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巴黎
巴黎有太多風景,太多名勝,太多故事,幾天下來,像一頓接一頓的饕餮大餐,有些招架不住。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一頭扎進了街角的小酒館。
門被推開,伊夫·蒙當?shù)某擅枨堵淙~》Les Feuilles Mortes撲面而來。
抬眼處,窗外一片金黃。
隨著招呼,干凈利索的侍者端上了Mouncbsbof,一種苦味很重的德國黑啤?!罢局人膫€歐元,坐著喝六個,在外面坐著十個”。仔細聽,湊合著懂,所有單詞都把H音吞掉了。在這個別人都是鄉(xiāng)巴佬的國家,能夠有人跟你說英文,法國人民已算進步很大。
椅子一把把地緊挨著,面街而排。貴有貴的道理,紅男綠女就在眼前悄然而過,一幅鮮活的浮世繪,自己也成了畫的一部分。街邊到處點綴的酒吧,暗紅色的陽棚,流淌的河中一個個小小港灣,行色匆匆的人們會忽然停頓一下,坐下來喝上一杯,像探戈舞步的歇拍。說不定就有個優(yōu)雅的人兒緊挨著坐下,就那么大小的地方,先用眉眼說話,聊得投機就加一瓶波爾多或者勃艮第佳釀,750毫升不多不少。情之所至,又是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天南地北的人到巴黎,都來找一種感覺,無處不在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個個都像給施了魔法,說著沒頭沒腦的話,做著瘋顛顛的事。比如白給一樣去搶那個人造革包包和一大堆沒有多少實用的東西;比如都篤信買得越多就越劃算的邏輯。很藝術地浪費,那叫品位,法國人有這傳統(tǒng),帶頭的當數(shù)路易十六的老婆,一個把財政收入的一半都用在鋪張和奢侈品上的敗家娘們,害得一心只想做個鎖匠的皇帝窮兵黷武?;实勐?,本職工作就是吃喝玩樂、打仗和娶表妹。法國人興兵與眾不同,部隊里盡是些文化人。當年拿破侖遠征,有個叫夏伯里埃的士兵,在羅塞塔的地方找到半塊石碑,十五年后,他愣是讓斷了上千年檔的法老文活生生地回到世人面前。面對殘碑上“為了你的愛,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的法老文,亂哄哄的娛樂圈沉寂了好一陣子。起兵打仗揚國威、振民心,還能把別人的財富歸為己有,君民同樂之事。細想想,協(xié)和廣場的方尖碑、盧浮宮成堆的藝術品和凱旋門,哪個不是戰(zhàn)利品呢?當然,打仗也會捉襟見肘,鎖匠皇帝比較慘的時候就連自己的純銀御座都賣掉換了槍炮。被推上了斷頭臺的那一刻,嘴里嘟囔著“慢點兒,這個斷頭臺是我設計的”,讓人想起了明朝那個整天在宮里做木匠活的皇帝朱由校。
坐在臨街的椅子上,不遠處盧浮宮玻璃金字塔的尖角在夕陽中格外刺目。微醉中,忽然茅塞頓開:盧浮宮成千上萬的藝術品,為何唯獨維納斯和薩莫色雷斯尼凱兩件寶貝被大家推舉為鎮(zhèn)館之寶。
巴黎,浪漫之都,來到這里,一不留神就會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當人們鮮血淋漓,祈求愛神擁抱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愛神實際上是一個自顧不暇的殘疾。至于那個勝利女神,則是一個高振雙翅、四處亂撞的無頭家伙。
愛情與和平,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但是,愛無助,戰(zhàn)無頭,卻是上蒼在冥冥中傳達給我們的信息。
對了,還有那個大家都贊不絕口,實際上一片模糊,裂滿了細紋,似笑非笑的美麗傳說蒙娜麗莎。人們一路趕來,排著隊,在老遠處背對著一個畫框,咧開嘴,擺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舉起相機,然后轉身離去。
好像我們匆匆的一生。
汗·哈里里巴扎
位于開羅老城中心的汗·哈里里巴扎(集市),是一個最能給游客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
