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1939年出生于陜西扶風, 1958年入伍。一級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出版報告文學、散文集30余部。其中散文《情斷無人區(qū)》《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藏羚羊跪拜》等4篇散文選入初中語文課本。《藏地兵書》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大地和墳塋
我又在昆侖山下這片莽原上踏雪而行。能搬動石子的風雪卻掃不盡雪地上眾多的蹤跡,狼的、紅狐的、野羊的,當然也有人的腳印。蹤跡的凌亂,可以想象到許多思緒的掙扎。
平心而論,我是很不忍心寫下這個“踏”字,怎么能在這里踏雪?你不知道我知道,此刻就在我的腳下有多少軍人的生命鋪成柔軟的土地!但是,我的心思實在太沉悶,仿佛只有這個“踏”字才足以表達。其實我擱在雪地上的雙腳一直是輕抬慢放。
路,都在雪里。
這塊一望無際的荒原就是阿爾頓曲克草原,柴達木八百里瀚海的一隅。自打它走進我的心里,我從來就不認為它荒蕪。800多名官兵的遺體在地下顫抖,雖死猶生的血骨怎能不使這塊土地變得富饒!長在這里的每一棵芨芨草都超度所有的生命和他們走過的路。那些排列并不規(guī)則的墳堆像丘陵一樣盤踞在草叢荊棘中,長眠之后就再也沒有醒來。幾千個白天幾千個夜晚地沉睡著。你可知他們曾經在青藏大地上唱遍了多少兵歌。但是他們死了,埋在了他們的歌聲里。那些不會衰老的歌仍然流傳著。我們有些人始終都唱不好一支歌,然而這些人卻活著。
只要上高原,這個陵園我是必去的。
我不止帶走一個故事的聲音,也不止留下一種思念。昆侖月亮夜夜都是那么清亮,它要是一丸安眠藥多好。那些兵們只是吞下了它入睡了。我多么盼望著長眠的任何一個戰(zhàn)友,在藥勁散了以后,我能夠喜出望外地看到他們突然站起來,和我握握手,哪怕撫摸一下我的衣角也好!可是沒有。長久的離別和相聚后都是悵然,依舊的悵然。墓地里在寒風中搖擺的小草,帶給我的是空空如也的揪心呼喚。從昆侖山的格爾木河走到這里,往多處說也就是二十來里地,但那是我們天長地久的腳步都要走的路程。前面的幾代戰(zhàn)友已經走了,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以及此后出生的幾代人還要走下去。可以預言,我們會走得很艱辛,但絕不孤獨。畢竟那些埋在雪里的路依然是標桿。
這也是陵園嗎,什么樣的陵園呢?號稱八百里的地面上,零零散散的墓地只占去它的一角。遍野覆蓋著一層白花花的鹽堿、莽原、戈壁。它南接昆侖山,北鄰祁連山,這肯定是世界上海拔最高也是面積最大的陵園了。沒有圍墻,遠處的昆侖雪峰就是它的圍墻;也少有墓碑,一歲一枯榮的隨風擺動的紅柳就是墓碑;沒有人管理墓地,只有昆侖山放出來的野風日夜不息地吼叫著。長眠在此的軍人,有的是先我一步從朝鮮戰(zhàn)場輾轉而來的第一代“老高原”,有的是在我之后入伍來到青藏軍營執(zhí)勤的汽車兵、工程兵和通信兵,還有的是和我同坐一列悶罐車落腳于青藏公路沿線軍營的同車戰(zhàn)友。他們或倒在叛匪的槍口下,或死于橫飛而來的車禍,或被可惡的高原不適應癥奪命,等等。他們的生命之根已經深深扎根于高原凍土的歲月肉體中,讓活著的我們記取一生,也疼痛一生。
這許多我并不認識的高原戰(zhàn)友,還有一些我們駕著車一同行進在同一個車隊中的戰(zhàn)友,其實我們都熟悉各自的身影、面容。因為大家曾經共同品嘗過泥濘路上行車的艱辛與企盼,也一起分擔過大雪封山帶來的焦慮與絕望??嘁埠茫钜擦T,都走過來了,就成了財富。讓我最憂心思慮的是他們當中有些人沒有走出高原,就在雪山或戈壁灘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吃雪咽水好多年,直到死了身上還蓋著厚厚的雪被!高原風雪呀,咋就把我們這些兵折磨得如此殘酷!今天的太陽好紅,我還活著,這當然很榮幸。但是需要明白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還是按照什么人給我們設計的方式活著?在我的心目中,眼前的這一堆堆墳塋都是一座座山。一座山,對世界屋脊來說是那么微不足道,而對于我乃至活著的人,卻是何等重要!如果我輕而易舉地把這些墳塋拋棄了去找自個享受的樂園,良心會受到深深地譴責!
我說的僅僅是昆侖山下這片“亂葬墳”——你千萬別以為我就很情愿寫下這三個字,干嗎要把逝去戰(zhàn)友的安葬地描繪成如此不堪入目!可是,不這樣安葬又能怎樣呢,不要忘了那是什么年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共和國剛剛在百廢待舉的土地上站穩(wěn)腳根,青藏高原之艱苦之簡陋是今人無法想象的。一切供應都是從內地用駱駝或汽車運來,西藏連塊肥皂也不能造。牧人們要把作為主要燃料的牦牛糞餅點燃起來,還得用近者蘭州、西安,遠者北京、上海的火柴。就說當時被人稱為戈壁新城格爾木吧,才是剛剛從六頂帳篷脫胎出來的荒原小鎮(zhèn),房子幾乎全是用幾根木柱撐起來的半地上半地下的簡易房,稱之“干打壘”。人們都在腳板不挨地地忙碌著為西藏運糧食和日用品,格爾木這個新城的誕生完全是為了和平解放不久的西藏而存在的。在這種節(jié)衣縮食都難以維持起碼生活水準的情況下,我們的戰(zhàn)友離開了人世,不管是多么了不起的壯舉,也只能是就地掩埋,而且不會有像樣的儀式。棺材也簡易,就連給墳立個墓碑,也無法做成石料的。石頭和匠人在哪里尋找?所以絕大部分死者的墳頭插個木牌就當墓碑了。木牌抵不過高原的風吹雪打,不出一個月就沒有了!
