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的自由
關(guān)于“自由”,我想了很多。如果沒有地心吸引力,我們就可以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但是如果真的擺脫了地心吸引力,我們恐怕也飛不到哪里去。能成為月亮就挺好:自己打著轉(zhuǎn)兒,再繞著地球轉(zhuǎn)。自己做自己的主,遠遠地,還有一個老朋友拉扯著。因為,就是真的飛離了地球,跳出了軌道,我們月亮又能到哪地去呢?宇宙很寬廣,也許,再寬廣的自由都會被一根看不見的引力線拉著。就是說,自由是有重量、含核心、重情義的。說不定,還有想象力。
生活在美國西部,天,藍得大氣;云,白得簡單。在這樣的情景里,我似乎幾筆就可以畫出“自由”的形象來,可一要下筆,又覺得把自由定義成文,還不如把它畫到我見過和熟悉的西部景物與人事中去。西部牛仔是以追求“自由”為性格的。到如今,“自由”成了一面大旗幟在地球各處飄揚,那么,在這自由的故鄉(xiāng),自由長成了什么樣子呢?
前面提到月亮,那就從西部的月亮說起。我原來對“月亮”這樣的東西,也不稀罕。因為它是公共財產(chǎn),沒人會把它藏到自己家去。而且,它的存在是無聲無息的,輕輕地在藍幽幽的天上劃一道指甲印子,那兒就冒出一個月牙兒。有一天,我偶爾一抬頭,就看到了這樣一個月牙兒,歪歪地停在天上。兩個月牙角兒,細成兩根彎彎尖尖的絲兒。那時候,我覺得月亮在抿著嘴兒笑,笑我們這些在地上過生活的人。
我開始關(guān)心起月亮,是因為,有一天,一群小學(xué)二年級的美國小學(xué)生和我們幾個哲學(xué)家談?wù)撈鹞鞑康脑铝?。那天是他們的哲學(xué)課,大家自由討論。他們剛開始學(xué)寫詩。所以,他們自己選出來討論的問題是:“為什么詩要有節(jié)奏?”有一個女孩子前后搖晃著身體說:“有節(jié)奏,就是在動。所有在動的東西,都有節(jié)奏。所以,一讀詩,我們就可以搖頭晃腦?!庇谑牵陀行『⒆硬煌?,說:“月亮在動,繞著地球轉(zhuǎn),難道月亮也有節(jié)奏?我們怎么沒看見月亮搖頭晃腦?”于是,又有小朋友反駁:“你看不見月亮有節(jié)奏,不代表月亮沒有節(jié)奏。你看不見的東西多著呢。譬如說:你看不見鬼?!?有一個黑人小男孩一臉嚴肅地說:“我看見過鬼。有一天,我在黑黑的過道里走,一個鬼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就在這兒?!彼钢约旱挠壹?。另一個黑人小男孩說:“那是你哥哥?!蔽覍嵲谌滩蛔?,就笑了。心里想,人小的時候,思想原來是可以如此自由的。正想著,又一個小男孩發(fā)言了:“月亮肯定有節(jié)奏,因為它孤獨,它要寫詩。星星就是它寫出來的詩。”
這樣的想象力!真是自由的果實。孩子的思維是最自由的。第二天,我看到月亮的時候,就接著孩子們的自由聯(lián)想往下想。并且,想得很有東方特色。那天,下雪了,雪又停了。在西部黑黝黝的夜空,兀自停著一個巨大的白月亮。它在肥沃的夜色下面,像一眼詩句突涌的泉。跳躍的水珠兒突突地冒出來,在我眼前,看著就成一群大觀園里的女兒,嬉笑著,推搡著,跑過怡紅橋,一廂情愿地寫下沒有根底的愛情詩。一句句妙語聯(lián)珠,可流到黑夜的臉上就結(jié)成了孤獨的淚。成了月亮周圍的一空星星。
我很奇怪,我們這個小學(xué)生把星星叫作“月亮寫的詩”,卻不叫作“月亮的朋友”。在后來一次哲學(xué)課,討論“朋友”的時候,我把這個問題向小朋友們提出來了。讓我吃驚的是,小學(xué)生的理由是:“星星不會說:‘對不起’。朋友,是要會說‘對不起’的?!比缓螅麄冇终f:“會說‘對不起’也不行,還不是朋友。如果,你說的時候不誠心,馬馬虎虎說一句‘對——不起啦’。你也會傷害朋友的感情。”有一個小男孩子甚至無比虔誠地說:“你說對不起的時候,不誠心。這是罪過。你不誠實。”
原來,在小孩子無比自由的思想中,還有一個核心:善良意志。自由跑得再遠,甩得再開,想得再浪漫,也得系在這個“大地球”上。這樣的自由才能有力量和感染力。世界上除了你,還有無數(shù)個和你有著一樣權(quán)力的其他人。只要還有他人,是非、道德、善惡,就進入了我們的社會規(guī)范。我以前總覺得,美國小學(xué)不教多少語文算術(shù),小學(xué)整天都在教小孩子們什么呀?聽了小孩子們對“對不起”的定義,我感覺到:原來,美國小學(xué)也不是整天鬼混,學(xué)校花很大的力氣在教小孩子“社會規(guī)范”:不可以背后遞條子說別人壞話;不可以說:“你真笨”;不可以在站隊的時候踢人家屁股;不可以因為小朋友父母沒錢就或者是有色人種就歧視……不可以說“對不起”時不誠心。在這個自由國度,每個人的自由空間原來是規(guī)定的,到不傷害他人為止。
對自由下規(guī)定,是不是和自由的屬性相違呢?
在又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月亮是有節(jié)奏的,它是一首詩;人生也是有節(jié)奏的,也應(yīng)該是一首詩。這首詩應(yīng)該是怎樣的呢?冬天的大地上,樹上的葉子全落了,樹就瘦了。只剩下彎彎曲曲的筋骨,分不清是桃還是李。它們有時候一棵接著一棵,有時候又只有孤零零的一株,立在一馬平川黑土地上,靜靜地,像是從大地的身體里抽象出來的靈魂。它們是大地獻給白月亮的現(xiàn)代自由詩。所有的好詩都應(yīng)當(dāng)寫到觸及靈魂。如果,自由是一首好詩,它也應(yīng)該觸及靈魂。
西部的文化講靈魂。再偏僻的小鎮(zhèn),最大最好的建筑一定是教堂。教堂是一個通道,讓個人的靈魂和永恒的上帝溝通。人們必須保證靈魂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因為,西方人把肉體和靈魂分開,肉體的強壯不能保證靈魂就一定健康。肉體的享樂也不一定就能提供靈魂的平靜。肉體的存在被理解為只是一種偶然,肉體是要毀滅的。在肉體死亡了以后,靈魂可以回到上帝的樂園,與上帝一起永生。
可西方人并不把他們的肉身等同與他們的“自我”,而讓他們的靈魂等同與“自我”。這點很重要。柏拉圖把那由“自我”載著的靈魂分為三個部分:理性,嗜欲和動物性本能(《共和篇》)。這樣看來,靈魂也不是一份純粹潔凈的精神。聽從靈魂的哪一部分是一種選擇。而“自我”是這種選擇的行為者,也是這種行為后果的道德承當(dāng)者。
人的自由意志,是一種選擇的自由。人生是一種選擇。
選錯了怎么辦?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我們二年級小學(xué)生的理論:好人進天堂;壞人下地獄。要是一輩子干了一半好事,一半壞事,怎么辦?那就得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跑。小孩子的心很善良:上帝會給他機會。讓他多跑幾次,就知道要當(dāng)好人才行。
這首小孩子的人生自由體詩,一定能讓月亮目瞪口呆。
西內(nèi)不拉斯加
前些天,我去了西內(nèi)不拉斯加。世界上有很多漂亮的地方可去,去不去西內(nèi)不拉斯加其實是無關(guān)緊要的。我去,與其說是去旅行,不如說是去尋找答案。去之前,想找什么答案,自己也不是很明確。只是因為那里是一個士兵的家鄉(xiāng)。如果一個士兵能引起我非得看看他的家鄉(xiāng)不行的熱情,那這個士兵身上一定有什么獨特的性格,而這種性格的存在,我在大城市里找不到解釋。
人和人可以很不相同。這點誰都知道。別人的不同,并不需要我來一一解釋。那是人家的個性。但是, 士兵的個性卻不應(yīng)該叫做“個性”,因為,士兵的“個性”是以軍團為單位的。士兵,是一支隊伍。他們以“隊”為單位存在;他們因為有“團隊”而取得勝利。他們在隊伍中把“自我”淡化到一邊,而把“責(zé)任”當(dāng)作軍人的性格——群體性格,寫在旗幟上。他們最大的犧牲就放棄了自己的自由。這就使得我有足夠的好奇心,去看看一個人的家鄉(xiāng)。
西內(nèi)不拉斯加,是世界上最安靜的地方。一望無際的土地,睡著。睡得正氣實足。勿容驚撓。就是起伏跌宕,也都是在無聲電影里進行。再壯觀,再大氣,也都是安安靜靜地壯觀和大氣。這里過去一定是海洋,被時間熨燙了一萬一千年,成了海洋的化石。每一個沙石都不再焦躁不安,每一根牧草都綠得那么永恒。藍天,永遠是不沾染青少年,一派英俊的風(fēng)吹過,跑馬由韁,能配得上嫁給他的窈窕淑女,只能是那些陡壁上比紅豆還紅的火燒荊棘。這些連心都可以放到十字架前貢獻的鄉(xiāng)村少女,她們因為紅得單純而魅力無窮。有一種精神,像由遠而近開來的火車,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正義”。這是天地人之間的浩然之氣。
