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古道上,客棧招待三教九流客人,挑夫跋山涉水販運貨物,土匪出沒無常殺人掠貨,彼此恩怨糾結(jié)。日寇鐵蹄踏進家園,家仇國恨不共戴天,他們毅然捐棄恩怨,不惜舍棄生命血染古道,奏響了共御外侮的號角……
古道歇腳 思義亭上抒豪情
崇山峻嶺間,一條青石板路蜿蜒盤旋,走著一溜二十四條擔子。挑夫個個赤膊,身上的疙瘩肉顯出紫銅一般的顏色。翻過滾馬坡,腳上的草鞋差不多已經(jīng)磨穿了底,好在是下坡路,青石板早就被磨得光溜溜的,踏在上面說不出的涼爽舒適,肩膀上的桑木扁擔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不住顫悠,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吟唱,給幽靜的古道增添了生氣活力。
“大哥,一馬平川的順坡路,唱上兩首山歌長精神吧!”
新入伙的年輕挑夫石砣一聲嚷,立刻得到同行挑夫七嘴八舌的附和。千里古道,田頭林間到處都能聽到悠揚婉轉(zhuǎn)的山歌,入鄉(xiāng)隨俗,他們也學會了幾嗓子。
這時,兩匹馬從山坳拐角處迎面奔來。他們也顧不上唱山歌長精神了,紛紛順過扁擔讓道。馬上的騎手頭戴寬邊遮陽帽,揚鞭從他們前面駛過,霎時便消失在峭壁那邊。
石砣眼尖,看出騎手腰間插著短槍,不由自主咕噥一聲:“狗娘養(yǎng)的,不是鴉片販子就是土匪!哪天給官府抓住了砍腦殼,看你們還神氣不神氣!”
“閉上你的鳥嘴!”周鐵漢對他厲聲低喝。正說著,前面又響起一陣馬蹄聲,四條同樣戴著寬邊遮陽帽的壯漢揚鞭躍馬疾馳而過。不用說,正是前面騎手的同伙。
見此情景,石砣徹底服了:“大哥教訓的是,我給嘴巴貼一個封條!”
周鐵漢三十出頭身材魁梧,祖輩都在古道上往來,熟知各地風土人情。挑夫們都是兩眼一抹黑的睜眼瞎,唯獨他讀過兩年私塾。寶慶城里的那些商號老板看上古道的生意利潤豐厚,卻害怕土匪殺人越貨的兇險,便看中了他這忠誠可靠的挑夫頭,讓他帶著各自的憑據(jù)交易結(jié)算,挑夫按照貨物多少分紅。挑夫們自然樂意有個能干領頭人,聽從他的指揮。
到了思義亭,雙江鋪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石砣將擔子往路中間一蹾,提出竹筒,脖子一仰“咕咚咕咚”猛喝一氣。周鐵漢說:“石砣,把擔子放進草坪里,別礙了人家過路嘛。”
“管他呢!這條路生來就是供我們挑夫走的,礙著誰了?”石砣大咧咧地撇撇嘴,大步跨過去,一屁股坐在亭子里的長木凳上,一邊將汗巾擰出水來。
周鐵漢知道石砣脾氣犟,掏出煙荷包裝了一煙鍋點著了,才慢悠悠地說:走路有走路的規(guī)矩,叫做“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就說這條路吧,還是唐朝李世民那時候,也不知有多少人流血流汗,才在這崇山峻嶺間劈出一條道來。有人在溪流上修了橋,還有人給鋪上青石板,就為著方便過往商旅腳夫。這里自古就叫“官道”,怎么能說生來就是供我們挑夫走的呢?就算這時候沒人來,我們也不能霸道。
石砣只得將擔子挪過來,嘟嘟囔囔地說:“我曉得大哥的規(guī)矩多,吃飯有吃飯的規(guī)矩,說話有說話的規(guī)矩,走路還有走路的規(guī)矩,就照你的規(guī)矩還不行嗎?”生怕他還要絮叨,便指著亭子說:“大哥,這上頭寫的是什么,這亭子是什么來歷,你能說給我聽聽嗎?”
經(jīng)石砣這么一說,別的挑夫也豎起了耳朵瞅著周鐵漢。想來在這思義亭歇腳也記不得有多少回了,從心里感激前人給過往行人辦了一件大善事,慚愧的是誰也不知道根底。
“好吧,反正歇著也是歇著,不妨說出來讓大家聽聽?!?/p>
周鐵漢愜意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說起了這蒼茫古道上思義亭的來歷:這條古道東連隆回寶慶,經(jīng)諾溪深入雪峰山,西接洪江安江,遠通云貴四川,千百年來商賈云集,挑夫成年累月川流不息,實實在在是一條流金淌銀的道路。清朝道光年間,這瑤鄉(xiāng)出了個大善人陳再輝,在這山頂修建了一個亭子,讓過往行人和我們這些挑夫能夠遮風擋雨,名叫“施義亭”。過往行人不忘陳善人的恩惠,干脆改作“思義亭”。
石砣拍拍亭子橫木,大聲說:“那個陳先生肯為我們過路人修亭子,真是個大善人!將來我要是發(fā)了財,就到滾馬坡那邊修一條大路,省得過路人提心吊膽的。”
滾馬坡,是雙江鋪到洪江之間最險峻的路段,沿著江岸在峭壁上劈出一條三尺來寬的小道,曲曲折折足有三里多。腳下是滔滔江水,每年間都有馬匹失蹄滾下去葬身江中,才得了個這樣的名稱。往來于古道的挑夫歷來視為畏途,感嘆說:“古道好走,滾馬坡難過?!苯裉?,石砣這個叮當響的窮挑夫竟然口出狂言,將來要到滾馬坡修一條大路,聽了的人都哄笑起來。石砣并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老子真要修上路,看你們還笑不笑?”
周鐵漢贊賞地說:“我看他這話有氣派。真要能在滾馬坡修上大路,就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善事呢!”
如歸客棧 各懷心機相試探
歇息片刻,話題轉(zhuǎn)到了落腳的客棧,說到了雙江鋪如歸客棧迷人的香女老板。
千里古道,就有千里店鋪,開設著各式各樣的店鋪客棧,大大小小的“堂班鋪(妓院)”也遍地開花,供東去西來的商客尋歡作樂。有堂班鋪兼開客棧的,也有明是客棧暗地里經(jīng)營堂班生意的。這條古道上,流傳著許多香老板的韻事,誰也不知真假。香老板真是絕色,對所有男人全都笑瞇瞇,大膽的在她胸脯上捏一把也不會生氣,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古道上的挑夫,一有空閑就津津樂道,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這叫“過干癮”。
“猴子!還是嘴上積點德,留著精神趕路吧!”周鐵漢撲哧一笑,抬頭看看西墜的日頭,吩咐大家上路。
山猴子仿佛得到獎賞,連蹦帶跳抓過了扁擔,跟身邊的石砣低聲嘰咕了幾句,再扭回頭笑嘻嘻詢問:“大哥,到了雙江鋪,我們住哪家客棧?”
“當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住如歸客棧?!敝荑F漢隨口回答他。
話剛落音,山猴子拍拍石砣的肩膀笑開了:“我贏了!愿賭服輸,可不許耍賴喲!”周鐵漢莫名其妙,忙問兩人剛才打了什么賭。石砣懊喪地摳摳腦門說,剛才猴子咬定說大哥肯定會心里記掛香老板,叫大伙住到如歸客棧去。這猴子真是大哥肚子里的蛔蟲,贏了我兩碗苞谷燒。
“鬼扯淡!”周鐵漢心里明白,來往都住在如歸客棧,給的飯菜住宿時常多出半塊幾角來,才招致猴子幾個暗地里胡言亂語,便笑罵了一句,“路上說了路上丟,進了客棧,可不許胡說半個字!”
夕陽西下,山風颯颯在打扇,擔子還是原來那擔子,卻變得輕松許多了。肩膀上的擔子一輕松,嗓子就不知不覺癢起來。周鐵漢不等石砣開口,便敞開喉嚨唱開了:“爬過九十九座山唻,蹚過八十八條河吔。莫怕路上多辛苦嘞,且到客棧把酒喝哩。哦嗬!”
粗獷的嗓音在山谷間回蕩,山猴子便捏著嗓子裝女人接上腔:“哥哥挑擔走古道喲,妹妹夜夜守空房吔。半夜醒來抱枕頭嘞,淚水濕透半張床吔。哦嗬!”一邊唱著,還裝模作樣發(fā)出傷心的抽泣聲。
挑夫們聽了紛紛大笑,打趣山猴子上輩子準是守空房的女人,要不怎么能曉得女人半夜醒來抱枕頭?準是閻王爺見她可憐,讓他這輩子做了男人。石砣還沒成家便沒有這樣的煩惱,不管三七二十一吼開了:“叫你唱歌不唱歌嘞,我不會唱打哦嗬吔。哦嗬哦嗬又哦嗬,三個哦嗬當首歌吔。哦嗬!”
猴子當即笑起來:“真是奇了怪了!別人的山歌在末尾來個‘哦嗬’,是叫對歌的人來接應,你這么盡是‘哦嗬’的吼一通,也能算山歌?出了我們挑夫的丑,該罰!”
另幾個人也借機起哄,咬定就罰晚上喝的酒錢。石砣當即漲紅脖子爭辯:“我不信!山歌是想唱就唱,我怎么就出了挑夫的丑了?大哥,你給評評理!”
周鐵漢從十八歲起就在這條古道上闖蕩,曾讓對歌的山里妹子折服傾慕過,卻實在說不出個長短來。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古道上,男女老少都會唱山歌,歷來是隨興發(fā)揮的算高手,對不上的就算輸。剛才石砣唱了,猴子沒能對上算輸;可猴子說的也有道理,石砣一首歌里盡“哦嗬”,算不上正經(jīng)的山歌。
如此評判,算是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沒輸沒贏。兩人不服氣,漲紅了脖子說:“干脆,到了客棧問問香老板。她是遠近聞名的女歌手,她說誰輸誰就輸!”別的人樂得趁機起哄,說誰輸了就罰晚上的酒錢。
一路上笑鬧著,沒多久就到了如歸客棧,香老板滿面笑容扭著腰迎出來:“哎呀呀!各位大哥,你們一去,我早就扳著指頭算日子,熬好了擂缽茶等著你們,沒想到多花了十來天才打回轉(zhuǎn)??爝M來,喝上一碗擂缽茶解乏!”
周鐵漢心里一格登,苦笑一聲說:“一路上緊趕慢趕,偏偏接連有幾個兄弟發(fā)痧,就把時間耽誤了,倒讓香老板記掛啦。”
香老板眼光閃爍,挨個在挑夫們身上打量著。她身后走出男人秋生,嘿嘿一笑快手快腳安好三張桌子,擺好抹得干凈的板凳,再拎出燒得烏黑的大肚子茶壺一陣嘩嘩,桌子上的碗里便熱騰騰黑乎乎倒?jié)M了,自己直挺挺站在一邊,才說了一個珍貴的詞兒:“喝吧!”
