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似乎過得太快了,仿佛一呱呱墜地就倏忽長大成人了,跳過了中間的過程。
童年故事幾近忘卻了,這令人有點哭笑不得,好比你在吃川辣火鍋,一口下去酸辣并至,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就已囫圇咽下。吃完的東西自然不能吐出來重新嘗嘗,正如我的童年,一去而不復(fù)返了,現(xiàn)在只能僅憑記憶中的線索去追尋那段必然存在卻又被悄然忘卻的青蔥歲月……
一座小院子
我的老家在上村的一個住宅小區(qū),說是住宅小區(qū),其實就是一座普通的院落,高低錯落的老舊居民房,鄰居之間無比熟悉,平時也有往來走動,一到飯點就是炊煙裊裊,我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在這時站在空地上,聞各家廚房飄來的香味,想象著自己在吃。小院子很有北京四合院的味道,我一直以為自己住的是四合院,后來終于明白溫州是沒有四合院的。
院子有些不規(guī)則,具體怎樣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個大概:從我家門口出來是摩托車棚,左轉(zhuǎn)走個二十來步,就是院子的最中央,有一片空地,邊上有一些運動和健身器材,也很老舊了,能用的不多,似乎只有一個滾輪和走路的可以用用,到后來連這僅存的兩個都壞了。
地上鋪著青石板,鋪的不平整。石板被雨水沖蝕得坑坑洼洼的,下雨的時候積起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水坑。夏天的時候,我穿著涼鞋,就去一個個地踩這些水坑,把水坑里的水踩得四下飛濺,或者濺到我的褲子上,或者濺到媽的裙子上。她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告訴我不能這么做,但我卻仍舊樂此不疲。最終她不耐煩了,抽我?guī)讉€耳光,低聲訓(xùn)斥幾句,我便老實了,但在媽不在的場合仍舊如此。
院子里住的大多是退休干部和老人,圖個清靜便在這兒住著。院子里確實安靜,晚上睡覺的時候除了樓下不知哪個人家的狗不聽話叫了幾聲,別的雜音還真沒有。夜色降臨的時候,整個院子都籠罩在寂靜之中,大部分人家都熄燈得挺早,小部分還亮著,像漆黑的天幕上稀稀拉拉掛著的幾顆星星。那是一個還有星空的時代。
下雨的時候,就不安靜了。雨滴砸落在對面的摩托車棚頂,發(fā)出“啪”的清脆響聲,雨下得越大,這種聲音越密集越響亮越嘈雜得理直氣壯,但聽多了似乎也能聽出大自然的韻律來。現(xiàn)在的小區(qū)倒是沒有這種嘈雜的摩托車棚了,但打雷的時候,停在樓下的所有的車都會“嘀嘟嘀嘟”地叫起來,好容易平息下來,又是一個響雷,好嘛,這覺沒法睡了。
最有意思的是吃飯的時候,每家每戶都在做飯,我在空地中間,和小伙伴們玩過家家或者捉迷藏等等。這時,如果小伙伴中的一家人飯做好了,就會有一個胖胖的老奶奶從窗口擠出半個身子,向下大喊:“XXX,回家吃飯!”被叫到的人抬頭同樣響亮地回一句“哦”,“再見”也不說,一溜煙跑回家去。等第二家人飯也做好了,又會從另一扇窗中探出一個白白胖胖的老奶奶:“XXX,飯做好啦!”又是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開了。周而復(fù)始,喊叫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我媽的咆哮也許是這些聲音中最響最嘹亮的一個。
這是我的童年成長的地方,也是埋藏了我最多童年的歡樂與美好記憶的地方。
一只小白兔
