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故事
醫(yī)院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一棟白色的小房子,里面有面無表情的醫(yī)生還有陰森的停尸房。印象里,我總是懼怕去醫(yī)院的,因為我覺得那些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比那些死人更讓人覺得害怕。
從住進醫(yī)院的那天起,我開始不停地做噩夢。夢見走廊里那道長長的樓梯,弟弟拉著我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著。他走著走著就到了我前面,然后他被一雙手推了下去,他幼小的身軀眨眼間消失在我眼前。我著急地跑到樓梯前往下看,就看到弟弟仰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雙推他下去的手,竟然是我的。
不,不是我的,而是從我背后,悄悄伸出來的一雙手,一雙蒼白的布滿青筋的手,食指處有一顆耀眼的紅痣??墒敲慨斘一剡^頭想要看看身后到底是誰的時候,卻什么都看不到。
我的背后,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雙蒼白的手……
然后我就會從夢中醒來。
空蕩蕩的病房,只有我一個人,爸爸媽媽都去看護弟弟,我永遠都是一個人。
手指上的紅痣
我在醫(yī)院躺了一個禮拜之后,迎來了我第一個訪客——我的班長張浩然。
他跟只耗子似的,在門口探頭探腦轉(zhuǎn)悠了半天,才推開門走了進來?!傲肿佑?,我來看看你,你好點了沒?”
我把頭轉(zhuǎn)到靠墻那一邊,不想理他。他在原地站了會兒,還是磨磨蹭蹭湊了過來。他靠近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有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作嘔。
“林子雨,我那天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好了沒有?”他走過來第一件事,不是問我哪里不舒服,或者是身體好些了沒有,而是問了這么一句話。
“我拒絕?!蔽颐偷刈鹕砜粗晃业膭幼鲊樍艘惶?,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笑了,就是那種不懷好意的笑,我真不知道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是怎樣擁有這種表情的。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彼χ鴨栁摇?/p>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那好,那我就告訴你爸媽,是你把你弟弟推下樓的。”他的話讓我愣住了,恰巧窗外飄過一大朵云,整個病房突然變得陰暗起來。
“你的媽媽,如果知道是你把你弟弟推下去的話,你恐怕就不是一個人躺在病房那么簡單了吧?!?/p>
“他不是我推下去的,不是我?!蔽覍λ鸬馈?/p>
“可是,有誰會信呢?!彼戳丝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死死抓著被子的手,松開又緊握最后又無力地松開。
“你,你讓我再考慮考慮?!?/p>
張浩然離開之后,我一頭栽倒在床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是的,不是我把弟弟推下樓的,不是我,但是沒人會相信我的,包括曾經(jīng)疼我愛我的爸爸。
那天晚上,我接弟弟放學(xué)回家,張浩然在我身邊糾纏不清,我甩不掉他,只好拉著弟弟小跑起來。跑到一座天橋上的時候,弟弟跑不動了,不管我拉還是拽,他都賴在地上不肯走。眼看著張浩然追上來了,我開始嚇唬他。
“你再不走,我就把你推下去?!?/p>
話音剛落,弟弟就“咣當”一下栽了下去,我站在原地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忙跑下天橋去看。弟弟仰面躺在那里,旁邊站著剛剛追上來的張浩然,我倆都目瞪口呆。
過了好久,張浩然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你怎么把你弟弟推下去了?”