走過古道的人都知道,這是山里招待客人的“擂缽茶”。用茶葉拌上生姜大蒜花椒芝麻花生什么的,放在擂缽里反復擂搗,放進茶壺里熬得滾開了,最能驅(qū)除山嵐瘴氣。這茶得趁熱喝,越是喝得大汗淋漓越好,身上沾染的瘴氣越能排除干凈。
男人的擂缽茶剛倒好,香老板又笑吟吟開了腔:“周大哥,貨房打掃干凈了。鑰匙和鎖都在這里,你們放好了自己上鎖自己掌管鑰匙,我就不替你們操心啦?!闭f話間,將兩把鑰匙連同門鎖放進周鐵漢手里。
“香老板,我們到你家客棧投宿,只能聽憑老板安排,怎么能自己掌管鑰匙呢?”周鐵漢慌忙將手往回縮。
香老板杏眼閃過兩道光亮,格格笑起來:“嗨呀!周大哥,你是長年走古道的老把勢了,還跟我客氣什么?在這客棧里吃喝歇宿,自然我們夫妻是主人??烧摰截浳锖诎踪F賤,你們才是主人,該自己掌管。這是規(guī)矩,我客棧的規(guī)矩!”
石砣不由得暗暗稱奇;挑夫有挑夫的規(guī)矩,連客棧也有客棧的規(guī)矩,這古道上的規(guī)矩真多!這么替客人著想,怪不得大哥定準住這家客棧還肯多給一點錢。見大哥終于還是接過了鑰匙,相跟著把貨物放進貨房里。
趁熱喝了一碗擂缽茶,果然大汗淋漓周身暢快。廚房里傳出瓢勺的叮當,還飄出陣陣誘人的香氣,勾起了旺盛的食欲。不多時,秋生嘿嘿笑著提出兩竹筒苞谷燒,香老板笑吟吟端著托盤,將剛出鍋的辣椒炒臘肉、干蘑菇、干竹筍什么的一一擺上桌來。
“各位大哥兄弟,山野客棧,實在拿不出像樣的菜肴來,請不要見怪。這兩筒苞谷酒,就給弟兄們接風,算我們請客?!毕憷习逍δ樔缁ǎ愿狼锷o客人篩酒,轉(zhuǎn)身進廚房燒洗澡水去了。
“秋老板,我們都是古道上賣力氣的苦蟲,沒福氣受人伺候,還是我們自己來吧?!敝荑F漢拿過竹筒篩酒,還讓猴子添上一副碗筷,請秋老板一道喝酒。秋老板慌忙推辭,但猴子石砣兩個將他按在凳子上不能動彈,難為情地連聲咕噥:“你們反過來請我,我這不成了客棧里的臭蟲——專門吃客啦?”鐵漢雙手端碗向他致意:“老板請!都是古道上糊口的兄弟,我先干為敬了!”脖子一仰喝下去,他這才臉上露出笑意端起碗。
猴子兩眼不住眨巴,瞅著秋老板額頭上刀刻一般的皺紋琢磨開了:香老板杏眼柳眉,是古道上千里挑一的絕色美女;秋老板一臉黝黑就像打了霜的老絲瓜,整天守在廚房里燒火做飯,客人來了全憑婆娘應酬招待,分明不是一朵鮮花插在干牛糞上嗎?正在胡思亂想,沒提防秋老板端起碗在他碗邊碰了一下,笑一聲說:“小兄弟,快到家了,想婆娘啦?”
猴子連忙掩飾說:整天挑著擔子爬山越嶺,骨頭都快散架了,哪里還有心思想婆娘?再說,一個瘦巴巴的黃臉婆,有什么想頭!恰巧香老板從廚房出來,接過他的話頭笑開了:“兄弟,你這話錯到家了!女人漂亮不是福,還是黃臉婆靠得住。你想要黃臉婆變得漂亮也不難,跟我去尋上幾把石靈芝吃了,保管你夜里摟著舍不得放!”
猴子不敢搭腔,慌忙跳起身洗澡去了。香老板看著他驚慌的背影,笑得差點回不過氣來:我還當是什么英雄好漢呢,原來也是有賊心沒賊膽的。秋老板得意地咧嘴笑笑,隨手拿過倚在屋角里的扁擔來不住摩挲,莫名其妙地低聲咕噥:“這條古道上就數(shù)你們的扁擔怪,怎么看都不像扁擔?!?/p>
周鐵漢悚然一驚。每次住到這客棧來,秋老板總是異樣地打量他們的扁擔,今天才終于說出來。他不慌不忙裝上煙鍋吧噠著,慢悠悠地說:“秋老板見笑了。扁擔就是扁擔,不像扁擔還能像什么?”
秋老板兩眼落在扁擔上打量。別人的扁擔,都是兩端鉆孔釘上兩個半寸長的竹枝節(jié)巴,用來卡住籮繩不能滑動。唯獨他們的扁擔兩端沒有釘上竹節(jié)巴,而是鑲著扁平的生鐵頭。看著看著,他眼里閃出銳利的光芒:“像梭鏢,扁擔梭鏢!”
“秋老板果然好眼力!”周鐵漢笑了,“實不相瞞,這就是我們寶慶挑夫的防身武器?!?/p>
既然秋老板已經(jīng)看破了奧秘,他索性坦然相告:這條古道流金淌銀,引來了商客引來了挑夫,也引來了“關(guān)羊”劫道的綠林豪杰。論起來,劫道的綠林豪杰也大多是窮苦人,偏偏成了挑夫的天生對頭。那一年,他爹就是舍不得貨物舍命搏斗,到頭來落得橫尸古道。家里兩畝薄田沒法過日子,他只得拿著爹爹留下的扁擔踏上古道。有了上一輩血的教訓,便跟鄰近村子的挑夫組成了隊伍練拳腳,還在扁擔上琢磨開了,兩端鑲著生鐵頭。真要碰上了劫道的,抽出來就能當梭鏢用,二十多個兄弟齊上陣,小股綠林還不敢輕易動念頭。說著他喟然一嘆:“秋老板,我們在這條道上失了好幾回貨物,到頭來還得靠著古道糊口,這都是沒辦法逼的啊!”
“是??!是啊!”秋老板也嘆了一口氣,“這年頭,人活在世上,大家都不容易!”
周鐵漢說話的時候,香老板默默地支著下巴,兩眼忽閃忽閃地出神。聽了兩人嘆氣,忽然雙掌一拍笑起來:“真笑人!我一個婆娘家都一天到晚打哈哈,你們兩個大男人反倒唉聲嘆氣的,褲襠里白長了家伙!依我看,管他帝王將相還是挑夫土匪堂班客,到頭來一樣見閻王埋進黃土,還不如能大碗喝酒的時候就大碗喝酒。來來來,我來陪大哥一碗!”
情真意切 蜀錦引出夾生飯
猴子洗了澡出來,一聽這話就嬉皮笑臉湊過來:“香老板這話我愛聽。你是吃八面的能干婆娘,我大哥是闖四方的挑夫幫主,是該好好親近親近。”
香老板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看來你是眼饞了,不如先喝了這碗去挺尸!”猴子痛得咧嘴直叫喚,香老板趁勢端起碗灌過去,還大聲呵斥說:“要是喝不下去滴出來一滴,你這耳朵就是現(xiàn)成的下酒菜!”猴子不敢掙扎,雙手護著耳朵咕咚咕咚喝下去。屋里響起一片哄笑,虧得鐵漢招呼石砣將他攙進房里,真?zhèn)€讓他“挺尸”去了。
鐵漢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段光燦燦的綢子遞過來:“香老板,難得你對我們這班兄弟周到照料,這次到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店里伙計說,是四川產(chǎn)的蜀錦,就大膽扯了一段衣料,也算是兄弟們一點心意,請香老板賞臉?!?/p>
“啊呀呀!那么貴的東西,大哥你敢買,我可不敢當喲!”
香老板慌忙將綢子放在桌子上,拿過桐油燈來細細端詳,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來。她知道,上等的綢緞在蘇杭,可這些年蘇杭被日本鬼子占領了,聽說寶慶城里也買不到。好在蜀錦產(chǎn)在四川,沿著這湘黔古道運過來。不過,那都是有錢的富貴人家小姐太太才穿得上,平頭百姓不敢夢想。萬萬想不到,挑夫頭周鐵漢竟然肯送給自己。她抬頭脧了鐵漢一眼,恰好看見男人秋生眼里閃出兩點異樣的亮光,心里頓時轉(zhuǎn)了個念頭,格格笑著歪歪臉:“周大哥,你給屋里大嫂買了沒有?要是給大嫂買了,我就厚著臉皮收了;要是沒給大嫂買呢,這就不合規(guī)矩,我可不敢收受哩。”
周鐵漢笑了,隨手指點身邊的挑夫說:“香老板,我們這幫兄弟都是窮得叮當響的挑腳漢,屋里也就一個砍柴種地燒火做飯的黃臉婆,哪里配得上綾羅綢緞?什么馬配什么鞍,這么漂亮的東西,只有你香老板才般配!”他這么說,挑夫們也七嘴八舌附和,說若讓窮挑夫的黃臉婆穿上,別人笑掉大牙不說,簡直是糟蹋蜀錦。
“難得你們一片心意,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香老板笑吟吟地將蜀錦收好,“不過呢,我也不能白受你們的禮物,得送你們一件禮物才好?!?/p>
周鐵漢還要客氣,香老板回頭看看秋生不見了,嫣然一笑擺擺手說:我不跟你們客氣,你們也不要跟我客氣。老家伙挺尸去了,還是挺尸去吧。
挑夫們一路爬山越嶺的,一個個全都乏透了,身子一挨床就發(fā)出呼呼的鼾聲。周鐵漢心里有事,翻來覆去不能入睡。他們這一回舍近求遠,從四川那邊挑回了一批蜀錦。知道到處都有土匪的眼線,他們做得很機密,一次只買上一兩匹再暗地里攏齊了,在上面放上湘西蠟染土布遮人耳目。千里輾轉(zhuǎn)來到如歸客棧,不得不對什么人都提防。只要平平安安出了雪峰山,雇主有三倍的利潤,挑夫自己分得的夠一家老少吃上一個月呢。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趕緊豎起了耳朵。黑暗中一個腦袋伸過來,認出是剛才“醉”得一塌糊涂的猴子,兩眼骨碌碌盯著他,聲音比蚊子還要細:“大哥,那段蜀錦,還當是你給嫂子買的呢,沒想你送給了香老板,這不是自己露白招惹麻煩嗎?”
周鐵漢不得不佩服猴子的機靈,便咬著耳朵說:我們剛進門,香老板就疑惑這一去多花了十來天。她那么精明的人,還連鎖帶鑰匙交給我,是說說發(fā)痧就能糊弄過去的嗎?不如讓她高興了,認準我們這幫窮挑夫沒什么貴重貨,才不會疑神疑鬼走漏風聲哩。
猴子這才明白了大哥的迷魂陣,翻身睡著了。周鐵漢卻一直在琢磨,自己在這古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些年了,有人說香老板原本是外地商客遺棄的外室,男人秋老板只是擺設,也有人說是山里綠林好漢在雙江鋪的眼線,誰都解不開這個謎。挑夫不怕爬山越嶺吃苦,最怕的就是劫道土匪?!昂θ酥牟豢捎?,防人之心不可無”是古道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第二天起來,接連有挑夫吃了飯上道,有的說回寶慶,有的到隆回。香老板揭開鍋,忽然臉色變了:“真是奇了怪!沒哪餐的飯不是香噴噴,怎么今天煮出夾生飯來了?”
