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陸之上,八荒之內(nèi),人、妖、魔三界始終紛亂不斷。
無數(shù)的秘密,無盡的劫變,即使是占星師也無法看透八荒的起起落落,更何況這現(xiàn)世并不存在什么占星師,星星不過是遙遠的灰塵而已,不能預(yù)示出任何未來,可在這八荒之內(nèi),卻有一族人可以聽見命運的低語,他們被人稱為“聽路人”。
曼維城——八荒大陸上最繁盛的中心城鎮(zhèn),在這個販賣一切可販賣之物的商貿(mào)市場上,最值錢的不是純金打造的手杖,也不是海底人魚的鱗片,而是聽茶樓出售的情報。
這間茶樓開在這里已經(jīng)三年,每日茶客絡(luò)繹不絕,茶樓里茶水免費,瓜子免費,唯一收錢的只有茶樓主人提供的情報。
茶樓主人是個女子,名叫紫蘇,是唯一一個沒有隱于塵世反倒利用天賦做起生意的聽路人。
八荒內(nèi)誰都知道,曼維城聽茶樓的紫蘇姑娘是天下最難伺候的生意人,巴巴上趕著送金子銀子給她,都要看她心情好壞與否;她也是天下最任性的生意人,非得客人合了她的眼緣,她才肯接下這單生意。
卻從沒人知道,她將茶樓開在這最熱鬧的城鎮(zhèn)中,打出聽路人的招牌吸引南來北往各路來客,只是為了等待一個寧愿原諒天下也不愿原諒她的人,她將自己擺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只為等那個人回來了斷前緣舊恨。
(二)
三年前,心懷江湖夢的紫蘇正在酒樓里啃蹄髈,突然一個身影就橫在了她面前。
“不好意思,已經(jīng)滿座了,不知道姑娘是否介意讓半張桌子給我?”雖是問句,但說話間他已自顧自地坐在她對面。
紫蘇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長得可真好看啊!眉毛眼睛鼻子嘴,每一樣都像是精雕細琢拿捏尺寸后小心翼翼布置在他臉上似的,特別是那雙漆黑漆黑的眼睛,深邃又明亮。
她像是失了心神般盯著他瞧,恍惚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直到他喚來小二開始點菜,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完全沒有聽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聲音!
沒有聽到他會在此刻出現(xiàn),也聽不到他身上的過去未來。這是紫蘇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遇到她無法聽到來路去路的人!無從得知底細讓她下意識覺得危險,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打算在看出對方意圖前靜觀其變,卻沒想到直到他吃完走人都沒再跟自己說一句話。
抓著早已涼透的蹄髈,紫蘇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對面,承認自己剛才是杯弓蛇影多慮了。
她第二次見到他是在兩天后。
曼維城城腳下有個懸賞布告欄,小到哪條山路上山賊為患求除害,大到哪個城被妖魔洗劫求救贖,這個布告欄上各類懸賞令應(yīng)有盡有。紫蘇也湊在這里看各種新奇的懸賞,一只手越過她的肩膀扯下一張懸賞令。
清俊的男人雙手一擰揉爛了那張懸賞令,神態(tài)中帶著三分輕蔑七分孤傲:“我們族內(nèi)的事情,用不著外人插手。”說著他又“啪”地把一張大紙貼到了布告欄上,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字:重金招聘聽路人,有意者往前方百米處涼茶攤面試。落款是紅堯。
此榜一出,引來周圍一片欷歔之聲,只為“聽路人”這三個字。眾所周知,因這天賦異稟是萬人所求之物,所以聽路一族一向避世,從不曾有人抬出這個身份招搖過市。
紫蘇看完這則公告,回頭已找不見那個人。
她再次瞥了一眼那張新公告,心道這個來無影去無蹤叫做紅堯的人果然有些古怪!
(三)
七天后,紫蘇路過涼茶攤,看到那個叫紅堯的人仍然在這個攤子上。她一時好奇心起,走過去問他:“我看了你貼的布告,你找聽路人是想要打聽什么?”