史前的沙石陡壁在夕陽下變成金色,成了中世紀殘留下來的斷壁城桓,西線并不是天生就是風(fēng)平浪靜的。這里的故事一層一層夾在風(fēng)化了的巖石里待考。從荒蠻中走出來,走到沙山上的楓樹和楊樹林,樹上的葉子正在變紅變黃,變成詩,變成詞,變成千古絕唱,變成信天游。而沙山下的牧草,則不知季節(jié),一味無邊無際地綠下去,綠到天地盡頭。割草機掉在牧草地里,就像一塊石子落進湖水里,一圈一圈漪漣,寫的是:上善若水。玉米剛剛收割,殘留下的玉米棒子就都是動物的了。在一個沒有金錢的世界,黑牛和鹿自由自在地在玉米地里吃著最簡單卻也最健康的晚餐。有一塊大石頭,形狀像一個大煙囪,在天上的星星一個一個冒出來時候,“煙囪”也把似有似無的炊煙吐了出來。在這樣一個藍幽幽的夜晚,月亮就是你家的親戚。吃得白白胖胖,笑得無拘無束。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往這樣的天底下一站,你一定能看到另外一種精神,像一個騎在白馬上的西部牛仔,踏著塵土,揮著響鞭,飛奔而來。這種精神叫:“自由”。
美國精神是有的。我想:正義和自由,這就是美國精神吧。
正義和自由同存,是一種精神述求。它們最終詮釋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它們的存在,是這個民族大多數(shù)人幸福的基礎(chǔ)。也是大多數(shù)所能接受的先決生存條件。但是,這種先決條件的獲得,是有代價的。代價有各種各樣,付出的方式也各種各樣。在西內(nèi)不拉斯加,我看到了一種代價:愛國者的代價。
現(xiàn)在,我要講士兵了。這塊生產(chǎn)牧草和玉米的土地,也生產(chǎn)士兵。邏輯就這么簡單:這是他們的遼闊壯麗的家園,這是他們飛馬揚鞭的生活,這塊土地上的人以捍衛(wèi)“正義”和“自由”為責(zé)任。這是捍衛(wèi)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精神?!皼]有靈魂的人,是行尸走肉?!彼麄冋f。
政客們給每一次戰(zhàn)爭的口號都是“正義”和“自由”,所以,每一次戰(zhàn)爭都有他們的責(zé)任。在小鎮(zhèn)的一個士兵陵園里,我看到6700個白色的士兵墓碑。6700個墓碑,都一色穿著白色制服,以方陣的隊形列隊,橫成隊,豎成行,無聲無息,威嚴肅穆。有的死在二次大戰(zhàn),有的死在伊拉克戰(zhàn)爭。有的年齡28歲,有的年齡18歲。隊伍按軍銜排列,好像隨時一有國家號令,他們還能立刻站起來,告別家鄉(xiāng)的好生活,直奔前線。
士兵墓土的白墻上有麥克阿瑟將軍的名言:“士兵和所有人一樣祈禱和平,因為他們必須忍受和承擔(dān)戰(zhàn)爭留下的最深的創(chuàng)傷和疤痕?!?/p>
西內(nèi)不拉斯加出來的人,那么簡單,那么善良。他們是怎么度過戰(zhàn)爭的殘酷的? 我看到一個心理學(xué)家的統(tǒng)計: 在他調(diào)查的士兵中, 只有15%—20%的士兵聲稱在每次戰(zhàn)役中真的開槍殺敵;其余的80—85%的士兵說,他們都是假打,沖天開槍,嚇跑敵人。因為打死同類,和被同類打死,都是痛苦的。還有的士兵情愿選擇被打死,也下不了手殺人。這位心理學(xué)家說:“他為那15%—20%勇敢殺敵的士兵驕傲,同時,他也不得不為那些不開槍殺敵的士兵驕傲,在他們的品格中,表現(xiàn)出了我們‘人’這個物種的高貴之處?!?/p>
我拿了那個比率,問了我一個軍人朋友,他說:“差不多吧。很多人都認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是身體上的和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但不是,對士兵來講,最深的是道德上創(chuàng)傷。有的時候,士兵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良知就是不死,也麻痹不了。人的自由意志,再怎么受訓(xùn)練,受壓制,還是會在你的軍裝里活著。”
我想,西內(nèi)不拉斯加出去士兵,大多應(yīng)該是屬于那80%—85%的吧。這就是6700個墓碑的高貴之處。這也是自由精神的體現(xiàn):尊重“人”和人的生命,表達的就是我們這個物種的高貴之處吧。
壞土地
我從來想不出合適的詞兒來描述“壞土地”。我只能說:“你來看就知道了?!迸紶杹砹艘粋€朋友,我說:“我一定要領(lǐng)你去看‘壞土地’”。那是什么?朋友問。我立刻沒詞兒了。我只能說:“大道不言,我所能告訴你的就是一個字‘大’!”
朋友疑惑地微笑著,是么?壞土地……地圖上寫著“國家公園”。
我的“大!”留給朋友的想象空間太大了。這點我知道。我還知道任我的朋友怎么想象他也想象不出“壞土地”的樣子。
我也說不出“壞土地”是什么樣子,不過我可以說一說“壞土地”附近是什么樣子。就像我沒有語言來描述某個人奇異的來世,我只能把他昨日和今日的服飾描述給人聽一樣。所以,在這里我所描述的只是“壞土地”的“衣服”而不是“壞土地”本身。不相信,可以等我的朋友從“壞土地”回來之后問他。
那天,我對我的朋友說:“你現(xiàn)在先把你的想象力從城市的一個小窗口前移開,讓它騎上一瓣潔白的梨花,再撅起嘴,鼓起腮幫使勁對它吹一口仙氣,說一聲‘駕’!讓它去追隨一個飄著幾朵白云的藍天。這個藍天不是我們頭頂上那片平平的,淡淡的藍天。那種一般的藍天是不會到‘壞土地’上面來的。 ”
要想象“壞土地”上的藍天,還得先想象出什么是“大”?!按蟆笨刹皇侨菀紫胂蟪鰜淼?。我知道誰都能想象出大轎車、大樓房、大別墅,也許還有大湖、大海。但那都不是與“壞土地”有關(guān)的“大”。有一個哲人叫康德,在反思人生一輩子之后,仰望天空,說:“在我頭上是明朗的星空,在我心中是道德的準則。”“壞土地”那一帶的天空就是這樣一種“大”,一種有內(nèi)容有德行的大。那藍天,藍得像道德的準則那么清明,深得像善良人性那么敦厚。站在這樣的藍天下,你會感到一種形而上的威懾力,讓人際間的蠅營狗茍不好意思端上臺盤。這就是“壞土地”上面的藍天。
藍天下是一片金草地。金草地像天那么大,有的時候,大得連天都不得不弓起來,變成一頂沒安帽檐的藍草帽,小心翼翼地比量著尺寸,才能把那片金草地遮在下面。到處有一些細小的蛐蛐叫聲在金草地里活潑地起伏,呼呼的風(fēng)高高興興地從草葉上吹過,草葉下的蛐蛐叫聲便粘在風(fēng)的裙裾上,被風(fēng)拉得又細又長。金草地就活了。那一片淡綠色的草兒,開著帶點鵝黃的小花,長長的一串,像鄉(xiāng)下人頭巾上常沾著的那種讓人不經(jīng)意的碎朵兒,在太陽底下甩來甩去,被彌漫的陽光染上金色,連成一片,像一浪一浪的希望在天底下流著。印第安人的圣山——黑山就在對面立著。
突然,金草地陷下去了。不是陷下去一點兒,是突然掉下了絕壁,掉進了昨天,掉到了一個鬼城里。在金草地戛然而止的地方就是“壞土地”?!疤焐n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那么好的土地突然壞了。風(fēng)沒有了,草沒有了,牛羊更沒有了。只有藍天和藍天下的另一個遠離人煙的世界。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
這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是土黃色的。土黃色的“高城墻”,土黃色的“雕樓”,土黃色的“墩子”,土黃色的“柱子”……土黃色加土黃色,這種奇怪的地貌應(yīng)該在沙漠里,要不然,就應(yīng)該在地獄里。這時,大家都得下“馬”。再也沒有什么載著你在藍天上飛的潔白的梨花瓣兒了。壞土地里沒有花,也不需要花;沒有樹,也不需要樹,連蛐蛐的叫聲也是多余的。壞土地壞得一無所有,而這一無所有在天底下創(chuàng)造出的卻是一種壯觀的蒼涼,像一部死去的歷史,把一些古老殘廢的城堡,彈痕累累的農(nóng)舍,殘桓斷壁的古塔一片連一片地留在靜止的過去。沒有聲音,不再變化,分不清朝代,找不到邊際,只有很久遠的過去。時間和自然沒有時態(tài),不可超越。