一聽煮出了夾生飯,挑夫們都面面相覷。出門在外,他們最忌諱的是夾生飯,多半預兆會發(fā)生兇險。幾個年長的低聲咕噥:“煮出了夾生飯,看來今天不能走!”“是??!這分明是兇兆嘛!”
猴子三兩步跨到灶門前,抓起一把飯來,看到上面夾著半生不熟的米粒。他皮笑肉不笑地瞅著香老板:“嘻嘻,香老板,你該不是想讓我們多住上一天,故意撒幾把米進去,好嚇唬我們,多賺我們的食宿錢吧?”
“放你娘的臭狗屁!”香老板柳眉倒豎,指頭幾乎戳在猴子鼻尖上,“你上雙江鋪方圓打聽打聽,我這如歸客棧有流水般的客人有掙不過來的錢,還在乎你兩個造孽錢?”說著闖進房里,拿出昨晚那段蜀錦摔在猴子懷里,撇嘴冷笑一聲:“你這點花花腸子,我早就看穿了,心疼你們大哥兩尺蜀錦,帶回去給你家黃臉婆吧!”
這么尖酸刻薄,猴子給鬧得下不來臺。秋生老板聞訊出來,甩手劈了她一巴掌:“你這賤婆娘!煮出夾生飯來了,你還有臉逞強?”慌得周鐵漢幾個拉住了,才沒再打下去,一個勁賠不是,說就去重新煮飯,讓客人吃了好趕路回家。
香老板淚汪汪到廚房去了,周鐵漢狠狠瞪了猴子一眼,讓他把蜀錦放進房里,七手八腳幫著燒火。吃飯的時候,挑夫一個個悶聲不響,反倒是香老板撲哧一笑:“我臉上挨了巴掌,你們的嘴巴也給封住啦?天上落雨地上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不關(guān)你們的事!”
周鐵漢只得賠笑說,連累了香老板,實在過意不去。香老板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著說:“剛才我看清了,猴子又把那段蜀錦放進我房里去了,這不硬生生賴給我了嗎?我這人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反正也都閑著,不如跟我到山里去一趟,采幾把石靈芝回去,算是我給你們黃臉婆的禮物好啦。”
“猴子,你不是常說婆娘有病嘛,還是你去!”周鐵漢沖猴子眨眨眼。猴子明白,這條古道上,客棧老板可不是隨便能得罪的,當即擠眉弄眼樂開了:好嘞!我猴子天生就是攀懸崖爬絕壁的材料,就辛苦一回吧。香老板隨手將竹籃扔給他,笑嘻嘻地說:石靈芝長在懸崖峭壁上,萬一猴子掉下去摔胳膊斷腿的,我可背不動,還得你們周大哥才行。
秋生老板坐在門檻上一臉陰沉,不知道生誰的氣。周鐵漢只得吩咐石砣他們幫著燒火煮飯,免得秋生老板忙不過來,才幾分尷尬跟著香老板去了。
雙江鋪原本是一個小盆地,四周都是崇山峻嶺,山腰里飄浮著白云。出門不遠,就走上了崎嶇的山道,聽到山澗淙淙的流水聲。香老板盡情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仿佛成了純情的姑娘,放開嗓門唱起歌來:“月亮出來照半坡,山下小妹想阿哥……”
歌聲悠揚婉轉(zhuǎn)在山谷間縈繞。周鐵漢怦然心動,想起似乎在哪里聽到過,定準不是本地的歌謠。反倒是猴子先想起來:“這是云南那邊唱的,好像叫什么淌水的?!?/p>
“是《小河淌水》,我從小就聽媽媽唱過?!毕憷习逯更c他,“我媽唱的才好呢,能叫人喝醉了酒一樣發(fā)癡??上覍W不會,唱不出那份癡情來?!?/p>
周鐵漢猛然想起聽說香老板不是本地人,便試探著問她。誰知香老板歪歪臉笑開了:“你我萍水相逢,問這干什么?還是到前面去找石靈芝吧!”
說話間,來到一處背陰的石壁,叫猴子睜大眼睛仔細找。猴子抓頭撓耳說:“香老板,這石壁上盡是黑乎乎的青苔,我一輩子也沒見過石靈芝長的什么樣子,叫我怎么找呢?”
“你呀,白叫了猴子,比那個石砣還要笨!”香老板沒好氣,幾步走到石壁前,隨手摘下一塊兒來,“你看看,這就是石靈芝!”
周鐵漢曾聽說過,在人跡難至的懸崖峭壁有一種石靈芝,是醫(yī)治女人病的稀世良藥,卻一直無緣得見。趕緊奔過去仔細端詳,原來黑乎乎的仿佛木耳一般。睜眼一看,石壁上東一片西一片的還真不少,便手忙腳亂采起來。
“懸崖上滑不溜秋的,你就是真猴子也別想上去。真要是成了古道上的冤死鬼,才劃不來哩!”香老板嘿嘿冷笑兩聲,便不管不顧掉頭而去。
看著香老板一路扭著腰再不回頭,猴子咕噥說:真是個癲婆娘!早晨煮的夾生飯,還要把我們帶進山里來,鬼迷心竅啦!周鐵漢也覺出了,香老板今天的確透著詭異,嘴里還是不肯說出來,便笑著說:我看她倒也沒有什么惡意,就安心采吧。
黃昏時候,周鐵漢才和猴子回去。一進門,石砣就繃著臉嚷嚷:“大哥,我看你迷得神魂顛倒了,還能記得回來吃飯?”
周鐵漢明白石砣為什么生氣,不便跟他計較,猴子卻笑嘻嘻打趣他:“石砣,這可是花錢買不到的好東西,等你討婆娘的時候用得著,我讓大哥多給你兩把就是了?!笔绒D(zhuǎn)過臉去不理睬:“我沒婆娘,我不要!”
香老板雙眉倒豎,一把將籃子奪過來破口大罵:“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干脆都給我好了!”返身回到屋里,只聽到口口聲聲的“賤婆娘”,不知為什么跟男人吵起來。
大恩難忘 豬血丸子表心意
老板兩口子吵架,客人自然不便勸解。好在香老板又笑吟吟端出飯菜,還提出兩竹筒苞谷酒。周鐵漢進去請秋老板一道喝,香老板橫過身來格格笑:“別理他!他這幾天月經(jīng)不調(diào),正好你們采來了石靈芝,我給他煮上一碗,保管藥到病除!”
大男人也月經(jīng)不調(diào)?猴子正喝了一口酒還沒咽下去,“撲哧”一聲噴了對面的石砣滿臉。香老板反倒?jié)M臉認真:“你們笑什么?治好他的病,我還要好好感謝你們呢!”
第二天早飯后,正要動身,客棧前走過一隊從寶慶來上洪江去的挑夫,他們帶來驚人的消息:就在昨天,回寶慶去的挑夫全都被土匪在半江崖關(guān)了羊,那些挑夫只給留下少許貨物,一個個哭得死去活來。他們聽了,頓時驚得滿臉煞白:如果自己昨天一道上了路,肯定也會被劫道關(guān)了羊,也會死去活來。幸虧香老板煮出了夾生飯,讓自己逃過了一劫。
沒等周鐵漢一行說出什么話來,香老板早已嚇白了臉驚呼開了:“哎呀呀!這路上向來太平,怎么就叫人劫了道呢?周大哥,你們真是福大命大!”
周鐵漢趕忙拱手作揖:“多虧香老板煮了夾生飯,帶我去采石靈芝,讓我們兄弟躲過一劫!大恩不言謝,容我等日后報答!”說罷,便帶著弟兄們往回走。
一行人匆匆離開雙江鋪,不住慶幸早晨那頓夾生飯。到了半道上,四下望望沒有外人,猴子笑嘻嘻地說:“大哥,看來香老板迷上了你,讓我們大伙也跟著沾了光。回頭算賬的時候,你送給香老板的蜀錦歸我們大家出,不能讓大哥一個人破費?!?/p>
周鐵漢大聲斥責:“閉上你們的鳥嘴!這是人家香老板可憐你們屋里的黃臉婆,你們就歪心歪眼地胡說八道起來,把大哥當成什么人,把香老板當成什么人了?再敢胡說八道,就是給香老板惹麻煩,也是砸自己的飯碗,休怪大哥翻臉無情!”
挑夫們?nèi)夹闹敲?,香老板八成是得到了土匪劫道的消息,又不能說破,就在煮飯上做了手腳示警。這恩德夠大了,卻不能說出來。真要傳出去,別人會心生疑忌不敢走進如歸客棧,自己也別再指望在這湘黔古道上混飯吃了。他們甚至還異想天開,盼望香老板真?zhèn)€通土匪,自己情愿繳納買路錢,總比擔驚受怕血本無歸的好。此時此刻,他們明白了大哥總是鐵定只住如歸客棧,還要多給上半塊幾角的緣故。猴子當即哈哈大笑說:“香老板分明是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菩薩,誰敢胡說八道呢?”
回到寶慶,他們的貨物沒有遭受點滴損失,雇主自然分外高興。交割貨物之后,在城里“悅來酒家”擺上酒席犒勞。挑夫分到的紅利豐厚,每人都揣著大把的大洋,這個給婆娘兒女扯布做新衣,那個買回成擔大米回家,還要加上魚肉。
鐵漢婆娘滿心歡喜,把一幫兄弟請來熱情款待。酒后吐真言,他們滿口夸獎香老板仁義,商量去時要給送一籃子豬血丸子酬謝。猴子更慷慨:“照我看,別說豬血丸子,就算一頭豬都不夠表達謝意!”
“你們香老板長香老板短的,應該就是那客棧的女老板吧?”鐵漢婆娘起了疑心,當即冷冷一笑,“也虧你們好意思,當著屋里婆娘夸外面的野女人。照我看,準是一個狐貍精,你們?nèi)济宰×?,早晚會毀在狐貍精手里!?/p>
“大嫂,你冤枉我們,也冤枉香老板了!”猴子向她發(fā)誓賭咒,“我們跟大哥來往古道當挑夫,少不了要住客棧;人家香老板開的是客棧,靠招徠四面八方客人糊口,自然對誰都得盡心關(guān)照。這回多虧她的夾生飯救了我們,千萬別想偏了!”
