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獲學(xué)士、碩士學(xué)位。曾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工作。現(xiàn)居住于美國新澤西州。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nèi)外發(fā)表大量散文、詩、隨筆、評論等,在多種報刊辟有專欄。近年致力于文史研究,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最新校點本)上下冊等。
西門慶的第三房妾,書中稱為“孟玉樓”,或者“玉樓”。
但“玉樓”其實只是個“號”。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個謎。
行文至此,媳婦進門,作者終于給“孟三兒”一個正式的稱呼:“西門慶就把西廂房里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娘?!?/p>
張竹坡的“回前批”指出:“玉樓之名,非小名,非別號,又非在楊家時即有此號,乃進西門慶家,排行第三,號曰玉樓,是西門慶號之也?!?/p>
玉樓原名是個謎
西門慶的第三房妾,書中稱為“孟玉樓”,或者“玉樓”。
但“玉樓”其實只是個“號”。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個謎。
《金瓶梅》前十回均是以西門慶、潘金蓮的故事為主。在西門慶和潘金蓮如漆似膠、鴆殺武大的時候,忽然岔開一筆,插入“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罵張四舅”(萬歷本為“薛嫂兒說娶孟玉樓,楊姑娘氣罵張四舅”)。西門慶把“孟玉樓”搶先娶入家里,成為第三房。
按此回目,孟玉樓原來的名字是“孟三兒”,但細(xì)察卻又可疑。
第七回書開始,媒婆薛嫂兒向西門慶提親,介紹說:“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p>
有姓無名,排行三姐,所以崇禎本改回目稱“孟三兒”,與“張四舅”為對。書中有幾處提到“孟三兒”,大多出于潘金蓮之口,但顯然出于戲謔或者蔑稱,如同稱潘金蓮為“潘六兒”,像“這簪子是孟三兒那麻淫婦的頭上簪子”(第八十二回),“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第十一回)等等。
如果“孟三兒”是她的名字,以下的刻意回避就頗為古怪了:
薛嫂兒與西門慶到楊姑娘(此處的“姑娘”是姑媽的意思)家,指稱“孟三兒”時,薛嫂兒說是“咱家門外大娘子”,楊姑娘則稱為“俺侄兒媳婦”;
次日,西門慶到楊家,相親、下插定。薛嫂兒先向西門慶介紹,只是“這位娘子”如何。見面后,西門慶口稱“娘子”,小說作者敘述則只是“婦人”如何如何,如“婦人出來”“婦人把頭低了”“婦人起身”等……
此后在“張四勸阻”“楊姑娘氣罵張四舅”諸事中,作者一直以“婦人”來指代“孟三兒”。更絕的是迎娶一段,為躲避“孟三兒”的姓名,作者用了一連串的“他”,令讀者頭暈: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指孟)這姐姐孟大姨送親,他(指孟)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指楊)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指楊)一疋錦段、一柄玉絳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迭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并婦人(指孟)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三日。西門慶與他(指孟和楊)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疋尺頭。
行文至此,媳婦進門,作者終于給“孟三兒”一個正式的稱呼:“西門慶就把西廂房里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娘?!?/p>
張竹坡的“回前批”指出:“玉樓之名,非小名,非別號,又非在楊家時即有此號,乃進西門慶家,排行第三,號曰玉樓,是西門慶號之也?!?/p>
為什么“號曰玉樓”?這里沒有任何說明。
補遺“人醉杏花天”
西門慶娶了孟玉樓做第三房,收了孫雪娥做第四房,把潘金蓮早拋到腦后,兩個多月沒露面。潘金蓮“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又用紅繡鞋兒打相思卦,又托玳安兒捎信《寄生草》,寂寞空房,獨彈琵琶。后來拔一根金頭銀簪子、安排酒肉,央求王婆親自出馬,在街上攔截到從勾欄院出來,宿酒未醒、醉眼婆娑的西門慶,強拖著來見潘金蓮。
潘金蓮先是埋怨西門慶“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里想起奴家來!還說大官人不變心哩” 。西門慶矢口否認(rèn),潘金蓮立逼著西門慶賭毒誓,又把西門慶的新帽丟在地上。從西門慶頭上拔下一根簪兒,并追問“奴與你的簪兒那里去了?”西門慶又撒謊道:“前日因吃酒醉了,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發(fā)散開,尋時就不見了?!迸私鹕弻⑹衷谙蛭鏖T慶臉邊彈個響榧子,道:“哥哥兒,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兒也不信!”潘金蓮見他手中拿著一把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哪個妙人與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