入土為安。安在何處?
藏北一片沼澤地的土崗上,凸現著幾堆荒草覆蓋的墳包,乍看還以為是叢叢水草繡成的礁岸。里面埋的什么人,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更無文學記載。只是傳說在和平解放西藏那年,為了巧取羌塘草原一個喇嘛廟,一個班的解放軍戰(zhàn)士獻出了年輕的生命。軍民合力在這個水澤上墊起了小島,把戰(zhàn)士掩埋。藏民說,用水做墳的圍城惡人靠近不得。另有說法:水能使兵的遺體較長時間保存。
拉薩河谷羊八井兵站的后山上,掩埋著一位藏族戰(zhàn)士。他死于1959年3月平息西藏叛亂的一次戰(zhàn)斗中,18歲。據說向他扣動杈子槍扳機的正是他的阿爸,父子走上了兩條路,涇渭分明,互不相融。他死在開春的三月,卻與鶯飛草長無關。冷冰的現實為他送葬。
楚瑪爾河畔,零零散散的墳堆在凄風冷雪中一年一年地變禿變小。當年修筑青藏公路的戰(zhàn)士和民工與暴風雪在此地有過一場生死鏖戰(zhàn),一隊駱駝和它們的主人在驟風疾雪中倒下。如今荒野上還能找到駱駝的白骨,可是趕駝人的故事卻沒有幾人知道。我曾經多次投宿楚瑪爾河兵站,寫過一首詩這樣感嘆:“在可可西里的夜晚,聽不到楚瑪爾河的濤聲,我就整夜無眠!”
……
索性不去說這些為好了。只要我們把每個亡友放在我們心中最暖和的那間心房,讓他們在天堂不再挨凍不再心懼,這樣我們隔著一些恍惚的歲月愛他們,同樣可以看到他們清晰的眸子里映著昆侖山的月亮。這樣就好!
我站在京城的胡同口仰望西北,西北望。真誠的淚水里有一塊金,痛苦的淚水里有一滴血!一切都是由不得我的。
西北望。望,是因為還懷有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力量,我們的戰(zhàn)友就會雖死猶生地活在我們的希望的每一天里。我相信他們的遺骨就會化為昆侖山,成為不朽的形象!
第一個“常住戶”
有一天,我悶在格爾木青藏兵站部指揮部并不講究卻很安靜的房間,寫不出一個字來??墒钦l都知道這是部隊領導特地為我安排的很適合寫作的地方,南望昆侖,北眺祁連,詩情畫意。此時,充滿在我心頭的是那片墳堆連著棘叢、棘叢蓬遮著墳堆零亂的墓地,暮春在那里已經看不出痕跡,只有漠風騎在亂草枝間。每次走進亡友的墳前,我依然心懷遙遠。我總是這樣探問自己:是誰最早把自己或戰(zhàn)友的墓地選在了昆侖山下這塊莽原上?也就是說是哪位軍人的遺骨成為這戈壁灘上的第一個“常住戶”?
天氣預報今天有雪,六月雪。可是我憑窗南望滿街都是塵埃紛飛。每次下雪的滋味不同,故事也就不相同。我看見從窗口流進的陽光在晃動,留在我記憶屏幕上的往事漸漸在眼前浮出。
好像是五十年代末,一個烈日暴曬刮著干燥沙塵的夏日午后,我和一位戰(zhàn)友在格爾木散步。街上行人很少,偶爾有一峰駱駝不知從哪里走來停在路邊,慢慢吞吞地咀嚼著食物。風沙也像疲憊了似的懶洋洋地從駝背上吹過。給人的感覺這個白天世界的一半還在沉睡著。我們無話不談地走著走著,不覺就走出了城市步入廣袤的荒原上。快走進察爾汗鹽湖時,我猛然間發(fā)現眼前凸現著一堆新土,斜躺在上面的一個花圈告訴我們這是一座墓堆?;ㄈι嫌袛档膸锥浒谆ㄔ诟娠L里抖抖索索,幾分悲涼,幾分悵然。沒有可以說明墓主人姓名和身份的任何標示。這路上匆匆行人的無名生命的倦怠,馬上改變了我的情緒,我無心散步了,便靜立在墓堆前。曠野是死去的寂靜。
這兒埋葬的是誰?
從駱駝刺厚葉上時而蒸騰出來的火氣,使墓地的空氣黏稠。我抬頭四處張望著,這才發(fā)現在百米外的堮坎上站著一個戰(zhàn)士,他正默默地打量著我們??吹贸鰜硭麑ξ覀兊男雄E有些懷疑,我看到他的衣袖上戴著黑紗,一直不換眼地盯著我們。直到我隨手采來一束紅柳放在墓前,他才離我們而去。我喊住了他,想問些更多的關于死者的情況。這是寫作人一般習慣做法。
我問:“他是什么人,怎么死去的?”
答:“戰(zhàn)友,肺水腫?!?/p>
我又問了死者是哪個單位,年齡,姓名之類的問題,均沒得到回答。那兵離我們而去,大步流星,頭也不回。
我完全理解。陌路相逢,干嗎把什么都告訴你!
我拖著沉悶的腳步回到軍營,我們一路無話。好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下來,眼前無法消失的總是浮動著荒野上那座孤零零的墳包,心里涌動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酸楚。格爾木是個剛剛誕生的新城,執(zhí)勤的部隊和駐地的群眾相加也就兩三千人,為什么城市和墓地幾乎同時誕生?
察爾汗鹽湖上的這個孤墳的墓主,應該說是青藏公路通車后我看到的第一個獻出生命的戰(zhàn)士。所以在好長時間乃至到今天,我總覺得他是昆侖山的第一代先人??!他是永遠的鮮血,獨自地睡眠,生長,飛翔。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只是過了幾天,也許一場雪落地還沒有化完,當我再次來到那片荒灘時,就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墳墓。幾年不見,墓包就是一片;又是幾年不見,成了一大片……現在那里已經是800多名官兵永久的歸宿地了!
后來,漸漸地人們便把這片墓地稱作格爾木烈士陵園了!