那些“城堡”“雕樓”“農(nóng)舍”“古塔”都是黃土。非人工所能為。間或還有兩條赤紅色的長條印子從這些沒有生息的物體上劃過去,像一兩頁記載血戰(zhàn)的歷史從一本厚厚的歷史書中被標記出來。當(dāng)夕陽落下的時候,這兩條紅印子就非常顯眼地露在外面,而土黃色的鬼城廢墟則被加深成棕紅色。 土撥鼠從各自的小山頭上鉆出來,兩個前爪子非常虔誠地抱在前胸,用細如針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唱著一首沒有歌詞的挽歌。
這里曾經(jīng)是萊科塔印第安人和白人血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美國歷史上最野蠻的一段,寫在壞土地上。原來,文明不是從文明中誕生的,文明是從對野蠻的反思中誕生的。站在壞土地的邊緣,對野蠻做一次反思,是必須的:
萊科塔印第安人是住在密西西比河以西的一群印第安人部落。他們說萊科塔語(“萊科塔語”是三種主要印地安語系之一)。他們散居在密蘇里河和平河(Platte River)之間,地域包括﹕內(nèi)不納斯加州、達科答州、懷俄明州和蒙大拿等幾個州。萊科塔印地安人世代以狩獵野牛為生﹐個個都是天生的戰(zhàn)士。他們信仰一種神秘的祖先崇拜﹐相信祖先用一種“大精神”與他們的后代交流﹐而這種“大精神”又把他們和野牛﹐草木貫通一氣?!皟蓷l腿”的好生活依賴于“四條腿”能不能同意被“兩條腿”吃。達科答州的黑山山脈是他們的圣山。
十九世紀初,路易斯和克拉克(Lewis and Clark)受美國聯(lián)邦政府派遣從圣路易斯城沿密蘇里河向西,開始了著名的西部探險。他們路過了密蘇里河邊的一個印第安山洞,并記載了這里壯觀的曠野,從這里再向西,他們沿途得到西部的印第安人的幫助。1806年,他們在一個叫納賽培斯(Nez Perce) 的部落呆了一個月﹐等待雪化。他們向納賽培斯部落首領(lǐng)解釋了華盛頓的“總酋長”(美國總統(tǒng))的發(fā)展計劃。隨他們之后而來的傳教士們也影響著西部的印第安人。納賽培斯部落首領(lǐng)給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起名叫“酋長約瑟夫(Chief Joseph)”,以示轉(zhuǎn)信耶穌基督。因為老酋長約瑟夫信了基督教,他還和政府簽了契約:保證納賽培斯(Nez Perce) 部落擁有自己在奧瑞岡州(Oregon)一帶的土地權(quán)。紅種人一開始并不恨白人。
但是,白人瘋狂的黃金欲,把人推到世界的邊邊角角,盲目且沒有節(jié)制。他們在萊科塔人的土地上發(fā)現(xiàn)了黃金。從此,就給萊科塔人帶來了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再后來,白人又在萊科塔印第安人的圣山——黑山,發(fā)現(xiàn)了黃金,戰(zhàn)爭白熾化。一群英勇的萊科塔印第安酋長,為了一個存在了上千年的文化,與美國士兵浴血奮戰(zhàn),直至失敗。這是一段白人屠殺印第安人的殘酷的歷史。后來﹐萊科塔著名年輕將領(lǐng)“瘋狂馬”的遠房堂兄“黑糜鹿(Black Elk, 1863—1950)”用口傳的形式把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講給了詩人“約翰·G·內(nèi)哈德(John G. Neihardt)”聽。由詩人發(fā)表成書:“ 《黑糜鹿如是說》”。 “黑糜鹿”說:
那時﹐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瓦私畜 (Wasichu——萊科塔對白人的稱呼)”,也不知道他們長得像什么模樣;但是大家都在說“瓦私畜 ( Wasichus)”要來了。他們要拿走我們的國家,把我們?nèi)稼s出家園。我們應(yīng)該全都戰(zhàn)斗到死……
“瓦私畜 ( Wasichus)”找到了許多他們崇拜的黃色金屬,這些黃色金屬讓他們發(fā)了瘋,他們要從我們的國家里開一條路,到有黃色金屬的地方去。但是我們的人不喜歡路。開路會嚇著野牛,把它們嚇跑。(《黑糜鹿如是說》,p. 9作者譯)
我后來又聽說 Pahuska (美軍將軍卡斯特Custer)在那里(黑山)發(fā)現(xiàn)了許多黃色金屬,這簡直讓“瓦私畜 ( Wasichus)”們都瘋了。而這卻給我們帶來了大麻煩,就像黃色金屬以前給我們帶來的麻煩一樣,成百的人被他們趕出了自己的領(lǐng)地。
我們的人早就知道在那些小山溝里有那種黃色的金屬,但是我們從來不在乎它,因為它也沒什么用處。”(《黑糜鹿如是說》,p. 79作者譯)
以獵野牛為生﹐一定是一種激烈而痛快的生活方式。不必在乎河溝里的黃色金屬?!昂诿勇埂闭f他們以前有很多“兩條腿的我們”,和“四條腿的它們”。那時候的密蘇里河至黑山一帶是印第安人的樂園。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就跟著大人去打獵,大呼小叫﹐圍追野牛群?!昂诿勇埂笔粴q就射死了第一只野牛,他策馬把弓,學(xué)著大人高叫“耶—呼!”還親眼看見有的好獵手一箭發(fā)出,從兩頭野牛的氣管里穿過,一下打倒兩頭野牛。那光景才叫痛快。誰打到的野牛,誰跳下馬來自己剝皮﹑切肉。婦女和孩子跟著獵手后面追趕,幫著高叫“耶—呼!”人歡馬叫,塵土飛揚,這樣的生活場面里出來的人全是斗士?!澳欠N黃色的金屬”和這樣的生活比,算什么呢?
突然,白人為了“那種黃色的金屬”要他們搬到保留區(qū)去,以種地為生!逼他們把土地讓出來給白人去開采黃色金屬。這樣的轉(zhuǎn)變等于要拿走獵場斗士們的性格和精神。萊科塔印地安人不能忍受。他們在杰出酋長“紅云(Red Cloud)”,“瘋狂馬(Crazy Horse)”,還有后來的“坐公牛(Sitting Bull)”等人的領(lǐng)導(dǎo)下,用血淚和身軀為祭品,寫完了“萊科塔印地安文化”定義里的最后一個字。
“坐公?!笔亲詈笠粋€以萊科塔獵手的方式死去的酋長。他死前留下了一段讓文明人久久反省的演說:
這塊土地是屬于我們的,因為“大精神”將我們放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候,把它給了我們。我們自由地來,自由地去,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生活。但是,那些屬于另一塊土地的白人到我們這里來了,并且強迫我們按照他們的意念生活。這是非正義的。我們做夢也沒有想過要讓白人按照我們的方式過活。
白人喜歡在地下翻掘他們的食物,我的人民喜歡像他們的父輩們一樣以獵獲野牛為食。白人喜歡在一個地方定居,我的人民愿意把他們的特皮屋在不同的狩獵場搬來搬去。白人的生活是奴隸制的,他們是城鎮(zhèn)和農(nóng)場里的囚犯。我的人民要的是一種自由的生活。我看白人所有的那些東西,房子、鐵路、衣服或食物,沒有一樣能趕得上有權(quán)力在一個開放的國家里自由搬遷﹑按自己的方式過活好。為什么我們的血液要在你們士兵的陰影下流淌?
……白人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想要的,但是我們知道,有一樣我們最想要的東西,他們沒有——自由。就算我能有所有白人有的東西,我也情愿住我的特皮屋,在缺少食物的時候,過沒有肉吃的生活,然后,像一個自由的印第安人那樣死去。現(xiàn)在,我們走過了保留區(qū)的界線,士兵就跟著我們。他們襲擊我們的村莊,我們把他們都殺了。如果你的家園被人襲擊,除此之外你還能怎么做?你只能像一個勇敢的男人一樣站起來,保衛(wèi)你的家園。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已經(jīng)說完了。(Gerald McMaster and Clifford E. Trafzer, ed. Native Universe: Voices of Indian America 作者譯)
白人用金錢毀掉了一種文化,現(xiàn)在,再花多少金錢也不能把它贖回來了。就像威蘇里火山埋掉了龐培城一樣,人們的黃金欲,像火山爆發(fā),還沒有認真思考,就毫不講理地埋掉了紅種人的文化。
金錢和欲望是這文化的屠夫。欲望吃掉了人家的自由,也吃掉了自己的自由。讀完上面這兩段話,到壞土地來時的輕松恐怕就沒有了。從“城堡”“雕樓”“農(nóng)舍”“古塔”之間的小路走進“壞土地”。那里面的故事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語言能力。對這段歷史的懺悔,已經(jīng)是美國人世世代代要做的道德功課。好在美國文化不是一個祖先崇拜的文化。祖先的原罪,后代要贖。祖先和我們一樣,也是人,他們的欲望能毀掉了一個文明,我們要警惕!
