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蓮花堡,這三個字,這個地方,是月兒很久都不愿意去觸碰的記憶。那是一塊還沒有結(jié)痂的傷,一旦觸碰,便會有滴血的痛刺骨而來。她對自己發(fā)過誓的,再也不去觸碰關(guān)于蓮花堡的一切。
蓮花堡從來沒有像它的名字那樣美麗,這里只有一片荒涼的黃土坡,隱藏在一座座貧瘠的山梁之后。小時候,月兒聽奶奶說過,蓮花堡以前并沒有名字,住著幾十戶散民,有一年這里遭了難,傳說天山的雪蓮花花神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從那之后這個地方就叫蓮花堡,祠堂里也供奉著雪蓮花花神的神像。月兒記得,奶奶清醒的時候,最喜歡講這個故事給她聽。每一次故事結(jié)束,奶奶都會雙手合十向著北方參拜,久久不動。在跳躍的燭火里奶奶滿是皺紋的臉明明滅滅,神情里全是虔誠。
奶奶是在月兒十七歲那年,突然變糊涂的,她忘記了之前所有的一切,不久便與世長辭。月兒十七歲那年,有太多人被命運的絲線牽扯纏繞,直到筋疲力盡。從疲憊中解脫的人們,最容易做到的事居然是忘記,忘記恨,忘記傷,然后找一個理由去違背當(dāng)初的誓言。十七歲的月兒怎會想到,三年之后,她忘記了詛咒的毒誓,又踏上了回蓮花堡的路。
[1]
從上海到蓮花堡的路很長,也很難走。抬轎子的竹竿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和她離開那一天轎子發(fā)出的聲音,一模一樣。聽上去有些悲傷。
走出了蓮花堡月兒才曉得,堡子里的時間過得真快呀,三種三收就是三年,可是外面的世界卻不一樣。在上海,她讀了書,剪了齊耳的短發(fā),穿起了時髦的洋裝,圓鼓鼓的臉蛋光潔明亮,像一只透明的氣球,輕盈而明快。
月兒挑開轎簾,平原上濃重的綠開始轉(zhuǎn)淡,一陣風(fēng)起,發(fā)出單調(diào)、荒涼的聲音。蓮花堡的味道越來越濃了,大雨一過,滿坡都是黃泥的腥氣。月兒明媚的眼閃過一絲游離,手一松,一方絹帕順著膝蓋掉了下去。她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撿了起來,仔細(xì)吹了吹上面的塵土。
絹帕上只繡了兩朵素凈的蓮花,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但絹帕的四邊兒卻是簇新的線,縫得細(xì)密。月兒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絹帕的邊兒,一點一點摸索。絹帕說:月兒,來蓮花堡見我,我很想你。汝真。
這是月兒和汝真的秘絹,絹帕四邊的針腳疏密錯落,是只有她和她才懂的暗語。
這方絹帕是她們十七歲那年,送給彼此的禮物。只是她們誰都不曾料想,有一天這禮物將她們推向命運的兩邊。
[2]
四人抬的轎子很平穩(wěn),可坐得久了,也有些乏,月兒便問阿牛,到下一個驛站還有多久?阿牛是蓮花堡的后生,臉膛黑紅,結(jié)實而敏捷,他是特地趕到上海給月兒送那方絹帕的。
阿牛低頭算了算時辰,爽利地答道:“還有兩個時辰吧?!痹S是一路走得急,阿牛的頭上沁出了汗珠子,月兒說:“阿牛,你來坐著歇會兒?!?/p>
“不?!卑⑴6檀俚卮穑f著還揚著下巴往前躥了一步。月兒的心,突地一緊。阿牛那揚著頭的倔強勁兒,怎么那么像十七歲時的汝真?