沒錯,在他眼里,我弟弟是被我推下樓梯的。但是在我眼里,我弟弟是被一雙手推下去的,那雙手死白死白的,瘦得幾乎除了骨頭就剩下那層皮了,食指處有一顆耀眼的紅痣。
但是除了那雙手,我什么都沒看見。
李 銘
弟弟進醫(yī)院的當天,我也進了醫(yī)院。媽媽一進病房就抱著躺在病床上的弟弟哭得撕心裂肺,最后爸爸看著揪心,回頭甩了我一耳光。他的力氣太大,我連連后退了幾步,覺得鼻子里有溫?zé)岬囊后w流了出來,然后我伸手一抹,滿手的殷紅。
“弟弟是被一雙手推下去的?!闭f完,我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就躺在那個病房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聽到醫(yī)生在外面跟爸爸說話,說爸爸那一耳光打得太狠,打得我腦震蕩,出現(xiàn)了幻覺。
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覺,那雙手,那雙手就像我的外婆一樣,瘦得皮包骨頭,食指上有一顆鮮紅的痣。
我開始蜷縮在床上哭,整個病房回蕩著我的抽泣聲。
半夜,我聽到有人在房間里走動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卻什么都看不見。我應(yīng)該感到害怕,但此時的我,很平靜,心里沒有一絲波動。黑暗里空蕩蕩的,就像我空蕩蕩的心,不管用什么東西,都無法填滿。
第二天,我出院了,爸爸把我領(lǐng)出病房后,直接把書包遞給我,讓我去上學(xué),而媽媽帶著弟弟坐出租車回了家。
我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整個教室都安靜了,過了好久,才有幾個同學(xué)圍上來對我噓寒問暖。張浩然沒有過來,他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盯著我看。
我臉上一燙,低頭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英語課上,他傳了張紙條給我。上面的字工工整整,很是好看,跟他的外表一點都不符合。
紙條上寫的是——你想好了嗎,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
同桌的李銘轉(zhuǎn)頭看了看我,我迅速把紙條藏在手心里,對他微微一笑。
沒錯,我不答應(yīng)張浩然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我對他沒感覺,還因為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我的同桌李銘。
李銘個子高高的,長得很好看,尤其喜歡穿白襯衫,側(cè)臉看起來像漫畫書里的王子。
只是李銘不喜歡我,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
我看了一眼張浩然,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感,我咬了咬牙,低頭在作業(yè)本上寫道:
下課等我,我有事情和你說。
寫完塞給李銘,低頭不再看他。
低頭的時候,我突然看到自己腳下,那雙蒼白的手,慢慢地從張浩然的座位處向我爬來,那雙手慢慢地,抓撓著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我死死閉住眼睛,不想去看,然后那雙手,慢慢地摸到了我的腳面,冰冷的指尖觸及到我的皮膚,瞬間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我抑制著自己想要尖叫的沖動,突然一只手猛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尖叫起來。
“林子雨,你怎么?”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張浩然,那雙手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想要這樣嗎
放學(xué)后,我埋頭盡可能慢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李銘沒有收拾東西,而是起身出了教室。張浩然在我身邊繞了半天,最后我說我爸媽今天來接我放學(xué),他才不情愿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李銘回來了,教室里的人已經(jīng)走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窗外的天已經(jīng)有點黑了,教室里沒有開燈,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在看著我。
“我……我……”我艱難地開口,但事實上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想表達什么。李銘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突然走上前來,雙手捧住我的臉頰。
“你做什么?”我的臉刷一下紅了,心開始噗通噗通亂跳。
“你是想要這樣嗎?”李銘俯下身來,他的身高有180以上,而我滿打滿算只有160,在他高大的身影下,更顯得嬌弱。
他俯下身,那張完美無瑕的臉靠近了我。
他的唇觸碰到我的。
我覺得自己快要被自己臉頰上的溫度融化了。
但是下一秒,我狂跳的心幾乎在瞬間停止了。