鄰居家的小孩很多,大多是小姑娘,男的很少,至少在我的記憶中是這樣。我一個男生,周圍四五個女生,很有些眾星捧月的味道,當(dāng)時的男女比例恐怕比現(xiàn)在的更能是男同胞歡欣雀躍一些。
所有的小孩都喜歡養(yǎng)寵物。隔壁的小女孩養(yǎng)了一只黑貓,每天寶貝地抱在懷里,黑貓很乖的“喵喵”地叫,趁小女孩不注意就去叼鄰居養(yǎng)的小雞崽兒;樓下的小孩養(yǎng)了一只狗,那條狗每次看見我就會吐著舌頭跑過來,然后奇跡般地用后腿站立,兩只前腿抱住我的腿,“哈哈”的喘氣,雖然它并沒有一口咬下來,我還是感覺不自在。我也喜歡養(yǎng)寵物。但我養(yǎng)的寵物多半比較小,像金魚、烏龜、倉鼠一類的,沒幾天就給我養(yǎng)死了,久而久之,爸媽也不再給我買。而我媽有潔癖,大的寵物像貓啊狗啊的又不讓養(yǎng),所以我只能看著別人的寵物干瞪眼。
院子門口的小女孩養(yǎng)了一只小白兔。常常沒事干的時候就到她家看小白兔。小白兔滿身雪白柔軟的毛,兩只血紅血紅的眼睛,總是略帶膽怯地看著來人。小女孩把小白兔藏在里屋里,不讓別人隨便看,我也是跟她關(guān)系好才能在門口張望一眼。我當(dāng)時對小白兔比對小女孩感興趣多了,于是吵著嚷著要小女孩把小白兔帶出去。小姑娘拗不過我的死纏爛打,把小白兔從里屋抱了出來。小白兔很溫順地躺在小女孩的懷里,從里屋剛出來,看到陽光時,小白兔微微蹬了蹬腳,將頭略微偏轉(zhuǎn),此外也再沒有掙扎。
很快一群小孩蜂擁而至——不明白他們?nèi)绾蔚玫降南ⅰ獓谛“淄弥車钢更c點,大膽的想伸出手去摸摸小白兔,大半被小女孩阻止了,剩下的關(guān)系好的,指尖一觸到小白兔,小白兔就仿佛受驚般地全身一顫,往旁邊退開幾步。
小女孩拿著一塑料袋的大白菜,把菜葉掰成一片片的喂給小白兔吃。小白兔三瓣嘴唇一張一合,兩顆小小的門牙飛快地啃著菜葉??械降谖灏瓴巳~的時候,我們都對它的速度有點驚異。何況,小白兔不是只吃胡蘿卜的嗎?怎么還吃白菜呢?
正想著,小白兔啃完了菜葉,用后腳梳理梳理身上的毛,突然飛也似的跑開了。小女孩大驚失色,讓我們趕緊抓住小白兔,否則就讓我們賠。我們一群小孩都覺得自己賠不起,只得動手去抓。小白兔跑的實在是太快了,那種令人驚嘆的速度,我至今無法忘懷,對于“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感覺也理解得更深些。人畢竟是人,更何況是一群人,經(jīng)過千方百計圍追堵截,我們終于抓住了小白兔。
小女孩提著小白兔的耳朵,就要走回房去。小白兔瘋狂地蹬著后腿,徒然地撲騰著。
不久,小白兔死了。小女孩大哭了一場,小女孩的奶奶在院子口的大榕樹下面,挖了個坑把小白兔埋了,壘起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面插著一節(jié)嫩綠的樹枝,碧綠的樹葉,在風(fēng)中搖曳。
一碗臭豆腐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搬家了,原來的小伙伴天南地北,再沒相遇。也許遇到了,只是我認不出來。
新家離學(xué)校有點遠,所以要坐公交車上學(xué)。小學(xué)同學(xué)中坐公交車的本就不多,與我坐同一輛車的更少,只有一個——叫王夏清的賊眉鼠眼、成績平平的家伙,與我正好同路。家住的又近,自然而然的熟絡(luò)起來。
這算是我小學(xué)唯一一個比鈦合金還牢比金剛石還硬的鐵哥們兒。
公交車站有一賣臭豆腐的地方。攤子是那種臨時搭起來的小車,把兩根棍子一撤就可以隨時跑路的那種。我一看這種車當(dāng)時就想,這百分之七八十是無照經(jīng)營,看到城管就要扯呼的黑店,不,是黑車。