十七歲的汝真,也是那么揚著頭,挑起下巴,渾身的倔強。
汝真和月兒十七歲的那一年,蓮花堡枯了。
從春到夏,堡子將近三個月沒有下一滴雨。極度的干旱把黃土坡上的泥土碾成了粉,熱燥的風(fēng)一吹,干剌剌的黃土末子全飛了起來,飄浮在空中,裹了一天一地。
人們的嘴唇、皮膚一層層干裂,像裂開了的黃土坡。堡子里方圓幾十里的井都已經(jīng)干涸,有人頂著烈日走上幾天卻找不到一滴水。祭祀龍王求雨的儀式從最初的一個月一次,到一個星期一次,后來幾乎每天都要向龍王求雨??墒?,雨卻一滴都沒有落。蓮花堡的人,被風(fēng)沙和烈日一點點抽干水分,瞳仁里卻漸漸長出對“活”的瘋狂,是那種破壞一切、不計后果的瘋狂。
這個時候,堡長做了一個決定——挖井。其實,這是個極其危險的舉動,人受不住,土更受不住。曬得松脆的黃土禁不起鐵鍬的捶打,很容易塌方,但那一線生機卻讓瘋狂的人們愿意為之冒險。
可惜,上天并沒有眷顧蓮花堡的人們。挖井的第一天下午,秦伯和他的兒子就被埋進了黃土,摳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斷了氣。挖到第六天,堡子里已經(jīng)死了四五個人。
在一個燥熱的下午,汝真的爹和娘,雙雙被埋進了黃土。
第二天黎明,蓮花堡早起的人就在堡主家的窯洞口看到了汝真。她小小的身影在堡主家墨色花崗石壘成的窯洞門前,顯得那么單薄,那么可憐。
最開始,人們并沒有留意她。太陽越升越高,也越來越辣,幾個時辰過去了,有人發(fā)現(xiàn)汝真還站在堡主家的窯洞前。接著又有人發(fā)現(xiàn),汝真不但站著,胸前還捧著一口黑色的鐵鍋。
在太陽最毒的晌午,汝真的身邊慢慢聚集了許多鄉(xiāng)鄰。月兒也是在那個時候跟著爹走近的,她在人縫中左沖右突,一個猛子,竄到了前面。抬起眼,便看到了汝真。汝真微微揚起下巴,使勁抿著的嘴唇蒼白干裂,可眼神卻異常清澈明亮。月兒從沒見過同齡的女孩有過汝真這個樣子,倔強又孤獨,就像一顆懸掛在遙遠(yuǎn)的天邊、遺世獨立的小星星。說不清來由,那一刻月兒有一種沖動,想站在汝真的身邊,和她站在一起,哪怕被太陽烤焦也沒關(guān)系。
“吱——”
窯洞的門終于開了。先是兩個身穿白布褂子的家丁,隨后走出來的是堡主。五十歲出頭的堡主精瘦矮小,黑緞子背心,身后拖著一條油光光的辮子,手里還端著一個長煙袋鍋,四平八穩(wěn)地站到了汝真面前。
堡主卻沒有看汝真,而是把目光掃向她身后的鄉(xiāng)鄰,說:“娃兒,為了打井誰家沒有一兩個亡的,我曉得你成了孤兒……”堡主轉(zhuǎn)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了汝真幾趟,語調(diào)里已經(jīng)有了一些語重心長和慈愛,“你若是愿意,我收你做干閨女。”
人群中有小小的騷動。汝真抬起頭,因為激動聲音也有些抖了,我才不要當(dāng)你的干閨女!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在蓮花堡,沒有人敢和堡主這么說話。
幾個心善的姨婆已經(jīng)作勢要把汝真拉過去,怕她再闖下大禍。然而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堡主居然沒有發(fā)怒,臉上竟堆起了笑,笑容一點點綻放,很是可怖。他抽了一口煙,水煙袋發(fā)“呼嚕呼?!钡捻懧暎紤械穆曇魪臒熿F后面飄來,“那你想要怎么樣?”
