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最高的標(biāo)準(zhǔn)便是有趣。若意義重大乃至擺明了人生諸多真諦而無趣的書,我非但讀不下去,且白眼加之。比如說《周易》吧,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流行煉氣功,一些古籍也隨之流行,《黃帝內(nèi)經(jīng)》啦,《周易參同契》啦,《抱樸子》啦,所以我不僅翻過幾頁《周易》 ,而且知道它前面還有兩種“易” ,雖然學(xué)界以為那兩種都失傳了,但很不為一些氣功大師所同意。他們(和古人)所同意的還有,區(qū)區(qū)六十四卦象,就可將所有人事物的命運囊獲。此等雄心壯志,連尚未真正問世的量子計算機都不敢言及。
說到古書,除了在學(xué)校被迫讀了一些節(jié)選,還真沒完整地讀過幾部,當(dāng)然,四大名著讀過,那也是沖著有趣去讀的。有些古書,例如《尚書》 ,目錄我都看不下去,什么“虞書皋陶謨” “商書湯誥” ,仿佛一張張拒人千里的冷漠面孔。還有一些書,本來很有趣,例如子集類,但不僅要求你得有較好的古文基礎(chǔ),還須具備一點小學(xué),否則便有誤讀古人的危險,實在麻煩,算來算去,不讀為妙,若碰上了,就隨便讀讀,搬一整套回家去正襟危坐,那于我來說,不是細讀,是添堵。
所謂碰上了,就隨便讀讀,說的是好心的大學(xué)問家,他們鉆研完了古籍,老老實實地把讀書筆記寫出來,澤被我這樣的懶人兼不學(xué)無術(shù)者。最好的例子便是北大出版社的“大家小書”系列,既能有所了解,又不花費太多精力,那余下的精力干啥?讀好玩、有趣的書唄。像那種《書目問答》開出來的書,嚇也要把人嚇?biāo)懒耍螞r開書單的南皮先生也未曾都讀過。
關(guān)于讀古書,魯迅的回答大約是最著名,也是最激烈的,“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 。有趣的是,魯迅即便不是當(dāng)時讀古書最多者,也可進前十吧,要不然如何寫得《中國小說史略》?現(xiàn)在刀爾登又來湊熱鬧,寫了本《不必讀書目》 ,假如真信了這些通讀古書的老兄的“危言聳聽” ,那世界上也沒什么書可讀了。其實凡識漢字者,已經(jīng)多多少少地讀過了“不必讀” 。又其實,世界上確實沒什么“必”讀的書。書和炸醬面不同,屬于“精神層面”的消費,非生活必需品。而“精神層面”的消費或享受的選擇,比電視遙控器上的按鈕還多,不讀書,可以去釣魚,打牌。但偏偏有人對把書與釣魚打牌等同的看法很氣憤,于是讀書便高尚起來,如刀兄所言,一本西游,也要弄篇寓意深刻的前言,告訴我們玉皇大帝就是我們的階級敵人,所有的妖精都是幫兇,尤其是漂亮的女妖精。
“不必讀” 不是“一定不要讀” 。與“必讀” 一樣,讀了便萬劫不復(fù)的書,這世界上還沒人寫出來呢。環(huán)顧刀兄的“不必讀書目” ,幾乎將表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古籍滿門抄斬了,幸而刀兄有言在先,“真正不滿的,是今人對這些(古典著作或古典的)觀念的態(tài)度,而非那觀念本身。” 刀兄以為,古人許多年前的思想,格于形式,一定是那個樣子。比如《山海經(jīng)》 ,上古時期,人們整天為填飽肚子發(fā)愁,偶有少數(shù)人遠行,帶回所見所聞,必然新奇。那時候人們的知識比食物還要貧乏,神話和占卜雜陳其中,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在數(shù)字化的今天,還有人拿《山海經(jīng)》來證明美洲是炎黃子孫最先到的。這就明顯胡鬧了。聯(lián)想到最近有些人、有些媒體熱炒NBA新星林書豪的華裔血統(tǒng),這也很沒意思。就算NBA的球員都是華裔,那人家也是美國人,也是美國人的球賽,CBA也沒法借此提高半個檔次。外國人也有類似的“民科” ,就拿美國人舉例,一個叫封·丹尼肯的家伙,一輩子研究古印第安文明,結(jié)論是,那都是外星人的杰作。但人家并非往自己臉上貼金,初衷與我們不同。啰嗦了半天,并沒跑題太遠。我們對古人與古籍,“利用”居多。刀兄舉《公羊傳》為例,“常有人拿公羊?qū)W來反對排外。反對排外就是反對排外,還用到古書里找理由嗎?” 如此利用,還算“高尚” ,近年來為某個名人是否出生在某地大打口水仗的還少么?退一萬步說,為了經(jīng)濟利益也值,但把祖國的花朵組織到一塊兒,穿漢服,大行叩首禮,其居心何在?