鐵漢婆娘微微冷笑:“你們別當我沒出過門,就兩眼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我曉得那千里古道上滿是闖世界的男人,也聚滿了堂班客。婆娘不在身邊,花枝招展的狐貍精送上門,有幾個把持得???我也不是咬定你們跟那個香老板怎樣了,就怕你們不知天高地厚迷了心竅,自己會落得沒下場,還要連累一家老少,就給提個醒,可別怪我多嘴?!?/p>
鐵漢婆娘說的話綿里藏針叫人無從辯駁,連伶牙俐齒的猴子都只能賠笑:“不敢不敢!大嫂這嘴多好,夠我們一輩子受用!”口里說著,兩眼不住眨巴,把石砣的木瓜腦袋都給點靈醒了,一個個推說醉了起身告辭。
周鐵漢明白,這是弟兄們忌憚婆娘嘴巴的緣故,氣得臉都青了,抓過酒壺摔得粉碎。婆娘看他一眼,索性將酒壇子搬過來,笑嘻嘻地說:“你摔夠了沒有?要是還沒摔夠,干脆把這壇子也摔了,才叫痛快哩!”
周鐵漢哭笑不得,只得苦笑一聲說:“你就算不給我面子,也該給弟兄們面子,讓他們吃飽喝好了再說嘛。你看看,弟兄們都給你說跑了,叫我往后在他們面前怎么做人?”
“你這話就稀奇了!”婆娘拿過掃帚打掃酒壺碎片,轉(zhuǎn)身收拾碗筷,“你那香老板究竟是皇后娘娘,還是南海觀音菩薩,值得你這么護著敬著?”
周鐵漢明白,倘若心里長了疙瘩不給她解開,往后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只得坐下來將當時的情景說給她聽,然后說:整整一百多匹蜀錦,本錢兩千多塊大洋,萬一叫土匪劫了道,我們傾家蕩產(chǎn)也賠不起。若是我們?yōu)橹Wo貨物跟土匪拼命,不知會賠上幾條性命哩?!澳阋彩莻€聰明人,她那一鍋夾生飯,救了我們這幫挑夫的身家性命,值不值得我們敬?”
鐵漢婆娘默默聽著,臉上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兩眼不覺冒出淚珠來。忽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都怪你!早不說出來,讓我在弟兄們面前出丑!”
周鐵漢一愣,情不自禁笑起來:“世上哪有你這樣的道理?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滿口狐貍精起來,還自作聰明要給我們提個醒,別人還有說話的份兒嗎?”
鐵漢婆娘撲哧一笑,狠狠剜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進廚房洗碗刷鍋。一會兒,又端著半筲箕黃豆出來,嘩一聲泡在盆子里。鐵漢兩眼一轉(zhuǎn),拍響大腿笑起來:“噢,剛才把弟兄們得罪了,想要打一鍋豆腐好好賠禮。幸好,我的酒壇子還沒摔!”
“你就別做夢啦!”婆娘瞋他一眼,九分得意地笑開了,“嘻,你們香老板長香老板短的,都快要敬成南海觀音菩薩了。我也沒什么供奉的,就自己動手打一鍋豆腐,做上豬血丸子,省得你們那幫弟兄背后嚼舌頭,說我是不通人情的蠢婆娘?!?/p>
周鐵漢聽了哈哈大笑,心里明白那幫兄弟準是到猴子家不醉不散去了,喉嚨里一陣癢癢,也甩手不管婆娘打豆腐的事情,橫披了衣服過癮去了。
臨行的時候,鐵漢婆娘提出一個竹籃,滿籃黑里透紅的豬血丸子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笑吟吟地說:“到了雙江鋪,替我好好謝謝你們的香老板!沒準,我還會親自登門拜見我那好妹子哩?!?/p>
劫道驚魂 放虎歸山藏玄機
一到客棧,不等周鐵漢吩咐,猴子就搶著表功,從石砣擔子里把豬血丸子拿出來:“香老板,這是我們大嫂親手做的豬血丸子,請你賞臉嘗嘗?!?/p>
“哎呀呀!寶慶豬血丸子,可是這千里古道上聞名的美食?。∥掖合愫蔚潞文?,敢勞動大嫂,給我這么大一籃豬血丸子?”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入,香老板杏眼閃出爍亮的光芒,喉嚨里帶出顫音來。秋生老板卻陰沉著臉低聲咕噥:“蠢婆娘!多少山珍海味都不稀罕,倒讓幾個豬血丸子蒙了眼?!币谎鄄豢?,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這么當面奚落,周鐵漢渾身都不自在。香老板沖著男人的背影啐一口笑了:“周大哥,你們千萬別介意。他呀,口里說不稀罕,其實心里巴不得就要進肚子,到廚房里燒火去啦。我要是去的遲了,準會罵娘哩。”說罷,扭著腰跟進了廚房。
半晌工夫,香老板端出菜來,其中就有兩碗豬血丸子。周鐵漢早有準備,提出隨身攜帶的四壇寶慶大曲,請秋生老板一同喝酒。哪知秋生老板推三阻四不肯動,叫他們心里頭暗暗打鼓,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香老板搬一張凳子坐下來,回頭臭罵男人說:“不識抬舉的小家子,才說了你兩句玩笑話,就耍起小孩子脾氣來,虧你還在這千里古道上算個男人!”
“賤婆娘,老子不算男人,你還能算個男人不成?”秋生老板脖子都漲紅了,一把推開了婆娘,“咚”一聲坐定了,“就算殺頭砍腦殼,老子都不會皺一下眉頭,還怕兩碗酒?”
周鐵漢趕緊賠笑,親手給他篩滿了。秋生老板毫不謙讓,端過來“咕咚”幾聲喝干了,胳膊筆直沖周鐵漢伸過碗去。一連篩了四碗,秋生老板都一飲而盡,將一壇寶慶大曲喝得精光。猴子幾個連聲贊嘆,香老板更是笑臉如花,倚在他肩膀上撒開了嬌:“虧得我使出激將法,把你激成了男子漢!”
秋生老板順手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笑罵一聲說:“老子本來就是響當當?shù)哪凶訚h,還用得你來激?這千里古道上,十里一廟堂三十里一碼頭,處處藏龍臥虎,還輪不到你一個賤婆娘出來逞能!”
香老板撇撇嘴,腰一扭坐回凳子上,冷言冷語說開了:“男人怎么了?不就褲襠里多長了條家伙嗎?老娘生來是女人,還不把那些見錢眼開的男人放在眼里呢!”
“你就逞能吧!等你醉死了,老子再來給你收尸!”秋生老板拂袖而去。
香老板沖他的背影啐一口,笑嘻嘻給自己倒上一碗:“滾遠點,省得礙眼!”
主人給陪酒,客人自然不能拒絕,何況還是女主人出馬。秋生老板一走開,猴子便放開了膽子,記起上次給香老板拎著耳朵灌了一大碗,非得分出個高低來不可。香老板格格直笑,竟然喝了四碗還不肯罷休。
看著喝得酩酊大醉的香老板,挑夫們面面相覷。這對夫妻的話看上去云山霧罩的摸不著頭腦,其實他們個個心里明鏡一般:古道上的土匪各有各的山頭地盤,都看中客棧匯集各色人等和消息的重要,有的在客棧布下眼線,有的脅迫客棧通風報信。客棧老板雖然明白客人是衣食父母,還是更怕得罪土匪。香老板煮出夾生飯,讓自己不敢上路免遭搶劫,卻犯了綠林道上的規(guī)矩,定準受到土匪威脅叫秋生老板嚇破了膽。
“猴子,香老板醉了,快把她攙進房里去?!敝荑F漢吩咐猴子??珊镒舆B連搖頭,說自己也醉了還得人攙呢。叫到石砣名上,偏偏石砣驚慌后退,說他情愿挑一座山也不愿攙女人進房。周鐵漢長嘆一聲,只得攙著香老板進房去。
剛要轉(zhuǎn)身,誰知香老板一把拉住他的手。周鐵漢頓時心里怦怦亂跳,深悔自己不該這么孟浪,忘了男人不跟女人進房的規(guī)矩。深更半夜的,秋生老板能不跟自己動刀子?香老板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撇嘴說:“那死鬼心里不高興,準到外面散心去了。不信你看。”說著,提了桐油燈一看,床上果然空空的。
燈黃如豆,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四目相對,聽得清彼此的呼吸,渾身說不出的燥熱。香老板垂下眼皮,無力地坐在床沿上。周鐵漢躡手躡腳趁機退出去,忽聽得吃吃的嬌笑:“我又不是老虎會吃人,也值得你這樣害怕?”
“不不不!房里太熱了,還是外面涼快?!敝荑F漢慌忙辯白,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摳著腦袋想了半天也不知說什么好,忽然說:“我們來這也不是一兩年了,怎么沒看見香老板的兒女在身邊呢?”
“你怎么知道的?你見過?”香老板渾身一震,聲音里透出分明的驚詫。周鐵漢立刻省悟出香老板的確有兒女,便扯謊說曾聽人說起過,可就是沒見過。這么一說,香老板傷心地哽咽起來:“別說你沒見過,我都有半年沒見過兒子了,心里想的發(fā)瘋?!?/p>
如果不是香老板親口說出來,周鐵漢簡直不敢相信,連忙說:“香老板,怎么不把孩子放在自己身邊呢?”香老板擦了一把眼淚,長嘆一聲說:“這都是命,你還是莫問的好!你們明天一大早就得趕路,還是睡吧!”
周鐵漢諾諾告辭,隨手給帶上門。
照雇主原來的意思,看準了到處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沿海大多被鬼子占領了,四川的井鹽成了重要來源,回來準能狠狠賺上一把??傻搅撕榻雒摿素浳镆淮蚵?,鹽價漲了快一倍,原來帶的錢只夠買一半,每人只能挑半擔回去。
“這可怎么辦呢?”猴子抓頭撓耳,石砣更是唉聲嘆氣。當挑夫的不怕流汗出力,就怕上了古道賺不到錢,還要白白倒貼客棧的飯菜住宿錢,叫一家老少喝西北風?!按蟾?,你是領頭的,快替大家拿主意吧!”
“主意倒是有一個,就不知弟兄們舍不舍得吃苦?”周鐵漢掃視大家詢問。
石砣搶著說,生來就是一條苦蟲,誰還敢指望享福?只要能賺錢,流血流汗都不怕。別的人也一齊餓雞搶米一般亂點頭。周鐵漢這才胸有成竹地說:東邊不亮西邊亮,干脆再上一趟四川去。老板交代過,除去本錢開銷,賺來的錢能對半分紅,肯定能賺不少。上回那批蜀錦讓他們嘗到了甜頭,便七嘴八舌贊成上四川去直接挑鹽。
半個月過去,他們從四川回到洪江,鹽價比他原來又漲了一倍。他們都樂了,仍然到雙江鋪如歸客棧歇息。香老板沒忘了打趣周鐵漢:“周大哥,你們這一去半個多月才回來,該沒有哪個兄弟在路上發(fā)痧了吧?”
周鐵漢順口含糊說:挑夫生來就跋山涉水的苦命,傷風感冒發(fā)痧的都是家常便飯,我們都能撐得住。難的是一路價錢飛漲,討價還價不成,反而耽誤了許多時間。秋生老板捧著水煙鍋,坐在廚房門檻上咕嚕咕嚕抽著,突然說:“別人漲價,我們也要漲了。”
香老板瞪了男人一眼:“我可不準趁火打劫喲!”快手快腳擺出飯菜來,就閃身到廚房燒水去了。秋生老板放下水煙鍋,提出兩竹筒苞谷酒,沖周鐵漢笑著說:“嘿嘿,錢財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別心疼。今天我請你們好啦!”