汝真清秀的臉頰瞬間漲滿血色,她說:“我要水?!?/p>
汝真懷里的黑鐵鍋又大又沉,她的兩只小手死死地握住鍋沿,指節(jié)泛起了青白色。堡主用長煙袋鍋敲了敲黑鐵鍋,“要水?那得問老天爺要?!?/p>
“你家里就有水,有很多水!”
汝真的話攪動了死氣沉沉的人群,鄉(xiāng)鄰們的臉上全是驚愕和難以置信。人群下意識地聚攏成了一個圈,人圈越縮越小。
汝真盯著堡主,眼睛里像是要冒出了火,“你家里有三口大井,每口井里都有水,為什么還要大家冒死去挖井?”
憤怒在鄉(xiāng)鄰們的心底一點點聚集起來,他們相信汝真的話八九不離十,因為除了堡主家的親族,只有汝真的爹能出入堡主家森嚴(yán)的窯洞大門。堡主家一直很神秘,外人一概不準(zhǔn)入內(nèi),傳言這是因為堡主的二公子從出生起就有病,但沒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只有汝真的爹能出入堡主家,為二公子診治。堡主家的井里有沒有水,汝真的爹一定是知道的。
鄉(xiāng)鄰們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射出的是同樣的疑問,為什么?為什么?
漸漸縮小的人圈,憤怒的神情,形成巨大而無形的壓力,堡主精瘦的臉下意識地抽搐了幾下,狠狠地甩了甩煙袋鍋,“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窯洞口漆黑的大門。
[3]
客棧到了,月兒從轎子里走下來,立刻被漫天的黃沙挾裹。離蓮花堡越來越近了,月兒的心里卻漸漸生出了膽怯,不是近鄉(xiāng)情更怯,是害怕回憶和汝真的過往,她們的友情在十七歲那年的干旱里締結(jié),卻在雨水豐沛的時節(jié)以決絕的方式戛然而止。
月兒嘆了口氣,心中升起無邊無際的枉然。愛恨糾纏得久了,自己竟也忽然不知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愫,月兒一時之間陷入迷霧,任憑怎樣也理不出個頭緒。
蓮花堡的黃土坡層層疊疊,像梯田一樣一層挨著一層,最底下的那層——山坳里最背風(fēng)的地方就是堡主家的所在。那里地勢低,藏風(fēng)聚水,秋冬萬物凋零的時節(jié),堡主家的四周還隱約透出蔥蘢的綠色。只是大家都沒有想到,大旱如此持久,那里居然還有水脈。
臨近黃昏的時候,堡主終于打開了大門。堡主當(dāng)然知道,眾怒難犯,若是他再不肯主動打開大門,也會被鄉(xiāng)親們的斧頭和扁擔(dān)砸開。
站了一天的汝真,全身的力氣和水分都被毒辣的太陽抽干了,她來不及排隊去領(lǐng)一瓢水, 虛弱得厲害,只想躺一會,好好地休息一下。汝真捧著黑鐵鍋一步一挪地向家的方向走,家啊,家,一想到那里,汝真的心像被碾壓、搓碎了一樣。家里空落落的,沒有人,沒有水,沒有一點生命的痕跡,可是她還是要回到那里,那是她的家?。?/p>
眼看著快到鐘姨婆家的窯洞,只要再走上百十來步就是自己的家了。忽然一陣眩暈襲來,汝真一個趔趄倒了下去。在即將摔倒的時候,汝真的心里是有一點踏實的,她篤定鐘姨婆會管她,他們家和爹娘一向交好,就在晌午鐘姨婆不是還拉住她的衣襟,怕她做傻事么??删驮诘沟氐哪且凰?,汝真恍惚間看到鐘姨婆家的窗和門,無聲而驟然地關(guān)上了。
待汝真再醒來,夜色已濃,幾顆疏朗的星掛在遙遠(yuǎn)的天際。她左右看看,自己仍躺在鐘姨婆家的門口,手里多了一只番薯。汝真爬起身,疑惑地走進鐘姨婆家的窯洞院。她遲疑地抬起手,將手掌落向了門板。汝真小聲地呼喊:“鐘姨婆——鐘姨婆——”很長時間,也沒有人答應(yīng)。