讓壞土地上面的天空有了道德內(nèi)容的原因,除了印第安人最后的“自由之聲”還在天上回響之外,就是白人的后代對前輩罪惡的反省和懺悔。
“壞土地”后面就是“松嶺印第安保留區(qū)”(Pine Ridge Indian Reservation)?!凹t云中學(xué)”是一個文化死后,墳頭上長出的一棵野海棠。它的位置在大酋長“紅云”的墓地旁,校園的風(fēng)景是這塊墓地。它的希望是這塊墓地上漂浮著的磷火。大酋長“紅云(Red Cloud)”是建立“松嶺印地安保留區(qū)”的老酋長,萊科達印第安人最后一代獵手。他最后同意讓印第安人放棄狩獵生活方式,搬進“松嶺保留區(qū)”定居,和白人劃定了疆界。他生前留下了一條遺訓(xùn):可以讓“黑袍子”(耶穌會教士)進來辦學(xué)校。
我以前讀這段歷史的時候,總覺得“瘋狂馬”“坐公?!边@些戰(zhàn)死疆場的年輕酋長可愛。因為,他們情愿拼一個死,也要和自己的文化共存亡?;詈退蓝际球T士。但我就不理解大酋長“紅云”。他年輕時是那么一個叱吒風(fēng)云的將領(lǐng),為什么到老了就突然從戰(zhàn)士變成了主和派。
在我和朋友去過壞土地后的第二年,我們倆都報名參加了“松嶺印第安保留區(qū)自愿服務(wù)者”的工作。我們到“紅云中學(xué)”為“松嶺印地安保留區(qū)”的學(xué)生們服務(wù)。在“紅云中學(xué)”呆了十天,我覺得我懂了大酋長“紅云”的苦心。大酋長“紅云”看到了“死亡”——他的狩獵文化的死,已經(jīng)無可避免。他想到了“死后”那些沒有文化寄托的孩子們。至少,得讓他們有個地方活。所以,他投降了。用他自己的話說:讓文化死去吧,讓人活下來。
酋長“紅云”(1822—1909)生在平河邊(內(nèi)布拉斯加州)。平河離密蘇里河不遠,兩條河平行,河床很寬,水淺而潔凈,很像中國南方的大沙河,終日寬宏大量地流著,從來不發(fā)洪水。獨木舟可以在水面上滑過去,不能行船。野牛和其他動物都喜歡到平河邊飲水。平河水很甜?!凹t云”在平河邊由他的伯父“酋長煙(Chief Smoke)”養(yǎng)大。當(dāng)白人為了黃金在印第安人狩獵區(qū)筑路的時候,年輕的酋長“紅云”是反開路首領(lǐng)。他英勇機智,不停地襲擊政府軍的馬車隊、城堡、營地。1866年冬天,他出其不意,在懷俄明政府軍的城堡門口消滅了八十多個軍隊士兵。結(jié)果,一個冬天都沒有人敢使用強行開在萊科塔印第安人領(lǐng)地的車道。這一系列戰(zhàn)役被歷史學(xué)家稱作“紅云之戰(zhàn)(Red Cloud's War)”。
酋長“紅云”征戰(zhàn)了大半生,但在“瘋狂馬”和“坐公?!钡炔柯渎?lián)合起來,為了保護他們的圣山——“黑山”苦戰(zhàn)時,酋長“紅云”卻不打了。當(dāng)“瘋狂馬”和“坐公?!迸c政府軍及其隨從軍“可肉(Crow)印第安人”,艱苦卓絕地打了一年(1866—1867),“紅云”作為大酋長,卻在華盛頓和平請愿。大酋長“紅云”把美國總統(tǒng)當(dāng)作一個更大的酋長,叫他“大父親”,希望美國總統(tǒng)能夠管住他手下的白人和士兵,“讓我們的孩子能好好地長大?!?/p>
大酋長“紅云”得到了“松嶺印第安保留區(qū)”。
“瘋狂馬”從背后被白人士兵殺害;“坐公牛”在自己的部落里被擊斃。殘存的獵手們除了“松嶺保留區(qū)”已沒有安生的地盤了。1890年12月28日,投降了的獵手和家屬們在“傷膝溪(Wounded Knee Creek)”扎營。追趕他們的士兵把他們圍在山谷里,在周圍一圈的小山坡上架上槍,監(jiān)視他們,并把他們的武器全部繳械了。第二天早上,不知誰的槍走火。山上士兵不問青紅皂白就對“傷膝溪”的印第安人開槍掃射。370名萊科塔人,不分男女老小全部被槍殺。有的孩子和女人逃到兩里外,依然被士兵追殺,橫尸荒野。一個叫“大腳”的酋長尸體躺在雪地里,居然三天都沒有人收。這就是駭人聽聞的“傷膝溪大屠殺”。至此﹐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傷心地認識到:“在傷膝溪的血漿中看到有一種東西死了?!蹦莻€死去的東西叫:“萊科塔印第安文化”。(《“黑麋鹿”如是說》)
在這個悲劇中,大酋長“紅云”不過是比其他印第安人更早一點看到了這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死亡。他的“松嶺保留區(qū)”是最大的印第安人保留區(qū),無奈之下,他所能做的也就是為被迫搬到萊科塔印第安人松嶺保留區(qū)的獵人們向政府多要一些資助。只是萊科塔獵手們有自己自由馳騁的精神世界,那不是物質(zhì)能填補的。當(dāng)他們的文化死了之后,日子變成枯燥無味。他們世代狩獵,不會種田。分配土地對他們來說就像分配藍天一樣不可思議。定居的生活讓他們無所適從,只好在一個沒有他們位置的世界里鬼混。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定義上的“萊科塔人”了。
現(xiàn)在,萊科塔印第安后人居住的松嶺保留區(qū)里,大約有55,000人。他們的生活狀況糟糕得讓人震驚:90%的印第安人失業(yè),松嶺保留區(qū)是全國最貧困地區(qū)。平均家庭收入為3700美元一年。常常十六到十八口人居住在一間小屋子里。幾乎人人酗酒?!凹t云中學(xué)”的一位教師對我說:“一年級一個班有50個學(xué)生,到十二年級只有一半剩下來?!蔽乙詾槭菍W(xué)生輟學(xué),但他說:“不是,都是給車撞死的,酒后車禍?!彼€說:“你到墓地去看看就知道了?!蔽胰チ恕凹t云”墓地和其他幾個墓地,七歲到十九歲的孩子的小墳和成人的一樣多。保留區(qū)男人的平均壽命為48歲,女人為52。自殺率高于全國平均數(shù)四倍。我們在保留區(qū)的幾天里,有一個單身母親自殺,留下十一個孩子,全呆在教會里等人領(lǐng)養(yǎng)。
我們在“紅云中學(xué)”做的事是幫助他們的高中畢業(yè)生申請“比爾·蓋茨獎學(xué)金”?!凹t云中學(xué)”是印第安人的唯一希望,去年有七個孩子得到了“蓋茨獎學(xué)金”,上了大學(xué)。沒有獎學(xué)金﹐上大學(xué)是做夢?!凹t云中學(xué)”是耶穌會辦的私立中學(xué),每年學(xué)費和午飯費加在一起是100美元。印第安人還交不起。很多孩子每天要步行一個半小時來上學(xué),為了在這里找到“紅云”大酋長留給他們的那一點磷火一樣的希望。
看到這樣的情形,所有來服務(wù)的自愿者,都感到:罪惡的分量隔了一百多年,一分也沒有減輕?!叭恕睘樽约河冻龅拇鷥r不僅是殺了對方的文化,而且也奪走了自己后代的心靈平靜?!凹t云中學(xué)”的老師很多都是自愿者。也有的,來了就沒回去。自愿者一批一批來,從來就沒有斷過。都是自己來,不是政府組織。就是現(xiàn)在正在“黑山”上雕塑著的巨大的“瘋狂馬” 山雕塑像,也全是民間資助。那山雕已經(jīng)雕了近50年,正對著著名的總統(tǒng)山。年輕酋長“瘋狂馬”手指著前方,長頭發(fā)和馬鬃一起飄起,“我的土地,止于我倒下的地方”,他說?,F(xiàn)在,他騎在馬上和對面幾個遵循憲法和理性的美國總統(tǒng)在高高的山頂上,面對面,為一個永遠不可挽回的錯誤對話?!隘偪耨R” 山雕是一個家庭工程。一位白人藝術(shù)家,一家三代人,靠民間捐款,一分政府的錢不收,只要把這個工程當(dāng)作“贖罪工程”一代一代做下去。靈魂的枷鎖不去掉,良知是永無自由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懺悔,是要有勇氣的。能夠面對自己罪惡,并且有羞愧感和責(zé)任感的人,也是一種勇士。誰能說自由不是一種責(zé)任呢?
去一趟“壞土地”,像讀一首史詩,你的靈魂得走過了人生三界——天堂、煉獄、地獄。肉體的影子在這首詩里時常是多余的。只有思想可以在這三界里流淌。當(dāng)我們稚氣未脫,我們的思想在藍天恣情游弋,我們追尋人的理想;當(dāng)我們成熟強壯,我們的思想穿過金草地一路尋找果實,我們懷著人的希望去找了;當(dāng)我們最后走到“壞土地”深處,我們只能說:“??! 我們原來也是從野獸進化過來的?!?/p>
一條大路到平河
先說路。
城市里有一些小肚雞腸的巷子,也有一些車水馬龍的大街;在這些巷子和大街上走著,我嗅到很強烈的人味。人做的餅子,人畫的字畫,人用南腔北調(diào)討論油價上漲和總統(tǒng)大選;還有人騎著摩托車,屁股后面突突突吐出行云快板,一溜煙消失在大大小小的汽車縫隙里……在這些街道上,人很大,很滿足。餅子是香噴噴的童年;字畫是情趣微妙的修養(yǎng);摩托車是快樂的甲殼蟲樂隊……我原本是可以就這么活著的,走在一些粗粗細細的街道上,把人的方方面面都活得很細致,像慢慢品一盅烏龍茶。
后來,我斷然否定了所有城市里的路。它們不是“路”,而是棋盤上的格子線,是巴掌上的指紋。能夠被稱為“路”的,只能是這一條通往平河的大路。在這條大路上走一遭,所有其他的路就不再是路了。
通往平河的大路沒有起點和終點,它不是一段人生,或者,一段熱鬧,它是時間本身:一維指向,無始無終。有個叫“草上蝴蝶”的印第安女孩兒把我?guī)狭诉@條去平河的公路。
