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老家已經(jīng)成為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可是好多年以前回老家還極為艱難呢。
好像從我記事起,春節(jié)前好長時間父母親就會為回老家的事絮絮叨叨地商量許久,時常意見相左,為操辦什么年貨爭執(zhí)起來。于是,我便知道回老家將是一趟被極為期待的經(jīng)歷,里面憧憬著我的鞭炮我的點心我的新衣裳,以及那個圈著羊羔和壘著雞窩的小院。所以,每次寒假的“號角”一吹,我便匆匆忙忙把假期作業(yè)突擊做完,也不管是錯是對,塞進書包就束之高閣了,然后掏出一年的積蓄,買上一兜花花綠綠的玻璃彈球,只待那個回老家的時刻款款走過來。
其實不光是我期待,父母親對回老家也極為重視呢。頭天晚上,母親會用糧票換回一竹籃雞蛋,揀七八個在半夜煮熟了冰在茶水里,再蒸一籠白面花卷或豆腐包子,似犒勞我們即將開始的“遠(yuǎn)征”。當(dāng)那窗戶還是黑漆漆的,我就被母親搖醒起床了,待我端起平時奢望的荷包蛋,三口兩口就吸進肚里了,似乎絲毫感受不到蛋的醇香,感覺的只是壯行般的沉重。父母親出門時雙手必然拎著兩兜籌備許久的“年貨”,連肩上也會背上褡褳,其實里邊就是些舊衣服和中藥,也會有幾盒點心幾瓶白酒和幾包糖果。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塞得我書包鼓囊囊的花卷和熟雞蛋,還非要我小心摟在胸前,說是怕被路人搶去吃了。回一趟老家會如此緊張,讓我至今回味起來還唏噓不已。
終于走出位于古城東郊的家里,頭上還是滿天的星辰,忽忽閃閃地追問著從睡夢中走出來的幾個趕路人。而我對蕭瑟的繁星已失卻任何童話般的幻想,只記得幾盞稀稀疏疏的路燈,撕開夜幕的籠罩,朦朦朧朧地將我們引到馬路邊一個公交車站旁。這是開往城里的公交汽車的始發(fā)站。當(dāng)?shù)谝话嘬囖Z鳴著搖晃到車站,在這兒已等候多時的趕路人便會齊涌上去,等行駛到火車站,天便蒙蒙地泛出魚肚白了。
然而,偌大的車站廣場已經(jīng)是人潮洶涌了,我們急慌慌地找到前往銅川的站牌,居然已經(jīng)排成長蛇了,只好極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哪知道在廣場上還排得整整齊齊的隊伍,進到車站大廳就沒有排隊的概念了。人多得一個貼著一個,滿騰騰地?fù)頋M了大廳,焦灼的喊聲和瘋狂的謾罵與維持秩序的斥責(zé)聲攪在一起,像要把屋頂掀翻了似的。我使勁揪著父親的后襟,什么也不看,什么也看不見,實在擠得憋氣了,就用屁股使勁撅后邊的人。但有時候人們忽然騷動起來,擠得人有種快窒息的感覺,母親便會用手臂頂住父親,拼命給我撐開一個喘氣的空間。伴隨著恐怖的擁擠和嘈雜,我們終于通過了檢票口,里面竟忽然開闊起來,人們像放出牢籠的野馬瘋狂地朝站臺跑,常??匆娪腥说?,身上的行李撒在地上,又把后面奔跑的人也絆倒了。但人們居然也不計較了,抓起行李又撒腿跑起來。有時運氣好,上到車廂里還能搶到個座位,更多的時候就只能站在車廂走廊上。待到列車啟動了,呼吸平順了,便瞅哪條座位上的人面善,就厚臉皮擠半個屁股坐上去,然后打探周圍誰在前面下車,緊盯著下車旅客的一舉一動,只要人家往起一站,便要神經(jīng)質(zhì)地靠上去卡住位。等人家收拾好行李下車了,便會奮不顧身地?fù)屒白?,好像就此享受到貴族待遇了,驕傲地看一眼還擠在走道上的可憐人,那一直緊繃的情緒才緩緩地松弛下來。
有時候,那春節(jié)前回老家的火車,就是一列廂式貨運列車。等我們急慌慌地跑到火車旁,爬進空蕩蕩的車廂,才發(fā)現(xiàn)我們只能席地而坐。列車啟動時,車門就“嘩啦”拉上了,車廂里便黑蒙蒙的了,幾孔亮幽幽的日光從氣孔射進來,映得人們都像是逃荒的難民。而我會想起蘇聯(lián)什么電影的鏡頭,頓時有一種悲蒼的情緒涌上來,好像我們不是春節(jié)回老家,而是要奔赴前線戰(zhàn)場。以至好多年以后,我只要看到新入伍的戰(zhàn)士坐在客車?yán)锍庹惺?,就感覺缺少熱情缺少豪邁,沒有擠在貨車門揮手那么瀟灑慷慨。當(dāng)然坐在貨車廂里也沒那么自在,最尷尬的是尿憋了很難解決。想想吧,車廂里男男女女猶如攔進廄里的動物一般擠擠嚷嚷的,誰放個屁都會招來前前后后的罵聲。實在憋得快要炸了,男的就擠到低處的透氣孔旁,放縱地朝外發(fā)泄出去。而女的可就難受了,常常一堆女的圍在角落輪換解決問題。所以每次回老家前的晚上,母親都會告誡我不要喝水,火車上撒尿可是折磨人呢。
