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寶軍
漢族,1973年8月生,陜西吳起人。在職研究生學歷,現(xiàn)就職于延安市委政策研究室。業(yè)余時間撰寫散文、隨筆多篇,先后發(fā)表于《人民日報》等報刊。獲散文獎多項,作品分別錄入《中國散文年選》等書籍,作品《長城抒懷》入選《2009年建國60周年中考作文閱讀教材》,著有《吳起古城寨堡初考》《鄉(xiāng)村漫步》《吳起文學作品》,合著《吳起古城堡》等多部。
春日老黃風
冬春更替時,陰陽大輪回,陜北不時刮大風。這風,學名沙塵暴,俗稱“老黃風”。在陜北方言中,“老”是大中大,強中強,猛中猛。一個“老”字,說盡這黃風的陣勢大、來頭猛、危害重。
老黃風到來之前,會出現(xiàn)許多奇怪的預(yù)兆。本來好好的煙囪突然不冒煙了,柴煙從灶口往出噴,用大鍋蓋也扇不進去。扇得慢了它照樣噴,扇得快了它在炕縫里墻縫里甚至鍋臺上往出冒。冒出來的煙不往上升,只擦著地面漫,像舞臺上施放的干冰。原本很老實的母豬突然噙開了柴草,把整捆的柴火往窩里拉,擋也擋不住。擋得慢了它不理,擋得緊了它還想咬人。眼睛紅巴巴的,牙齒白厲厲的,細長的小尾巴來回甩。正推磨的毛驢突然不聽話了,時不時就停下來豎起耳朵聽,棒也打不動。打得輕了它不理,打得重了它往磨臺上爬;鼻子口里三股氣,四個蹄子就地刨,渾身抖得格顫顫的。平時愛嘮叨的老漢老婆突然不說話了,不但不說話了,連出氣也不順暢了,直催著孫子給他們捶背。這背就是個難捶,捶得重了他嫌疼,捶得輕了又嫌不頂用。嘴唇憋得烏黑,脖子足得通紅,翻來覆去把悶氣生。本來很懂事的娃娃突然不聽話了,一個勁地哭鬧,不停點地翻騰。喂奶他不吮,兒歌他不聽,大人稍一呵斥,他就用頭在炕沿上碰。河面上的變化最為明顯,水朝下游流,紋向上面涌,兩者在反方向運行。大水潭更是古怪,無緣無故就自己“格涌”起來,像一碗沒端穩(wěn)的香油。
這時天低了,山愣了,空氣好像不動了。氣溫悶楚楚地熱,光線怪拉拉的暗,到處都彌漫著一種嗆烘烘的土腥味,熏得人眼睛睜不開,心里生煩躁。
就在這時,老黃風遠遠地來了——天邊生出一圪塄云,格涌涌地推過來。這云瞬息萬變、隨步移形。先是平的,后是立的;先如鍋底黑,后似銅銹紅;乍看像霧靄,再看是黃塵。到此時,它已經(jīng)完全變成一堵風墻了,頂上連著天,腳下掃著地,兩邊噴出無數(shù)黃絮子,像土壩決口時噴出的煙塵、大火突起時竄出的火舌。它一股一股往出冒,一下一下向前舔;一冒就翻一道梁,一舔就越一條溝。過梁時像一只大手兜頭捋,捋得小樹伏了地,捋得大樹折了枝,不大不小“半搭子”樹,仰起來又伏下,伏下了又仰起。過溝時總是順著溝底鉆,一邊鉆一邊朝兩面山坡上卷,上去又下來,下來再上去,把藏在拐角旮旯里的隔年落葉,統(tǒng)統(tǒng)卷出來拋在河面上。河面立刻就被這些枯枝敗葉罩住了,像洪水中的河柴,河水只能在下面委屈地流。
由于大山遮擋了視線,勞作的人們發(fā)現(xiàn)風時,風頭子已經(jīng)到了人們面前??巢袢藳]辦法收柴,壓住這一束,飛了那一束,好不容易收了一捆卻背不回來。順風走的,柴捆子成了降落傘,直把人往空中提,明明前面是崖畔,自己卻收不住腳。逆風走的,不要說前進了,后退得慢了也不行,輕的吹人一個仰面朝天,重的會連人帶柴扔出老遠。最倒霉的就是那些攔羊人了,大風一到羊群立即分化,山羊像瘋了似的在坡洼上奔,攔也攔不住;綿羊頭插在圪塄下嗅,拽也拽不出來。攔羊人只能在大風中操先人,先操羊的先人,再操自己的先人??上]人能聽見,罵聲早被風撕成了碎片,東山上一句,西山上一片。