我別出心裁,在我的作品里把它稱之為高原軍人的“第二個家”。我實在不情愿叫墓地,家,那是歇息的港灣?;钌娜嗽趺崔D瞬間變成了一堆冰冷的土?蓬蓬勃勃的紅柳灘為什么一不留神就脫化為一片死寂籠罩的墓地?這是干嗎呀這是!也許不相信這個事實,也許處于無奈才相信了它。所以我每次走到昆侖山下的荒原上,腦子里總是免不了常常蹦出這樣的想法:那些跌跌撞撞行駛著的汽車,最好停駛別動;那些總是瞎熊一樣奔跑著撞到盜獵者槍口下的藏羚羊,也最好不要呼哧得那么頻繁。讓時間定格停下來,窗外沒有那些闌珊燈火,可以是河流,可以是村莊,或者是永遠靜靜的沙漠荒原。人與動物永遠隔絕,人與缺氧永遠斷裂,人與疾病永遠絕往……這樣還會有死亡嗎?只有生活,只有快樂,只有陽坡小草那樣承撫著陽光的愛情……
我就是這么想的,不這么想由不得自己呀。當然這是癡心妄想了。不得不想的癡心妄想。好了,打住。還是回到我們不得不說的話題上,關于高原軍人死亡的話題。
相當長一段時間,我苦費心勁地奔走高原,尋找第一批或者第一個長眠在青藏山水間的先列,是如何走到生命的盡頭的。也就是說,我要得到他們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個故事。為什么要這樣呢?這絕不單單出于創(chuàng)作的需要,更多的是情感的驅動力。我敢肯定地說,我得到將是一個既悲壯又悲慘的故事,當然更多的是悲壯。為祖國而死的軍人在任何時候都重于泰山的。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故事我沒有追訪到,卻親身經歷到了。
我說的是我的戰(zhàn)友王治江的死。
一個人的陵園
1959年深冬那個太陽被濃云遮住的中午,我所在的汽車團一支快速支前運輸分隊,在接到命令后不足一個小時出發(fā)了。50臺車都是從各個連隊抽來的技術尖子駕駛員開車。為什么要強調尖子呢?因為這是臨時決定執(zhí)行的一趟緊急戰(zhàn)勤運輸,車隊必須駛出青藏公路,限時將一批平叛部隊和武器彈藥運到巴顏喀拉山腹地,殲滅一股叛匪。我是一個新兵,作為司機的助手前往。車隊行進得十分艱難,山中根本沒有路,汽車的輪子就是路,叛匪的槍聲就是目的地。常常有這樣的情況,走著走著車隊不得不停駛,原來車輪前是從天而降的泥沼或沙海,隨時都會把任何一輛試圖前往的汽車輪子吞沒。這樣車隊就不得不后退,另擇道路。另擇道路就那么容易嗎?遍野都是水澤或沙海,你必須繞行好多路才能駛上一條比較平坦的車行道。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行行,大約行進一個來小時,在一個山洼里車隊遭遇到一小股叛匪的偷襲。坦率地承認,我們掉以輕心或者說因為不斷地選擇行車路線而放松了警惕,才招致車輛和人員受到襲擊。叛匪一共不足10人,我們50臺車,一臺車上正副駕駛員兩個人,加起來就是百十號人。這多人馬不說別的,光是把汽車發(fā)動起來,馬達的吼聲也能把叛匪轟跑。狡猾的叛匪見我們人多勢眾,還沒交手就溜之大吉。誰知他們當中兩個匪徒裝扮成藏族牧民混進我們車隊,乘大家不備燒毀了兩輛軍車,有兩名駕駛員受傷,一名當場陣亡。
死者就是王治江,我的同鄉(xiāng)——陜西扶風人,也是同年入伍的戰(zhàn)友。入伍前我倆同在扶風中學讀書,同級不同班。關系談不上十分密切,但是鄉(xiāng)友、學友、戰(zhàn)友這三層感情無論如何會使我們做到互相依賴,足以依靠。此次執(zhí)勤上路的前夜,我倆還在月色朦朧的出發(fā)地格爾木停車場,互相傳閱了家中來信,傾吐遠念親人的鄉(xiāng)愁。兩顆年輕而好強的心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力爭圓滿完成任務,勝利歸來后給父老鄉(xiāng)親和老師寫封報喜信。這是我們穿上軍裝后第一次上路執(zhí)勤,我倆都很看重,治江說:“勝利完成任務后,關于報喜的信由你執(zhí)筆!”我答應了。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了,這類提筆灑墨的事自然會落到我頭上。然而,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治江的這個心愿永遠地懸空未落了,他走了,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突然!匆忙得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突然得我們都沒有見到最后一面!
等我們趕到治江殉職的現場,他已經閉上雙眼,靜靜地躺在雪地上。我從他那已經沒有了血色的蠟黃臉上看到了死亡的寧靜,看到了一個士兵去赴死時是那樣從容。治江身下墊著他當兵后領發(fā)的第一件軍用皮大衣,腰部略呈弓形地靜躺著,露在外面大衣的縷縷絨毛,在冷風里顫索索地飄動著,好像在替主人向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寒風中身旁的野草一浪一浪地枯黃著去了季節(jié)的遠方。這當兒帶領車隊的胡副營長脫下自己的軍大衣,準備掩蓋治江的遺體,我忙上前擋住了。胡副營長有些驚奇,他望了望我,用不解的又是有些嚴肅的口氣問我:“你是誰?你要干什么?”我回答:“我們是同學,鄉(xiāng)黨,他父母不在身邊,我要替兩位老人多看一會兒他們的兒子!”副營長什么也沒說,轉過臉擦著眼淚。
治江是怎么死的呢?在現場的人說,他是跳車而死。跳車?原來就在叛匪襲擊他們這臺車的駕駛員時,作為副駕駛員的他推開車門準備下車——可以推想他此舉的目的只能有二,一是引開叛匪的火力點,保全開車人正常駕駛汽車。因為他十分清楚駕駛員一旦遭難準會車毀人亡;二是自己下車找準有利地勢與敵周旋。果然他的舉動招來叛匪的連續(xù)射擊,他中彈身亡。駕駛員乘機擊斃了開槍的匪徒。
我站在治江的遺體前,久久地靜站,不愿離去。他滿臉是血,這個形象太刺激我的心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種可能性,我會用力掏出自己滾燙的心放在治江的胸腔內,這樣可以換回他的死亡。真的,我相信他的許多戰(zhàn)友都會像我這么想。
那天,下著雪,雪一會兒大一會兒慢,慢時那雪片久久地飄在空中不肯落地,給我的感覺這天氣好像有話要對我們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靜靜躺著的治江身上很快就積起了越來越多的雪,我們不時地輕拂去他臉上的雪。這時我才看到他的頭發(fā)亂亂的,一撮一撮地卷曲著。戰(zhàn)友告訴我,治江遇難后,大家都不相信這個事實,他怎么會犧牲呢,一個小時甚至半個小時前大家還在一起談笑,怎么說死就死了?于是戰(zhàn)友們便輪流抓著他的頭發(fā),希望可以喚醒他。就這樣他的頭發(fā)被抓成了這個樣子。我看到他的睫毛上凝凍著雪粒冰豆,在風雪里一動不動地晃著。那情形多像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眼睛里含的一滴淚,我們怎么悲傷也不會讓它流下來。這時胡副營長再次脫下自己的軍大衣,再也無人阻攔,他便蓋住了治江的臉。這件佩戴著上尉軍銜的軍衣,給王治江送去了他享受到人間的最后一絲溫暖,也成了他的陪葬品。天空的顏色畢竟單調的時候居多,人生的路自然不可能無限。星空高遠,生命多么卑微!