但臭豆腐的確好吃,這點不假。我和王夏清冬天的時候裹得像倆米其林娃娃,從學(xué)校走出來,幾分鐘臉就凍紅了,其中鼻尖海拔最高凍得最甚,通紅發(fā)亮,我看到王夏清那尖尖的鼻尖,特像警車上那個一邊叫“嘀嘟嘀嘟”一邊閃閃發(fā)亮的小紅燈。剛想笑他,突然想到自己八成也是協(xié)同作戰(zhàn)的警車,于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們一對難兄難弟,特悲催地頂著凜冽寒風(fēng)走到公交車站。大老遠就能看到那個老伯在向我們招手。王夏清此時會從牙縫里蹦出一句與其單薄身材極不符合的響亮的聲音:“三塊錢臭豆腐!”然后再同我慢慢地挪過去。
賣臭豆腐的老人極熟練地用鏟子鏟起六塊豆腐,扔進油鍋里。油一下發(fā)出“滋啦滋啦”的聲音,香味無可抑制地飄了出來,完全是在勾引著過路人的食欲。老人拿起一個透明的塑料小碗,往里面放香菜和其他許多湯汁調(diào)料,攪和勻了之后,就是一種棕黃色的醬料,騰騰地冒著熱氣。仿佛是掐好了時間似的,臭豆腐在這時也熟了,老人用勺把已經(jīng)炸至金黃的臭豆腐從鍋里撈出來,放進醬料里,笑瞇瞇地伸出手來,也不說話,只笑瞇瞇地看著王夏清。王夏清從口袋里翻找半天,摸出三個亮閃閃的硬幣,遞給他,端起那碗臭豆腐,瀟灑地從油鍋旁的竹筒里抽出兩根竹簽,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這時往往會也抽兩根竹簽跟上去,伺機撈點什么好處,比如用竹簽蘸點醬料嘗嘗,或者直接趁王夏清不備夾走一塊臭豆腐,也不怕燙,直接塞進嘴里,囫圇吞棗地咽了下去,急得王夏清在旁邊跳著腳罵:“這是我的臭豆腐,你給我吐出來!”
后來我有了些零花錢,便每天帶三塊錢到學(xué)校去,放學(xué)后賣臭豆腐吃。自己買的就是不一樣,可以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一點點品嘗。咬上這么一口,酸酸辣辣,臭豆腐外焦里嫩,混合的一種味道,在口中飛濺開來,逐漸覺得四肢都有了力氣,額頭上冒出了絲絲細汗,這是冬天難得的暖意,讓我全身舒坦起來。
我開始買臭豆腐之后,王夏清反而極少買了。他買瘦肉丸或者雞柳。我們兩個人端著各自的碗,蹲在馬路牙子上等公交車,眼鏡上被熱氣蒙上了一層水霧,在一片模糊中,跟身邊的人聊著游戲、考試或者別的什么話題。聊著聊著,王夏清看向我手里的臭豆腐:“給我一個吧,我也給你點瘦肉丸?!蔽蚁肫鹨郧白约旱臒o恥行徑,也不好意思拒絕,于是點頭表示同意。他便很高興地舔干凈自己的小塑料勺,到我的碗里打了一塊臭豆腐,一口吞下,我也伸出了竹簽,到他的碗里插了幾粒瘦肉丸吃。兩三次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是虧本了,三塊錢瘦肉丸有二三十個,三塊錢臭豆腐只有六個,這差別太大了。于是王夏清之后再提出這樣的無理要求,我便理直氣壯地要求他給我六分之一碗瘦肉丸,他便也不吭氣了。
忘不了,當(dāng)年兩個端著臭豆腐和瘦肉丸的小孩在瑟瑟寒風(fēng)中等著車。
忘不了,好香的臭豆腐。
……
故地重游的時候,老院子的地面已經(jīng)被水泥鋪平,摩托車棚拆掉了,空地上的健身器材也已全部換新,上了新油漆,讓人不敢去摸。
院門口小女孩的家變成了一家發(fā)廊。我在榕樹下仔細尋找過那個小土堆也就是埋兔子的地方,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公交車站停滿了違章??康能嚕河袑汃R、奔馳、奧迪,卻沒有我想看到的那輛賣臭豆腐的小推車。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但那些模糊的回憶,那些青澀的往事卻都還在的,灑滿了這些已然變化地方的每一個角落。
我的青蔥歲月。
溫州市十二中八(10)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