紅堯未答。
紫蘇不氣餒,繼續(xù)問:“那天被你撕走的布告上,寫了什么???”
“我們妖狼族的事情,用不著人類來管?!?/p>
妖狼族?紫蘇心念一動,這不是那個總被自己騙的笨蛋拜托她調(diào)查的事情嗎?
她在這個鎮(zhèn)子上逗留了七天,其實只為了等一個笨蛋追上來。那個笨蛋叫南宮長野,是南宮世家第16代當家的寶貝孫子,是她從小侍奉的少爺。
從紫蘇記事起,南宮老爺子就一次次地告訴她說你這一生都是要扶持小少爺?shù)?,所以她一直巴巴地跟在長野少爺身后,維持著一種一知半解的保護者的姿態(tài)。
據(jù)她所知,南宮家作為除妖家族之所以數(shù)百年來經(jīng)久不衰,全靠聽路人來幫助當家族長規(guī)避一切危難風(fēng)險。而她,就是被選定的相伴未來當家一生的聽路人。
在陪伴著南宮長野成長的這十三年里,她曾多次憑著這種天賦救過他的性命,也沒少仗著可以提前洞悉一切的天賦來欺負他。有自小青梅竹馬的情分在,他又年長她一歲,南宮長野從來都容她讓她,所以才會任她離開南宮家出來闖蕩江湖。
幾天前她習(xí)慣性地為南宮長野探聽未來預(yù)知危難,得知他正一路尋著自己找來,于是她干脆就在曼維城住下,等他過來。這次他心急火燎地找她,是為了求她幫忙打探妖狼族的棲息之地。
——這種小事你何必親自跑一趟,飛鴿傳書給我不就行了嗎?
——我想見見你嘛。
這樣一句回答,讓紫蘇整顆心都歡愉起來。打探消息這種事情對紫蘇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只要找個妖狼族人聽聽他們身上的過去未來就可以了,只可惜雖然她一出門就撞上了個妖狼族人,但無論她多用心去聆聽都無法聽到這只狼妖命運中的任何一個起承轉(zhuǎn)合。
不過,即使她暫時聽不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聲音,毫無疑問他也是現(xiàn)階段最接近妖狼族的線索了。
紫蘇并不打算放掉這條線索,所以她壓低聲音,近乎于唇語般地告訴他:“我就是聽路人?!?/p>
(四)
連續(xù)幾日,紫蘇白天跟著紅堯跋山涉水,夜里就使勁研究自己為什么無法傾聽到他的過去未來,由于冥思苦想夜不好寐導(dǎo)致一張素白的小臉上添了兩個大黑眼圈,整個人無精打采的,以至于在山澗中行走時精神不集中差點失足跌落山谷,幸而被紅堯拉住。
“聽路人也不過如此嘛,連自己會掉下山谷這點危險都無法預(yù)知避免?!睂⒆咸K拽到平坦的巨石上,紅堯毫不掩飾自己語氣中的譏誚之意。
她揉著紅腫的腳踝,裝作沒有聽出他的譏諷:“是啊,聽路人能聽盡天下之聲,卻唯獨聽不到自己的命運之音,連下一刻自己是否會摔死都不知道,最可憐了!”
紅堯不跟她抬扛,見天色已暗,她又扭傷了腳踝,顯然今天已走不出山谷,于是只得帶了她找了附近的天然小巖洞棲身。將她安置在巖洞里,他出去尋找晚餐素材。
不多時,紫蘇便看見他拎了三只野兔回來。丟下死掉的野兔,他走到她面前蹲下,從懷里掏出一把草塞進嘴里咀嚼起來,隨后將嚼爛的草渣吐出來敷在了她受傷的腳踝上。
毫無征兆地被抓住腳,還接觸到了別人吐出來的臟東西,紫蘇又羞又嫌臟,急急地想把腳從他手中抽回來。紅堯死死地握住她的腳,將草汁均勻地涂抹在了她的腳踝上,又撕下衣條纏緊。
“這是草藥,消腫鎮(zhèn)痛?!彼喍痰亟忉?,然后松開了她的腳,自顧自地去洞口生火烤野兔。
入夜后果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
紫蘇抱膝而坐,問守坐在洞口的紅堯:“喂,你究竟想把我?guī)У侥睦锶???/p>
紅堯回頭看了她一眼,帶著一副“何必明知故問”的表情。
紫蘇心知他是在指自己聽路人的能力,于是信口胡說:“傾聽未來是很耗費體力的事情,要很集中精力才行,如果隨隨便便就能聽見別人雞毛蒜皮的事情,那豈不是要被吵死了!”