擊退叛匪后的寧靜是短暫的。我們抓緊時間挖坑,就在路邊一個山坡上把治江掩埋。誰的心里都很難受,更多的是無奈,確實無能為力。畢竟還是有能力為他選一塊相對好一點的安眠之地。山坡向陽,治江可以越過高原的寂寞天天看到太陽升起的地方,遠方之遠,那兒有他的故鄉(xiāng)。沒有棺材,用一塊篷布裹著他的身體讓他入土;沒有哀樂,胡副營長鳴槍三聲送他遠行;沒有父母兄妹和他做最后的訣別,車隊的戰(zhàn)友排成整齊的隊列,在他的墳前默哀許久。王治江就這樣順著車輪消失的山路走遠了,無聲無息地永久安身于巴顏喀拉山中。他孤零零地躺在了遙遠的他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親人不知道他的歸宿地。為他送葬的戰(zhàn)友后來也各奔東西,漸漸把他淡忘。作為鄉(xiāng)友和戰(zhàn)友,我當然記著他,卻沒有機會再去巴顏喀拉山為他祭墳。執(zhí)行完平叛任務后我們的部隊就駐扎在昆侖山下,巴顏喀拉山、昆侖山,相距數千里!好幾次我曾想寫信給治江家里,告訴他二老兒子安葬的地方,卻始終沒有勇氣寫出巴顏喀拉山這五個字。這五個字為什么這么沉重?據我所知,家鄉(xiāng)的政府告訴治江的父親,兒子犧牲后安葬在烈士陵園里。老人哪里知道那個陵園只有兒子一個烈士!我就是有10張嘴也難以給老人家把這件事描述清楚!退一步講,即使老人家能接受這個善意的謊言,年邁之人如果執(zhí)意要去巴顏喀拉山探望兒子的靈地,如何去得了呀!關于王治江的墳地,我,還有像我一樣熱愛著他懷念著他的戰(zhàn)友,這一生只能在心里擁有一個無需尋找的方向,用虛幻的事實鎖住自己漂泊不定的雙眼,直至有一天我們也離開這個世界!
是的,一個人的墓地也是烈士陵園呀!
大概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個中秋節(jié)之前,我有機會去黃河源頭采訪,順路去了一趟巴顏喀拉山看了看當年我們到過的幾個地方。自然心里放不下治江,要去看看他的。我尋找了整整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土堆,幾乎被蓬草掩沒的土堆,我認為這大概就是他的墳了吧!只是很難與當年的情形對得上了,我恍惚記得那墳地旁曾經是一條小河溪,如今它為什么不再流動?我也依稀留著影子,那墳頭不曾有屋舍,現在怎么成了道班房?此刻眼前呈現的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只有那個土堆還在越來越小的殘留著!我想一定是有一個好心人見證過當年的場面,才不忍心把這個兵的宿營地蕩平!我踩疼了墳前的枯草,三鞠躬。親愛的鄉(xiāng)黨,可敬的戰(zhàn)友。我只好走出巴顏喀拉山,卻不知該去哪里!那一刻太陽很紅,光芒燙平半個天空。我的心依舊冰涼。人呀,生一次死一次,就完成了榮或辱的一生,就這么簡單!
那晚,我投宿在離治江墳地不遠的花石峽兵站,那是我入伍后不久就寫出了小散文《夜宿花石峽》的地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花石峽已經邁出了巨變的步伐,原先的兵站變成了新改道公路的一部分,不遠處好像是氣象站什么的,藍藍的小木屋格外耀眼??梢缘靡园参康氖?,治江的墳堆還是保存了下來,只是比當初又小了不少,小得仿佛有人撂起鐵鍬就可以鏟平。但是它頑強地突顯在荒原上,好像要向人們昭示一種什么精神。那一刻我站在這座簡陋得無法再簡陋的士兵墳前,孤獨的風把一縷哀痛揚起,冷著我的心。不知為什么我心頭突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來這樣一個想法:干嗎讓這兵墳這樣凄惶地存在著,“定格”在巴顏喀拉山?這樣治江就在這兒落戶,生根。這樣下去,叫人記住他吧,記不牢;忘掉他吧,又忘不掉。那是一個紅色傷口呀!不如鏟平它,蕩掉,讓它徹底地擺脫遙遠的孤獨,轉世到家鄉(xiāng)去。要知道雙鬢蒼斑的父母就是不知道兒子葬身何處才咽不下最后一口氣啊!
次日,我告別花石峽去玉樹之前,再次來到治江墳頭靜立許久,不知該說些什么。晨風在低空頻飛,墳地的寧靜又一次打破。索性我什么也不說了,輕輕關上思念的心門,關上從前一段往事!