山里的風大得驚人,村里的風卻邪得出怪。迎風處揚黃塵,背風處卷雜物,半陽半背的山圪嶗里,風像漏斗就地旋、就地轉(zhuǎn)。碼在鹼畔上的柴火垛子被旋到了河壕里,掛在墻壁上的羊皮被旋上垴畔山。直旋得門環(huán)當當響,門扇咣咣摜,窯檐上的黃土像大雨時的屋檐水一樣,一個勁地往下瀉;窗戶紙像吹鼓手的腮幫子一般,脹起又癟下,癟下又脹起。喜鵲窩散了,柴枝子在空中亂翻翻地舞;燕子巢滿了,雛鳥在塵土里格哇哇地嚎。雞娃子鉆進貓道里,狗娃子躲到驢槽下;驢駒子靠在大樹上,老母豬逃進蘿卜窖。
這時候,天成了黑沉沉的天,地成了霧騰騰的地,光線暗得像黑夜一樣。劃著火柴尋不見燈,兩口子見面認不出人;窗欞子格吱吱地響,窗玻璃格嚓嚓地搖;裱在墻上的炕紙一閃一閃地往起皺,窯洞里的空氣一搐一搐地往外抽。直嚇得老婆拉住了老漢的手,老漢抱住孫子的腰。當家的男女則忙成了一團,移來案板頂門扇,揭起毛氈遮窗戶,切菜刀插在門閂上,破被子塞進窗窟窿。做完這一切,一家人才縮在炕頭喘粗氣,瞪大眼睛聽風聲。
那風聲就是個驚人,粗一股、細一股,緊一陣、慢一陣,高一聲、低一聲,長一下、短一下。一陣和一陣不一樣,一聲和一聲有區(qū)別。粗起來好像天出氣,細起來又像鬼拉琴;緊起來好像火上房,慢起來又像蟲呻吟。一陣價“唔兒—唔兒”地叫,好像兒馬追騍馬;一陣價“轟隆—轟隆”地吼,好像大炮轟雷霆。風到拐彎處盤旋時,那聲音是“吱兒——吱兒”往出擠,像鉆了檔的車輪、離了卯的軸;風在鹼畔上橫掃時,那聲音是“哨兒——哨兒”往出吹,好像二胡松了弦、竹笛破了腔。如果門外邊有電線桿或白楊樹,那風聲就越發(fā)古怪了:一會兒像雪夜荒村彈棉花,一會兒像山寺禪房奏古箏,一會兒像女角暗夜吟京戲,一會兒又像碗碴瓦片擦鍋幫。聽得人哭笑皆不敢,膽戰(zhàn)又心驚。
風終于小了,人們仄著身子出門,看到卻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景象。太陽像戴上茶色墨鏡,萬物都在這茶色中發(fā)暈。遠山顯重影,近山鑲金邊;旮旯里滿是柴草,石蓋上積了沙塵;大樹只剩下骨架,小樹只留了游魂;磨道里堆著沙蓬,窯檐上懸著頭巾;麥秸堆揭了頂,碌碡上纏蘆根;小河里飄著鍋蓋,石崖上掛著糞筐;老公雞提爪巍巍立,碎豬娃豎耳靜靜聽;老黃狗低頭探路徑,小毛驢搐尾向前行……偶遇幾個農(nóng)人,滿頭滿臉都是土,渾身上下一抹灰,只有眼睛嘴在動,顯出三道肉色紅。不但男女分不清,老少分不清,生人和熟人也分不清。
等到風停了、塵散了,大地才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向陽處的墻崖根、草叢間,一些青草嫩芽從塵土中頂出了地皮,河岸上的柳枝上也有了一絲青色,桃杏樹的枝條上正鼓起一些毛茸茸的花蕾,陜北的春天,才算是真正地開始了。
細雨潤早春
如絲的細雨纏綿多情,拂面的斜風溫柔可人。說不清是風吹細了雨,還是雨打斜了風,甚至不知道雨什么時候開始下的,風什么時候開始刮的,是風帶來了雨,還是雨挑惹起風?只覺得一片清新?lián)涿嫫?,無限溫存直入心,仿佛身在仙境,意在幻中。這就是細雨斜風中陜北的春景。