現(xiàn)在我得說海了。
從“路”跳到“?!?,好像很沒有邏輯。路是不可能開在海里的。但是,這條通往平河的大路還就是開在“?!崩?。只是,這海的名字叫“土地”,要是更地道一點,該叫“土地洋”——土地的海洋。路,隨著“海洋”上的風(fēng)向走,風(fēng)手里有一只蠟筆,蠟筆小嘴尖尖,像蜘蛛一樣吐出一根銀白色的細線,或上上下下,或彎彎曲曲,風(fēng)有多長,銀白色的“蜘蛛絲”就在“土地洋”里畫多長。這根“蜘蛛絲”就是通向平河的路。到了城里,鴻毛為大;到了海洋里,泰山為小。所以,通向平河的大路,成了“蜘蛛絲”。
沿著路走到淺處,兩邊是頭向一邊倒的玉米地,新發(fā)出來的玉米一個挨一個,一片沒長大的童子軍,綠頭發(fā),綠衣襟,風(fēng)走過來,綠浪細聲細氣。再往深處走,路就跌進光禿禿的紅土地,紅浪滔天。說停,紅波浪都死,昂著頭的昂著頭,低著背的低著背,不動,成了海洋雕塑,名字叫“紅色百慕大”。于是,磁場混亂,方向不辨,車小得跟個甲蟲似的,孤孤單單在“蜘蛛絲”上爬,速度不起作用,頭上的藍天紋絲不動。死掉的紅浪尖上偶爾跳出幾只土撥鼠,鳥兒一樣唱幾聲小歌,兩只小爪子恭恭敬敬地抱在胸前,和北冰洋的企鵝一樣紳士,只是膽子小一點。而隨遇而安的白云,則把一種壓抑不住的大漠詩情,從棉絮般的大嘴里吐出來,一溜煙圈兒在紅太陽臉上撩過。荒原自有荒原的壯美。
我前面提到一個印第安女孩——“草上蝴蝶”,她在荒原里生,在荒原里長。人的名字都不適合荒原,所以,印第安人不是叫“草上蝴蝶”,就是叫“在帳篷里找她”,或者,“裝滿一袋煙”。那條穿過“土地洋”的公路,把我?guī)У健安萆虾钡男W(xué)。
其實,“草上蝴蝶”的小學(xué)掉進這片土地的海洋里,本來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這個印第安女孩兒給我們大學(xué)寫了封信,請我們的大學(xué)生到她的小學(xué)去做義工。她說,她自己只是小學(xué)畢業(yè),在這么一個邊遠的印第安小鎮(zhèn)里教書,很快樂,也很寂寞,她想認識一些“海洋”對岸的文化人。
等我和兩個來做義工的白人大學(xué)生看到這個小鎮(zhèn)的鎮(zhèn)牌時,我們知道了這個小鎮(zhèn)有多小了。鎮(zhèn)牌上寫著:平河鎮(zhèn),鎮(zhèn)民162人。真是“土地洋”里的一粒沙。
在這一粒沙上,有一所小小的紅磚房子,門前飄著一面美國國旗。這是“草上蝴蝶”的私立小學(xué)。這所小學(xué)本來是鎮(zhèn)上的公立小學(xué),所以門前有根旗桿,好掛美國國旗。后來因為鎮(zhèn)太小,學(xué)生不多,鎮(zhèn)上決定把小學(xué)拍賣掉?!安萆虾钡母赣H是一個專門幫人打井的印第安農(nóng)民,叫“裝滿一袋煙”。他是鎮(zhèn)上的富人,拍賣價喊到兩千美元的時候,他一咬牙認下了。于是,這所小學(xué)就成了“裝滿一袋煙”的倉庫。
“草上蝴蝶”小時候,在這所小學(xué)里上過課,那間小小的教室像一個窗戶,讓許多蝴蝶夢飛進飛出,還有一些歌聲隨著。讀書不讀書在土地的海洋里其實不重要,那里沒有人擠人,也沒有競爭,會寫字和會喝酒一樣,落到土地上都是一滴水的本事。五千年前,也許我們所有人都這么寬松地活著,小國寡民,天大地大。所以,到了平河鎮(zhèn),對我來講,就有一點像回到大夏或者殷商。
“草上蝴蝶”從她爸爸那里要來這個倉庫,重新開辦成小學(xué)的時候,并沒有把辦學(xué)看成什么社稷大業(yè)、百年樹人。只是為了一點點懷舊和快樂的今天,平河鎮(zhèn)的孩子長大了還在平河鎮(zhèn)。也有幾個出去的,或者去筑路,或者去當(dāng)兵,年紀大了一點又回來?;貋矶颊f:“還是平河鎮(zhèn)好,鎮(zhèn)子小,地方大?!币灿谐靶Τ抢锶说模f他們沒見過土地,巴掌大的一塊土地還要用欄桿圍起來;說車子可以堵在路上兩小時也動不了窩。平河鎮(zhèn)的小孩子就笑:“那是什么日子?騎馬恐怕是跑不開的吧?”出去過的人就說:“騎馬?馬尾巴都見不到?!辈贿^,出去過的人也有開了眼界的地方,在城里可以看橄欖球呀,還可以聽音樂會、看藝術(shù)博物館。這些東西,平河鎮(zhèn)的孩子在電視里見過,真的沒見過。“草上蝴蝶”的小學(xué)給了見過世面的人一個吹牛皮的地方。
平河鎮(zhèn)跑得最遠的是大兵“坐熊”,他去過阿富汗?!安萆虾钡暮⒆觽兘小白堋敝v外面的事?!白堋毕日f:“不能談。”才說了不能談,又說:“在阿富汗我只想兩件事:第一,趕快回平河鎮(zhèn)和‘草上蝴蝶’結(jié)婚。第二,我們用火箭彈炸人家的情形就像爺爺說的舊事:美國士兵用火槍打我們印第安人。”
“草上蝴蝶”把我們帶進教室的時候,“坐熊”剛講完上面這段話。孩子們嘻嘻地笑。他們只聽懂了“坐熊”想跟“草上蝴蝶”結(jié)婚這一段,沒聽懂火箭彈打阿富汗那一段。平河鎮(zhèn)本來就是不知魏晉的桃花源,孩子用不著懂外面的政治和戰(zhàn)事。
“草上蝴蝶”把“坐熊”推下講臺。外面的故事講完了?!安萆虾币o她的學(xué)生上課了,她高高興興地把我們介紹給她的學(xué)生,然后對學(xué)生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官司打贏了!我們得到了水權(quán)!”
十來個小孩子都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呼小叫:“平河!平河!平河!”好像贏了一場籃球賽。
“坐熊”坐在我旁邊,見我們幾個外來人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就解釋道:“我們州的議員起訴了卡羅拉多州,因為他們要在平河上游建水壩。我們的議員說:‘平河是世界70%的沙山仙鶴南北遷徙時的中點棲息地,上游建了壩,把水系原來的性質(zhì)改變了,會影響仙鶴的棲息。平河鎮(zhèn)是仙鶴棲息的一個點,孩子們都知道仙鶴。仙鶴每年都來,是孩子們按時來訪的小朋友?!薄白堋庇诌M一步解釋道:“我們這里偏遠,仙鶴是我們的遠道來訪的親戚。我們得到了水權(quán),卡羅拉多州不能建壩了!我們的親戚年年都會再來?!闭f完,他也站起來大叫:“平河!平河!”
“草上蝴蝶”笑著說:“好了,好了,現(xiàn)在上算術(shù)課。會了算術(shù),明年仙鶴來的時候,你們可以到平河邊去數(shù)數(shù)有多少只?!?/p>
小孩子就叫:“數(shù)不清,數(shù)不清。平河上的仙鶴比星星還多哩?!?/p>
“草上蝴蝶”就說:“好吧。不談仙鶴了。我把昨天作業(yè)的答案寫在黑板上,你們對一對?!?/p>
“草上蝴蝶”寫到第三題的時候,和我一起來的大學(xué)生碰了我一下,遞過來一個條子:“她算錯了,說不說?”
“草上蝴蝶”在黑板上寫了:“7 + 4 = 10”
我把條子遞給另一個來做義工的大學(xué)生。這個大學(xué)生在條子上寫了兩個字:“不說”。扔給第一個大學(xué)生。第一個大學(xué)生又在條子上寫道:“不說,以后我們也得以 ‘7 + 4 = 10’為答案?”第二個大學(xué)生又回了一句:“不能說,維護她的威信?!?/p>
兩個大學(xué)生同時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仲裁。我拿過條子,在上面寫了一句:“在平河鎮(zhèn),7 加4等于幾不重要?!?/p>
兩個大學(xué)生都使勁點點頭,表示同意。在天大地大的地方,小錯,忽略不計。于是,我們?nèi)齻€人就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那里看 “草上蝴蝶”把一節(jié)算術(shù)課上完。然后,我們說:“很好,很好,你真不簡單,課上得很好!”
在下面幾天,我們兩個大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所有“7 + 4”,或者“4 + 7”的算術(shù)題,都給他們不當(dāng)心漏掉了,沒講、沒做。小孩子也沒問,反正黑板上有“草上蝴蝶”給的答案。
這條通往平河的大路,本來讓人看到的就是一些非同一般的東西。所以,看到了“7 + 4 = 10”也沒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在這里過日子的人,連數(shù)學(xué)都是可以忽略不學(xué)的。一切都太大了,一個數(shù)學(xué)錯誤,就顯得像蚜蟲那么小。老師和學(xué)生的互相信賴和快樂的日子才是重要的。
平河,是一條四仰八叉的河,清且淺,大大咧咧,簡簡單單,從不發(fā)脾氣,沒有洪水災(zāi)的記錄。大路從平河上通過的時候,我看見公路橋下的平河,是一張白得發(fā)亮的紙。抬眼望出去,那是一軸長長的白紙,從天邊和地邊支起的畫架子上掛下來,一個字也沒有,只有平坦的水在淺淺的河床上舒舒服服地躺著,流得像時間那么大方,才說走到零點,又走到了十二點。