我看到李銘身后的地板上被黑暗掩埋的部分,出現(xiàn)了一雙蒼白枯瘦的手,慢慢地向我們的方向爬了過來。那雙手的行動看起來很慢,很慢。但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爬到了我們腳下。然后那雙手死死抓住了李銘的衣襟。
“啊——”我一把推開李銘,尖叫起來。
他沒有預(yù)料到我會突然反抗,被我一把推了個趔趄,狠狠撞在教室的桌角上。
那雙手不見了,我驚恐地看著四周,大口喘著粗氣。
“林子雨,你怎么了?”李銘有些惱怒地喊道,我抬起頭看著他,不知道怎么解釋,但是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他看我哭了,沒有再喊,而是走過來,伸手拉我,想要把我抱進懷里安慰。
但是下一秒我又尖叫了起來。
因為我看到,那雙蒼白的手再次出現(xiàn),一把將李銘從打開的窗戶里,推了出去。
這次,我看清了那雙手的主人。
她有一張消瘦到畸形的臉,和一雙大大的眼睛,那眼睛沒有眼白。
我看著窗外的李銘慘叫起來。
有 鬼
李銘沒有被摔死,因為我們的教室在二樓。他只是摔斷了一條腿,進了醫(yī)院。我曾經(jīng)想要去醫(yī)院探望他,但是被李銘的父母轟了出來。他們認為是我把李銘推下去的,對我恨之入骨。
從醫(yī)院出來之后,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發(fā)呆,突然聽到有人叫我,轉(zhuǎn)頭一看,竟然是張浩然。
他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穿著白色的運動衫,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
“你來醫(yī)院干嗎?”我問道。
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給我媽媽送飯?!蔽遗读艘宦暎酒鹕硐胱?,但是張浩然攔住了我。
“你是想去看李銘?”他看著我,眼睛里似乎并沒有以前那種讓我討厭的東西。于是我點點頭,他抓了抓腦袋又問,“你被他爸媽趕出來了?”
我又點點頭。“走,走,哥幫你。”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拖著我往醫(yī)院里走,“等我給我媽送完飯,就帶你去見他?!?/p>
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反抗就被他拖著走,直到來到一個偏僻的病房。張浩然打開門,里面只有一張床,床外拉著厚厚的簾子,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人。
“媽媽,我來了?!睆埡迫徽f道,“你餓了嗎?”
張浩然話音剛落,那簾子的縫隙里,伸出一只蒼白的,骨瘦如柴的手。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那雙手和我經(jīng)??吹降奶窳?,但是不可能,張浩然的媽媽只是生病,還沒有死,我看到的那雙手,不會是她的。
然后張浩然拉開了簾子,我看清了里面的人。
里面躺著一個中年女人,頭發(fā)很長,但是枯黃無光,臉瘦得凹了下去,目光呆滯。張浩然把她扶起來,端起飯碗來一口一口喂她吃。
她吃著吃著,那呆滯的眼珠猛地轉(zhuǎn)到了我站立的方向。
“啊——”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傳來,張浩然的媽媽一把打翻了張浩然手里的飯,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像篩糠一樣地顫抖著。
“鬼啊——鬼啊——有鬼啊——”凄厲的叫聲回蕩在空蕩的病房。
我終于忍不住,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不是我做的
我躲在醫(yī)院的角落哭泣著,張浩然看著我,有些手足無措。
“其實,我媽媽……神經(jīng)有點不正常,所以嚇到你了,你別介意啊。”他磕磕巴巴地說。我搖搖頭,站起身來。
“不是的,你媽媽說的沒錯,我身邊一直有一只鬼跟著我。它不停地殘害著我身邊的人,不停地……我看到過它的臉,我認識它,我認識……”我喃喃道。張浩然沉默了,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接我的話,所以干脆用沉默來代替語言。
“我弟弟不是我推下去的,不是我?!蔽彝蝗惶痤^說,“真的不是我,你看到過的,我沒有推他,他是自己摔下去的啊,你就算看不到那只鬼,你也能看到他是自己摔下去的吧?!?/p>
張浩然沉默了很久,突然說了一句話。
“可是,我看到的……就是你把他推下去的?!薄笆裁??”我驚慌起來,“不可能,不是我?!薄啊睆埡迫徊徽f話了,表情復(fù)雜地看著我。我忙抓著他的衣袖問道:“你還看到什么了?”
“我聽到你說話……你說……憑什么他們都愛你……”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不說話了,這不可能,把弟弟推下去的,明明是那雙手,那雙手,我看到它的臉了。
“不可能的……我還說什么了?”“你……”他的表情有點為難,“你還說,不讓我說出去,如果我不說,你就做我女朋友,如果我說出去,你就……掐死我……”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張浩然。張浩然的嘴角挑起一絲笑容,看上去很邪惡:“怎么,林子雨,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喜歡你
可是我又該去哪里呢,回家嗎?去學(xué)校嗎?去找李銘?