雨是“毛毛雨”,如織女梭中的銀線,似樂伶指下的琴弦,給天空掛上珠簾,給山川披上輕紗;編織出夢一樣的童話,彈奏出醉一般的朦朧。風是“徐徐風”,如母親柔軟的手指,似情人飄逸的秀發(fā);款款地撫摸著柳條,輕輕地撩撥著雨絲;傳達出無邊的慈愛,表露著入骨的情思。被嚴寒封閉了一個冬天的大地,像一個幸福的嬰兒在睡夢中醒了,撲閃閃地張開眼睛看著這嶄新的世界。
一切都似乎新鮮了,溫存了,萬物都在細雨的滋潤下改變了模樣,變得有詩意了。黃中帶綠的柳絲和著春風搖曳,像打秋千的少婦一樣閑適;粉里透紅的桃花迎著春雨綻開,像戀愛中的姑娘一般羞怯。新歸的燕子在雨絲間穿織;稚氣的蝌蚪在綠藻中出沒。畦塄上的馬蓮草綠了,葉面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小河邊蒲公英開了,仰望著煙雨蒙蒙的天空。笨拙的山峁暈了,因為溫柔的雨霧在輕輕地纏繞;平靜的小河醉了,因為多情的雨絲在不停地撩撥。石蓋上一頭小驢駒正在撒歡,不小心閃了一個趔趄,嚇著了正在游春的花狗。村道邊一頭老牛正在啃青,沒經(jīng)意打了一個噴嚏,驚飛了幾只覓蟲的小鳥。雨霧深處傳來梆梆的響聲,那是辛勤的啄木鳥在醫(yī)樹;石崖壁上的碎石在輕輕跌落,那是快樂的小松鼠在跳躍……
淅淅瀝瀝的細雨潤酥了地皮,清清爽爽的斜風吹綠了山野,處處都是濃濃的春意。
山梁上有人在耕地,未耕處深褐,已耕處油黃,泥土隨著犁耩洶涌。耕地者都是些年輕后生,一手扶著犁杖,一手揮著牛鞭,腰里的蘆根上還吊著一支腰磨,把翻起來的土疙瘩捋平。雨絲打濕了他們的衣裳,雨霧擋住了他們的視線,打不濕、擋不住的是他們快樂的心情。每一犁下去都讓他們興奮,每一次回牛都伴著歌聲,雖然是荒腔走調(diào),但正好能襯托出春山的寧靜。
河條里有人在種菜,镢頭深翻,耙子整耘,茄子一畦,辣子一行,水蘿卜插在畦塄塄的頂頭。種菜人都是些幾十歲的老漢,雖然在干活,口里還噙著煙鍋,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沉穩(wěn)中顯出從容。菜籽種下去了,又背著手撇開腳細細踩實,身后留下整齊的腳印。他們不時地仰頭看天,任憑雨絲打在他們的臉上。“春得一粒雨,秋收萬擔糧;清明前后滴一點,耀州城里買大碗”。他們始終相信這些古老的諺語。
溝畔上紅點在移動,那是撿地軟的女人。撿地軟總是出于偶然,她們或是在河邊飲驢飲羊,或是在菜園里施肥整畦,或是站在窯垴鹼上呼喚在雨地里玩瘋了的孩子,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這老天的賜予,于是就撿了起來。先是將地軟含在手掌心,后是裹在頭巾里,最后才撩起衣襟大撿開來;先是在河灘里撿,菜園邊撿,垴畔上撿,最后才走上了山坡,走向了遠處。她們身后都跟著一個活物,要么是帶著鈴鐺的山羊,要么是七八歲的孩子。山羊咩咩地叫著,叫聲在春雨中顯得更加悠長;孩子歡快地蹦跳著,看見什么都覺得稀罕。只有女人靜靜的,一邊撿一邊想著心思。春山寧靜,春風和煦,春雨綿綿,女人的心思漫無邊際。想到不如意事就獨自垂淚,想到高興處就輕聲吟唱。熱淚伴著春雨,吟唱和著春風,她們的心思比這細雨斜風更富有詩意。
河壕里傳來歌聲,那是挖白草根的男人。白草的莖葉百無一用,只有根須可擰成牛繩。白草根酷似老年人的胡須,散發(fā)著帶藥味的清香。他們在細雨中盡情地勞作,汗水和雨水洇濕了他們的衣衫,但他們沒感到勞累,只感覺快樂和舒暢。離他們不遠處,幾只小鳥兒蹲在枝杈上輕輕地梳理著被雨水淋濕的羽毛,一群小麻雀在挖過的濕土上細細地尋覓著蟲子,幾個小娃娃在靜靜挖著他們喜愛的“辣辣根”……