夫妻合葬
并不是每一個死者都無親人在身邊陪伴,也不是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有為故去的人立碑的愿望。
這是我第三次站在這對年輕夫妻的陵墓前了。墳頭的土依舊濕漉漉的,是被夜來一場冷雪打的,還是你那一直未擦去的浸泡在淚水之中的雙眼,覆蓋著永遠的思念?有幾株沒被沙塵暴卷走的野花漫不經心地開放著。
你,劉育田,那把在業(yè)余時間總是不離手的二胡,還在拉嗎?想必你會在荒野就著寂冷的月光為親愛的人,繼續(xù)演奏那曲許多戰(zhàn)友都熟悉的《梁?!?。悠悠顫顫的弦音,秋風里飄得極遠。如今曲調里該是爬滿了青苔吧?你呀,怎么就不曉得歇歇!四十多年了手勁怎么還是那么足?
關于劉育田的戀歌絕不是傳說。他是我的戰(zhàn)友,我們都是汽車團政治處的年輕軍人。只是那時他已經佩戴上了中尉軍銜,我還是個士兵,上士軍銜。也許正是因了這級別上的差別,才使我比較容易地走進了他愛情故事的中心。那是每個人“心靈地理”的空間與情感。手握鋼槍的軍人也沒有不可告人的愛情秘密,但是也要承認你和我還有他,其實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保留著說不完又無法說得清的故事。這就叫“心靈地理”的空間。
劉育田長得很帥氣,軍中獨有的英俊。一副金絲邊眼鏡恰如其分地架在鼻梁上,好像專為他量身而做,平添了幾分文雅。那個年代,他在軍營里絕對屬于很有文化的那一類軍人,初中畢業(yè)已經是很高的學歷了,何況他還讀了半年高中。最富有詩意的是他會拉一手二胡,從那兩根弦上顫出的聲音相當扣動人心。我們每次舉行聯歡晚會,都少不了他的二胡獨奏。劉育田的女朋友在家鄉(xiāng)冀中平原上一所小學任音樂教師,我從李育田那里見過她的照片,大眼睛,微翹的眉毛,好有幾分迷人的傲氣!兩條烏黑發(fā)辮,從鬢角處垂下來,攏到耳后又合并為一,直拖到腰間,在兩條辮子合并處,很精致地系著一條小巧惹眼的手絹。是一個看上她一眼能讓你老半天都在回味的女人。劉育田是那種不可貌相的男人,外表看文文弱弱,蠻書生氣,卻特別能吃苦。突出的表現是在他跟隨汽車連隊上路時,那時跑青藏線的汽車部隊運輸任務相當繁重,我們這些機關工作人員,經常下到基層抓落實工作。劉育田是管青年團工作的干事,幾乎終年都隨車隊在青藏高原奔跑。瞧他這身跑山趟河的裝扮:不論冬夏總是穿一件皮大衣,蹬一雙氈靴子,腰間扎一條寬寬的軍用皮帶。這些把他那個很文雅的金絲邊眼鏡掩蓋得很不起眼了,成了一個典型的高原汽車兵的形象。他出發(fā)后就是駕駛員的半個助手,什么樣的臟活累活都下得了手,和戰(zhàn)士們處得相當融洽。只有在執(zhí)行完一趟任務回到駐地機關后,他卸掉那身臃腫的打扮,金絲邊眼鏡才又英姿不減地顯出姿色。
正因為運輸任務太繁忙,頻頻出發(fā),劉育田幾次推遲婚期,直到30歲那年才從格爾木回老家完婚。
1959年初夏,那是他婚假休息到差不多一半時,部隊的一份加急電報召喚他提前歸隊。他立即用電報回復:要和新婚妻子一起來格爾木。我們都理解他的心情,休假的時間一共30天,他回到家一周后才辦的婚事,小兩口的新婚被窩才剛捂熱,就要歸隊執(zhí)行任務,難舍難分呀!帶著新娘上高原,不僅使他們相親相愛,延長新婚蜜月的日子,也給這女性罕見的男子漢世界添一片誘人的色彩??鞓返氖?!
我們政治處的全體人員一齊動手,在那排泥磚壘成的干打壘式的軍官宿舍里,特地布置了一間舒適的新房,等候劉育田夫妻的到來。每個人的心情都毫不例外地亢奮,還有幾分躁動。好像期待的不是別人的新娘,而是自個的幸福生活。
我們都盼得心發(fā)焦。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奇怪感覺?
就在大家估摸著劉育田夫妻該到格爾木的那天早晨,突然有人捎來口信(當時青藏線還很少有電話、電報之類的通信設備),說他們乘坐的汽車在祁連山下翻車,四輪朝天,女的當場死亡,男的壓成重傷。
我們政治處立即派人到了事故現場,我是其中一員,而且我是第一個趕到的。事故現場仍然保留著:劉育田已經送到附近的花海子兵站搶救。他的妻子翻車時被摔出汽車車廂,面部正好擠在一塊巨石上,半邊臉被擠掉了,剩下的半邊臉完全變形,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我從他們隨身帶的小皮箱里找出一件干凈的衫子,掩蓋了她的臉。
劉育田的生命只延長了幾個小時便停止了呼吸。他臨死前,用盡渾身力氣,留下了這樣一段話,算是遺言:
我是個罪人,無法饒恕的罪!即使有一千條理由我也不應該帶她來格爾木。我對不起她,對不起生她養(yǎng)她的冀中平原那塊土地……她本來說讓我先返回高原,等她在家孝敬一兩個月我的二老之后,再去高原。是我……還有家里的親人們說服她上了高原。你們不要把翻車闖禍的事告訴她的家人……老人們是承受不了……這,這種打擊的。一氣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做……做得出來。我已經害了她,不能再害她的父母了……她先我一步走了,我也會隨她一起走的。我請求在我死后,不要把我們埋在陵園里,千萬不要。在昆侖山找一個偏僻的角落,埋了就行。也不要立碑,讓大家很快忘掉我們,特別忘掉我這個負罪的人……”說畢,他雙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起了平日里絕不離身的那把二胡……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反反復復地講完上面這番話,有氣無力地講了好幾遍。一個生命即將終結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誠意。但是我們當時真的無法理解他這樣做的用意,為什么不進陵園呢?在昆侖山找個角落掩埋,連大家去掃墓都不方便!直到今天事情已經過了近50年,我回想起來心里依然很疼。最終我們還是忍痛依了育田的意思,這是他的遺言,如果違背了,我們的心永世都會疼的!