其實,我期待春節(jié)乘車回老家,還藏著個小小的秘密,那就是在行駛途中,可以憑火車票買到一包鐵路餅干。這種餅干呈方塊狀,二三十片一包,白色包裝紙上印著紅色列車標(biāo)志。好像誰都不愿放過這個便宜,有錢沒錢都會摸遍全身,遞上去一毛錢把餅干搶到手,放進嘴里滿口麥香滿口生津,直到把口腔里餅干沫咽進肚里,才夸張地用舌頭把嘴角舔個遍。但我只吃兩三片就塞到書包里了,要把餅干藏到開學(xué)以后好在同學(xué)面前炫耀。所以,我直到今天還喜歡吃粗糙的餅干,沒事放幾片在嘴里嚼嚼,以回味已經(jīng)淡薄的麥香。但是,再好的東西已很難品味到當(dāng)年的感覺了。
只是我到現(xiàn)在也沒搞明白,從西安到耀縣短短百十公里,火車走走停停要開七八個小時,直到下午三點多才能抵達那個綠門綠窗綠梁的耀縣車站。待驗過票從火車站出來,就看見我的叔叔們在車站外邊已等候多時了。我現(xiàn)在想想他們也是不容易的,大概年前三四天就開始估摸我們哪天回來,就天天走十多里路到火車站來接我們。接上了就興沖沖接過父母身上的行李往回走,若接不上就失望地走回去,第二天再趕到縣城等候。我曾問父親怎么也不打個電報給老家,一趟一趟地跑這么遠(yuǎn)來接站多煩啊。可叔叔們笑了,打電報的功夫,人到家喝上茶了電報還到不了。叔叔們往往會借一輛自行車來接我們,行李大部分都放上去了,還會讓我騎在后座上,推著往耀縣西塬上的白家堡走。出縣城北門往西,要過一條清清的漆水河,水并不深,滿河床的石頭爭先恐后地想露出頭頂。問題是河上沒有橋,聽說是每年鄉(xiāng)里都會搭一座便橋,但一到秋天就會被大水沖垮,只好等過完年再搭新的。所以,我每次回老家河上都沒橋,只能踩在凸出水面的石頭跳過去。母親是纏過的解放腳,踩石頭過河就難上難了,叔叔便挽起褲腿背起母親從冰涼的河里淌過去。然后叔叔再返回來扛起自行車和行李,如此反復(fù)幾趟,才能在河對岸重新“集結(jié)”起來。
然后,一道很陡很長的坡在等待著我們,估摸有二三里長呢。所有人都拎上行李了,足足要走半個多小時,中間要喘著粗氣歇幾次,額上也滲出汗來,才能看到塬上的田野,以及遠(yuǎn)處孤零零的柿樹和村里冒起的縷縷炊煙。記得有一年回老家剛剛下過雪,我們踩著腳印和車轍,一步一喘,里面的襯衣必然濕透了,等爬到塬上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看到的景物只剩下朦朧。其實,白天的景色還是很有些田園詩意的,麥壟柿樹炊煙村舍,腳下這條小路的盡頭,一定有著一位老人佝僂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立在田畔上,與身后的炊煙旁邊的柿林,構(gòu)成了一幅極為動人的盼歸圖。他就是我的爺爺,他會在年前一周的這個時候,每天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站在村外高高的田畔上,注視著爬上塬畔的人影,他知道他的兒孫們注定會在某一天的哪一刻出現(xiàn)。但是等我們走近了,爺爺聽到父親叫似乎也不搭話,就背過身大步往回走,我常常喘著粗氣喊叫慢點,爺爺才停住步等我一會兒,見我跟上來了便又昂揚起來,待進到村巷里了,爺爺?shù)哪_步似乎才慢下來,遇到有村人問候,你兒回來了,他便眼里透出笑,點點頭。
直到坐到老家的小院里了,家人便把鍋里已熱了許久的小菜端上來,當(dāng)然還會熱一小壺?zé)?。爺爺會先抿一口,很響地嘖一聲,這才打開話匣給父親講村里去年里發(fā)生的家長里短來。這時天已經(jīng)黑盡了,夜空里的星星跟早晨一樣清亮,庭堂里便點起一盞煤油燈,忽忽閃閃地把人的臉也映得跳躍起來。我不等吃完就揣著彈球和鞭炮溜到院門外,找那些比我輩高輩低的伙伴們較量去了。
這條回老家的路,居然要走整整一天啊。如今回老家已有高速公路通達,只一個小時就呼呼悠悠地到了。但是在回老家的路上,已體會不到昔日濃濃的鄉(xiāng)愁了。
阿瑩
陜西耀縣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政府部門。有《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中國9910行動》等多種著作,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獎”優(yōu)秀編劇獎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