“帶你去我們的棲息地?!?/p>
“帶我去那里干嗎?”
“族長想要得到聽路人的指引。”
紅堯只肯說到這里,隨后不管紫蘇再如何旁敲側(cè)擊地打探詢問,他都只以一句“到時候你自己去問族長”打發(fā)掉。
雨聲惹人倦,不多時紫蘇終于也蜷著沉沉睡去。
(五)
避開紅堯,紫蘇偷偷約見了南宮長野。
她放了一枚信號彈,又自放信號彈的位置起沿途留下標記,很快南宮長野就找過來了。
“蘇蘇,你找到他們的棲息地了?”南宮長野滿臉笑,只等著她告訴自己情報。
紫蘇反問他為什么要找妖狼族的棲息地。
“你只管幫我去找就行了,不用知道原因。”說完他見紫蘇目光一暗,又急急解釋,“我不是故意想瞞你,只是怕你……”
“你要去殲滅妖狼族,是嗎?”她能夠預(yù)見到他的舉動,他想瞞她也是癡心妄想。
南宮長野這才斂起笑容,告訴她妖狼族暴虐成性,早已成為臭名昭著嗜血兇殘的三妖族之首,因此南宮世家決定親自鏟除這個妖族,以絕后患。
雖然紫蘇沒有從他身上聽到半分謊言的聲音,但她仍覺得有點奇怪,她所見到的妖狼族人清冷傲氣,并非像他所說的那般嗜血暴虐?。?/p>
將這般懷疑說給他聽,只換來他諄諄忠告的六個字——不要相信妖怪!
紫蘇垂目,心里閃過紅堯的臉,直覺上……她認為自己是可以相信那只妖的。
帶著南宮長野的忠告,紫蘇跟隨紅堯進入了妖狼族的棲息地。
沾染了暮色的密林,幽藍深邃不見波瀾的湖面,在涉足這里之前,紫蘇完全不知道八荒內(nèi)還有這樣寧靜祥和的土地。還沒來得及打量完周圍,就聽見一個既清脆又嬌嗔的聲音飄了過來:“哥哥你終于回來啦!”緊接著一個身影撲過來抱住了紅堯。
紅堯反手摟住那個女孩子,笑容既無奈又寵溺:“別鬧了,阿九。”
紫蘇仔細打量起那個女孩,沒想到阿九同時也正越過紅堯的肩膀盯著她。剛剛對紅堯笑得眉毛眼睛都彎起來的那張臉,此刻已經(jīng)變得冷若冰霜,精致的容顏不帶一絲情緒,那雙像是海水凝成的眼睛透射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霸氣,好似這天地皆不入她的眼。
讓紫蘇感到驚訝的并非這莫名其妙敵視的眼神,而是阿九命格中讓她根本不敢去窺視的強大氣場,在被那氣場嚇退之前,只來得及窺視到她的身份——這個叫阿九的女孩,正是妖狼族的族長。
(六)
紫蘇知道,自己是被軟禁了。
兩天前,妖狼族的族長阿九開門見山地告訴她,她找聽路人是為了獲取預(yù)知能力,她要妖狼族變成天下最強的妖族。阿九的話很簡潔,卻透著一股勢在必行的強硬,以一種好似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等待對方臣服。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勸你放棄,否則不但你自己性命不保,還會連累整個妖狼族覆滅。”看在紅堯的面子上,紫蘇把自己曾傾聽到的命運實言相告,她雖然沒有為阿九側(cè)耳傾聽過命運,但之前她曾清清楚楚預(yù)見過南宮長野端滅妖狼族的未來。
阿九在聽完這番斷言后反倒咯咯地笑了起來:“所以我才需要你呀!如果你肯幫我的話,未來一定就會和之前你聽到的有所不同了!”