周鐵漢察覺秋生老板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還透出冷森森的寒氣。心里一格登,暗中伸腳踩了猴子一下。猴子立刻會意,大聲嚷嚷說:這一路頭昏腦漲的,看來又得喝上兩碗擂缽茶去瘴氣了。口里說著,起身走進廚房,纏著香老板給弟兄們熬上一壺擂缽茶來。周鐵漢早年間聽了爹爹傳給的秘訣:只要喝了擂缽茶,什么蠱毒也不怕。挑夫們心領神會,個個喝得熱汗淋漓,爭先恐后搶著去洗澡,把秋生老板喝酒的興致沖沒了。
早飯后啟程的時候,香老板突然提出一個小包袱來,身上穿著那蜀錦做的旗袍,一扭一扭地笑吟吟:“你們總是夸寶慶城里賽過了天堂,我就是不信。趁著這一陣客人少,就跟你們到寶慶去看看眼,順便看看我娘家的侄兒?!?/p>
“你這瘋婆娘!”秋生老板發(fā)了急,“你就不想想,你是那號游山玩水看世界的命嗎?你走了,客棧的生意不要了?”
香老板閃身奔出門,才笑嘻嘻回過頭奚落:“嘻嘻,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客??磕銙赍X養(yǎng)活我,沒了你就會餓死嗎?正好看看你的本事嘛?!?/p>
“賤婆娘!你真要去,就別再回來!”秋生老板鼻子都氣歪了,將一口鐵鍋摔得粉碎。
香老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丟下一句話:“老娘生是雙江鋪人,死了還是雙江鋪的鬼,看過了侄兒就回來,不怕你耍橫!”
周鐵漢隱隱覺得,香老板突然要跟他們到寶慶去,十有八九是去看兒子。至于為什么說是侄兒,他就不明白了。眼看秋生老板暴跳如雷,香老板卻不管不顧走在了前面,他只得訕訕地說:“老板,你們一個要走一個不準,叫我們好為難。要不,我們替你拉回來好嗎?”
秋生老板抬頭笑了:“周班頭,這賤婆娘生就的牛脾氣,拉回來也沒用的。老子就讓她瘋上三五天,一路上麻煩你照料,回來再好好謝你?!?/p>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周鐵漢只得答應下來,吩咐猴子石砣快快跟上去。到了路上,周鐵漢禁不住埋怨兩句:“香老板,你沒讓秋老板同意,太讓我們?yōu)殡y了?!?/p>
香老板抿嘴一笑:“我這是去看侄兒,又不是跟誰私奔,你有什么為難的?你要是怕為難,你們走你們的,我一個人走好了?!?/p>
這么刁鉆的話,連猴子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賠著小心讓她走在中間。
到了半江崖,這里一邊是墨綠的江水,一邊是百丈峭壁,方圓幾里沒有人煙,歷來是土匪“關(guān)羊”的所在。果然,路邊草叢里一陣嘩嘩響,跳出四個蒙面大漢,手提砍刀擋住了去路怪聲大叫:“識相的留下貨物,饒你們狗命!”
吼叫聲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挑夫們兩腿發(fā)軟放下了擔子。周鐵漢很快鎮(zhèn)定下來,吩咐大家抽出扁擔準備,好好保護香老板,待自己前去求情再說。這些挑夫都是同宗共祖沾親帶故的,空閑里練過功夫也見過陣仗的,石砣跟幾個年紀大的守護貨物,猴子一班手腳麻利的緊跟大哥,雙眼瞪得溜圓,手里的扁擔捏出汗水來,只待土匪過來就要動手。
周鐵漢雙手抱拳大聲招呼:“前面的弟兄,大家都是古道上糊口的苦命人,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請你們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我們留下兩擔貨物做買路錢,交個朋友如何?”
領頭的土匪仰面怪笑:“留人不留貨,留貨不留人,這是綠林道的規(guī)矩??丛谶@條古道的分兒上,老子給你們留下兩擔做路費!”
就在這時,香老板順手從石砣手里奪過扁擔,挺身上前破口大罵:“瞎了你們的狗眼!兩擔貨物算是買路錢了,你們還人心不足蛇吞象,姑奶奶跟你們拼了!”
這半道上殺出一個李逵,別說周鐵漢想不到,劫道的土匪也吃了一驚。領頭的土匪怪聲狂叫:“好男不跟女斗,別跟她糾纏。放倒前面幾個,不怕他們飛上天去!”
香老板不揮舞著扁擔闖過去,劫匪似乎真的不屑跟她交手,手里的砍刀舞出了道道刀圈。周鐵漢唯恐她有什么閃失,趕緊揮舞扁擔上前助陣。三五個回合,領頭劫匪被扁擔尖戳中胳膊,手里的砍刀哐當一聲掉落在地,驚慌失措轉(zhuǎn)身就跑。猴子正想趁勝追擊,沒想到周鐵漢格住了他的扁擔:“看在他們沒傷害弟兄的分兒上,饒他一條命吧。”
惺惺相惜 客棧老板敬挑夫
土匪連滾帶爬落荒而逃,霎時消失在草莽間。石砣看得目瞪口呆,連連夸贊香老板好膽氣。香老板將扁擔扔給他,擦了一把汗淡淡一笑:“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此地不可久留,還是快走吧!”
周鐵漢當機立斷:“猴子,你和七哥的擔子留下來,我們快走!”
猴子明白,這是留下買路錢的意思。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情愿,還是聽從大哥吩咐,留下兩條擔子。別的挑夫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腳不沾地一路飛奔。
過了半江崖,前面一路人煙稠密,再不怕有什么意外了。想想剛才的情景,挑夫們一個個生出后怕來。香老板這么冒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真不知如何收場。石砣到底是個木瓜腦殼,還在為大哥放過了領頭劫匪抱怨:“大哥,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只要趕上去一扁擔,沒準能結(jié)果土匪的性命。你怎么反倒把他放跑了,還要留下兩條擔子?”
周鐵漢斥責開導說:“怪不得猴子說你是木瓜腦殼!你以為那幫土匪就是攔路的幾個?他們肯定還埋伏了人馬,架好槍瞄準了我們。真要那樣,別說兩條擔子,我們就只能讓家里人來收尸了!兄弟,我們靠這條古道糊口,可得處處多留個心眼?。 ?/p>
石砣摳摳腦門:“娘的!兇險在這條古道,飯碗也在這條古道,真他娘的鬼道!”
香老板一聲長嘆:“兄弟,你們挑夫靠古道吃飯,我們開客??抗诺莱燥?,土匪也要靠古道吃飯。自古不是冤家不聚頭,誰也避不開誰,進一寸兩敗俱傷,退一步海闊天空。這都是我們的命,天意難違啊!”
天生的冤家對頭相逢,分明自己占了上風,還得放虎歸山給自己留后路,誰都覺得窩囊。可仔細想想,不這么辦還真不行。別說石砣,就是猴子也嗟嘆不已。
到了寶慶,鹽價比原來漲了四倍。雇主眉開眼笑,雖然心疼丟了兩條擔子,也明白那是破財消災的長遠高招,給每個挑夫多分了一塊大洋權(quán)當壓驚。
周鐵漢住在寶慶城郊白鷺村,他多了個心眼,帶著一幫弟兄跟香老板一起進屋。猴子明白大哥的意思,一進門就高聲嚷嚷:“大嫂,這回要不是虧了香老板,大哥和我們就不能回來見你啦!”然后兩手比劃著,說當時土匪如何在半江崖劫道,弟兄們?nèi)绾螄樒屏四?,香老板又如何奪過石砣的扁擔挺身而出,打退土匪保住貨物保住了性命,才說:“香老板實在是我們的恩人,大嫂,你可得替我們兄弟們好好招待!”
“啊呀呀!”鐵漢婆娘滿臉綻出笑來,一把拉住了香老板,“我的好妹子,這樣的大恩大德,我讓孩子給你磕頭!”不由分說,從身邊拉過兩個孩子,按下去當場給磕起頭來。
“大嫂,我那也是仗著弟兄們的虎威,一時傻大膽,你可別折了我的壽!”香老板慌了手腳,趕緊把孩子拉起來,拿出備好的禮物塞給他們。
鐵漢婆娘哈哈大笑,當場認了干姐妹,吩咐弟兄們誰都不許走,定準要都給干妹子敬了酒才行。周鐵漢讓她們干姐妹親親熱熱坐著說話,帶著猴子幾個上街買菜燒火做飯的忙碌。酒席備好了,一定要香老板坐上席,再挨個敬酒,一直喝到深夜。
早上起來吃了飯,香老板求她帶自己到寶慶小學去,說娘家侄兒在學校讀書,這回是特意來看望的。彼此成了干姐妹,鐵漢婆娘自然滿口答應。
到了寶慶小學,找到一個叫圖更生的小孩子,可孩子怯生生地看著她。香老板連聲說:“更生,我是姑姑,快到姑姑身邊來!”孩子叫一聲姑姑就哭起來。香老板也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淚,掏出大把大把好吃的塞給侄兒。鐵漢婆娘說,干脆把侄兒接到屋里來住幾天,可香老板搖搖頭,說見過了也就安心了,還是讓他好好讀書要緊?;丶业穆飞?,香老板央求往后替她多來看望。鐵漢婆娘連忙說:“你的侄兒就是我的侄兒,盡管放心好啦!”
回到屋里,鐵漢婆娘悄悄對男人說:我怎么都覺得更生那孩子不像她侄兒,更像她兒子似的。周鐵漢囑咐婆娘不要胡亂猜疑,既然認了干姐妹,往后有什么好吃的多給送去、多去看望就是。
此時寶慶城里人心惶惶,許多人相互傳說,長沙那邊炮火連天,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躲避呢。鐵漢婆娘也犯愁,萬一鬼子真的打過來,那些有錢人還能坐汽車逃難,我們窮人拖兒帶女的就只有死路一條啦。香老板隨口說:雪峰山里面到處是深山密林,萬一鬼子打過來,就一起到雙江鋪來好了,只是別忘了替她帶上更生。鐵漢婆娘趕緊說:“真要到了那一天,有我們的兒女就有更生,妹妹你就放心吧!”
沒兩天,周鐵漢又帶著挑夫兄弟上了古道。進去的時候,雇主老板選定了花花綠綠的洋布,還有洋油洋火香胰子之類的日用百貨,這些東西在里面能賣個好價錢。
到雙江鋪還有半里路呢,香老板就趕在前面飛進客棧,連聲高叫說:“死鬼,你出來看看,老娘沒有跟人私奔,又回來跟你打冤家啦!”
“嘿嘿!你這賤婆娘還曉得回來?”秋生老板應聲走出來,胳膊上敷著藥,用一條布帶子吊在肩背上,說是夜里不小心摔傷了?!袄献記]死,你想跟野男人私奔還不行哩!”