“啪——啪——”
在寂靜的夜,敲門的聲音格外響脆。過了許久,窯洞的門打開了一個小縫,汝真一陣欣喜,推門想要進屋,鐘姨婆布滿皺紋的臉卻把她擋在了門外。那張臉上滿是恐懼和擔(dān)憂,“娃啊,把番薯拿回去燒了吃吧……姨婆感謝你,可是……”鐘姨婆的臉在月光下閃著羞愧和膽怯,她吞吞吐吐地接著說,“可是,堡主,我們得罪不起啊……”汝真的心里倏忽間裂開了一般,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從那之后,所有的人見了汝真就像見了鬼怪一般,遠(yuǎn)遠(yuǎn)地就躲開了。月兒卻不懂得這樣許多,她只知道失去父母的汝真好可憐,沒人管她吃,也沒人管她住,那件水藍(lán)色的小布褂已經(jīng)破得露出了手臂和肩膀。月兒自然也察覺到了鄉(xiāng)親們對汝真的孤立,她托著下巴坐在窯洞口想了一個下午,在她的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浮現(xiàn)著汝真在火辣的太陽下,揚著下巴,孤獨而倔強的樣子。在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月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用力拍了拍一直趴在她身邊的大黃狗旺旺的頭。旺旺是汝真養(yǎng)大的,它是一只脾氣不夠厲害的小狗,總是被別的狗欺負(fù),月兒為了它沒少和別的狗打架。
月兒的決心很大,拍得有點用力,旺旺懶洋洋地回過腦袋,張著的嘴好像在笑,眼睛里盡是溫柔的目光,它蹭了蹭月兒的腳,又趴下了。那一瞬間,月兒的心漲得滿滿的,她曉得了,她是心疼汝真,真的很心疼,她要保護她,就像她要好好守護旺旺一樣。想到這,她吐了吐舌頭,怎么能拿汝真和一只狗相比呢。
然而,反對是很激烈的。月兒的爹娘,聽到她想把汝真領(lǐng)到家里來住,一張臉嚇得慘白。任她怎樣地哀求、生氣、撒嬌,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用,爹娘絕不允許把災(zāi)禍引到自己家。那晚,月兒抹著鼻涕眼淚,鬧了整整一夜。在寂靜的黃土坡,月兒的哭喊聲傳出了很遠(yuǎn),擾亂了很多人的夢。許多人都是一夜未睡,他們自責(zé),卻又無可奈何。
第二天一早,月兒的奶奶拄著拐從后屋走了出來,拐杖敲在地上,升騰起黃色的塵土。奶奶很激動,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被熱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她說,你們都忘啦?我這副老骨頭是誰撿回來的?要不是汝真的爹,那年瘧疾,得有多少人早就埋到地里了?奶奶顫顫巍巍地拉起小孫女兒的手說,只有我的月兒是個有情義的娃!
在奶奶的堅持下,汝真被接到了月兒的家。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也心疼起汝真,還是龍王聽到了他們的呼求,大約半個月之后,下起了雨,開始只有幾滴,淅淅瀝瀝的,后來雨點連成了線,又結(jié)成了布。蓮花堡的鄉(xiāng)親們在小瀑布一樣的雨簾里歡呼、跳躍。月兒拉著汝真的手,把積了一捧的雨水捧到汝真跟前,“小姐姐,你嘗嘗,是甜的,甜的??!”