讀書亦有功利主義。為了面子、裝潢買幾套古籍?dāng)[在廳里,人之常情也。但有一種讀書功利主義,殊為可怕。刀兄在《不讀孟子》一文中,說到明代讀書人讀《孟子》 ,讀到了“君子之學(xué),慎獨而已矣。” 可光追求自身道德完備,不顧家國大義, “一邊講自省,一邊任由社會墮落?!?這與各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市儈哲學(xué)沒啥兩樣吧。況且另有一種政治意義上的讀書功利主義,簡直就是領(lǐng)著大伙兒一條道跑到黑了。
所謂的“不必讀書目” ,議論的是某些傳統(tǒng)、某些古代思想,批評的是今人對待的態(tài)度。涉及到社會方面,影影綽綽地露出一點《七日談》的意味;還有些拿人說事的文章,則像《中國好人》的延續(xù),下筆較《中國好人》放得開。《不必讀書目》比《七日談》晴朗,很多地方刀兄已經(jīng)把話說明了,不像《七日談》那樣主動往寓言上靠。即使點到為止,也是把你點疼了,知道哪兒地方挨了一刀。比如《不讀堯曰》這段:
我們現(xiàn)在重讀先秦諸子的著作,常覺溫暖,一批思想者,貨真價實地關(guān)心人民的命運,他們思考的問題,在那個時代,已至極限,如無后來的思想大統(tǒng)一,孔墨莊荀的脈絡(luò),但延伸到更遠,但君主明察秋毫,哪里會讓這種事發(fā)生?漢武之后,堯舜,在孔墨時代尚為寓言的,就坐實為帝王的護身神,道德合法性的象征了。
該書整體上,比前兩本都耐讀,都有趣??熠s上刀兄的第一本書《玻璃屋頂》了。我曾問他啥時候再版《玻璃屋頂》 ,他說那是游戲之作,不想重出。而我以為游戲之作最好,正如刀兄評價《徐霞客游記》里最好看的便是書末尾的日記:“沒有功用目的” ,所以好看。
有些人的漂亮文字,仿佛山陰道上行,好句子應(yīng)接不暇,太滿太擠了,不給讀者留有消化的空間。刀兄的文字,好像一個人請你去他家做客,家里的擺設(shè)很普通,忽然間你就發(fā)覺里面有個精致的案幾,案幾上又立著一個瓷瓶,細一看,居然是元青花。而主人卻是低調(diào)的、詼諧的,并不以元青花為重。刀兄一向以“說”代“寫” ,一不小心就現(xiàn)了游戲者的原形。他不經(jīng)意寫出來的警句或格言什么的,完全是一副嬉戲的態(tài)度。比如這句:“為什么說不讀《孫子》呢?曰不用讀。咱們這里,人人都是兵法家,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在兵法盛行的社會里,不懂兵法的人,早已把基因還給上帝,徹徹底底地絕種了?!?/p>
刀兄討厭“學(xué)者”之名。既言之為“學(xué)” ,必有莊重之感,而莊重易流于呆板。也許稱刀兄為智者更恰當(dāng),可以在前面加許多你贊同的定語,讀書的智者、游戲的智者、隱居的智者……這位智者對讀書的總的意見是:“如果沒有什么有趣的讀物,識字又有什么用呢?”從此你能想象他的文字風(fēng)格?!恫槐刈x書目》將那些佶屈聱牙的周《誥》 、殷《盤》說得趣味橫溢,令我真想必讀一遍。這個副作用,也許早在刀兄意料之中,說不定還是他的詭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