汗·哈里里巴扎成形于十四世紀初期。因先知穆罕默德的嫡孫葬于此地,前來拜謁的人很多,漸漸發(fā)展成集市。上世紀初,這里主要販賣奴隸和牲畜,后來成了經營金銀首飾、手工藝品、古玩和旅游紀念品的場所。
狹窄曲折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一年到頭永遠嘈雜、混亂。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劣質喇叭傳出的節(jié)奏強烈的阿拉伯音樂聲混合著,與煙熏火燎的沙瓦瑪烤肉、郁烈刺鼻的阿拉伯香水味道摻在一起,構成了大而無序的汗·哈里里巴扎。各種膚色的人在稠密的人流中汗流浹背地擁擠著,各有各的樂趣,到此一游者有之,思幽問古者有之,尋寶探密者有之。人們從被煙熏得發(fā)黑的拱形門廊上,從舊貨攤漬滿銅銹的器皿上,以及從難以道出卻又無處不在的殖民文化的痕跡中,感受著歷史的沉淀,感受著古老文明和現(xiàn)代文化劇烈碰撞所帶來的強烈的刺激與震撼。
汗·哈里里巴扎也是個淘金的地方,從未間斷過的征戰(zhàn)和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人口的遷徙使得每個時代都在每個角落里留下了痕跡,留下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烙印。
我的一個不太走運的朋友,幾年前只身到此闖天下。生活無著,只能以為國內出訪小組安排食宿和聯(lián)系機票、導購為生,常??畤@命運之苦。一次帶國內小組來此一游,無意中在一堆廢銅爛鐵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乎乎的器皿。憑一種莫名的直覺,她覺得自己與此物有緣。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以四十鎊的價格買下,隨后帶回家中,供在佛前。
來埃及的中國考古隊很多。一位考古界的泰斗級人物不意間發(fā)現(xiàn)了此物。老教授取出放大鏡和鋼銼,去掉厚重的銹漬,黑乎乎的器皿隨即露出黃中帶金的顏色,用銼一敲,聲如鐘罄。老人沉寂半晌,低低說出幾個字:“沒錯,是宣德爐”。
驚喜中,朋友請其估價。老人沒有回答,伸出長著六指的手掌。
“六位數(shù)”?朋友當即暈了過去。
……
小富在勤,大富在天。
塔斯馬尼亞紀行
車窗兩側迅速退去的綠色、撲面而來的海風、云層縫隙中投下的束束陽光、斑斕的草坡上悠然吃草的牛羊,周邊的一切都在提醒著:我們已經踏上了塔斯馬尼亞,南太平洋中一個孤零零的角落。
應該感謝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便利,從仲春時節(jié)的北半球到秋風瑟瑟的塔島,中間只隔了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而這段路程,三百年前的荷蘭航海家亞伯·塔斯曼卻在荒波中顛簸了數(shù)月之久。塔斯曼曾經率他的船隊兩次來到這里,但陰霾多雨的海岸、令人生畏的山嶺和面目猙獰的土人絲毫沒有引起這位冒險家的任何興趣。荷蘭人最終放棄了南太平洋中的這塊富饒的土地。
一念之差,讓財富擦肩而過,而得而復失,更讓人扼腕,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前來接機的老米歇爾,是一位極為和善、健談的老者。一口比較標準的英語,不是像大多數(shù)澳洲人那樣把“I AM HAPPY TODAY”說成“I AM HAPPY TO DIE”。流暢標準的英語自然增加了交談的話題。一問才知道,因為職業(yè)是迎來送往,客人又多是來自天南地北,土生土長的他特地去培訓,學會了這一口大家都能聽懂的英語。講英語的人也需要培訓英語,讓坐在車上的我們不禁啞然失笑,當然,也對老人家的敬業(yè)肅然起敬。
一路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從島上唯一的造紙廠因為綠色和平組織的抗議而關閉,到當?shù)厣a的土豆都被運到了中國,從他自己養(yǎng)的馬參賽得獎到泛濫成災的兔子,話題也是信馬由韁,無所不及。