汝真緊繃的臉蛋兒,嘩地一下舒展開來,她隨著月兒跑進院子,讓清涼的雨水恣意地澆落到身上。汝真在院子里使勁地跑啊、跳啊,誰能理解她此時此刻的開心和輕松呢?這樣的開心不單單是因為降雨,更是因為心中的委屈終于可以有了盡頭。
那是月兒能回憶起來的在蓮花堡最快樂的日子。月兒常坐在土院子里唯一的一棵大榕樹下,看汝真在金黃色的夕陽里舞蹈。那是汝真自己編的舞,伸出兩只纖細(xì)的小手,在頭頂舞來舞去,做出各種花朵的形狀。
一抹淡紅色的夕陽灑在汝真身上,暈出一圈淡淡的金色的光。月兒看得癡了,傻傻地說:“小姐姐,你真像個仙女?!比暾嫘α耍缓蟀ぶ聝鹤?,羞澀地說:“有一個人才是真正的仙女……”蓮花堡還有比汝真更漂亮的人嗎?月兒很好奇,“是誰呢?”
汝真抿著嘴唇,心中滾過一絲遲疑,但最終還是趴到月兒的耳邊,悄聲告訴她,“我娘,不是我的親娘?!痹聝旱膱A臉蛋上沒有一點驚訝,她篤定地點點頭,“知道啊,堡子里的人都知道?!?/p>
“可你知道我的親娘是誰嗎?”汝真落寞地看著遠(yuǎn)方,目光仿佛穿過了重重山梁,有氤氳的霧氣從中升騰起來。汝真的聲音飄渺夢幻,仿佛墜入了一個夢境,她說,“我的親娘可漂亮了?!?/p>
[4]
再轉(zhuǎn)過一道山梁就是蓮花堡的入口了。走到山梁的最高處,月兒停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向下眺望。盛夏的蓮花堡不再是枯黃暗啞的姿態(tài),濃綠一片,錯落的窯洞上升起裊裊的白煙。
也是這樣的時節(jié)吧?月兒知曉了汝真的秘密,然后一個接著一個,一個秘密是一段路,連在一起,鋪成了一條曲曲折折通往汝真心里的路。
蓮花堡里沒有人見過汝真的親娘。許多年前,汝真的爹帶著襁褓中的她來到蓮花堡。堡里的人見他衣衫襤褸,而懷抱里的嬰兒更是羸弱不堪,便收留了他們父女。汝真說,她問過爹為什么會停在這里?她的爹爹凝神許久,然后重重地嘆息,是命運吧,是命運讓我停在了這里。
大旱之后豐沛的雨水讓黃土坡又重新溫柔起來,八月的時候,蔥蘢之色愈濃,人們期盼許久的大喜事也近了。八月初七,是堡主的生日。最最要緊的是,從堡主生日那天開始,會擺三天戲??磻?,那可是蓮花堡頭等歡樂的事,比過年還要熱鬧。
一張大戲臺支在堡主家不遠(yuǎn)的空場上,從城里來的戲臺班子在上面吹拉彈唱,演繹一幕幕活色生香的故事和傳說。月兒和汝真最愛看的是《牡丹亭》,只要杜麗娘甩著水袖一出現(xiàn),兩個小姑娘的目光便凝固了,粘在她曼妙的身影上。唱到情動時,樂曲婉轉(zhuǎn)回環(huán),汝真會情不自禁地隨著杜麗娘的動作舞動小手,翕動著嘴唇默默地唱: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
蓮花堡的黃昏是最美的,靜謐而安詳。開戲的第三天,人格外多,夕陽還未落山,戲臺前的空場就已經(jīng)坐滿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戲前的小曲拉了十幾遍,夜色也漸漸濃了,戲卻一直沒有開始。人群里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后臺也跟著騷動起來,開始仿佛是有人低聲爭執(zhí),而后似乎有東西落地,然后尖利的女聲破空傳來:你們蓮花堡就是賊窩!
臺前的小曲戛然而止,后臺的聲音就顯得更大了,那個女聲一直不停地謾罵,旁邊有人諾諾地應(yīng)著。月兒凝神細(xì)聽,仿佛是誰丟了行頭,而那個吵鬧的人似乎是戲里的丫鬟春香。月兒和汝真都不大喜歡這個春香,總覺得她的眼神太過凌厲,哪里有這樣潑辣的丫鬟呢?