“天命不可改,即使聽路一族可以提前洞悉命運,也不可隨意干預(yù)更改,逆天所造成的后果是誰也承受不起的?!?/p>
見被三番五次地拒絕,阿九耐心用盡,眉間的笑意隱去,嘴角掛上了冷冷的弧度:“天命不可改?那么你救過南宮家小毛孩兩次,難道是你替他死了嗎?”
“誰說一命才能換一命?如果你真的仔細調(diào)查過我,就該知道我替南宮長野承受過什么!”她身上的每根骨頭都曾斷過又長好,這樣的痛遠比一命換一命要殘酷得多。
阿九擺擺手表示不愿聽她多說,給她十天時間慢慢考慮清楚是否愿意合作。
隨后她就被“請”到了位于鏡湖中央的湖上木屋中,讓她在這里心無旁騖地仔細想想清楚。
到了第三天晚上,紫蘇終于等到了訪客,紅堯偷偷跑來見她,隔著窗子求她幫他救阿九。
紫蘇失笑:“你的阿九好好兒的,被軟禁起來的人是我,該被救的人是我吧?”
“以前阿九不是這樣子的?!?/p>
據(jù)紅堯說,阿九以前生性善良,天資聰慧,是全族人的寵兒。后來她不告而別跑到人類地界去玩,兩年后回來就完全轉(zhuǎn)變了性格,她直接對族長下了戰(zhàn)書,當著全族人的面打敗族長取而代之,然后率領(lǐng)全族侵略人類地盤。
一開始大家只當她是在人類那里受了委屈,于是義憤填膺地指哪兒打哪兒,權(quán)當替她報仇。但沒想到她的斗性越來越強,竟然開始轉(zhuǎn)而向其他妖族挑戰(zhàn),誓要成為萬妖之王。
“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一開始你不聞不問,由著她胡鬧到了今天?”紫蘇支著下巴聽完故事,也猜測出了個大概,“讓我猜猜看……嗯也許是這樣,一開始她要對付的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族,總歸是弱小的,她尚且打得過;現(xiàn)在欺凌完弱小,該轉(zhuǎn)而攻強敵了,你知道她打不過,所以才想要阻止了,對不對?”
紅堯?qū)擂蔚攸c頭承認。
“可是我打不過妖族也勸不動阿九,所以不管你找我是為了幫她還是為了救她,都找錯人了!”紫蘇冷下臉,準備關(guān)窗子。
她關(guān)窗子的動作突然,但紅堯的反應(yīng)比她更快,他以手抵住窗子,制止住她的動作:“紫蘇,你能聽到所有人的過去未來,我只想讓你告訴我,阿九失蹤的那兩年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紫蘇不再用力推窗,低頭靜默。
“只要接觸到阿九,你就可以聽到她的過去是不是?告訴我那兩年發(fā)生了什么,然后我就送你回南宮家,好不好?”
“不好!”啪的一聲,她關(guān)上了窗戶,再從里側(cè)插好,任他在外面怎么叫,都不開門開窗。
紫蘇背靠著窗子,使勁做深呼吸,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如此氣憤。
他有預(yù)謀地調(diào)查她,引她上鉤,她沒有生氣;他放任阿九將她軟禁起來,不來救她,她沒有生氣;他想利用她探聽阿九遭遇,對癥下藥,她也沒有生氣!但是他最后說要將她送回南宮家,竟讓她躥起了無名怒火,仿佛點爆了心肺。
那般輕易便脫口而出要將她送回給別人,像是丟掉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毫無留戀不舍之意!