車子在平緩曲折的公路上疾駛著,路上偶爾能看到一些灰暗破舊但十分雅致的建筑,掩映在樹叢之中,大概是些教堂之類,讓人不禁想起那個用帆船運送重刑犯的時代。島上的天氣也是晴一會兒陰一會兒,不時灑下幾滴小雨。不知為何,腦海中總是閃現(xiàn)兒時在夏日黃昏里,躺在草垛上背誦“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钡那樾巍?/p>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光燈鋪在疾駛的車前,明晃晃的一片。老米歇爾忽然打破沉默,指著前面道路上不時出現(xiàn)的一灘灘漬跡,問我們可知道被車輪軋死最多的是何動物,坐在車上昏昏欲睡的我們幾位立刻活躍起來,七嘴八舌起來:青蛙、刺猬、蛇……
然而,答案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是老鷹之類膽量比較大的猛禽。
看著我們疑惑的樣子,老米歇爾解釋道:傍晚,老鷹等猛禽自恃藝高膽大,為了吃掉路上被軋死的小動物,往往咬住獵物不放,車子很近也不肯離開,直到被明晃晃的車燈照得暈頭轉向,亂了方寸,想要逃遁往往為時已晚,結果被呼嘯而過的車輪碾個粉身碎骨。
貪婪妄為、有恃無恐,是引來殺身之災的罪魁禍首。
被車輪碾過的,除了為了糊口,不得不鋌而走險到馬路對面尋找食物果腹的倒霉蛋外,更多的,是那些本該振翅高翔的梟雄。
動物如此,我們人呢?
浮露卡
“浮露卡”這個好聽的名字實際上是埃及一種小帆船的名稱。舵手憑借高超的駕船技術,在河中“之”字行走,既可以順流而下,也能逆水而上。遠遠看去,玉帶一樣的尼羅河中好像豎插著許多白色的羽毛,成為埃及的獨特風景。旅游者無不以坐在“浮露卡”上,一邊品著濃濃的“土耳其咖啡”,一邊欣賞兩岸無盡的風光,當作埃及游的一大樂趣。然而,對于像我們這樣的老開羅來說,“浮露卡”所帶來的,遠遠不止這些。
你可以在晚間十一二點鐘的時候,花上四五十鎊錢,找一個身著白色“嘎拉倍耶”的老者,載著你在尼羅河上漂上一夜。
當船漸漸離開鬧市,闌珊和喧鬧被濃濃的河風吹遠,只有桅桿發(fā)出吱吱的細響、低低的蟲鳴和水面上陣陣蛙叫縈繞耳畔,黑漆漆的夜空中不時劃過流螢的時候,對于久居城市,不知繁星璀璨真正是何等壯觀的人來說,“浮露卡”上的一夜能夠讓你刻骨銘心。
我歇靠在桅桿上,抬頭仰望夜空,心中默念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誦名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钡脑娋?,一邊半閉雙眼,東一句西一句地與撐船的老者聊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半睡半醒之間,滿腦子生出些奇異的想法,似真似幻。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昏昏中睡去。
黎明時分,兩岸一望無際的椰棗林慢慢從朦朧中顯現(xiàn)出輪廓。一切都在平坦、靜寂中緩緩向遠處延伸,東方的天空中有一抹略帶綠色的光,越來越寬且慢慢升起,先變成乳白色,再變成橙色,圓圓的太陽從水中升起來了。遠處的沙漠、椰棗林、河水、甲板都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光。大地蘇醒了。這時,仿佛從遙遠的天際間傳來了誦經的聲音。舵手以河水凈面后,跪倒在甲板上,一臉莊嚴,向著麥加圣城不停地叩著頭,口中振振有詞。太陽照到他的頭巾、白袍和他古銅色的臉上,整個人像銅鑄一般。微光在他的身后和耀眼的甲板上流下一條赭石色的影子。此刻,天地、時間像凝鑄在那里。許久,原本灰色的遠方漸漸成了紫色,整條大河都變成了鮮紅。隨著太陽的升高,朝霞退去了,天空中呈現(xiàn)出一片慘白。河水和整個周圍的景色,都漸漸清晰起來。岸邊的椰棗林里,一個白衣牧童,一邊跑著叫著,一邊不停地朝著船上揮手。
我朝著風吹過來的方向望去。天哪!遠處出現(xiàn)了一大兩小的三個金字塔!