過了一會兒,簾子挑開了,出來的不是杜麗娘也不是柳夢梅,卻是堡主。堡主還是端著他那柄烏亮亮的煙袋鍋,咳了一聲,全場立刻安靜了下來。他開口說道,今天的戲,不演了。頓了頓,又接著說,前些日子連月干旱,老天總算眷顧我蓮花堡,如今莊稼肥美,權(quán)當(dāng)慶祝,戲明天還會再開,連開七日!
能再看七日戲,自然是好事,可這好事的后面,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不就是丟了一身行頭么,再換一身不就行了嗎?再說,一個丫鬟出場的時間又不長,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在回窯洞的路上,月兒把自己的疑問說給汝真。月兒自顧自地說著,卻沒有注意到汝真一路無語,神情很是凝重。
那一晚,蓮花堡的夜格外清透,月兒在深沉的睡夢中,似乎聽到一段哀婉動人的調(diào)子,曲曲折折很是動聽,她迷迷糊糊地張開眼,恍惚間看到一個纖細(xì)的身影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她甩開水袖,唱著:欲織金銀氣,多從黃白游……唱詞還未落,一個白衣少年接起了下半句: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那少年仿佛踏著月光而來,一身銀白,冠帶飄飄。月兒努力地想看清他的樣子,可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就在她要放棄的時候,那少年竟轉(zhuǎn)過身,光潔如畫的臉龐卻是柳夢梅的模樣……月兒的心里一驚,隨即便笑了,在無法醒來的夢里,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和柳夢梅對唱的女子,她就是杜麗娘。沉沉睡去之前,月兒叮囑自己,明天,明天一定要再好好地看看柳夢梅。
[5]
月兒本是極不喜歡寫字的。那一日,她卻早早地起床,把筆墨紙硯從箱底搬出來。滴幾滴清水入硯,轉(zhuǎn)動手腕柔緩地研磨,月兒研磨得很用心,一下一下仿佛把柳夢梅清靈如畫的身影和她的傾情,也一起磨進了濃稠飽滿的墨汁里。筆尖蘸滿墨水,月兒小心翼翼地寫下柳、夢、梅三個字。側(cè)頭看看,卻不如意。重新選了紙,再寫。如此反復(fù),待汝真發(fā)現(xiàn)月兒躲在廂房里寫字的時候,已是晌午了。
月兒見汝真進來,連忙慌亂地想藏,可是寫滿柳夢梅的紙那么多,連藏都是來不及的。汝真看了看一桌一地的柳夢梅,撿起一張,仔細(xì)地瞧,爾后點點頭,“月兒的字倒真是有進步了呢。”說著便偷偷笑了起來,戲謔地看著滿臉通紅的月兒。月兒很是窘迫,搶過汝真手上的字,推她出去,“不許說,不許說!”汝真笑著出去了,月兒如釋重負(fù)地拍拍胸口,一顆心像是要跳了出來。月兒的心全在眉目如畫的柳公子身上,她不曾留意,汝真含笑的眼角,劃過一絲異樣的神彩。
晚上的戲,準(zhǔn)時開始。不同的是,第一出戲不是月兒和汝真最喜歡的《牡丹亭》,而是《定軍山》,一出鑼鼓喧天、氣勢非凡的戲。坐在最前排的堡主看得有滋有味,頭和腳隨著曲調(diào)微微地晃動。
或許,這出《定軍山》只有堡主一個人看得酣暢淋漓,全堡的人都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坐在堡主旁邊的,是一個年輕的后生,蓮花堡的人都沒有見過他。他著一身淡青色長衫,坐得筆直端正,一雙手微微蜷著放在膝蓋上,從始至終都沒有松開過,仿佛這個場合令他極其緊張。
但是很快,這位青衫男子便被管家引領(lǐng)著走開了。月兒轉(zhuǎn)過頭一直好奇地盯著他的背影,就在他的身影即將融入茫茫夜色的時候,管家和他耳語了幾句,隨后他迅速轉(zhuǎn)回頭望向她的方向。月兒趕忙把臉挪開,心里倏忽一緊,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瘦骨錚錚,蒼白如紙,一雙眼直勾勾的沒有目光。