美國人在另外一個地方可以把衛(wèi)星送上火星,在這里卻有:“7 + 4 = 10”。在這個宇宙里,到底有多少個世界呢?也許每一個世界都不過是一種可能性,讓一種生活方式在其間通過。我想,如果我生活在我們大夏或殷商的時代,靠結(jié)繩記事,計算鹿、熊、獼猴、仙鶴、錦雞……都是按“群”不是按“只”,那么,我對算術(shù)這種游戲,也是可以不用太認真的。人開始變得錙銖必計,那是因為我們的天地變得越來越小。等到遠古那個世界,不再能容下我們?nèi)说臄?shù)量和欲望的時候,我們也就只好走進“大道廢,有仁義”的古代,后來又走到了股票,商機、導(dǎo)彈,環(huán)境污染的現(xiàn)代。我們的所謂“進步”,其實,是一種不得已。到了緊張熱鬧的現(xiàn)代,如果我們懷念起另一個世界里令人興奮的狩獵、悅耳動聽的鳥啼、寧靜淡泊的田園、我們就打一場球賽、聽一個音樂會、畫一幅田園畫、用一種很無奈的方法把我們的人性和歷史續(xù)起來。地球就這么大,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能有一條大路到平河的。
如果,按照人的本性來生活的話,結(jié)婚和仙鶴應(yīng)該是比計算和戰(zhàn)爭更重要的事。要是人能看到自己在天地里就那么小,人恐怕就會心安理得地做好這些小事了。人心不大的時候,平河是人和仙鶴的搖籃。
那條通往平河的大路,告訴我什么叫“大”;什么叫“小”。
大島和康而霓的仙鶴
這兩個小鎮(zhèn)一個叫“大島(Grand Island, Nebraska)”,另一個叫“康而霓(Kearney, Nebraska)”。平時看來,它們是兩個最平常的小鎮(zhèn),不大富裕卻很平靜,落在海洋一樣的玉米地里,像兩個蹬在田埂上抽煙論收成的老農(nóng)民,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有一條平河(Platte River),彎彎曲曲從這兩個小鎮(zhèn)之間流過。平河很淺,淺得像一張紙,細風(fēng)細浪,無波無瀾,細膩得像少女的皮膚。淺灘一個接一個,像浮出水面的烏龜殼,要是有人說那殼上馱著“河圖”“洛書”,我也愿意相信,遠古因為遠,東方和西方在那無限遠處合二而一,也是可能的。不過平河很寬,也許是因為淺,水四仰八叉地攤開,一副村姑的樣子,沒有野心變深,沒有野心走快,只是舒服地躺在太陽底下。
每年三月末,四月初,平河被剛化的雪水充得滿滿的,太陽底下閃著一河的信心和自足。沒有比平河性情更好的河了,從來沒有發(fā)過一次洪水災(zāi)。河岸兩邊剛剛泛綠的田野還沒有翻耕,玉米地里殘留著鳥和鹿吃不完的玉米粒。每年,占全世界總數(shù)80%的灰羽紅頂沙山鶴(Sandhill Crane)會來到這里,有60000多只。還有幾百只白羽紅頂鶴(Whooping Crane)也會來。隨仙鶴而來的還有七十到九十萬只水鳥和野鴨。這些仙鶴要從它們冬天的棲息地美國南方和墨西哥飛往它們的夏季產(chǎn)卵地——南加拿大。它們是候鳥,按時遷徙,為了生兒育女。它們要飛到加拿大去結(jié)婚生子。當(dāng)它們飛到平河,這是它們路程的一半,不知從它們的哪一代祖爺爺、祖奶奶開始,每年這個時候,它們就從南方各地來了。在清澈寬闊的平河停息十多天,大吃大喝,增強體力。然后,再飛完下面的路程。大島和康而霓之間有1450英畝水草豐滿的草原和玉米地,是仙鶴們長途遷徙中最好的驛站。等它們離開的時候,體重能增加10%。大島鎮(zhèn)和康而霓鎮(zhèn)的人把它們之間的這塊寶地叫做“仙鶴草原”。仙鶴來的時候,是當(dāng)?shù)鼐用竦镍B節(jié)。
這里是北方,殘雪剛剛還緊拉著冬天的衣襟,一眨眼,就在土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都高高興興地發(fā)生,也沒見什么掙扎,生命就在太陽底下開得到處都是。太陽底下,灰羽紅頂?shù)纳成较生Q躬著灰白色的身體在玉米地里吃玉米,悠閑自得。遠看,密密麻麻,像一群小跳蚤。走近看,它們很大,長腿和長脖子像是音樂做的,一動一息都是樂感。時不時還有兩只嘴對嘴起舞,羽翼翩翩,頸子彎成曲線,長腿踩著節(jié)拍,遠遠的背景是新葉初露的林子,小風(fēng)從那里吹來,春天的綠色就染進它們的舞姿。頭頂上一點紅,好看,胭脂涂錯了地方,沒涂到嘴上,涂到了眉梢上,這是它們的“仙”態(tài)所在。有幾只胖胖的公仙鶴,還很有一點“九品芝麻官”的憨態(tài)。平河一帶的玉米地,到了這個季節(jié),就聚滿了仙鶴。它們有個大家庭,每年都要來個“全聚?!?。突然,狗一叫,它們一下子都飛起來,鋪天蓋地,在藍天上組成字,在陽光中把“全聚?!睍裼〕珊诎渍?。
光看這些散在玉米地里的仙鶴就已經(jīng)讓我吃驚不已了,那么多、那么大、那么“道家”。每年,我都是看到此為止。今年,聽了朋友的評論:“你看的只是單只單群的仙鶴,要看它們傍晚都回到平河上來睡覺,才算是真正看到了仙鶴世界?!庇谑牵覜Q定到隱蔽在平河邊上的潛望所過夜,等著仙鶴回來睡覺。
太陽從天上下來了,先是很耀眼,滿天寫的都是光明燦爛的獨立宣言,很是我行我素的樣子。并不顯得關(guān)心它鼻子底下的另一個世界,人的那個。等到太陽落得低一點的時候,天顯得很藍,藍得有點透明,讓人想到天外天的事,這時有成百只仙鶴從太陽面前飛過,它們在藍天下面變換隊形,從“一”字型變成半圓,又從半圓變成菱形。它們被陽光照著,都變成扁扁的形狀,成了一張張半透明的白紙,在太陽底下飛舞,翅膀扇動,霓裳羽衣,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它們飛遠的時候像是一群白蝴蝶,飛上飛下,并不著急落下來,好像藍天是它們的天池,它們是留念湖水的小白魚,在天池和平湖之間,不知選哪個好。突然,有一兩只落下來了,在幾秒鐘里,它們變得那么大,翅膀像垂天之云。這一群是早歸的先頭部隊,熱鬧還沒開始呢。
太陽在平河的西面越落越低,平河彎彎曲曲的水面成了一個大大的硯臺,金色的陽光在淺淺的水上蘊量著情趣,一片一片金光閃爍的詩句,像情書一樣落在平河簡單的心靈里。太陽戀愛了,放下了孤傲的架子,在愛情面前,單膝跪下,竭盡全力,討情人的歡心,把一串一串金項鏈掛在平河的脖子上。平河,依然是村姑的模樣,只是換了一件布滿金色麥粒的衣服。
在太陽和平河計劃著婚禮的時候,仙鶴們成了不請自來的嘉賓,從遠遠近近的玉米地里飛回來了。它們都是王熙鳳的性格,人未到,笑聲先到了,一時間,漫天都是它們的吃滿喝足的笑聲,像是滿池塘的青蛙在我的頭頂上喧鬧。它們不再透明,不再是白色,它們成了黑色的剪紙,成群結(jié)隊,一批落下,一批又起。在夕陽金紅色的好情緒里,它們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它們說著它們自己的語言;會著自己的朋友;喝著自己的美酒,一圈一圈在夕陽和平河之間飛舞,它們不是鳥,是一窩窩巨大的蜂子,是云,是一個世界。金紅色的天空是它們的情場。
我不知道這時到底有多少只仙鶴回到了平河。“只”在這里是一個失去功能的量詞。應(yīng)該說“世界”??吹狡胶由系南生Q,才是讓人不得不承認:除了人的世界以外,還有許多世界。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規(guī)則和美麗。只是,有些“世界”成了“悲慘世界”,比如說,印第安人的野牛,長江里的刀魚(學(xué)名“鱭魚”),它們原來也有自己的世界,也是成千上萬,它們要遷徙,要洄游。可惜它們不會飛,終于沒有逃脫人的圍追堵截,在很短的時間里,就成了珍稀物種,它們的“世界”就毀滅了。就是我們可愛的圓臉熊貓,也動不動被人從自己的世界里拉出來,送到東,送到西,成了動物世界里最“政治”的動物。
自然崇拜和宗教情懷是引起節(jié)日的原本意義。對大島和康而霓的人來說,仙鶴的到來和離去是和他們息息相關(guān)的節(jié)日盛典。可是,每年仙鶴只在他們這里停十來天,復(fù)活節(jié)前就全部走了。在此期間,很多人會來看仙鶴,可過后,一切照舊。這里只是仙鶴的驛站,不是動物園,不是飛禽館,沒有專門的人來保護仙鶴群、管理觀鶴的游人,這里不是一個長年有游人來往的旅游區(qū)。于是,每到“仙鶴”季節(jié),兩個小鎮(zhèn)的老人們就用義務(wù)服務(wù)來慶祝他們的節(jié)日。他們辦了一個“仙鶴草原歡迎站”,保護仙鶴群,給游客導(dǎo)游,管理潛望所,不讓仙鶴們受到驚嚇。這些老人很多,他們退休前,有的是法庭庭記,有的是農(nóng)民,有的是牧人,有的是護士。他們的“仙鶴草原歡迎站”從1974成立的那天起到現(xiàn)在,就一直沒有經(jīng)費。他們在“仙鶴草原”上做這些事的唯一報酬,就是可以把他們的照片掛在“仙鶴草原歡迎站”的門廳里。這些照片一年一年增多,這是仙鶴的幸運,一年又一年,它們依然還有平河作為家族聚會的根據(jù)地,依然可以參加太陽的婚禮。
看到大島和康而霓的仙鶴,我是喜歡的。但同時,心里又有些不服氣。我原來以為仙鶴是生長在中國的鳥。它們是我們中國文化里的吉祥鳥,松鶴延年,鶴風(fēng)鶴舞,乘鶴而去,都是我小時候在中國童話里讀到的故事。怎么仙鶴都飛美國來了?我想,也許,在漢朝唐朝,中國的仙鶴也是很多很多的,像平河上的仙鶴這么多,所以我們有很多“松鶴圖”,有很多關(guān)于“鶴”的成語,像“風(fēng)聲鶴唳”“鶴發(fā)童顏”“鶴立雞群”等等??雌饋?,聽起來,仙鶴也曾經(jīng)就在我們身邊,像在大島和康而霓人的身邊一樣。