“我不在家?guī)滋?,你就鬧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虧你還有臉算男人!”香老板口里咬牙切齒的,連忙解開包袱,拿出從寶慶買回來的跌打丸,親手倒上酒讓他吞下去?!艾F(xiàn)在你該知道,到底是你靠我,還是我靠你了吧?”
看著他們兩口子斗嘴,挑夫們都捂著嘴巴偷偷笑,自己幫著燒火做飯吃。猴子偷偷對鐵漢說:那天在雙壁崖遇到蒙面土匪,像有秋生老板在里面,叫大哥將砍刀打落的那個毛賊準是他。那時心軟沒有結(jié)果他,到頭來還落進他的黑店里來,就怕落個養(yǎng)虎傷身??!
周鐵漢一直心里疑惑,自己戳中了領頭劫匪的胳膊,就感覺很有幾分像是秋老板,對誰都不敢說出來。經(jīng)猴子這么一說,意味深長地一嘆:“千百年來,我們挑夫跟土匪天生是冤家對頭,其實彼此忌憚不敢斬盡殺絕,往后小心提防就是了。”
兩人正在嘀咕,沒想秋生老板笑嘻嘻請他們喝酒,還爽聲大笑說:“剛才聽賤婆娘說了,周大哥手下兄弟好本事,打敗劫道的豪杰,往后真?zhèn)€威震湘黔古道嘍。有了你們這樣的好漢,我這如歸客棧也跟著沾光啦!來來來,我敬周班頭三碗!”
鐵漢知道他話里有話,苦笑一聲說:“秋老板錯夸我了!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給逼的,哪敢跟道上綠林豪杰作對?我也是懂古道上規(guī)矩的,知道綠林道上的兄弟日子不容易,就留下兩擔貨物送給他們,也算是交個朋友?!?/p>
秋生老板哈哈大笑,隨口說:“我是開客棧的,只知道東去西來的客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不管那綠林道上的恩恩怨怨。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們只管喝酒?!?/p>
猴子心里琢磨著,故意長嘆一聲說:“秋老板,往后只怕難得有喝酒的機會了。眼看鬼子就要打過來,大家都成了亡國奴,還有什么挑夫,有什么綠林道?”
秋生老板兩眼瞪圓,巴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天大的笑話!這條湘黔古道從來就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養(yǎng)活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什么時候怕過別人?他娘的小鬼子真敢來,保管叫他有來無回!”
這么一說,香老板格格大笑起來:“這么些年來,還是頭一次聽到你說了一句有氣派的話?!眹W嘩嘩倒上一大碗,忽然又繃起臉:“我丑話說在前頭,真要是鬼子進山來了,你成了縮頭烏龜怎么辦?”
同仇敵愾 坦誠相見謀對策
秋老板漲紅脖子拍響桌子:“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生來是這古道上響當當?shù)臐h子,什么時候當過縮頭烏龜?他小鬼子真敢來,老子就砍下他的腦袋當夜壺!”
“痛快!秋老板,兄弟我敬你!”周鐵漢大笑一聲舉起碗。
挑夫們一見大哥給秋老板敬酒,也吩咐端起碗來。秋老板雙腿盤在凳子上,眼里閃爍出灼亮的光來:“好!我看你們也算得這條古道上的好漢,兄弟我敬你!”
他們還從來沒有看見秋老板這么痛快過,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來,個個喝得醉醺醺的。周鐵漢細心察覺,秋生老板眼里的光少了先前的冷漠,多出了幾分友善,心里暗暗高興起來。上次的夾生飯,接著又打退劫道的土匪,他看出了這如歸客棧的兩口子不尋常。如果能和他們親近,往后就方便多了。
幾天后從洪江回來,周鐵漢他們挑的是廣西片糖,還有溆浦橘子。知道秋生老板喜歡,鐵漢便每一樣送了幾十斤。秋生老板眉開眼笑,口里卻客氣說:你們都是花錢買來的,也用不了這么多。猴子笑嘻嘻地說:“老板別客氣,你吃不了,就送給你的兄弟嘗嘗好啦!”
“什么兄弟,我光棍一條,哪來兄弟?”秋生老板愣了。猴子笑嘻嘻地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結(jié)拜兄弟也是兄弟嘛。秋生老板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罵一聲“扯卵淡”,吩咐香老板拿出苞谷酒來。
香老板心事重重地說:好些天沒見寶慶那邊過來的商客挑夫了,聽過路的人說,雪峰山那邊來了許多中央軍,還有人幫著挖戰(zhàn)壕,說是要跟鬼子打仗呢。這兩天,山那邊槍炮聲不斷,沒準鬼子真的到了寶慶,你們還是打聽明白了再走不遲。
“鬼子真要是到了寶慶,家里老少可就遭殃啦!”周鐵漢這幫兄弟全都家在寶慶,她這么一說,誰都沒有心思喝酒了,恨不得連夜就要趕回去。
大清早吃了飯,他們就急急忙忙踏上了歸程。出門不遠,忽然看到迎面走來一個男人,頭戴白帽腰系一條白布帶,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死了親人去報喪的。周鐵漢定睛一看,卻是弟弟銅漢,頓時大吃一驚,連忙問他:“銅漢,你這是怎么了?”
“哥……爹娘……都被鬼子……害死了!”銅漢一把摟住哥哥號啕大哭。
周鐵漢頓時暈倒在地,猴子幾個手忙腳亂,掐人中的捶背的哭喊的,好容易才醒過來。銅漢這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前天上午,嫂嫂到地里種豆子,他吃了早飯正在犁田,忽然聽到槍聲大作,村子上頭冒出滾滾濃煙,拔腿就往村里跑。半道上碰到跑出來的四毛,才知道鬼子進村了,見人就殺見房子就燒,四毛是趁亂逃出來的,說千萬不要回去送死。他們就躲在山上,待鬼子走了才趕緊回去。一看,到處都是死人,爹娘倒在血泊里……
“我們家呢?”“我家沒出事吧?”別的人搶著打聽自己家里的消息。
銅漢哽咽著說:鬼子經(jīng)過的村子,十家里頭有八家遭殃,不是老人孩子被殺,就是婆娘被糟蹋,屋里人不在的,也被搶光燒光。接著說出一串名字,果然挑夫里大半受了禍害。銅漢抹著眼淚說:猛一下死了這么多人,也沒錢買棺材請人抬柩了,就相互幫著暫且抬到山上再擇日下葬。知道哥哥還在路上,就慌忙來報信,就等著回去辦喪事。
這時,香老板擠進來急忙問:“兄弟,你知道寶慶小學受害沒有?我兒子叫圖更生,知道他的消息嗎?”
大家這才知道,圖更生原來真是香老板的兒子。銅漢遲疑著說:“前天嫂嫂急急忙忙到學校打聽,聽守門的說,鬼子飛機丟了很多炸彈,死了好些個老師學生。嫂嫂是哭著回來的,只怕……”
香老板只覺得心如刀絞,轉(zhuǎn)身扭住秋生老板號啕大哭:“都是你這天殺的,硬要把孩子送到寶慶去,還說什么將來能出息。如今出息得遭了鬼子的炸彈,你還我兒子來!”
秋老板鐵青了臉破口大罵:“你這賤婆娘!兒子是鬼子飛機禍害的,你怎么跟我拼命?”
眼看兩口子為兒子拼命,周鐵漢連忙掙起身將他們拉開,沉痛地說:“老板,你我家里都有親人遭鬼子殺害,可再傷心也不能讓死去的親人活過來。還是把仇恨記在心里,好好過日子,等著機會報仇吧?!?/p>
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逢斷腸人。各自都有血海深仇,卻一時沒法叫鬼子償還,也只得擦干眼淚告辭而去。
虎頭崖快到了,大霧彌漫的,隱隱迎面過來一隊人馬。大家以為是打鬼子的中央軍,趕緊跑過去。只差十幾丈遠了,才看清前面是猩紅的太陽旗。
“鬼……鬼子!”石砣走在最前面,嚇得雙腿一軟。后面的人明白了怎么回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前頭的鬼子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沖過來,迅速分散開來,兇神惡煞地對準了他們的胸膛,才喊出了拗口的中國話:“擔子的放下!誰敢反抗,死啦死啦的!”
周鐵漢霎時心里冰涼。他生怕石砣猴子不顧一切動手,趕緊說:“大家別怕,把擔子放下來。”自己率先放下?lián)?,帶著大家走到一邊?/p>
鬼子兵一擁而上,咿哩哇啦將擔子掀翻在地?;j筐倒了,金黃的橘子滿地亂滾,鬼子們大叫“喲西”,爭先恐后搶過來就要往口里塞。這時,走過兩名鬼子軍官傳達聯(lián)隊長的命令:誰都不準吃,叫挑夫把片糖和橘子收拾起來挑過去,分發(fā)給聯(lián)隊士兵。周鐵漢暗暗留心,估算出這群鬼子足足有五百多。
親眼看著鬼子把自己的片糖橘子分得精光,挑夫們眼里迸出火來,無奈胸膛頂著刺刀,只能敢怒不敢言。立刻,那軍官又命令士兵把扛著的彈藥放進籮筐里,叫挑夫們在前面“開路的有”。
鬼子聯(lián)隊長龜田大佐攤開地圖,讓翻譯把周鐵漢叫過去,問他前面是什么地方,到芷江還有多遠。周鐵漢心里思謀著,只得說:前面就是雙江鋪,離洪江只有六十里,再走四十里就到芷江了。
那日本軍官狂笑起來:“你們挑彈藥的干活,到了芷江,皇軍大大的有賞!”
芷江?周鐵漢恍然記起,芷江那邊有個飛機場,機場上有美國的“飛虎隊”,正是有了“飛虎隊”,鬼子的飛機才不敢那么猖狂。看來,這些鬼子是沖著芷江“飛虎隊”去的。放著血海深仇不報,反倒給鬼子挑彈藥到芷江去,這不成了漢奸嗎?一路上,猴子好幾次大聲干咳,沖著大哥眨眼,還作出抹脖子的動作示意,可周鐵漢總是使勁搖頭。
到了雙江鋪,已經(jīng)是下午。鬼子兵一個個饑腸轆轆,龜田大佐命令尋找糧食抓人做飯。雙江鋪里面的人遠遠看到來了鬼子兵,早已跑得精光,只有秋生老板兩口子還沉浸在失去兒子的悲傷里沒有走。幾個鬼子兵淫笑著,爭相撲向香老板。香老板眼疾手快,抓過菜刀來大聲說:“畜生!誰敢無禮,我就劈了他,再自行了斷!”