噩耗就是在那天散戲之后傳來的。原來那個青衫男子竟是十幾年來從未出過門的堡主二公子,而他這一次的出門是為了相親。誰也想不到被相親的那個人竟然是汝真。散戲之后,公子即將迎娶汝真的消息已經(jīng)傳得人盡皆知。
陳姨婆把這個消息帶到月兒家的窯洞之后,沉默如死亡一般突然而至。然后月兒的爹極快地收拾好了汝真的行裝,他要汝真離開,馬上就走??粗暾嫜劾锏臏I光和猶豫的神情,月兒跑過去死死抓住爹的手,她不會逼走汝真,她怎能讓她的小姐姐只身逃往吉兇未卜的路?她不能,死也不能。許久之后,月兒才后悔得恨不得死掉,她常常問自己,若是那一夜汝真逃走了,她們會不會有幸福一點的未來?
[6]
蓮花堡的清晨竟有著婉約的詩意,葉子上的露珠還沒有被太陽蒸發(fā),在晨光里閃著清透晶瑩的微光,黃土坡剛從涼爽的夜里醒來,還沒來得及揚起塵沙,一切都那么濕潤、那么柔和,可是蓮花堡里許多可怕的可憐的可悲的事卻都發(fā)生在如此詩情畫意的早晨。
天剛蒙蒙亮,歡快的嗩吶一路吹進了月兒家的窯洞。隨之抬進來的是一箱箱漆成了朱紅色的樟木箱,上面貼著大大的喜字。那紅艷的喜字刺得眼生疼,汝真的臉?biāo)⒁幌聭K白下來。月兒第一次看到汝真眼里流轉(zhuǎn)著化不開的恐懼和無助。
跟在提親隊伍后面的是堡主,他依舊拿著那柄黃梨木水煙袋鍋,踩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笑吟吟地踱到汝真跟前。汝真低著頭往旁邊閃了閃,旁邊的媒婆卻順勢拉起了她的手,“嘖嘖嘖,瞅瞅汝真這小模樣,和堡主的二公子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嫁到堡主家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享也享不完的榮華哇……”汝真一張粉臉氣得通紅,使勁掙開了媒婆的手。她緊皺起眉,厭惡之情凝滯在眉心,“堡主,我不同意?!比暾婷摽诙龅倪@句話不帶一絲情感,語調(diào)極其冰冷,瞬間仿佛把空氣都凝起了一層寒霜。
堡主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隨即平復(fù)下來,似乎早已料到汝真會如此一般,只輕說了一聲,“哦?”汝真上前做了個萬福,在蓮花堡這已是極尊貴的禮。行過禮后,汝真款款起身,緩緩地說:“婚姻大事本是父母做主,可如今汝真無父無母,斷不能如此草率地決定婚事,我的舅父家在漢中,不如……”
“呵呵呵,不必了,我就是看中了你這女娃一片孝心?!北ぶ鞔驍嗳暾娴脑挘瑥膽牙锾统鲆粡埣?,展開來遞給汝真。汝真打開那方紙,才看了幾眼,便面如死灰。那是一紙婚約,正是汝真爹爹的字跡,下面的方印也是汝真爹爹的名字。
汝真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手中的紙像一只飄零的蝴蝶,對這樁荒謬的婚事她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一種。爹爹怎么會,怎么會簽下這張婚約呢?汝真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要把她整個人打散了一樣。還好,一雙溫柔的手扶住了她,汝真回過頭,迎上月兒關(guān)切的眼神。媒婆聒噪的聲音再次響起,“汝真,這箱子里全是上好的胭脂水粉,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五日之后就是黃道吉日,二公子八抬大轎來迎娶你呢……”