細雨依然瀟瀟地下著,斜風依然微微地吹著,勤勞的人們依然興奮在如絲的春雨中,陶醉在甜甜的春夢里。
山村春暮聲
暮靄東山起,晚霞向西紅;風緩炊煙細,日斜人影長;牛羊歸山道,鳥雀亂投林。這便是陜北山村的春日暮景。
當火球一樣的太陽最終沉入絢麗晚霞之中的時候,暮色就占領(lǐng)了山村。這時,山頭上空了靜了,山溝里卻滿了鬧了。生活的氣息像大海退潮一般,從山峁退到山坡,再從山坡退到小溝小岔,然后像洪水一般向村道里流去。這聲音會驚起兩邊山崖上的野物,它們像湊熱鬧似的加入這混聲大合唱中。
首先加進來的是烏鴉,它扯著沙啞的嗓子“格哇——格哇”地叫著,從這棵光禿禿的老樹上飛起,在另一棵更加光禿禿的老樹上降落,仿佛在比較那一棵樹老得更有味、禿得更有趣。其次加進來的是喜鵲,因為嘴里銜著柴枝,它們開先不叫,只是撲愣愣地飛。當把柴枝添進新巢后,它們就“喳喳——喳喳”地叫開了,粗一股,細一股,緊一陣,慢一陣,像一群多事的孩子。不知名的夜鳥也出動了,“突兒”一聲從草叢里飛出,像箭一般射向了夜空。誰也看不清它的模樣,只看見一條弧線在夜色中劃過。
這時突然會聽到“呼”的一聲悶響,直震得地面微微地顫動。那是大群麻雀在奮飛,一群接著一群。從頭頂上呼嘯著飛過,又從不遠處無聲地折回,陣勢像烏云掠過,聲音像疾風突來。它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正在空中盤旋的老鷹。老鷹一會兒振翅翻飛,一會兒展翅滑翔;振翅時背負著高天,滑翔俯瞰著山溝,有一種氣吞山河、所向無敵的霸氣。被老鷹驚動了的還有崖畔上的山雞,它們比麻雀更加驚慌。它們本來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老天爺給了它們和土地一樣的顏色,只要呆著不動,老鷹就是飛到面前也很難發(fā)現(xiàn),是它們的驚慌暴露了自己。山雞有著一副夸張的模樣,就是腹中空空時也顯得肥肥胖胖。它們“嘎嘎——嘎嘎”地大叫著,擦著地面連飛帶跑,像胖婆姨逃命一樣讓人發(fā)笑。
就在空中鬧成一團的時候,從小溝小岔里涌出來的洪流已經(jīng)匯入了村道。干瘦的村道此時亂成一團,響成一片,像一鍋燒開了的滾水。首先出現(xiàn)的是飛奔著的毛驢,大驢小驢一起跑,像比賽一樣。大的掉了鞍韉,小的光了脊梁,有的朝天齜牙,有的就地咧嘴,像越獄的囚犯一樣張狂。接著涌過來是毛驢的主人,有的肩扛犁杖,有的背著柴火,有的既扛犁杖又背著柴火,手里還提著毛驢跑丟了的鞍韉。他們大聲地吼喊著,用最粗俗的言詞咒罵著??上У氖撬麄兪秦撝刈汾s,無法趕上那些輕裝的牲口,因此更加氣急敗壞。有的甚至抱怨開和他們一起干活歸來的婆姨,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她們。婆姨們都整整辛苦了一天,哪里能有好氣,于是雙方就爭執(zhí)了起來。正當他們吵得上勁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毛驢停在了路邊,原來是羊群擋住了它們的去路。
羊群剛從拐溝里涌出,把狹窄的村道塞了個滿滿當當。它們從容不迫地向前移動著,既不懈怠也不慌張。山羊走在前面,高昂著帶角的頭顱,翹著留有小胡子的下巴,活像電影里的歐洲紳士;綿羊跟在后邊,低著小得不成比例的腦袋,撅著大得更為離譜的屁股,活像趁夜?jié)撔腥ネ瓿赏狄u任務(wù)的士兵。正在這時,羊群里突然亂了,幾只吊著大奶頭的母羊突然狂奔起來,因為它們聽到羊羔羔的叫聲。