眼見秋生老板睜圓雙眼操起了扁擔,周鐵漢不愿他們兩口子血染當場,慌忙對翻譯說:“如果他們死了,你們就別想有飯吃。不如讓他們給做飯,才有力氣走路?!?/p>
翻譯早已餓得肚子咕咕叫,咿哩哇啦報告了龜田。龜田深知自己孤軍深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芷江才是上策,不愿為了一個女人耽誤大事,揮手讓士兵退開:“放開她!到了芷江城,支那美女大大的有,我讓你們痛快三天?!睅讉€鬼子兵哈哈大笑退開了,龜田命令他們加強警戒,讓挑夫一起幫著他們兩口子做飯。
周鐵漢吩咐弟兄們不要亂動,自己帶著猴子石砣到廚房去幫忙。秋生老板兩眼冒火說:“放著血海深仇不報,還乖乖地給鬼子挑彈藥,古道的臉都給你們丟光了!”
“這……”鐵漢已經(jīng)想好對策,畢竟秋老板不是自己弟兄,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香老板嘶啞著嗓子說:“真要是條漢子,就該拿出點氣派來!”
秋生老板眼里閃出凜冽的寒光,發(fā)出一聲冷哼:“老子正想找他們替兒子報仇,沒想到他們自己送上門來。趁著他娘的睡著了,殺他個人仰馬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了,你們敢不敢跟我們一起動手?”
周鐵漢胸膛里一陣翻騰,還是搖搖頭低聲說:一路上就想著瞅準機會下手,可這些鬼子警惕很高,不得不打消了動手的念頭。他們派出了幾層哨兵,還沒動手先就給發(fā)現(xiàn)了,豈不是白白送死?秋生老板立刻咬牙說:干脆,老子在飯里面下毒,叫他們?nèi)家婇愅?!周鐵漢還是搖頭:要是鬼子這樣容易對付,早讓別地方的中國人殺光,輪不到我們了。他們搶了我們的橘子片糖,一定要我們吃過了才肯吃,分明就是防備下毒嘛。
秋老板惱怒地說:“這不行那不行,你說怎樣才行?”周鐵漢這才說:“血海深仇一定得報,卻不能魯莽,得選擇好恰當?shù)臅r機,還要恰當?shù)牡胤?。光憑我們還不夠,最好能找上幫手,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秋老板眼里閃出凜冽的寒光:“真人面前不說假,老子就是土匪頭,早就想劫你們的貨,你們也一直在提防我。今天我就直截了當說明白:只要你真有辦法滅得了鬼子,我就把手下那幫鉆山鬼叫出來,情愿聽你調(diào)遣!”
周鐵漢這才明白,秋老板居然是綠林好漢的頭目,趕緊向他抱拳致意:“原來秋老板是綠林道好漢,我們兄弟多有得罪,還請你海涵!”秋老板撇撇嘴:“你是說半江崖的事?別以為憑你們二十多條扁擔就真能闖過去,我也是苦出身,看在一條道上糊口的分兒上,不想多造孽罷了。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了,快說說你的高招吧?!?/p>
周鐵漢不得不佩服他的坦率,忙說:“秋老板,既然你如此坦誠,兄弟我就直說了。憑這些鬼子能突破國軍防線,你我的兄弟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只能斗智不斗力。我在這條古道上走的多了,最險要的地方就數(shù)滾馬坡。你讓你的兄弟在上頭準備,我們的兄弟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把他們的彈藥扔進江水里。鬼子兵再強悍,沒有了彈藥也只能干瞪眼。你那幫兄弟都是使刀的高手,沒準鬼子手里的刺刀還敵不過你們的砍刀,我們的扁擔也能派上用場呢。你是這方面的老行家,看這樣行嗎?”
當機立斷 春香舍身滾馬坡
秋老板激動地說:“兄弟!你這辦法不光是行,真他娘的絕了!”說著贊嘆一聲:“等一起收拾了這幫畜生,給我當軍師好了。就怕你嫌我們名聲不好不肯入伙,可惜嘍!”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矸g的聲音,他們趕緊打住了,忙著燒火做飯。
飯菜熟了,龜田大佐命令秋生老板和挑夫們先吃給他看,秋生老板向周鐵漢投過敬佩的眼光。待他們吃了個半飽,翻譯就喝令他們放碗,繼續(xù)給皇軍準備明天的早飯。
天剛拂曉,鬼子就喝令挑夫們啟程,命令秋生給帶路。秋生老板不知怎的,按著肚子直哼哼。一個日軍抽出軍刀就要劈過去,香老板連忙說:“我男人病了,我代替男人帶路?!饼斕锎笞粜χc點頭,翻譯說了一句俏皮話:“你這樣的美女,不應該在這荒涼的地方埋沒。到了芷江,皇軍會好好優(yōu)待你?!?/p>
香老板臉上綻出笑容來:“這么說來,我交上好運啦。干脆,我還是穿了旗袍再走?!闭f罷,真的轉(zhuǎn)身進屋,穿了蜀錦做的旗袍扭出來。龜田大佐呵呵大笑,招手讓她走到身邊,叫鬼子兵眼睛都看得綠了。
鐵漢明白,這是香老板迷惑鬼子的計謀,為的讓秋老板借機脫身去召集手下的嘍羅。趁著鬼子笑嚷的當口,低聲告訴猴子說:讓大家到了滾馬坡就機靈點,三聲急促的布谷鳥聲就是暗號,聽我的號令動手。
龜田大佐的聯(lián)隊在突破雪峰山防線時損傷大半,自知孤軍深入敵人后方腹地,隨時都有遭遇埋伏的可能,不敢有絲毫懈怠。他拿出望遠鏡舉目四望,但見大霧迷蒙,崇山峻嶺隱沒在混沌之中,心繃得更緊了。從這些挑夫眼里,他分明感覺出強烈的敵意,便將挑夫和日軍士兵分隔開來,一個士兵監(jiān)督一個挑夫,不讓他們有任何反抗或者逃跑的機會;只要牢牢控制住這些挑夫,士兵就能保證有足夠的彈藥,殺開一條血路直撲芷江。彈藥關(guān)系到聯(lián)隊皇軍的安危,更關(guān)系到整個突襲計劃的成敗,絕不能有任何疏漏。他安排尖兵押著挑夫開路,自己帶著隊伍走在后面策應指揮。
濃霧漸漸消散,火辣辣的太陽掛在頭頂上,挑夫們個個熱汗淋漓。周鐵漢一會兒嚷著要喝水,一會兒放下?lián)尤瞿颍袝r還在路上摔倒了掙扎半天才爬起來。猴子他們明白這是為了給秋老板爭取時間,能夠在鬼子到達滾馬坡之前做好準備,也借故崴腳一路磨蹭。那些鬼子兵開頭還兇神惡煞,對這個破口大罵,給那個踹上一腳,后來自己也筋疲力盡走不動了。他們畢竟有著頑強的武士道精神,咬緊牙關(guān)硬撐。
半天過去,終于到了滾馬坡。這里是湘黔古道最險峻的路段,一條只有三尺來寬的曲折小道懸掛在臨江懸崖上,若斷若續(xù)的看不到盡頭。下面是百丈峭壁亂石穿空,滔滔波浪打著漩渦。颯颯江風吹來脊背透涼,別說走,看一看都叫人兩腿發(fā)抖心驚膽戰(zhàn)。
龜田一看地勢險要,命令部隊停下來暫作休息,問周鐵漢這是什么地方,再拿出地圖來細看,問還有沒有別的道路。周鐵漢沉著地說:千百年來,挑夫就走的這條道。香老板哂笑著說:“別的路倒有好幾條,還比這平坦寬敞呢?!饼斕锎笞粽f:“你給指出來,我大大有賞!”香老板格格笑著,隨手往東邊指了指。龜田大佐嘿嘿一笑:“你指的路方向不對,我們的目標是芷江?!毕憷习暹@才吐吐舌頭:“真要到芷江去,就只有這條路嘍。”龜田盯著香老板微微冷笑,自己牽著馬步行,命令她就在自己身邊。
周鐵漢側(cè)耳細聽,耳畔江風呼呼,腳下江水嘩嘩,不時傳來布谷鳥的啼聲,卻總是聽不到那急促的布谷鳥啼聲??纯瓷磉叺墓碜?,一個個提心吊膽雙腳微微發(fā)抖,依然全神戒備沒有絲毫懈怠。眼看曲曲折折到了中途,周鐵漢心急如焚:再這樣下去,這段險峻的滾馬坡就要走完了,怎么還聽不到秋生老板約定的布谷鳥急促啼聲呢?忽然,香老板嬌聲說:“太君,我的腳板打了泡,走不動了?!饼斕锟裥χf:“看來,保護支那美女的重任,還得大日本皇軍才能勝任?!闭f著,轉(zhuǎn)身伸開雙手作出摟抱的姿勢,淫笑著說,等到了芷江城,一定會好好獎賞你。香老板嬌笑說:“為什么還得到了芷江城,現(xiàn)在就不能嗎?”
周鐵漢掉過臉不看她,心里直發(fā)恨:說得好好的在滾馬坡動手,怎么還不見半點動靜呢?看來土匪畢竟只是土匪,就知道半道打劫,真要到了豁出性命的時候,什么殺子之仇,還有婆娘落在鬼子手里,統(tǒng)統(tǒng)都不顧了!他胸膛里躥出一團烈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秋老板當他的縮頭烏龜,我們豁出來,死也要死得壯烈!
就在這時,傳出香老板得意的大笑。睜眼看時,只見香老板出手如電,雙手緊緊抓著龜田,縱身跳下了百丈懸崖,響亮的笑聲在半空轟鳴:“小鬼子,你到不了芷江啦!”
血染古道 英魂長留青山間
“弟兄們!動手!”眼看著一個女人搶先發(fā)動,周鐵漢只覺得熱血沸騰,用出丹田之氣猛喝一聲。不等身邊的鬼子兵回過神來,肩頭的擔子旋風般砸在后面鬼子頭上,鬼子猝不及防掉下懸崖,再左腳一挑將前面的一個鬼子踹下去。與此同時,挑夫們也一齊動手。鬼子兵遭到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紛紛連人帶槍滾滾而下。也有強悍的鬼子兵敏捷反擊,刺刀捅進了挑夫的胸膛,挑夫緊緊抱住敵人,一起滾下了懸崖。
就在這時,懸崖上響起了急促的布谷鳥啼聲,傳出一陣砰砰的槍聲,夾雜著鳥銃的聲音。頃刻之間,大大小小的石頭相互碰撞凌空而降,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轟鳴。
眼看狹窄曲折的懸崖古道上同伴紛紛墜落,頭頂上石塊凌空而降,后面的鬼子無從閃避,一個個斷胳膊折腿的鬼哭狼嚎。他們畢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精銳,短暫的驚慌之后,立即展開了強烈的進攻,三八大蓋和歪把子機槍一起開火,石壁上迸出串串火星。周鐵漢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利用道路曲折避開身后的射擊,招呼挑夫們貼著石壁往前疾走,也不知有幾個同伴中了槍掉進滔滔江水。
身處險境,殘余的鬼子尖兵激發(fā)了武士道精神,紅著眼睛拼死追趕。無奈腳下是七彎八拐的窄道,挑夫身手敏捷利用拐角隨處藏身,趁著他們只顧追趕,扁擔神出鬼沒戳腰掃腿,鬼子相繼撲通撲通掉進腳下的江水里。聽到同伴臨死前的哀號,其余的鬼子尖兵也心驚膽寒邁不開腳步。片刻之間,周鐵漢帶著幸存的挑夫迅速通過了滾馬坡。
“過來!快上來!”秋生老板在上面招手。周鐵漢不敢遲延,跟著前來接應的鉆山鬼爬上懸崖。一見面,他就看到接應的人頭戴寬邊遮陽帽,驀然記起在思義亭前看到的騎手,想不到他們居然會是秋老板的手下。想到香老板竟然那么壯烈,他哽咽著說:“秋老板,香老板她……”
秋生老板眼里沒有眼淚,咬牙切齒地說:“那賤婆娘在龜田老鬼子身邊,我真不知道怎么下手才好。沒想到那賤婆娘那么剛烈,也曉得擒賊先擒王,敢抓著龜田跳下去,有種!今天就是死在滾馬坡,也要多打死幾個鬼子,給賤婆娘報仇!”