第八回的這段文字寫得跌宕迂回,搖曳生姿。金蓮滿心高興卻又一腔委屈,故作嗔怪、撒嬌使性,西門慶賭咒發(fā)誓、滿嘴胡言,王婆在一邊打圓場、勸解調(diào)和——諸人心理、形色,摹寫得活靈活現(xiàn),像是從紙里走出來,當(dāng)場表演一段情人重逢、盡釋前嫌的小品。篇幅較長,不抄錄了,字里行間的妙處,留待讀者自去品味吧。
這里只說“簪子”:
(潘金蓮)一面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拿在手里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面钑著兩溜子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卻是孟玉樓帶來的。
順手引出玉樓的簪子,既是用補遺法,補出“號曰玉樓”的出處;又是“千里伏線”,云霧蒸騰隱伏著日后的滿樓風(fēng)雨。
張竹坡此回的“回前批”,用了大量篇幅,解釋“玉樓”的含義、隱喻,“然則玉樓者,又杏花之別說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邊仙種,本該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幾致零落。見其一種春風(fēng),別具嫣然。不似蓮出污泥,瓶梅為無根之奔也。觀其命名,則作者待玉樓,自是特特用異樣筆墨,寫一絕世美人,高眾妾一等”。并由此而聯(lián)想、推演出其他人物的名字、命運等。他甚至很得意地說:“其前文批玉樓時,亦常再三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見及此,到底隔膜一層。今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曉暢,彼此貫通,不煩思索,而勸懲皆出也?!?/p>
此聯(lián)的出處也有疑問。
明朝首位狀元吳伯宗(洪武四年,廷試第一)《榮進集》卷二有《大駕春巡詩應(yīng)制》一首:“君王馬上索詩篇,杜甫詩中借一聯(lián)。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笨丛娭械囊馑?,在陪朱元璋騎馬春游時,遇索詩而倉促間急中生智,從杜甫詩中偷了“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但杜甫集中卻沒有此聯(lián)。
在宋代的《五燈會元》卷十九中有此聯(lián)。元雜劇《曲江池》有:“家家無火桃噴火,處處無煙柳吐煙。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薄段骱洝酚校骸凹壹医鸹ê?,處處藏?zé)熈聼?。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清平堂話本》)。《水滸傳》第一百零一回:“上苑花開堤柳眼,游人隊里雜蟬娟。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p>
既然《金瓶梅》是由《水滸傳》敷衍而來,我們不妨認(rèn)作此聯(lián)亦是出自《水滸傳》。
大戲里的小過門
孟玉樓的簪子潛伏了幾年的時間,在西門府風(fēng)雨飄搖、危機四伏中,突然在第八十二回現(xiàn)身。
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貪欲喪命”后,全書進入收束階段。作者先在第八十回、八十一回以風(fēng)馳電掣之勢,將李嬌兒、應(yīng)伯爵等眾多人物結(jié)住。之后全力以潘金蓮、龐春梅、陳經(jīng)濟為經(jīng),孟玉樓、吳月娘為緯,穿插往復(fù),終以家破國亡的悲劇結(jié)束了這一部百回奇書。
《金瓶梅》首創(chuàng)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以大事件為紐結(jié)(樞紐),小事、閑事和細(xì)節(jié)為烘托、渲染,為點睛、點綴,如百年老樹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
潘金蓮與陳經(jīng)濟的亂倫式偷奸,是推動后二十回情節(jié)演進的主要紐結(jié)之一。孟玉樓的簪子則是“偷奸”大戲中的小插曲、小過門。
七月里的一天,陳經(jīng)濟吃得大醉來家,倒在床上睡著了。黃昏時分,金蓮到他房中,不想摸到他袖子里,掉下一根金頭蓮瓣簪兒來,上面钑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認(rèn)得是孟玉樓的簪子。潘金蓮留詩四句,陳經(jīng)濟晚上越墻進來,遭潘金蓮連珠炮般地審問,并下了逐客令:“你還肏神搗鬼,是那花園里拾的?你再拾一根來,我才算!這簪子是孟三兒那麻淫婦的頭上簪子,我認(rèn)千真萬真,上面還钑著他名字,你還哄我?……自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綠豆皮兒——請退了?!保ǖ诎耸兀┙?jīng)濟聽了,急的賭神發(fā)咒,繼之以哭,那婦人終是不信,一夜不理睬他,將天明,經(jīng)濟恐怕丫頭起身,依舊越墻而過,往前邊廂房中去了。