(七)
火光沖天,紫蘇沖出木屋撞到紅堯身上,他伸手拉住她,護她上船,把她裹在懷里,告訴她說除妖師來了!說話間竟連鏡湖湖面都燃燒起來,熾熱的烈火瞬間吞噬了兩人……
紫蘇從噩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喘息了良久才平穩(wěn)好心神,是夢?不是夢!這是她無意中窺視到了妖狼族的未來,若放任不管這鏡湖就將是妖狼族的葬身之所!
腦子里瞬間閃過夢中將自己裹入懷中的那個人,紫蘇下意識地咬緊唇,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有事!于是她按照阿九告訴她的方法發(fā)出信號,很快就有人劃船來接她離開湖心去見阿九。
“除妖師明天傍晚就會攻進來,整個鏡湖都會淪為一片火海,逃出去就會被守在出口的除妖師獵殺,不逃就只能葬身火海?!?搶在阿九開口之前,紫蘇急急地說出自己預(yù)見的未來,她語速很快,迫切地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她,“所以你趕快帶著大家走,往東北方向逃!”
阿九并未慌亂,問:“你說的除妖師,是哪個家族的?”
“南宮世家?!?/p>
聽到這四個字,阿九目光一沉:“如果是南宮家的人,又怎么會棄你于不顧直接放火?你根本就是騙我,想借機逃出去!”
紫蘇咬住下唇,甚至都咬出了清晰的血印,然后她一字一頓句句用力:“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明知我在這里,他還會放火?!?/p>
可無論她怎么說,阿九都不肯信也不肯逃,只說如果除妖師攻過來那么迎戰(zhàn)便是!面對如此沖動不理智的阿九,紫蘇束手無策,恰好紅堯聞訊趕了過來,她又將事情原委講給了紅堯聽,指望他能勸動阿九逃離鏡湖。
“哥哥你別聽她胡說!區(qū)區(qū)幾個除妖師而已,我們怎么會打不過!”阿九跑過來拉開紅堯,不愿他聽紫蘇說話。
“好好,我們不逃,我們迎戰(zhàn)?!奔t堯安撫著少女,遷就而溫柔。卻在她得意滿滿的瞬間,以手刃將她劈昏,然后抱住了她癱軟下來的身子。
能夠讓阿九不設(shè)防而偷襲得手的,大概也只有她唯一信賴的哥哥紅堯了。
紫蘇走過去,看著昏睡在他懷里的阿九,說:“如果想救她,接下來就按照我說的去做?!?/p>
看出紅堯眼底的質(zhì)疑,她笑了笑:“放心吧,我會還你一個原模原樣的阿九。”
紫蘇一個人留在鏡湖之畔等待率領(lǐng)除妖師趕來的南宮長野,看到他披著暮色朝自己走來,她還在想著:這次一下子救了幾百條性命,怕是只能以命相抵了吧?
“他們呢?”他的第一句話并沒有問她是否安好,而是詢問妖狼族的去向。
那次私會,她告訴他自己將被帶到妖狼族棲息地后,他便偷偷在她身上種下靈符,隨后靠著式神一路追蹤。這些她都知道,但只當他是關(guān)心自己,所以裝作不知;后來又知他調(diào)來大批除妖師,準備進攻鏡湖,她也不打算怪他以她為餌;甚至在她預(yù)見到他會不顧她的安危采取火攻戰(zhàn)術(shù)后,她都可以不向他詢問緣由,但是,當她從阿九身上探聽到她的過去未來之后,她卻有話要問南宮長野。
她留在鏡湖等他,只是想問他:“關(guān)于阿九的事情,你是怎么騙過我的耳目的?”
