。
“醒啦?”白無常給我捧了杯茶,是上好的毛尖,只不過是三途河的水沖的,自然談不上什么好喝,解解渴罷了。我卻揮了揮手,小白便將茶放在了一邊。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沒有起身,躺在床上喃喃地說,聲音嘶啞。
“恭喜你了,不用下油鍋了,有人替你灰飛煙滅了,天庭特赦,你的傷好了,就回天宮跳舞去?!毙“渍f得云淡風輕的,大抵也是怕我傷心。
我坐起了身,身子骨每一寸皮肉都仿佛被狠狠撕裂過然后縫起來一般疼痛,我將自己蜷了起來,茫然而無助的神態(tài)。
最后一瞬間那人掠過我身邊,帶起的風讓我跌了下去,而他代替我撲進了那“無魂魄不得罷休”的油鍋中,灰飛煙滅。我看見他的青衣黑發(fā),額頭上冷汗涔涔,分明是強弩之末。這樣投下去,形神俱滅是注定的事。
狗血又老套的戲碼,經(jīng)歷在自己的身上,心臟卻像是被馬車橫碾過去似的,血肉模糊。
我記得以前的時候我喜歡穿紅衣,掠過都城的時候像是燃燒著的火,飛揚過大街小巷的桀驁不馴。而他喜歡坐在茶樓上喝茶,臨窗的,側側身便能看見我常常牽著綠腰飲馬的一處。
只是以前我沒想過他是蓄意而為,總覺得他是不可能喜歡我的。
我不敢相信他喜歡我,就如他不敢相信我其實記著他。
那天從油鍋上跌下來,摔著了頭,破掉了封在體內(nèi)的禁術,想起來在天庭上時,他清涼如水的眸子。
在櫻花樹下等待著的姿態(tài)安然寧靜,聽到腳步聲后,慢慢回頭,嘴角彎了一抹笑意,就如那日他聽到我叫他“姐姐”的笑意一模一樣。
大紅霓裳的女子跑了過來,男子執(zhí)住了她的手,微微笑著,說了些什么。女子便低下了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誰都沒有注意奔過來的天兵與王母,他們那時不知道這會帶來怎樣的生離死別。
櫻花的香氣在空氣中,甜得發(fā)膩,謝去的時候,便如飄落一地雪花似的。
往事遠去了,就像是花的謝落一樣,不可避免,也是不可避免的悲傷。小白靜靜地坐在我身邊,而我將自己蜷起來,畏冷的姿態(tài)。
最后分明連他說過了什么話也不記得了,可是轉世后卻偏偏熟悉他的笑——嘴角緩緩揚起,笑意便從眼底慢慢馥郁了起來……極明媚。
明媚得就像一場夢。
似乎從來都沒有被我擁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