時隔數(shù)年,現(xiàn)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只覺得除了天地間盡是炫目的燦爛外,滿腦子仍是一片空白。隨著時間的推移,細節(jié)漸漸蒸發(fā),唯有那一刻的感受沉淀下來,連同天、地、大河、金字塔凝固成歷史,凝固成一段每當回憶起來就激動不已的故事。
我是CAPTAIN
在埃及,人們的稱謂很多。最尊貴的莫過于“HAJJ(哈吉)”了?!肮笔悄滤沽謱ν瓿甥溂映フn業(yè)者的稱呼。成為“哈吉”的人,要頭戴與眾不同的裹頭以示區(qū)別。在農村,“哈吉”的房子更會被村民們粉飾得五顏六色。某某要去“哈吉”的消息會被周圍的人當作重大新聞廣為傳散,大家紛紛前來道喜,以示祝賀。許多穆斯林,為了“哈吉”終生省吃儉用,甚至要舉債。穆斯林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哈吉”。
第二種稱謂是“MAHANDIS”即工程師之意。這可是貨真價實對成功人士的稱謂。大凡念過些書、有一技之長的人,都被人們稱為“工程師”。開羅有一條頗為氣派的大街就叫“MAHANDISIN”,意思是工程師住的地方。某人遞上名片,會特地說:“我是工程師”。對于“教授遍地走”或習慣于稱呼別人為“某某總”的中國人,常被埃及人那種對“工程師”頭銜自我陶醉的感覺搞得莫名其妙。
我們這些外國人走在街上,常被稱作“CAPTAIN”。英語里,把船長、機長和上尉等稱做“CAPTAIN”。印象中,CAPTAIN簡直就是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的英俊人士的代名詞。記得有一次乘坐俄航,飛機停穩(wěn)后,機長在空姐和乘客的目送下,昂首挺胸率先走下飛機,舷梯旁回首間的那個瀟灑手勢,令人久久不能忘懷。
我怎能被稱做“CAPTAIN”呢?既沒有魁梧的身材,更沒英俊的外表,工作平平,業(yè)績平平,收入平平。所以一直以來,我對“CAPTAIN”的稱呼,只當是個普通稱謂,對別人頗為正式的敬禮,也不以為然。
偶然的一件小事,讓我對當初根本沒有在意的這個稱呼有了全新的認識。
那是雨后初晴的一個傍晚,我閑坐窗前翻著報紙。兒子湊過來,指著一幅畫,問上面“HOME FROM SEA”的意思。解釋完畢,我隨口讓其將有關SEA的詞連成句子。他想了想,結結巴巴地說:“DADDY IS A CAPTAIN, HOME FROM SEAING……”
他沒有注意到我的沉默,繼續(xù)結巴著。
是呵,爸爸是個船長,只有幾名乘客的船長。家,就是船;日子,就是載著這條船的水。這水呢,有時會是江河;有時會是大海。航程中,會有風風雨雨,會有激流險灘。船能走多遠,全靠船長的本事了,而爸爸的責任,就是駕著這條船,平平安安,抵達目的地。
責任好重??!