(八)
紫蘇按照紅堯的要求做了,她強壓著畏懼之心探聽了阿九的過去,沒想到竟然聽到了一段讓她心驚肉跳的真相——當年設(shè)計邂逅阿九、并誘她私奔的人,竟是南宮長野。
阿九最初并不知道他是除妖師,只當他是個差點命喪兇暴妖魔之手的可憐人,于是順手救了他。
所謂日久生情,阿九原本只是心存善念救了個人類,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吸引,繼而愛上他。令她感到欣喜的是,這個男人似乎也對她有情,即使傷勢痊愈后也不愿離去,留在山林間陪她哄她,然后對她袒露心跡,說他第一眼便知她是妖,說這是他作為除妖師以來第一次心甘情愿輸給一只妖。
——阿九,我輸給你了。
就是這句話,徹底拴住了阿九的心。
可她又怎會料到,這看似陰錯陽差的無意邂逅、這讓人意亂情迷的溫柔情話,全是南宮家設(shè)置好的層層圈套,只待她一步步落網(wǎng)。
阿九被哄騙到了南宮家,然后就被囚禁起來進行洗腦改造,他們將她逼至崩潰,趁機抽離她存了善念的部分妖魄,將只剩下暴戾野心之魄的她放走。南宮家此舉的目的,只為一手操作隱秘一族妖狼族興風(fēng)作浪,待他們成為眾矢之的后,再憑借聽路人的力量找到他們并一舉將其鏟除。
鏟除強大妖怪名揚天下,繼而立足除妖界頂峰——這就是南宮長野的如意算盤。
南宮長野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紫蘇清晰地聽到從他身上傾流出來的命運之音,與阿九的故事絲絲吻合。讓她困惑不解的是,為什么這些年她從未在他身上聽到過這些過往,他究竟是如何瞞騙過她的耳目的?
“我沒有欺瞞你,也瞞不住你?!蹦蠈m長野說。
“你胡說!那我怎么會……”
“你不是不知道,只是忘記了?!蹦蠈m長野打斷她,道出了事情始末,“當年你得知此事,憤憤不平,非逼得我打消念頭,甚至還想偷偷放跑狼妖。為了不讓你壞事,我只得找來咒術(shù)師封存了你一段記憶,讓你徹底忘掉了這件事情。而你一直以來跟我在一起,自然以為知曉我的全部過往,所以每次只顧著探聽我的未來,又怎么會想到刻意去傾聽我的過去?!?/p>
南宮長野輕輕擁住她:“蘇蘇,你知道那些狼妖去哪兒了吧?告訴我好不好?”
紫蘇費力地掙脫出他的懷抱,反過來央求他:“你把阿九的妖魄封印在哪里了?你放了她好不好?”只要放掉阿九被抽離的妖魄,兩魄合一,阿九就能變回原來的樣子!
南宮長野顯然沒有料到她竟會替狼妖求情:“是那只狼妖叫你這么做的?”
心知他口中的狼妖是指紅堯,紫蘇緘口不語,只是抓著他的胳膊,以央求的眼神看著他。
末了,南宮長野輕嘆:“如果我把他的阿九還給他,不知他能否也把我的蘇蘇還給我……”
紫蘇懂他話中的含義,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得避開目光,因此也沒有看到他眼底隱隱浮動的陰霾戾氣。
(九)
當著紫蘇的面,南宮長野釋放了阿九的妖魄。
作為交換,紫蘇答應(yīng)不再干預(yù)他與妖狼族的事情。雖然她知道南宮長野并沒有放棄追蹤妖狼族,但她想只要阿九恢復(fù)本性,帶領(lǐng)妖狼族與世無爭低調(diào)地生存下去,他們的蹤跡是很難被發(fā)現(xiàn)的。
找不到他們的新棲息地,即使是南宮長野也束手無策,時日一久,他自然也就放棄了。
但是,她怎么也不會想到,竟然有一只膽大包天的妖怪敢闖進除妖師的家宅!