可是,日子到我們這一輩,仙鶴沒了?!包S鶴一去空悠悠”,殘存的一兩只仙鶴也只能在動物園里“鶴立”著。我猜想,仙鶴大概都被我們吃了。我們中國人的胃一定是個中藥鋪,什么蟬蛹,蛇皮、熊掌,都能往里裝,仙鶴能不被拿去讓人嘗個鮮嗎?我們崇拜我們的胃,就像崇拜神一樣。我們要是有一個什么“鳥節(jié)”,那一定是吃鳥兒的節(jié)。 我們不吃鳳凰,因為它不存在。要存在,一定也被我們吃了。我們只崇拜和愛戴那些不存在的鳥獸蟲蛇,譬如:鳳凰、麒麟、母大蟲、黃龍、白龍。因為我們捉拿不到它們,它們就有了一些神秘的魔力。真鳥和真動物再漂亮,再可愛也是要捉拿來孝敬我們的胃的。我們眼睛一眨,產(chǎn)生的就是占有和食欲。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的文明,折騰了幾千年,折騰出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美食文化”。和西方人一比,不知是我們野蠻未開化,還是他們野蠻未開化?我有時候想反對達爾文,我覺得他犯了一個錯誤。為什么要說:“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這樣的話是不能告訴人類的。人心不是平河,會發(fā)災(zāi)的,一不小心,就成了貪婪的颶風(fēng),他們能飛快地把一個生物學(xué)原理變成了吃掉其他物種的理由和事實。
我覺得,強者應(yīng)該幫助弱者生存,優(yōu)者應(yīng)該幫助劣者改劣為優(yōu)。這樣的世界才多樣,才和諧,才有意思。倘若人不懂得“幫助”二字,那人還沒有進化為“人”。
“幫助”和“保護”弱小的問題,西方人也是在戰(zhàn)爭、廝殺、歧視的歷史中反省過來的。所謂“人文精神”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精神吧。現(xiàn)在,大島和康而霓人崇拜和愛戴自然里真實存在的動物,他們對美麗的鳥兒和動物產(chǎn)生的情懷是憐惜和保護欲,這應(yīng)該是理性思考的結(jié)果。這是人家文化的好處。
有意思的洋人吃根本不存在的“東兔”蛋!等仙鶴在復(fù)活節(jié)前走了,草地也就大綠了。大島和康而霓的人就又等著“東兔”來。神不知,鬼不覺,復(fù)活節(jié)“東兔”就會把彩色的雞蛋藏在青草地里。大人們就讓孩子們?nèi)?。于是,萬木俱榮。小鎮(zhèn)的老人們會笑瞇瞇地幫孩子打開彩蛋,從里面掏出糖果和巧克力來給孩子們吃。孩子們會問:“為什么‘東兔’給我們送蛋來,仙鶴卻不留下蛋來?”老人們就會說:“等著。仙鶴現(xiàn)在到加拿大的老家去生蛋了。它們每年要生兩個蛋,只有一個能活。明年它們會帶著小仙鶴回到我們這里來的?!?/p>
仙鶴是自然送給小鎮(zhèn)人的節(jié)日妝點,像圣誕節(jié)的雪,鬼節(jié)時的秋葉。雪會融化,秋葉會落光,仙鶴會飛走。只要四季輪流,它們明年還會來。但是把它們吃了,它們就不會再來了。
但愿到我們的孫子輩,除了灰色的高樓世界以外,他們還能認識仙鶴的世界。
“老燈”
歐嘎拉拉湖(Ogallala)不是湖﹐是地中海。誰都不會想到,在這一片無邊無際的土地中,突然,會冒出這么大一個大湖。歐嘎拉拉湖平靜的時候﹐滿臉都是藍色的笑容,瘋狂的時候﹐連冰凍都不能把她的波浪壓平。夏天她胸懷博大﹐一覽無余;冬天她急脈緩受,冰心玉骨。歐嘎拉拉湖在往東一點,就是平河北,那里曾經(jīng)是軍事戰(zhàn)略要地,有最大的火車樞紐中心。是修火車的工業(yè)鎮(zhèn)﹐但是,后來有飛機了,且內(nèi)地?zé)o戰(zhàn)事,這一帶就衰落下來。但是歐嘎拉拉湖依然大氣﹐慷慨,滋養(yǎng)一方。她最光榮的歷史是平河北的美麗姑娘,在二次大戰(zhàn)中,每當(dāng)有運送士兵上前線的火車通過時,她們都要在火車站給士兵們開送別宴會。給士兵剛從牧場擠來的牛奶喝,給士兵剛烤好的蛋糕吃。當(dāng)然,還給他們很多年輕的親吻。
按照瑪麗亞的年紀算,她應(yīng)該是那些美麗姑娘中的一個?,旣悂喓退恼煞虼骶S在歐嘎拉拉湖邊種了許多的葡萄,安安靜靜地在平淡的生活里釀出好酒來。他們有兩百英畝地。除了種葡萄,還種玉米和疏菜。他們在路口擺了一個貨架﹐從地里采了蔬菜水果就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在貨架上,標上價錢,并不看著,只是在貨架上再放一個錫鐵筒,讓過路人自己拿了蔬菜,自己丟錢進去。要是買主嫌菜果不新鮮,也可以自己到瑪麗亞家的地里去采,然后酌情丟錢進錫鐵筒里去。
我第一次認識瑪麗亞和戴維的時候,瑪麗亞八十四歲,戴維八十八歲。我在他們的貨架上買茄子,正好瑪麗亞出來喂鴨子。她看見我,就過來跟我說話。她說:“山坡上的那個律師撒謊。他在賣房子的廣告上把自己的土地說成是十英畝。這是不對的?!币驗槟菈K土地是他們賣給那個律師的,只有七點七英畝。她已經(jīng)給房地產(chǎn)公司指出了,但他們還不改過來。所以﹐她要告訴每一個她碰見的人真實情況,不能讓人上當(dāng)。我當(dāng)時并不想買房子,我只想買茄子。但是,我還是很耐心地聽了關(guān)于房子的故事。這一帶,人少?,旣悂喌墓适聦φf的人和聽的人都很重要。
后來,我問茄子的價錢,瑪麗亞說:“都寫在貨架上了,你不用問我?!钡任易约嘿I完茄子,瑪麗亞也喂完了鴨子。她手里提著一個扁簍,又對我說:“我們有兩百英畝田。我三個兒子說他們不會回來種田了,我們應(yīng)該把田賣掉﹐進養(yǎng)老院。我們不賣?!蔽覇柆旣悂喐啐g?,旣悂喺f﹕“八十四歲?!蔽液艹泽@,說:“那您還能種田?”瑪麗亞得意洋洋地說:“我娘家那個鎮(zhèn)子,有一桿路燈,亮了快一百年了,還在亮著。過去造的燈質(zhì)量好。”
我一直想去看看瑪麗亞娘家鎮(zhèn)子上的一百年的老燈。我相信那里一定有這么一盞燈?,旣悂啿粫_人的。但是我一直沒有時間去。不過,我每次去歐嘎拉拉湖的時候,總會繞點兒路,到瑪麗亞的貨架子上去買一點新鮮蔬菜。但總是碰不到瑪麗亞出來喂鴨子。
我第二次看見瑪麗亞的時候,是秋天。葉子紅了,陽光軟了,秋蟲的叫聲也不像夏天那樣雄赳赳氣昂昂了?,旣悂喌呢浖茏由蠑[著一些秋天的西紅柿。瑪麗亞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戴維在家門口曬太陽。兩個人有說有笑,兩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像兩朵大菊花。
我買了菜﹐就走過去問他們笑什么。瑪麗亞說:“戴維跟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彪m然,這才是我第一次見到戴維,戴維就像和我是老熟人,一定要把他剛才講給瑪麗亞聽的故事再講一遍給我聽。還是我說的:“這里人少,講故事,對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很重要?!贝骶S說:“我小時候愛電影,我六歲的時候,一大早就出發(fā)了,和一群小朋友去看電影。那個電影太好看了,看完了一遍,小朋友走了。我決定留在電影院里再看一遍??赡莻€電影太好看了,我看完第二遍,決定還要看一遍。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個電影太好看了!突然一個大黑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把將我提出去。那是我爸!他們找了我一天,到把我提出電影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p>
這個故事瑪麗亞大概聽過很多遍了﹐但她依然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一樣。她一邊笑,一邊對我說:“戴維就會說笑話吧。”
我第三次見到瑪麗亞,是在六年后。我偶爾路過歐嘎拉拉湖邊的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像個大城堡﹐前面對著歐嘎拉拉湖﹐后面是葡萄園。我看見瑪麗亞一個人平靜地坐在養(yǎng)老院門口的石凳子上,神情像少女,注視著湖水一動不動。直到我走到她眼前,她才認出我來。她告訴我戴維已經(jīng)死了三年了。她最終還是賣掉了那兩百英畝土地,搬到養(yǎng)老院里來了。
瑪麗亞還是像以前一樣愛說話,她說,她年輕時的女朋友也在這里。她還告訴我,她娘家的先人是帕瑞艦隊的退役士兵,退了役,就到西部探險,不過心里就想在找一個帶水的地方安家,看到了歐嘎拉拉湖,就不再往前走了。從此,他們家?guī)状硕甲≡跉W嘎拉拉湖一帶。但她的兒子們都搬走了。因為這一帶衰敗了。她還說,她是不會搬走的,她不愿意跟兒子住在一起。盡管如此,她認為,兒子們到老了還會搬回來。因為這里有他們家的歷史和先人。
和瑪麗亞談話,我感覺到美國老人的心態(tài)和中國老人的心態(tài)非常不同。他們把自立看得比四世同堂更光榮。其實,他們比中國老人孤單得多,但是他們卻不知道要求子女盡孝道。他們和平河北這樣的小鎮(zhèn)一樣,曾經(jīng)一廂情愿地貢獻,以后也不計較回報。