爸爸會不辜負兒子的厚望,努力當好船長,坦然接受別人頗為正式的敬禮。
我是CAPTAIN。
一攬子
長期單身駐外的男人總是會引起別人過多關注和好奇,特別是在遙遠的非洲。那里的人們堅持認為,只身在外絕對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人們私下議論著。更有一些女職員投來異樣的目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終于忍不住好奇,人們開問了,是那么執(zhí)著、那么不厭其煩:“你會把米蒸熟嗎?”“你會做GUZGUZ(阿拉伯的一種湯菜糊糊)嗎?”“你會自己打掃房間嗎?”“你會想家嗎?”“你的褲子破了,自己會縫好媽?”當然問的最多的還是“你白天黑夜獨自一人不寂寞嗎?”……
日子久些,關系熟了,他們便直截了當?shù)亻_起了玩笑:“娶個埃及姑娘吧,漂亮、賢惠、還能生好多小孩。穆斯林可以娶四房太太呢?!币魂囮嚭逍χ?,我得了個“尼西比”的稱號。從那一時刻起,埃鐵的朋友們,不論男女,開始稱我為“尼西比”。
我成了“尼西比”。
我的天,尼西比,做夢都不會想到,我學會的第一個阿拉伯語單詞,竟然是尼西比,阿語的意思是小舅子或妹夫。
與埃鐵的生意進行得異常艱難,本來互不相干的幾件事,非要綁在一起談不可。因此,談判中,不時會提到“一攬子(A PACKAGEDEAL)”一詞。它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以至連送咖啡的仆人,一個名叫蘇萊曼的蘇丹老黑,都會張口閉口地說“A PACKAGE DEAL”。
一天,來到蘇萊曼煮咖啡的小屋閑聊??纯醋笥覜]人,他不好意思地用阿語小聲問起,我們每天所說的那個“一攬子”是個什么好東西。面對著他黑黑的臉上那謙卑的笑和那渴望的眼神,我想了想,用不太熟絡的阿拉伯語解釋道:“光買黃瓜,三鎊錢,要是黃瓜、西紅柿和胡蘿卜搭著一起買,就便宜些,這就叫一攬子?!苯K于弄明白了困惑了很久的問題,蘇萊曼咧開嘴,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伸出粗壯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搖著,一口白白的牙齒格外顯眼。他一遍遍叨咕著“一攬子”心滿意足地走了。
下午談判之余,蘇萊曼又送來咖啡。怪了!這次的咖啡又濃又甜。問問原由,老黑子蘇萊曼嘿嘿一笑:“尼西比,我有三個黑妹妹,你可以,”他忽然停住,露出了一臉憨笑和他那口白白的牙:“一攬子?!?/p>
阿里·哈米博士
阿里·哈米博士是埃鐵的總裁。這個早年留學英國的老頭,矮個子,禿頂,永遠西裝革履,永遠一臉嚴肅。他是埃及現(xiàn)屆政府中頗有些實力的人物,相當于埃及的冶金部副部長,在埃及乃至整個北非,德高望重、頗具影響。當?shù)弥贻p時放棄國外優(yōu)厚的工作,一心回國致力于埃及鋼鐵業(yè)的發(fā)展時,我不禁對他肅生敬意。他是我認識的最有權威、最有學問的埃及人之一,也是我十分投機的朋友。他的機智、坦率,特別是他那帶著冷峻的幽默,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蓱z的阿里·哈米博士,六十開外的人了,領導著一個三萬多員工的埃鐵(在北非已是很大的企業(yè)),在風雨飄搖、舉步維艱的日子中苦苦熬著,煩心的事讓他一天到晚緊鎖眉頭、心煩意亂。
博士平日里在幾十公里外的海拉灣生產基地,我們很少相見。只是他來開羅開會或辦事,回到城里的辦公室時,我們才偶爾見個面,聊上幾句,然后他又匆匆趕往他處繼續(xù)忙乎。印象中的他,永遠忙忙碌碌,永遠愁眉不展,永遠疲憊不堪。
埃鐵的生意進行得十分艱難。由于對方堅持要許多事情“一攬子”解決,有半個多月時間里,大家坐在一起,互致問候之后,甚至無話可說,談判陷入了僵局。
阿里·哈米博士來了,想要見我。
我又被領進他那大而破舊、又黑又暗的辦公室。推開吱呀作響的門,一股腥臊的味道撲面而來。幾只剛剛會走路的小貓在角落的草堆里盡情地耍著,那是博士上班的路上撿來的。他吩咐送咖啡的蘇萊曼,那個同樣是博士上班途中撿來的老黑子,每天好生照顧小貓,等到它們長大些了,再轟出去。據(jù)蘇萊曼講,博士還給了他50鎊奶錢。要知道,這相當于蘇萊曼10天的工錢。
博士正在接著電話,他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坐在那里,心里揣摩著他要談的話題。這時,老黑子蘇萊曼端上了咖啡。
博士放下電話,用眼看著我,表情仍舊嚴肅,過了很久,他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同蘇萊曼攀上親了?”博士說道。我萬沒想到,玩笑開到了總裁耳朵里?!拔遥腋闹饕饬?,博士。”我趕緊說?!芭?,為什么?”博士問。“是這樣,蘇萊曼的幾個妹妹太黑了,我怕……”“怕什么?”“怕晚上黑燈瞎火的找不到她們。”博士輕輕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放心吧,她們能夠找到你!”