羊羔羔的叫聲來自山村。山村里這時已經(jīng)被暮色籠罩,只有炊煙突出暮靄在空中繚繞。炊煙清清淡淡,散發(fā)著迷人的柴草香味。每一縷炊煙下都有一戶人家,有人在圈雞,有人在喂豬,還有人站在鹼畔上向河灘里張望。河灘里滿是些碎腦娃娃,有的提著腿頂牛,有的貓著腰扇寶,石蓋上扔著一大堆書包。這時,羊圈里羊羔羔的叫聲突然響亮起來,不再是一聲一聲地叫,而是一串一串地叫,焦躁中夾著嬌嗔,期盼中帶著抱怨,像幼兒園早讀的童聲。回答它們的是母羊們失急慌忙的狂奔,一邊奔一邊可著嗓子回應(yīng)。字字都是愛,聲聲都含情,像美聲唱法中的男低音。
當這兩種聲音匯合在一起并最終推向高潮的時候,小山村完全被各種聲音占領(lǐng)。馬嘶聲、狗叫聲、羊群入圈轟隆聲,驢蹄子擊石“得得”聲;水桶聲、扁擔聲、門扇子轉(zhuǎn)動咯吱聲、柴捆子落地“忽通”聲;男人聲、女人聲、孩子呼喚母親聲、老婆吼喊老漢聲;洗鍋聲、涮碗聲、瓢盆碗筷撞擊聲、掃炕鋪被關(guān)門聲……各種聲音響成一片,亂成一團,像蜂房著了火,似開水滾了鍋,既混亂不堪又熱氣騰騰。
隨著貓頭鷹的叫聲響起,這些聲音便逐漸減弱和消失,夜色覆蓋了暮色,黑夜取代了白晝,又一個春夜開始了。
秧歌場跑驢
“跑驢”是秧歌場的一個固定節(jié)目,既有固定道具,也有固定套路。
道具是一個紙糊的毛驢,只有身子沒有腿,中間穿個洞,表演者套在身上表演。由于下邊用布裙圍著,看上去就像騎在驢背上一樣。套路大多表現(xiàn)的是夫妻情趣,或小兩口回門,或老兩口看女,女的騎、男的趕,先逗樂、后鬧翻,最后來一個大團圓。雖然道具簡單,套路受限,但年年都在演,人人喜歡看,原因就是那活潑有趣的表演。
演小兩口回門的大都是年輕人,以舞蹈為主,逗趣為輔。女的要身段靈巧,模樣好看;男的要身手敏捷,長于表演。這樣才能拉開架勢,顯出神韻。新婚燕爾,正是“面對面坐著還想你”的時候;云雨初渡,正是想婆姨勝過想飯的關(guān)口。女的騎在毛驢上,男的要她把“白臉臉轉(zhuǎn)過來”,“毛眼眼看過來”。女的羞,男的鬧,一個不肯一個要,結(jié)果把毛驢驚炸了。到此,節(jié)目便進入高潮,兩個演員都拿出看家的本領(lǐng)。女的把著毛驢舞:一會蹦,一會跳,一會又把蹶子撂。一邊舞,一邊還要作表情:又是驚,又是嚇,又是嗔,又是惱,嬌喘和抱怨匯成一道道。男的則滿場子舞:前邊擋,后面撲,生怕跌壞了心上的人;前腿繃,后腿蹬,空心跟斗翻流星。
毛驢終于制住了,小兩口也都累壞了。伸著脖子吸,縮著脖子呼;大眼睛瞪,小眼睛“剜”。女人的胸脯像浪尖尖上的船,上下左右不住氣地翻;男人的眼睛像風口口上的燈,斜斜正正不停地眨。觀眾總以為兩人馬上就吵開了,結(jié)果兩人卻笑開了,唱開了:“三月里開的是桃杏花,小兩口回門笑哈哈:笑哈哈呀笑哈哈,明年就生一個胖娃娃?!备杪暫茫β暲?,趕著毛驢下了場。
演老兩口的多是中年人,以說笑逗趣為主,以舞蹈為輔??偸抢蠞h愛夸口,老婆“能不夠”。老漢開口就吹:“初八十八二十八,侍候婆姨咱是老行家”;老婆出口就“妖”:“說我妖,我就妖,媳婦子嫁漢不用教!”一出場,人物特點立顯,夸張氣氛躍然,不由得讓人想起前村里的張三或后村里的李四。沒有貫穿的情節(jié),只有騎驢的過程。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一會兒過河。上山時表現(xiàn)的是毛驢慢走,老婆在驢背上搖,老漢在后邊扭,松松款款,瞌睡點盹。這時鑼鼓家具不響,只有一支嗩吶或蘆笛在啞啞地吹著慢曲,韻如西樂中的行板,吊得人心錘震顫,心旌搖曳,舒服得像夏日里柳蔭下酣睡,冬日里陽崖跟下打盹。