她只是在雨夜里想起了紅堯,沒想到竟然傾聽到了他的命運之音!來不及詫異自己為什么又突然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了,她早已被所聽到的內(nèi)容驚嚇得手腳冰涼。顧不上其他,她直接跑到了南宮家前院里,剛好看到正騎在墻頭打算翻進來的紅堯。
“原來你出來了啊,正好,省得我進去找你了?!奔t堯看到她,笑了,“我是來謝謝你讓阿九恢復(fù)了原狀,順便問問你愿不愿意跟我……”
“滾!你馬上給我滾回去!快點!”紫蘇大吼。
可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原本漆黑的院落瞬間燈火通明,十余名除妖師如天降般地出現(xiàn)在了院里院外,將她和紅堯圍在了中間。
“蘇蘇果然神機妙算,放回去一縷妖魄,引來了一只活生生的狼妖!”南宮長野徑自走了過來,伸手攬過早已渾身僵硬的紫蘇,對眾除妖師下令,“生擒!”
以一敵十,原本勝算就接近于零,在聽到南宮長野那句話后,紅堯似乎瞬間呆愣住了,一失神便錯失了先機,不出片刻他已落入除妖師的羅妖網(wǎng)。
戲已收場,南宮長野松開紫蘇,押送著紅堯去了后院。
一只妖落在了除妖師手里,最恐怖的不是死,而是求死不能。
紫蘇突然覺得,她寧可像以前一樣聽不到紅堯的命運之音,那樣她就不會預(yù)見到他被南宮長野奪了心魄成為傀儡,也不會預(yù)見到他親自帶著除妖師去了妖狼族的棲息地,也不會預(yù)見到他親手殺死了他最疼愛的妹妹阿九……這些來自未來的聲音像是天下最尖銳的利器,一下一下地刺穿她的心肺。
翻來覆去前思后想焦急了兩天,無論怎樣都想不出兩全齊美的法子,紫蘇只好孤注一擲,沖進囚禁紅堯的地牢中央求南宮長野放了他。
“你答應(yīng)不再干涉了!”南宮長野抬手就要把她趕出去。
紫蘇緊緊揪著他的袖子,不肯挪步。眼見紅堯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如果現(xiàn)在出去了,那么她所預(yù)見到的那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更改!
于是她把心一橫,不再顧忌紅堯,當著他的面字字清晰地告訴南宮長野:“我是來幫你的,我可以告訴你妖狼族在哪里?!?/p>
南宮長野冷冷地看著她,眉眼間盡是懷疑。
“你也可以繼續(xù)逼迫他,但是他告訴你的棲息地是假的,你只會白跑一趟;相反,你能看出我是不是在對你撒謊,我會告訴你妖狼族在哪里,只要你放了他!”紫蘇一心想要說服南宮長野接受自己的建議,反正從命運之音中來看妖狼族的覆滅已成定局,與其由被奪了心魄變成傀儡的紅堯去屠殺同族,不如自己來做這個惡人……
“不放?!?/p>
紫蘇咬牙,抽出暗藏在袖口里的匕首,撲過去抵住紅堯的脖子。盡管緊張得要命,但她使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wěn)冷靜:“或者接受我的建議,你放了他,我告訴你妖狼族所在之處;或者我殺了他,然后自盡,你什么都得不到,你選一個吧?!?/p>
情緒失控,讓她已經(jīng)無法冷靜地傾聽任何人的命運之音,她無法預(yù)測到南宮長野會做出哪種選擇,也不知道如果他堅持拒絕的話自己是否真的能下手殺死紅堯……她只覺得現(xiàn)在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所幸僵持片刻后,南宮長野終于妥協(xié)。
跟隨南宮長野走出地窖前,她聽見背后紅堯虛弱而兇狠的聲音:“紫蘇……不要告訴他!否則即使原諒了天下,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
她回眸,沖他嫣然一笑:“那么你……就永遠不要原諒我吧。”
然后在轉(zhuǎn)身的瞬間,淚落衣襟。
(十)
有了紫蘇的情報,南宮長野順利殲滅了危害四方禍滅人間的妖狼族,名揚八荒,然后順利繼承了除妖世家,成為南宮世家第17代當家人。
紫蘇離開南宮家,在曼維城開了一間聽茶樓。她聽不到自己的命運之音,無法預(yù)知是否還能再次見到他,因此只能守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日復(fù)一日地等待那只恨透了自己的狼妖前來為他的族人報仇。
但,他卻一直不曾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