春月下的落花
你一生都生活在窘困之中,冬天睡在沒有火的閣樓里,出門時要借穿朋友的外衣,你更懂得饑餓比音樂更有力量的道理,所以才有了為換一份土豆餐而留在菜單上的這支名曲;
你凄風中生來,苦雨中死去,你在你的“冬之旅”里徘徊了一生,飽嘗了人世間的寒冷與辛酸,卻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春天,留下了春月下落花般凄美的樂曲;
你一生信奉上帝,在教堂的唱詩班中度過了你的童年,你是用無比虔誠的心兒感動了神靈,才獲得了不盡的靈感源泉,在短短的31載人生旅途之中,留下了1500多首樂曲。
此曲只應天上有,
人間能得幾回聞。
那些豈能叫樂曲,那是向人間傳達的來自天堂的聲音呵!
你深深懂得做人的尊嚴,懂得“不自由,毋寧死”的道理。為了一個心靈上無限遐想的空間,你寧愿忍受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痛楚折磨,一生像冬日的雪花兒一樣隨風漂泊;
你多情,敏感,含蓄,憂郁,你所有的作品都有一種委婉纖細的獨特韻味,總會讓人想起記憶中的往事:那傍晚的一片落霞,月光下海面上的一抹銀白;那微風中滿開的槐樹花兒;記起少女眼中那被愛撩起的一點點輕佻和一切一切帶點兒苦澀的美好……
你卑微,你貧窮,你心上的人兒一個一個地離開了你,空留下那首連神靈都會感動的小夜曲,你可知道,它為你的后來人敲開過多少芳心呵!
你一生孤獨,孑然一身,沒有享受過嬌兒繞膝的天倫之樂,卻留下了讓無數(shù)嬰兒都能安然入睡的搖籃曲,它是孩子們眼中藍天上的鳥鳴,是吃奶后的疲倦,是風雨中母親的臂膀呵。
又豈止是孩子們呢?你可知道,冬夜的燈下,我們疲憊不堪的心靈被這支曲子輕輕撫摸時,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呵!