就在這個當口,鑼鼓家具突然暴起,毛驢開始下山了,場上一下大動起來。毛驢的屁股上下聳動,像失了火的轉(zhuǎn)盤機槍;騎驢老婆的發(fā)髻左右浪擺,像走在冰面上的醉鬼,跌倒又爬起;趕驢老漢則大張開雙臂,大趔開馬步,前后左右亂撲,像被蜂螫上一般。這時,鑼鼓家具不再齊奏,而是各模一種聲響,有的模擬驢蹄彈地聲,有的模擬山風呼嘯聲,有的模擬毛驢嘶鳴聲,有的模擬高山流水聲,加上老婆的驚呼聲、老漢的喝驢聲,亂糟糟響成一片。這聲音越來越高,節(jié)奏越來越快,鼓點越來越密集,初似驟雨打芭蕉,繼如大鍋炒濕豆,最后竟什么也不像了,整個場子都被卷入一種激越和動亂之中。讓看的人好半天不知道身在何處、遇上什么怪事。
突然,各種響聲全部停了下來,場上一片安靜。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毛驢“陷在泥坑”。老婆坐在驢背上長送氣,老漢站在旁邊里大喘息;老婆是前后俯仰著送氣,老漢是上下伸縮著喘息。這時有兩支嗩吶悄悄地介入,和著兩人的動作吹。一半像嘆息,一半像調(diào)侃。嗩吶聲中,毛驢終于站起來了,音樂又成了行板,老漢老婆又開始扭了,扭著扭著就下去了。到此“跑驢”也在一片鼓掌聲和贊嘆聲中結(jié)束了。
陜北二月天
過了農(nóng)歷二月二,蟄伏了一冬的陜北之春才懶洋洋地蘇醒過來,像一位多情的少女,羞答答地走向了人間。幾分羞澀,幾分靦腆,給陜北的早春二月添加了一份詩情畫意。
最早蘇醒的春意在泉眼里,每一個泉眼都報告著春的消息。小河邊的泉眼是旋出來的,像一個舞蹈著的銅錢,似一鍋燒沸了的開水,帶著新泥悠悠地泛出泥層,冒著熱氣款款地流入小河,像新生兒的血脈一樣楚楚可憐。小河上雖然還有殘冰積雪,但那涓涓流動的水聲,已讓人感到了些許春意。泉水用熱氣滋養(yǎng)著附近的石頭,石頭上生出薄薄的苔蘚,先為肉紅,再成淺綠,爭辯式地證明著自己的存在。石崖上的泉眼是洇出來的,像墨水滴在紙上那樣,先是一小點,后是一小片,最后連成一長片。面積越來越大,色澤越來越深,最后匯集成水珠一點點、一串串從石縫里滴入溝底。石縫里生出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先是匍匐,后又伸展,像在霜葉上蠕動著的秋蟲。離泉眼近一些的河灣里,草色不再是冬日那么枯黃,根部已浸滿了融雪帶來的濕斑,在太陽的照射下升騰著細細的熱氣。
最早的春機出現(xiàn)在柴垛下,這里蘊藏著盎然的生命。當人們掀開被雪水浸透過的柴捆時,會聞到一股撲鼻的氣味。這氣味帶著泥土的純樸,混著野草的清新,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讓人久久地回味。人們還會驚訝地看到被柴壓過的地方,蜷伏著一些小小的草莖和嫩嫩的草芽。這些草莖細如針尖,柔若絲線,翠格錚錚綠,嫩格嶄嶄黃,格顫顫地在地皮上舒展,像剛出生的羊羔羔一樣幼稚可愛,楚楚動人。這草芽有的雪白,像長瘋了豆芽;有的淡黃,像馬糞里養(yǎng)出的韭黃;有的翠綠而頎長,像夏天麥秸堆上長出的麥莖;有的彎曲,像受了驚嚇的蚯蚓。當人們把柴捆全部搬開時,就會看到一片小小的濕地,田地里有多少種莊稼,這里就有多少種苗蘗;山坡上有多少種野草,這里就有多少種嫩芽。原來春天早已在這里醞釀!