劉育田就這樣走了!他身邊一步遠的地上躺著先他一步遠去的身上還散發(fā)著余熱的愛妻……
我,一個20歲剛出頭的士兵,作為處理(確切地說是記錄現場實況的筆錄員)這次車禍的工作人員,目擊到的慘烈狀況實在讓我寒心。最后我把所有的怨恨轉到了司機身上,乘車的人死了,他倒活著。這個世界公道嗎?可是當我好不容易在翻車的現場找到司機以后,滿腔的怨恨竟然煙消云散。他呢,正抖抖索索地縮卷在汽車輪胎前放聲嚎哭,像一只挨凍的可憐的小兔,縮成了一團。只有在他舉起拳頭砸打自己的腦袋時,我才看見他的雙眼已經哭得紅腫紅腫。他嘶啞的哭聲和紅腫的眼睛像夢霧一樣彌漫在我眼前。只是怨他就公道嗎?那么差的路況,那么緊張的任務,那么惡劣的氣候……他才是一個18歲的孩子呀,開著6噸半的載重汽車……司機還在嚎哭著。我很無奈地把這哭聲摘下,夾進我生命的旅途。
走出停放著劉育田夫妻尸體的臨時搭在路邊的行軍帳篷,我舉目望著格爾木,望著昆侖山。望斷天涯路,何處是軍人的歸家?突然,我仿佛聽見一陣琴聲,不,是二胡的弦音。劉育田拉二胡的姿勢已經凝固,包括那秀爽的弦上之路。沒有人再像你一樣用一把二胡把生活梳理得那么沒有一點雜音??墒?,你卻死了,永遠的二胡……
拐杖冢
風中飛著黃沙,冷石縫里枯草在搖曳。萋萋,荒陰。仰頭望見的是空虛的天際,冷冰的太陽用陽光梳理著生命的軌跡。
我這次重返高原,可以說是為了探望一個人,一位老人。他從首都來到了高原。可是他已經死了。他死了,僅僅是序曲的一種開始?!叭怂懒耍瑝烆^沒有死亡!”我一直這么想。只是他只身來只身去。在這個世界上,凡是有理想有作為的人,免不了孤獨地生活,孤獨地思想。死了也這樣!
1997年8月1日9點鐘過5分,我邁著很不輕松的沉重腳步踏過一段覆蓋著白花花鹽堿的窄曲小路,來到紅柳灘。其實紅柳并不多,稀稀落落這兒一叢那兒一簇而已。少不是弱,那些雖然零散的紅柳依然蓬勃著生命站在戈壁灘上。它不衰不敗,春來發(fā)芽,夏到開花,即便在嚴冬里那枝條仍像硬骨錚錚的鐵漢裸露在寒風冷雪中。就在一片三棵紅柳呈現著三角形的中間,聳立著一座二米高的水泥墓碑,我可以肯定地說,這是當時這個陵園里為數不多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像樣墓碑。三棵瘋長的紅柳差不多遮掩了墓碑的頂端及墓堆的一半。我沒費多少勁就扒開紅柳枝看到了墓碑上30位烈士的英名,涂著紅色底漆的飽經雪霜侵蝕的英烈的名字,永不褪色,彪炳日月。
墓碑的后面,是一座比這里任何墓堆都要大的墳包,可以說大五六倍或者七八倍。不敢說30位烈士的遺骨都合葬于此,只能說這個墳包是30位烈士歸宿的象征。因為有這樣的情況:他們當中有一些同志在獻身后沒有留下遺骸或無法將遺骸運到格爾木,只好就地掩埋了。比如,有的同志被滔滔洪水卷走了,有的被炸山的沙石深埋了,有的在雪山或沙漠中探路時迷失方向后失蹤……遇有這些情況,在原地挖墳象征性的掩埋便成為無奈之舉。眼下這座大墳堆里到底缺了幾具烈士的遺骸,我不曾知底。但是墓碑上漏掉了一位烈士的名字我卻發(fā)現了,他就是章恩佑。確實不該漏掉他!
當然是后來了,我才知道章恩佑的墓在昆侖山中。那是一個拐杖墳……
30名烈士加上章恩佑,是為了修建格爾木到拉薩的地下輸油管線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這條輸油管線全程1080公里,承擔西藏所需全部油料的運送,可順序輸送汽油、柴油、航空煤油、航空柴油、燈用油等4個品種5個型號的油料。它像一條氣勢磅礴的巨龍,跨越雪水河、楚瑪爾河、沱沱河、通天河、拉薩河等108條大小河流,翻跨昆侖山、風火山、唐古拉山、岡底斯山等9座巍巍險峻的高山,途經多處鹽堿地、沼澤地,以及560多公里凍土層帶,有900多公里通過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區(qū),年平均結冰期長達7個月以上,大氣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50%。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環(huán)境最艱苦、技術最復雜的地下輸油管線。被人譽為“中國的地下蘇伊士運河”??上攵谛藿ㄟ@條輸油管線時指戰(zhàn)員們付出了多少智慧、體能,乃至寶貴的生命!31名軍人的身體永久地撐托著輸油管線。別人不提,單說章恩佑。
章恩佑是總后勤部某營房設計院工程師,在京城一待就是30年。應該說他的單位和他所從事工作是讓許多人都羨慕得望塵莫及的。他也享受著幸福。可是,生活中竟然有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突然有一天章對自己總是待在這樣很舒適的環(huán)境里不滿意了——那是他聽到部隊要在青藏高原修建地下輸油管線的消息以后,很果敢地就下決心要奔向那個荒曠的大地,用一腔忠誠和一身技術去鑄造這項舉世聞名的工程。還是在血氣方剛的年輕時,他就向往遙遠的大西北,渴望著在那里實現一個心火正旺的年輕知識分子報效祖國的夙愿。大學畢業(yè)后他分配到北京工作,他只能服從需要,失去了到艱苦地方去展翅高飛的機會。他便把對大西北的愛藏進心的深處。大愛入心總要發(fā)芽。現在時機到了,他主動要求上青藏大地,擔任設計輸油管線工程的總工程師。
“這把年紀了,別的地方都去得,權當是游山玩水。這個高原就留下讓年輕人去吧!”幾乎所有得知他要做這件事的人都真心地這么勸他,包括家里的妻兒老小。他的回答不但干脆,而且幽默:“正因為這把年紀了,別的地方留給沒有去過的人去游山玩水。高原嘛,是我盼了幾十年想去的地方,再要不去,這一生就沒有機會了!”他是一個要在沸騰的工地上尋找自己生命歸宿的創(chuàng)業(yè)者。