睡吧,睡吧,媽親愛的寶貝,輕輕睡在搖籃里。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醒來媽媽都給你……
你的一生,恰如你的第八交響曲,過早地展示了太多的精彩與輝煌,過早地詮釋了人世間的全部內容,所以只能留下第一二樂章,只能戛然而止,只能“未完成”,只能留下無數(shù)遺憾,成為人類音樂史上的“ 梅羅的維納斯”,任后人猜想,評說……
人們都說,你是貝多芬之后最杰出的音樂家,你的某些曲子,可以與之媲美。
我要說的是:如果論旋律的優(yōu)美抒情性,曲子的歌唱性和普及程度,你甚至會超過貝多芬……
今年的1月31日,是你的誕辰紀念日,像世上無數(shù)樂迷一樣,我不禁想起了你。
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在那個“埋葬了豐富寶藏和更加美好的希望”的地方,替我獻上一個寫著“ LEST WE WILL FORGET ”的玫瑰花環(huán)。
你的名字叫佛郎茨·舒伯特。
重返亞歷山大
在阿拉曼,太多二戰(zhàn)的話題讓心情過于沉重。忽然就想起了兩百公里外的亞歷山大。于是,車子一路向東,沿著蜿蜒的地中海南岸,在齋月空無一人的公路上狂奔起來。一念之差,精心設計的旅程被徹底改變。人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踏上歸途的那一刻,竟像赴約的情人,翩翩欲飛。
印象中的一切,仍如昨日般鮮活、生動:水般流動的車窗外,是灰藍色的海岸,間或有白色的翅膀,在俯身向海的高大棕櫚樹間滑翔而過。陽光下是片片綠得發(fā)亮的稻田……
曾獨自爬上殘破的要塞,面對大海,憑欄慨嘆。那個為了社稷,巧妙周旋在愷撒和安東尼兩個曠世英雄之間,以自己美麗與聰慧,導演出一場場愛恨恩仇的艷后克利奧佩特拉,讓我生出無限遐想。極致奢華和成功之后的短暫喜悅,除了抹不去的回憶,一切已成殘夢。江山依舊,美人安在?
曾隨慕名而來的游客們,在聞名遐邇的香水街里擠上一擠。狹窄、擁擠斯塔特小巷里奇異的香味、穆斯林國度里男女間親密接觸,都讓我興奮異常。饑腸轆轆之時,靠海臨窗的海鮮館,美味烤蝦,難得一見的啤酒、土耳其咖啡……微醺中,淺藍色的微風和地中海最華麗的落日,讓我對所有世俗意義上的美好心滿意足。
曾對著青綠的稻田中忽然冒出一片白色的建筑發(fā)呆,走進一看,原來是奴比人的墓地。午后的陽光斜射進來,照在凋謝的花環(huán)上,牧童趕牛而過……瞬間,一切又恢復了安詳與平靜。這個修建了金字塔和卡爾納克神廟、盛極一時的民族,如今竟香火難傳。
曾在月亮升起時刻,來到海邊,情不自禁地加入到狂歡行列之中,驚奇著女人們眨眼間從四面八方匯到一起,像來選美。和著激烈的手鼓和劣質首飾的嘩啦作響,男女老少載歌載舞。是那樣忘情,黎明將至我卻渾然不知。婦人們打著舌哨,快樂叫喊著,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在急速旋轉中煙消云散。
激烈的節(jié)奏中就有地攤隨意鋪開,伴隨著沙瓦麻烤肉的煙熏火燎和聲嘶力竭的吆喝,她們開始販賣起來?;蛟S能有幾鎊錢的進餉,明天的日子就有了著落。知道一生的終點是個天堂,她們沒有理由不笑對不堪的人生。
面對窮苦但快樂的她們,我曾無地自容。
拐角處破舊的雜貨鋪里,也許還會遇上那個灰發(fā)藍眼,操一口流利阿拉伯語的法國老太太?!皝磉@里旅游的,可一住就是五十幾年”“愛上了這里的閑散、寬容和無盡的陽光”“當然,還有像大衛(wèi)一樣性感的他”。剛禮拜回來,與店主討價還價的老太太一定會搖著頭,無奈地笑著講起年輕時的浪漫。甜美的回憶,會讓人恍惚中覺得,自己就是故事中的男主人。
……
亞歷山大,對初來乍到的人,可能有些破舊,有些無序,甚至臟亂。稍久一些,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容忍、溫良的她,會接納你所有的窘迫,讓你愜意、舒適,讓你疲憊不堪的身心,漸漸舒展開來,在不知不覺中,感受到她的種種美好。再久之,你會發(fā)自內心地感受到,這個曾經貴為世界中心的城市,平和、寬厚、大氣、優(yōu)雅,有如一位遲暮的貴婦,雖面紗蒙塵,卻風采依舊。
多少年來,她每日依窗企盼,苦苦等待著她那遠征的英雄,和曾經屬于她的華美與輝煌。
人們仍舊稱她“地中海新娘”,盡管她紅顏漸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