汝真再想說什么,可是嘴唇只能囁嚅著竟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唰地淌了下來。身旁的月兒從未見過汝真如此模樣,亦是嚇得面色蒼白。
這時,忽然從窯洞外面?zhèn)鱽磬须s的爭吵聲,剛才所有人都把精神集中在那紙婚約上,竟沒有聽到外面的爭吵。院里安靜下來,那爭吵聲仿佛突然而至,且近在咫尺。
[7]
凝神細(xì)聽,是一個女子和兩個男子的聲音,那女子的語氣頗是厲害,兩個男子似乎是在勸解,但應(yīng)該沒有任何效果,待院中人回身去看究竟的時候,那三個人已經(jīng)站到院口了。竟然是丫鬟春香、柳夢梅和戲班子的班主。
班主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花白胡子,面帶慈祥,雖然身著布衣,渾身卻散發(fā)著一股豪爽坦蕩之氣。班主看到堡主,上前抱一抱拳,“堡主,小女麗珍不懂事,叨擾了?!迸?,原來演春香的演員是班主的女兒,蘇麗珍……月兒心想,好俗氣的名字。再看堡主,依然面帶微笑,神情不置可否。班主遞給蘇麗珍一個嚴(yán)厲的眼神,意思是讓她給堡主道歉。蘇麗珍走上前一步,忽然說:“堡主,你們必須把那個損賊抓住,把柳夢梅的行頭還給我們!”說著拉過躲在班主后面的柳夢梅,眼神竟一瞬變得溫柔如水,“時月哥哥,你跟堡主說,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行頭不見的?”
被拉到人群前頭的柳夢梅,哦不,是柳時月一臉窘迫,雖說身上飄逸俊秀的氣質(zhì)仍在,但隱隱透著擔(dān)憂和羞怯。他立在人前,俊俏的雙唇緊閉著,隨著蘇麗珍的催促,眼中氤氳起越來越濃的厭煩。見他如此,蘇麗珍的眼底閃過一絲桀驁,上前一步,字字鏗鏘地講起事情的原委。
原來在第三天開戲之前,柳時月突然發(fā)現(xiàn)一身行頭不見了,這本不是多大的事,再換一身便是了。惹禍的是這件丟了的行頭是蘇麗珍前幾日新做的,說是熬了好幾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件行頭里暗藏著蘇麗珍的情絲。偏偏她又是個性子驕縱的女子,事情過去了幾日,堡主也賠了銀子,她卻始終不依不饒。
鬧了幾日,蘇麗珍的話說得越發(fā)難聽了,“蓮花堡的人真是夠下賤的,難道窮得連衣服都穿不起,要偷的嗎?”堡主的臉?biāo)查g變色,聲音里有刮骨的冷意,“你想怎樣?”蘇麗珍卻不懼怕,一揚頭說:“搜!挨家挨戶搜!”堡主的眼睛眨也沒眨,吼出一個字:好!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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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之前這個稿子寫了很久,而且寫了好幾稿,最后都被自己pia了……(怨念好重啊啊啊~)小絮我吧,我奏系想寫一個不一樣的姑娘,她吧,有點狠辣,有點美艷,有點善良,還有點傻,總之吧,她挺夠勁兒的!(呃,怎么有點兒詭異?)哦,對了她叫汝真~~~~但是但是呢,她卻有一個小清新牌閨蜜——月兒,在民國那么錯綜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打住打住,故事里的人還梳辮子呢……)哦哦,下期就到民國了,嘿嘿~~接著說,在民國這么血雨腥風(fēng)、乾坤顛倒的世界里,這么一個倔強的姑娘和她清新的閨蜜,會經(jīng)歷什么樣的故事呢?她們倆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改變了彼此的命運?
期待吧?其實小絮我也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