最早的春色出現(xiàn)在向陽的河灣里,那里出現(xiàn)了毛茸茸的綠藻。這綠藻,陜北人叫它“蛤蟆驛”,意為癩蛤蟆生活居住的地方。它們先是一縷一縷,后是一條一條,最后是一片一片,把河水映襯成綠色。綠藻間生出些灰色的長條,色如麻蛇皮,狀如羊細腸,牢牢地纏在綠藻上。長條上有一些黑色的小點,像五線譜一樣彎彎曲曲,點點畫畫。這是青蛙的卵衣,蝌蚪的胎胞。當這些小東西正接受生命的洗禮時,不遠處就傳來響亮的蛙鳴。那中氣十足的蛙聲里,有雄性對雌性的尋覓,有雌性對雄性的回應(yīng),呼呼應(yīng)應(yīng),搖搖曳曳。春夜蛙鳴是最好的音樂,合唱中夾著伴奏,高音中附著低音,給山村的靜夜點綴出無邊的詩情。
就在一個蛙鳴最繁的夜晚,春雨乘著夜色,御著清風,在人們的睡夢中悄悄地來了。如霧一樣輕盈,如絲一般柔軟,如篩子篩過一樣細密,無聲地灑向這塊蒼茫的大地。早起的人們出門一看,只見雨潤了近山,霧封了遠峰,到處都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雨點滴在麥田里,麥苗就會褪去冬日的痕跡,睜開惺忪的睡眼,露出嬌小的身軀,現(xiàn)出那一撮撮可人的新綠;雨點滴在山野里,山呈微微青,地顯綿綿軟,向陽處的草叢間就泛出“莎?!被ǖ淖纤{,野菊花的鵝黃;雨點滴在塘壩里,鴨子款款的游,魚兒隱隱地閃,長腿鷺鷥在水中央落下去又飛起來,如鏡的水面上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雨點滴在樹林間,桃發(fā)可憐紫,柳呈斷腸青,椿尖灰中藍,杏根褚里紅,就像一個個將要臨盆的孕婦。
等到雨過天晴,天藍得沒有一絲絲雜質(zhì),地凈得沒有一星星塵埃,空氣里彌漫著草青花香的清新,原野就明顯地開闊了許多。這時,山坡上的山桃花搶先開了,粉成一團,白成一片,把山村遮映在一片粉白相間之中。也許是嗅到了花的香味,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在花叢間吵鬧,各色各樣的蝴蝶在桃林中飛舞。早到的燕子在屋檐下輕松地飛翔,在巢邊呢喃地鳴叫,似乎還認識它曾經(jīng)住過的舊巢。大尾巴松鼠在石壁間跳躍著游走,高豎著尾巴,機警著眼睛,像活潑潑的精靈;冬生的驢駒子第一次在村道上撒歡,啃一啃大地,嗅一嗅天空,像一個充滿好奇的孩童。羊羔羔在山坡上刨食草根,時不時就仰起頭來呼喚母親;公雞在河灘里尋覓春蟲,雜色的母雞在后邊跟了一群。
在這春耕的大忙季節(jié),農(nóng)人們已經(jīng)閑不住了。男人們扛著镢頭修道路、填水渠、挖地塄、掏羊糞;女人們莊前屋后翻菜畦、建弓棚、推碾磨、備籽種;老年人在家里修犁杖、墊畜圈、晾旱煙、搓草繩。姑娘們也在忙:白天窯里鉸窗花,晚上燈下做針線,春意萌動她們的春心,再忙也忘不了意中的郎君。只有小娃娃清閑:成天瘋在山里玩,時時圍著春意轉(zhuǎn),柳枝扭成“咪咪”吹,撥開草叢把“莎牛?!睂ぁ?/p>
這就是陜北早春二月天,充滿著希望,飽含著畫意,洋溢著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