我和瑪麗亞告別的時候,請她多保重。瑪麗亞笑呵呵地說﹕“不用擔(dān)心,我娘家小鎮(zhèn)里那盞亮了一百年的路燈還在亮著呢。
能有一些老燈還亮著,真是值得慶幸的事。有盛有衰﹐是生命的節(jié)奏。這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生命的質(zhì)地依然純樸健康。一盞燈亮一百年,活到了這樣的份上,應(yīng)該說活出了生命的自由。
孩子回家
靜謐而溫馨是有色彩的﹐它們是西部小鎮(zhèn)北灣過圣誕節(jié)的色彩,很耀眼,卻沒有聲音。大雪在圣誕夜靜靜地落下來,北灣每個圣誕節(jié)都有雪。雪花不是一片一片地飄下來﹐而是一群追著一群地飛下來﹐滿天都是。它們是一群聾啞少年﹐用快速的手語﹐在開闊的大舞臺上演唱著自己的音樂會。手語唱出的白色音符令人眼花繚亂﹐卻無聲無息﹐只看見它們滿天飛舞﹐落到地下卻悄然無聲。只有懂手語的人才能聽懂這些不受聲音制約的好歌。世界上最好看的雪就是這樣的雪。它們雖然發(fā)不出聲音﹐但自信心十足﹐短短幾個小時的“音樂會”﹐它們就在無聲的旋律中改變了世界﹕樹杈變成了深海里的玉珊瑚﹔房子變成了童話里的白糖小屋﹔街口的幾個雕塑全都活了﹐轉(zhuǎn)眼就把黑衣服換成了白外套﹔門口的冬青樹成了胖呼呼的小瓷人﹔街盡頭的城堡成了冰雪女王的宮殿。而家家戶戶門前﹑屋上掛著的五彩小燈則浮在白雪中閃爍﹐給一章一章白色樂曲填上快樂的歌詞﹕“鈴兒響叮當(dāng)”。
自由并不需要鑼鼓喧天,掛在嘴上天天說,能有這樣一場好雪,心就輕了,就能跟著想象力飛走了。這種時刻﹐是圣誕老人穿著紅外套﹐戴著尖頂帽﹐架著馴鹿拉的馬車﹐悄悄給孩子們送禮物的時候。世界在這樣的時候,放假了。
北灣這個小鎮(zhèn)的圣誕老人是郵局的老郵差蓋郎。蓋郎胖﹐且禿頭。一年又一年﹐蓋郎在小小的郵局里收信分信﹐臉上沒添什么皺紋﹐只是眼睛越來越細。他和太太南西沒生孩子﹐把一條金毛大狗當(dāng)作兒子養(yǎng)。金毛大狗養(yǎng)到十三歲﹐這年圣誕節(jié)前一個月死了。算是壽終正寢。蓋郎雖然在郵局工作了四十年﹐自己卻很少寫信。但這一次他卻用正黑圓珠筆認認真真寫了十三頁紙的信﹐寄給所有見過他家金毛大狗的人。信中詳詳細細記錄了他家的金毛大狗從生到死快樂的一生﹐還有大狗的好脾氣和闖過的幾次小禍。這封信,北灣的人家都收到了。
圣誕節(jié)前是郵局最忙的時候﹐大大小小的禮物包裹﹑圣誕賀卡從郵局進進出出。不僅如此﹐郵局還會收到不少小孩子給圣誕老人寫的信。這些信里寫著的都是孩子們的小心愿﹕希望圣誕老人給他們送來蠟筆、籃球明星卡、電玩CD、 立體拼圖等等玩具。這些沒有法子投遞的信,多少年來一律都由老郵差蓋郎處理。蓋郎在每個圣誕節(jié)前的兩個星期﹐總是早出晚歸。下了班就坐小郵局里看孩子們給圣誕老人的信﹐看著笑著﹐笑得震天響。孩子們跟圣誕老人談條件﹕如果我讀完了三本小人書﹐能得到球星托比的大照片嗎?如果我?guī)湍赣H洗碗﹐能得到芭比娃娃嗎?……有的時候﹐蓋郎記下孩子們的愿望﹐告訴孩子們的父母,在圣誕節(jié)那天﹐孩子們的圣誕樹下就真有了“圣誕老人”給他們送來的禮物;他們想要的禮物得到了,孩子們的小心臟就被快樂吹成了一個一個大氣球,飛到屋頂上。有的時候,蓋郎自己也會穿上紅衣服﹐戴上尖帽子,掛著大白胡子﹐把一些窮人家的孩子們想要的小禮物裝在紅白相間的大襪筒里,扛在肩上,自己給孩子們送禮物去。圣誕老人的故事在小鎮(zhèn)孩子們的生活中是真的。快樂是真的。
金毛大狗死的那一年,蓋郎興致不高。沒有出去扮演圣誕老人。圣誕節(jié)的那個早上﹐他就在壁爐前坐著﹐喝咖啡﹐看報紙。南西在廚房認認真真地準備晚上的吃的正餐。外邊的雪已經(jīng)停了,樹枝胖了一圈,小河瘦了一圈﹐幾根長長的冰凌在窗外掛下來﹐藍天和白云泊在河灣里,是冰清玉潔的一天。蓋郎伸個懶腰﹐準備出去掃掃雪。他一開門﹐看見一只金毛大狗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家門口。
蓋郎高叫一聲:“我的兒子!”轉(zhuǎn)過臉大叫:“南西你快來看﹐圣誕老人給我們送來了什么!”瘦小的南西圍著圍裙從廚房里跑出來﹐看見門口的金毛大狗﹐眼淚立刻就流下來了﹕“寶貝兒﹐快回家﹐你這么多天在外邊是怎么過的呀!”
金毛大狗咧著嘴笑,尾巴搖來晃去,身子轉(zhuǎn)成一個圈,但就是不愿意進家。蓋郎和南西連拖帶拽,把金毛大狗拉回了家。立刻喂食喂水,平常限制狗吃的狗零食也不管不顧地拿出來喂它。蓋郎又直奔車庫,把金毛大狗以前喜歡的破襪子、舊拖鞋、皮球、木棍,一大筐又統(tǒng)統(tǒng)拿了回來,“嘩啦”倒在地板上讓它玩。金毛大狗嘴里咬著皮球,就地一躺,四腳朝天,舒舒服服地讓南西給它梳肚皮。
小鎮(zhèn)的街上,有一個外地人,急得團團轉(zhuǎn)。這個人就是我,我是到住在北灣小鎮(zhèn)的朋友家來玩的。那時候,我剛從夏威夷來到北方,夏威夷從來沒有這樣的好雪,所以﹐一大早,我就帶著我家的大狗出來看雪景?,F(xiàn)在﹐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狗被人家連哄帶拉拖回家去了。大門一關(guān),就我一個人站在大街上了。我一轉(zhuǎn)身,直沖回我的朋友家,告訴剛起床的朋友和他的家人﹕“我的狗被你們的鄰居又拖又拉弄回家去了,我在外面等了二十分鐘,他們也不放出來?!?/p>
等我朋友一家弄清楚了綁架大狗的原來是老郵差蓋郎和太太南西,他們不但不幫我去要狗,還把我七哄八騙拖回屋,讓我只管吃飯喝茶看電視。我的朋友和他的堂兄弟們說﹕“我們小時候,誰沒收過圣誕老人送來的禮物?后來大了,才知道那都是老郵差蓋郎替圣誕老人滿足了我們的心愿。這回,讓圣誕老人也滿足他的心愿吧。圣誕節(jié)都是孩子回家的時候。”然后,他們從書架上拿來老蓋郎手寫的十三頁狗傳記給我看:
我們家的“鐵哥”十三年里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也沒干過。人家就是這么自得其樂地活了十年。認認真真地嗅每一泡其他狗尿在樹根上的臭尿,再認認真真抬起后腿,在上面尿上一泡自己的。
有一天,“鐵哥”在野地里玩,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向我們家走來,“鐵哥”立刻狠起來,氣呼呼地對著陌生人吼叫。其中一個陌生人,揀起地上一只皮球,一扔。“鐵哥”立刻歡天喜地,把球給抓回來,搖著尾巴,和人家成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它的天性里,沒有“仇恨”的基因。所有的不滿都可以一笑泯恩仇,全世界都是好人。在這一點上,人是不如狗的。
我們家的“鐵哥”死前一個星期,最大的樂事就是趴在草地上,或趴在露臺上看他腳下的那條快樂的小河。眼睛里全是故事,又全是安寧。能帶著這樣的眼神去死,是活出了生命。人恐怕是難以做到的。鎮(zhèn)上的詩人看過“鐵哥”的眼睛,她說,那樣的眼神叫“善良”。我們?nèi)艘蚕矚g“善良”這個德性。我們做好事,聽到別人贊揚,我們就覺得我們是好人,可以漲薪水了。也許,我們真是好人。可是,我敢保證:沒有一個人能有“鐵哥”那樣的純正的善良。別人贊揚他,他就打個滾,也并不圖什么。他的十三年,明明白白地說:“優(yōu)勝劣汰,生存競爭”不是一條好原則,也不是普遍真理。狗不喜歡,人也不應(yīng)該喜歡。一個物種(民族也一樣)不應(yīng)該靠滅掉另一個物種(文化)來生存。我們?yōu)槭裁匆騺泶蛉???dāng)世界被一個物種獨霸時,就是這個盛極一世的物種毀滅之時。
我們家的“鐵哥”還是一個游泳健將,一到夏天,他能一連幾個小時站在水里,只露出一個頭,等有小船劃過來,他就突然大叫,叫船上的人東找西找,也看不見一只狗,最后發(fā)現(xiàn)一只狗頭,哈哈大笑地劃遠了。這是“鐵哥”百玩不厭的游戲。“鐵哥”是一只快樂的狗。他還喜歡劃船,有一次,不等我們準備好,他就自己跳上船去。那天風(fēng)大,船就跑了,跑得還很快,順流而下。我們先還笑,覺得一條狗自己就駕船走了,是件滑稽事。等船漂遠了,這才想起來“鐵哥”不會劃船。趕快去拖另一只船下河去追,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槳都在“鐵哥”那只船上。
那次,我們是把他追回來了,人家一臉泰然自若,不懂我們這些人慌什么。這次,他又一個人駕船到彼岸去了。到世界的彼岸去了。他臨走的時候說:“一切都好,都有意義,彼岸也是一個偉大的去處,只要你能懂那里的語言。”
……
我的大狗在蓋郎家呆了一天﹐蓋郎和南西與他們的“孩子”過了一個快樂的團圓節(jié)。到天黑,我家的金毛大狗回來了,脖子上系著一條“鐵哥”的紅色三角巾,神氣活現(xiàn),肚皮吃得滾圓,澡也洗過了,毛也梳過了,嘴里還叼了一根大玩具骨頭,一臉樂不思蜀的神情。
圣誕節(jié)是讓所有不太大的愿望都成真的一天。也許,自由的實現(xiàn)就是在這些不太大的愿望一一成真的過程中得到了。它不是一個人的事,甚至也不是一個物種的事,讓每一個愿望和行為帶一顆善良的珍珠,串起來,自由就可以廣闊無邊,一直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