本來慢慢老去的章恩佑,上了高原后出奇的變得朝氣勃發(fā)??偸窃谑┕さ谝痪€且是最險要最吃緊的地段,人們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他在組織技術攻關,解決施工難題。他走起路時總是貓著腰,絕不是駝背,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走路,年輕人都是這個姿勢。迎面風再加上缺氧,腰是直不起來的。有誰可知,他的高山反應肯定比一般人都要嚴重,有時候頭疼得整夜都休息不好。一次,大概是深夜二點來鐘了,他帳篷里的燈還亮著,值班員輕輕敲門探問,得知他頭疼難入眠,正在地上踱步,便要找來醫(yī)生為他瞧瞧。他謝絕了,說:“我們還是太嬌氣了,你看那些戰(zhàn)士們,小老虎似的跑著小步干活,哪個喊過有高山反應?我們初來乍到,多讓冷風寒雪吹吹,過些日子自然會好的!”就是有了這樣的“基準思想”,人們便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他的高山反應比一般人都要嚴重,畢竟老了,抵抗力漸弱??墒撬ぷ髌饋砟前慊鹄崩钡母蓜?,就是年輕人也讓他三分。一次,他拿著儀器,攀著晃晃悠悠的梯子,登上十多米高的油罐鑒定安裝質量,年老體弱,再加上寒風吹著,他腳下一滑,摔了下來。這是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昆侖山上,氧氣奇缺的高原,他怎能經得起這樣的摔打?當下右小腿跌傷,同志們送他到格爾木22醫(yī)院去治療。臨行前他指著工地上的帳篷很幽默地說:“人怎么就那么嬌氣,粘上點毛病就住院,還不把醫(yī)院都擠破了?我就在這帳篷里躺幾天,一切都會好的!”
當然,他還是住進了醫(yī)院。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個月,他的腿傷倒是減輕了好多,不料身上又添了新的疾病——他突然感到肝區(qū)在隱隱作痛,先是輕微的,很快就急轉直下,疼得他有點支撐不住了。隨著工程的不斷進展,他的肝疼也在逐日加重,犯病的周期在縮短。章總心里明白,肝區(qū)的病不是三天兩頭就能治好的。從此開始他所有的日子都在走向末日。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生命也許要和這項舉世無雙的工程同時完成。話說回來,這不是挺有意義的事嗎?當然,他只是在心里這么想,沒有對任何人講,包括給家里人寫信。
在他決定把一切都交給青藏輸油管線的時候,同時也把生命交給了死神。這個,他知道,別人也清楚。只是誰也不說就是了。
章總繼續(xù)在高原上奔忙著。所不同的是,從此他總是拄著一根拐杖,邁步艱難地行走在每一個他認為需要去的地方。
拐杖是他托朋友在紅柳灘專程找來的硬化了的紅柳桿,結結實實、光光溜溜。他說這樣的拐杖有紀念意義。
昆侖小路上,軍醫(yī)小朱和章總并肩而行,前往施工現場。一老一少,兩代人對話。
“章總,早餐你少喝了一碗稀飯。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已經是第四天了,你的飯量在減少!”
“好個小朱醫(yī)生,你在暗地里監(jiān)督我哩!早晨少吃點,午飯補回來就是了。這一頓少吃幾口下一頓多吃幾口,很正常嘛!”
“可是,這幾天的中午飯并沒見你多吃呀!”
“喂,小朱,最近北京有什么消息嗎?”
“不談這事!章總,我看你是不是還到22醫(yī)院檢查檢查身體,有病早點治總是應該的嘛!”
“我心里有數,自個的身體我哪能不放在心上。說一千道一萬時間不多了,抓緊點好好工作,你我都應該這樣。”
……
不能說朱醫(yī)生和同志們的規(guī)勸沒有道理,也不能說章總的固執(zhí)不是發(fā)自內心。生命即將被病魔耗盡,他巴不得每天都讓自己回到那些夢想飛翔的年輕歲月,盡多地干些工作。他拄著拐杖忍著病痛做著每一件他應該做必須做的事情。
一年過去了,拐杖戳戳點點地迎來了365個日出日暮;
兩年過去了,拐杖著地的一端日日磨短,攥在手心的一頭天天變光;
三年過去了,拐杖在格爾木至拉薩河谷的地段上走出了一條閃光的曲曲小路。
他的肝病已經十分嚴重了。
他仍然不肯住院,理由也悲壯:“我不能半途而廢。等到輸油管線建成后,我要給自己立一座紀念碑,那時候我就躺在這座碑下長期休息了!”
同志們的眼睛濕了,誰都能聽得明白,他所說的紀念碑就是墓碑。
春天快過完了,大家都琢磨著如何從冬的隧道里走出來。
三年時間,拋去坐車,章總步行的路加起來超過了兩千公里。這個數字是有心人粗略估摸出來的,他根本沒有心思記載它。
1978年夏日的某天午后,昆侖山被低低的陰云遮住了面目,飄飄揚揚的雪花在天空使勁地旋轉。章總要離開高原回內地了,醫(yī)生說,他在高原一分鐘也不能再呆了。他的肝病已經發(fā)展到了最后階段。執(zhí)拗的他不得不下山了。大家清楚地記得這樣一個細節(jié):在格爾木機場,上飛機前,他拿起那根平時總是不離手的拐杖,掂了掂,摸了摸,摸一摸,又掂了掂,是那么的不舍不離。他眼里含滿淚花……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將拐杖交給一位戰(zhàn)友,說:“就讓它留在高原,看著輸油管線建成通油。它就是我,代表我的心愿!”