但潘金蓮是熱心冷面,見陳經(jīng)濟天明越墻過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金蓮撞遇經(jīng)濟,便向他說:“昨日我說了你幾句,你如何使性兒,今早就跳撲出來了,莫不真?zhèn)€和我罷了?”并約陳經(jīng)濟晚上再來。晚上兩個并肩迭股而坐,婦人便問:“你既不曾與孟三兒勾搭,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經(jīng)濟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園荼蘼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滅?!眿D人道:“既無此事,還把這簪子與你關(guān)頭,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與你的簪子、香囊、帕兒物事收好,若少了我一件兒,我與你答話。”(第八十三回)兩個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寢,顛鸞倒鳳,整狂了半夜。
不久二人奸情敗露,春梅、金蓮、陳經(jīng)濟均先后被逐出西門府,金蓮更慘死于武二郎刀下。后來月娘在雪娥的慫恿下,埋伏了丫鬟媳婦七八個人,把陳經(jīng)濟騙來,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打的這小伙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嚇的眾婦人看見,都丟下棍棒亂跑了。
陳經(jīng)濟對吳月娘和西門府恨似海深,曾經(jīng)說道:“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論個不應(yīng)罪名。”(第八十六回)
獨力撐起連軸戲
孟玉樓嫁李衙內(nèi),隨其父遠(yuǎn)赴浙江嚴(yán)州府。陳經(jīng)濟得知后突發(fā)奇想,要用簪子來威脅孟玉樓就范。陳經(jīng)濟選擇孟玉樓為勾引、獵獲對象,本意是一箭雙雕,既報復(fù)了西門府,又劫得美人歸。但陳經(jīng)濟有眼無珠,自尋死路,他豈是孟玉樓的對手:
(經(jīng)濟)發(fā)話道:“我好意來看你,你到變了卦兒。你敢說你嫁了通判兒子,好漢子,不睬我了。你當(dāng)初在西門慶家做第三個小老婆,沒曾和我兩個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子,拿在手內(nèi)說:“這個物是誰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里?上面還刻著玉樓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銀細(xì)軟玉帶寶石東西,都是當(dāng)朝楊戩寄放應(yīng)沒官之物,都帶來嫁了漢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 兒上和你答話!”玉樓……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走將出來,一把手拉住經(jīng)濟說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惱起來?”因觀看左右無人,悄悄說:“你既有心,奴亦有意?!眱蓚€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婦人道:“既然如此,也罷。約會下,你今晚在府墻后等著,奴有一包金銀細(xì)軟,打墻上系過去,與你接了。然后奴才扮做門子,打門里出來,跟你上船去罷?!保ǖ诰攀兀?/p>
待陳經(jīng)濟離去,孟玉樓對李衙內(nèi)說:“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門慶家女婿。如此這般,來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約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墻相等。咱好不好將計就計,把他當(dāng)賊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內(nèi)道:“叵耐這廝無端!自古無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尋他,他自來送死?!?/p>
陳經(jīng)濟終被設(shè)計打入大牢,后雖僥幸脫出,但貨物、銀兩已被楊大郎卷掠而去。
這一次,孟玉樓的簪子一躍而為結(jié)構(gòu)上的柱梁,又起到了起承轉(zhuǎn)合的樞紐作用。它于千里之外引出一場大戲,其結(jié)果,除了交代孟玉樓的歸宿外,更成為陳經(jīng)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伏下西門大姐上吊自殺,陳經(jīng)濟入冷鋪、作道士、遇春梅、遭刀殺的連環(huán)故事。
憑一根簪子,就將孟玉樓、潘金蓮、陳經(jīng)濟等人的命運糾結(jié)纏繞在一起:從吃醋猜忌,打情罵俏,到威脅勾引,爾虞我詐;從閨房內(nèi)院,到監(jiān)舍公堂;從雨夕燈影,到雪夜梆聲……機由己發(fā),力從人借,用意不用力,勁斷意不斷——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太極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