不,不,不,我哪里都去不了。我跌跌撞撞地跑著,不知不覺竟然跑到了張浩然母親的病房,那個女人正趴在床上試圖爬下床來。我突然闖進來,嚇了她一大跳。
一看到進來的是我,她就開始慘叫:“鬼啊——”
我沖上去拿枕頭死死捂住她的頭,免得她再叫,她枯瘦的雙手在空中無力地掙扎著。我四處看著,害怕那雙手再次出現(xiàn),掐死這個能夠看到它的女人。
我只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她……
我這么想著,突然鏡子中一個影子一閃而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頭一看。
鏡子里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瘦得很,眼睛很大,那模樣很熟悉,就像是……那天我看到的,那雙手的主人……
可是,鏡子里的女孩,明明就是我。
難道,那雙手……是我嗎?
“林子雨,你干什么?你放開我媽媽!”張浩然突然撲上來一把把我推開,我無力地跌倒在地上,表情呆滯。
原來,那雙手……是我。
是我把他們推了下去,是我。
在天橋上指著我的臉罵我拖油瓶的弟弟,還有那個在教室里用輕蔑的眼神看我的李銘。
他說:“姐姐,你別以為你比我大我就會怕你,爸爸媽媽根本不把你當女兒看,因為你就是一個拖油瓶?!?/p>
他說:“林子雨,你別裝清純了,你留我在教室不就是想表白嗎?我現(xiàn)在想親你,你怎么又不樂意了。”
然后我就,伸手,輕輕一推。
原來,一直都是我為了自保而傷害別人,那雙手不過是我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所出現(xiàn)的幻覺罷了。
我無意識地舉起了雙手,我枯瘦的手臂,右手的食指上,有一顆鮮紅的痣。
我看著張浩然抱著他的母親,滿臉的擔憂,我突然笑了。我慢慢地后退,一直到窗口,然后,我看向窗外。
這里是七樓,我不會有李銘那樣的運氣了。
我慢慢爬上窗臺,雙眼一閉,卻沒有掉下去。
睜開眼睛一看,張浩然緊緊地抱著我。
“林子雨,我不會讓你跳下去的?!薄拔蚁矚g你啊?!睆埡迫淮蠛鸬?,我卻笑著推開他,然后身體像破碎的風(fēng)箏一般從七樓窗口飄了下去。
結(jié)局
我叫林子雨,今年十七歲,高二。
我性格溫順,父母老師還有同學(xué)都很喜歡我,這些都是我的班長告訴我的。
我的爸爸總是帶我出去玩,看電影,媽媽總是會給我做好吃的飯菜,每天晚上都講故事哄我睡著。他們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他們有一個很乖巧的女兒,他們都很疼她,但是弟弟出生之后,他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小兒子身上,沒有時間去關(guān)注她。她變得越來越孤僻,后來更加惡化,她總是說自己見到了鬼,每天晚上都害怕地哭醒。剛開始他們還很有耐心地陪她入睡,后來他們覺得是女兒在惡作劇,所以干脆就不理會。
每當她害怕得哭喊時,他們都視而不見,于是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最后她把自己的弟弟從天橋的樓梯上推了下去,而且還傷害自己的同桌。
后來他們的女兒不見了,她對自己的父母,對這個世界失望了?,F(xiàn)在他們要好好對我,把那個女兒失去的愛,全都送給我。
他們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很幸福,很幸福。
下課鈴聲響了,一個矯健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微笑著抬起頭看著他。
張浩然拿起一張高考志愿表,上面填了和我相同的學(xué)校。
“要是我考上了,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吧?!?/p>
他笑了起來,陽光從窗外透過來,灑了他滿身滿臉,整個場景很美很夢幻。這個時候,要是誰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有陰陽眼,我是不會信的。那些傳說,只是孤獨的人們,求關(guān)注的心理作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