“它就是我!”就是這句話,在章總走下高原后,成為大家懷念章總的精神依據。每每看見那根拐杖,同志們就覺得他仍在高原工地上和大家一起奔忙。拐杖成為章總身體的一部分。
畢竟,章總下山后,拐杖孤獨地、靜靜地靠在他睡過的那張床前。主人手心攥過光溜溜的地方,從未放棄閃光。
他回到北京就住進了醫(yī)院,沒有回家,直接到醫(yī)院。病情危急的通知也同時下達給了他的親人。從住院那天起,他的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每天都靠輸液維系著生命。
此刻,在青藏高原上,地下輸油管線正進行著收尾工程。三年下來,體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所剩無幾的指戰(zhàn)員們,忍受著極大的疲勞和高原反應的襲擊,做最后的奮力一搏。躺在病床上已經失去生活處理能力的章總,仍然苦思冥想地考慮著自己沒有來得及做的有關輸油管線的一些技術上的事情,提出了一個又一個方案,畫出了一張又一張圖紙。別人告訴他,管線的所有事情都有了圓滿的結局,讓他放心。他聽了點點頭,可是之后又搖了頭,繼續(xù)一筆一畫地做著他設想的圖紙……
那些無法寄出去的圖紙,一天多似一天地疊放在病房的床頭桌上。它們不可能長睡不醒,因為上面的一筆一畫都在隨著主人夢想的腳步奔騰不息。在主人的有生之年,它們誕生;在主人逝后,它們不死。
突然有一天,章總提出要再一次上高原,說是管線某個地方焊接上還有點疏漏,他要去看看。同志們再三勸他,所有的問題都得到妥善地解決,他也不信,指著他畫的那些圖紙固執(zhí)地說:“不,就是這個地段有點問題,我要看著解決……”
部隊領導理解他,特派人拿著管線正常運行的照片看望他,讓他親自看看??伤?,這時視力嚴重衰退,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只能讓同志們給他指點著,他用手摸著照片……嘴里喃喃地說:“這里還是有點問題的,小小的一點問題……我得去看看,看……看……”
這是章總最后一次固執(zhí),可親可敬可愛的固執(zhí)。他的手在照片上緩緩地移動著,移動著,慢慢地變涼,變涼……
他很放心地走了。
從他安靜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真的很放心。
輸油管線通油到了拉薩。
他卻還有放心不下的事:拐杖。
臨終前,他留下一句話:
“我很遺憾,我沒有在昆侖山給自己做個紀念碑,我應該躺在那里休息……”
他依舊惦著當初打算為自己做墓碑的事。
后來,就是施工部隊下高原之前的那個冬天,據說有幾個兵在昆侖山為章總堆起了一個墓堆,里面埋的便是那根拐杖。那幾個兵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卻在拐杖冢前的木板碑上寫下了烈士的名字:“章恩佑之墓”。
那個冬天很冷。寒風卷著冰硬的雪粒像一只驚鷹似的拐過了昆侖山。
蒼茫青藏,飛濺的熱血!
尾 聲
我已經在雪山下奔跋了好久,實在走不動了。不是因為疲憊我才邁不開腳步,而是心緒太沉憋。就這樣我身不由己地站在昆侖山中二道溝的一個無名烈士墓前,濾掉雜念,沉思一些事情。
昆侖山口海拔4600多米,我留足處是一條谷地,應該是山中最低處了。就是這最低處的墓堆把我的夢和信仰提高,把我對生命的理解提高。這里掩埋的是誰?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墓主人的故事卻無法弄清楚他的姓名及其他更多的情況。
那是10年前的一個夜晚,在京城王府井一家餐廳,我們幾個老高原戰(zhàn)友聚會。大家都知足常樂地陷入對美好日子懷念的泥沼,我卻不知趣地提到了二道溝的這個無名墓。我萬萬沒有想到,在場的我的老戰(zhàn)友白宗林接上話茬,說他了解這個墓主人的故事,便講了起來。白曾在二道溝兵站當過助理員。
1959年深冬的一天黃昏,太陽很不情愿地臥在山岔口,欲墜不落的樣子。二道溝在一個小時前響過一陣零零散散的槍聲,這時卻顯得少有的寂靜。槍聲把所有的雜亂都掃走了。這些日子,總會有逃竄的小股叛匪悄然出沒,所以解放軍跟蹤追殲是少不了的。天已經黑實,一個兵突然出現在二道溝兵站一側,軍帽上的紅五星依然閃亮。他在追殲一個叛匪,在山里已經轉了大半天,又饑又渴,走起路來頭和腳都要顛倒的樣子。主要是口渴,水!水!兵站一側有眼山泉,那兵得救了。他把肩上的槍往背上一松,就趴下喝水。嗞嗞嗞的吸水聲響在夜的山野,確實太渴了,他巴不得把整個泉水都裝進肚里!畢竟太疲勞了,喝著喝著他趴在泉邊的雙手一松,栽進了泉里。深深的泉水淹埋他半個身子……
他再也沒有掙扎出來。
一夜無人知曉這泉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次日清晨,兵站的同志挑水時才發(fā)現了那個兵。泉里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他埋在了水里,只有兩條腿直直地露出水面,像兩個標桿,似乎在標指著什么。他至死一只手緊緊地抓著泉里的一塊石頭,卻無力回轉身子,就這樣痛苦地離去!
路死土埋,河死水葬!
打仗的路途上,好多獻身的士兵就是這樣。只能這樣!
那晚,昆侖山的月光很亮,遍山銀白。每一縷月光都仿佛寫著一個中國士兵的名字。
墓地的溫暖向純粹的身體滲透。
……
我長久地站在二道溝的泉水邊,清清冽冽的水,水中似乎還有幾棵野草在顫抖。我沒有眼淚,涸涸的泉水就是我流干了的眼淚。
我想起了不知是誰說過的一句話,也許是詩句:“歲月的柜臺,人心的貨架,都為你留著最好的位置?!背蹩矗@話并沒有覺出有什么不妥,甚至還有幾分欣賞。后來,看到在青藏高原上有這么多死后無家可歸的英魂,就覺得這話不對了。這蒼?;囊半y道就是他們最好的位置嗎?50多年了,有誰記得他們,為他們那寒冷的身骨給過一絲一縷的溫暖?
雪山、冰河、戈壁。
青藏大地是那樣蒼茫闊遠,又是那樣神秘莫測。
沉舟千古,任千帆過,渾然不知。
太陽早已悄然歸山,天黑實了。我坐在石頭上,望月。讓月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