周鐵漢這才看清了,秋老板匆匆召集人馬趕到滾馬坡,也就三十多個人,雖然居高臨下占據(jù)了有利地形,可惜他們的槍大半是老掉牙的漢陽造,子彈比金子還珍貴,鳥銃更是放一槍就得花上半天裝火藥,倉促間準備的石頭也不多,擋不住鬼子的猛烈火力。幸好,周鐵漢他們奪了幾條槍,猴子石砣兩個還冒險扛上來兩箱彈藥。慌忙打開來看,一箱是子彈,一箱是手榴彈。秋生老板喜出望外,讓兩個新入伙的逃兵用手榴彈,自己親手拿過一支三八大蓋,讓挑夫們就幫著他們搬石頭往下滾。
這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打得十分慘烈。不到一個小時,秋生的手下被打死了好幾個,他自己胳膊上也中了一槍,兩個逃兵被打死一個,石砣魯莽不知道掩護自己,叫機槍打成了蜂窩。但最關(guān)鍵的是,鬼子的彈藥都叫他們?nèi)舆M了江里,隨身攜帶的并不多,不敢放肆動用彈藥,一個個氣得嗷嗷叫。龜田大佐墜江后,接任指揮的是川島中佐,判斷出阻擊的敵人火力不強人數(shù)不多,果斷命令一個小隊從側(cè)面攀上懸崖掃除障礙,以圖迅速通過滾馬坡。
猴子正在山上搬石頭,突然發(fā)現(xiàn)日本兵頭上的鋼盔反光,霎時驚慌地叫起來:“大哥,鬼子快爬上來了!”周鐵漢問秋老板的手下能不能抵擋,秋老板撫著胡亂包扎的胳膊,仰天大笑一聲說:“反正龜田死了,鬼子的彈藥全部被你們?nèi)舆M江里,我們弟兄一起結(jié)果了百十個鬼子,給賤婆娘報了仇,還賺了一大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走吧!”
就在這時,一陣嘹亮的沖鋒號震蕩了山野,懸崖下突然響起激烈的槍聲,還分明聽到炮彈爆炸?;仡^一看,雙江鋪那邊趕來了一支隊伍,貼著鬼子的屁股殺過來。原來,雪峰山阻擊的國軍得知日軍突破了防線,派出一個加強營沿著古道尾隨追擊,正好趕上了。
“兄弟們!國軍來了,哪怕只剩一個人,也不能讓鬼子通過滾馬坡!”周鐵漢大聲歡呼,砸下了一塊石頭,猴子他們紛紛過來七手八腳往下扔。秋老板手下的那些弟兄也受到振奮,趕緊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封鎖了路口。
前面有挑夫和土匪舍命拼死阻擊,頭頂上密集的石塊夾雜著手榴彈冰雹般砸落,稍一閃避就墜落江中,狹窄的滾馬坡古道成了不可逾越的屏障,后面是中國軍隊的密集槍炮,鬼子腹背受敵陷入絕境。盡管左沖右突頑強拼命,怎么也沖不過滾馬坡,逃不脫機關(guān)槍沖鋒槍組成的火網(wǎng),龜田聯(lián)隊很快被消滅了,幾個傷兵當了俘虜。據(jù)日軍俘虜后來說,他們突破過那么多堅固的防線,想不到會在湘黔古道滾馬坡,敗在一群挑夫和綠林土匪手下。
打了個漂亮的殲滅戰(zhàn),追擊的中央軍營長十分激動。奉命之初,他就想到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殊死惡戰(zhàn),做好了馬革裹尸以身殉國的準備。做夢都沒想到,這支日軍精銳在滾馬坡寸步難行,陷入了彈盡糧絕的絕境,讓自己以少量傷亡的代價取得了輝煌戰(zhàn)果。他緊緊握著周鐵漢和秋老板的手說:“好兄弟,多虧了你們聰明機智,利用天險拼死阻擊,給我們贏得了時間!你們是什么隊伍?我要報告上級,好好給你們請功!”
周鐵漢靈機一動說:“長官,他是雙江鋪自衛(wèi)隊圖隊長,我們是被鬼子抓來挑彈藥的挑夫,跟雙江鋪自衛(wèi)隊商量好,選中滾馬坡打鬼子的埋伏。幸好你們來得快,不然我們可頂不住了。”秋生老板不看他,賭氣說:“我也不要你請什么功,不來剿滅我們就燒高香了。”
“挑夫也敢打鬼子,真是好樣的!雙江鋪自衛(wèi)隊嘛,你們能舍生忘死打鬼子,就是好隊伍,我怎么會剿滅你們呢?”那營長愣了,突然認出了手下的逃兵,問他怎么在這里。
那逃兵是本地人,從前線開溜出來怕連累家里,就參加了秋老板的隊伍。明知被長官認出來難逃軍法,還是挺胸說:“長官,我是逃兵。今天我親手打死了鬼子,你就是槍斃了我,我也不怨你?!?/p>
那營長摟著他大笑:“你這么好的士兵,我怎么會舍得槍斃呢?剛才犧牲了一些兄弟,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一連一排排長,跟我回去打鬼子吧!”他還自作主張,將繳獲的武器留給自衛(wèi)隊一部分,就帶著新任的排長走了。
秋生老板帶著幸存的弟兄沿河尋找春香的尸體。他說:“春香是個烈女,我一定要厚葬才對得起她?!焙貌蝗菀?,在下游找到了春香的尸體,臉上竟然一臉燦爛的笑容。秋生哭得死去活來,挑夫們也不禁流下眼淚。
周鐵漢很悲痛,把石砣幾個的尸體安葬了。想起當初石砣在思義亭說過,將來要到滾馬坡修一條大路,如今陰陽兩隔不能回家了,撲簌簌流下淚來:“石砣兄弟,你們用性命守住了滾馬坡,比修上大路更寶貴。現(xiàn)在鬼子消滅了,就安心在這里長眠吧!”
臨別的時候,秋生老板突然說:“兄弟,今天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們還敢來嗎?”
周鐵漢平靜地說:“這湘黔古道是我們祖輩的衣食,我們今天跟你一起打鬼子,也算是同生死的弟兄了,當然會再來?!鼻锷鷽_著他的胸膛搗了一拳:“夠義氣!什么時候來,別忘了到我的如歸客棧來喝酒喲!”接著凄然一笑:“春香死了,我再也不能罵她賤婆娘了?!?/p>
四個月之后,周鐵漢帶著他的挑夫隊來到了雙江鋪客棧,隨行的還有鐵漢婆娘帶來的春香的兒子圖更生。原來,在那次轟炸中,圖更生埋在瓦礫堆里,前來救援的人以為他死了,正要到郊外掩埋的時候,忽然聽到哭聲,才知更生是受傷昏厥了。鐵漢婆娘得知消息,趕緊把他接到家里醫(yī)治,沒敢透露香老板死了的消息。趁著全世界都在慶祝日本人投降的高興勁,周鐵漢又帶著猴子一幫兄弟采購了貨物踏上古道,順便讓孩子到老家來看望。
幾個月不見,秋老板足足老了十歲,頭發(fā)變得花白,眼神似乎呆滯了??吹絻鹤樱D(zhuǎn)身沖著房里大叫:“婆娘,兒子看你來啦!”立刻省悟自己犯糊涂了,不禁淌出淚來,備好香燭紙錢,領了兒子去給娘磕頭。
滾馬坡山坡旁有一處陵園,分為三個墳場,一邊是石砣那些挑夫,一邊是秋老板手下的“自衛(wèi)隊”弟兄,春香的墳墓放在正中。墳前立著一個石牌坊,刻著四個醒目的大字:古道英魂。牌坊下有一塊碑,碑文上詳細記載著: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八日,日軍龜田聯(lián)隊進犯滾馬坡,如歸客棧女老板春香舍身跳崖,拉著日軍頭目龜田大佐同歸于盡,寶慶挑夫?qū)⑷哲姀椝帓伻虢?,雙江鋪自衛(wèi)隊扼守天險浴血奮戰(zhàn),配合國軍部隊全殲犯境日軍,其行動之悲壯,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堪稱后世表率。
圖更生淚流滿面,恭恭敬敬在牌坊前磕了頭。秋生老板回到如歸客棧,請鐵漢猴子他們一道喝酒,忽然說:兄弟,其實我原來也是挑夫,后來被土匪搶劫了貨物有家不能歸,才狠心干脆自己去劫道,還半搶半娶讓春香當了壓寨夫人。春香不愿叫土匪婆的名字辱沒清白,便順從她開了如歸客棧。如今春香死了,我也一把年紀的,再要干那劫道的勾當,只怕她在地底下不高興,干脆讓手下的弟兄改行當了自衛(wèi)隊,我就在這里安心開客棧陪著春香,日后死了就埋在她旁邊。
周鐵漢委婉問他:大哥,何不帶著孩子到別的地方去?秋生老板滿臉凝重地說:春香活著的時候說得好:活著是雙江鋪人,死了是雙江鋪的鬼,這輩子就在古道啦!酒過三巡,懇請鐵漢婆娘把孩子帶回去,說當初就是為了孩子離開草莽才送到寶慶讀書的,不能把孩子耽誤了。鐵漢婆娘爽快地答應了:“大哥放心,春香妹子不在了,我定準他當兒子看待!”
秋老板聽了,將更生拉過來給鐵漢兩口子磕頭認干爹干媽,爽朗地大笑起來:“大哥,你們挑夫和我們土匪天生是對頭,為著打鬼子成了一家人,這真是天意!”
第二天起來,他們吃了飯起身告別。古道在他們腳下延伸,鐵漢帶著他的挑夫兄弟走向蜿蜒古道西端,她帶著春香的兒子圖更生走向東端。走出不到半里,圖更生回過頭來看看那崇山峻嶺,看看青山下的牌坊,看看如歸客棧,再看看腳下的古道。朝陽映照下,全都抹上了紫紅的顏色。他喃喃地說:“大媽,這里的土地為什么這樣紅?”
鐵漢婆娘這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切都像抹上了胭脂,還像浸透了鮮血。她心里一動,深情地說:“孩子,你媽媽他們?yōu)榱舜蚬碜?,用自己的熱血染紅了這片土地,好好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