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劍仁 1953年生,湖南攸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千日養(yǎng)兵》等;長篇小說《一師之長》等;散文集《圓夢》《漫步心林》等;長篇散文“史記大觀”三部曲等。曾獲1990-1991年度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昆侖》優(yōu)秀作品獎,第四屆、第七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
景帝劉啟從父親手里接過江山的同時,也接下了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種種弊端的瘀結。且在這種種弊端的瘀結中,起主導作用的瘀結,已經(jīng)到了像膿包一樣一捅就破,一破就會表現(xiàn)為一種破壞性發(fā)泄的狀態(tài)了。
晃錯犯了當誅的罪行都被皇上化解,從此更是無所顧忌,放開手腳,鼓動景帝劉啟大刀闊斧,削弱各封國的勢力,解決歷史長期瘀結的這個膿包。
膿包被捅破,七國同時叛亂。
捅破這個膿包本身,就是晁錯不可磨滅的貢獻。
品一:有流動就有瘀結,河流是這樣,歷史也是這樣。七國同時叛亂,就是歷史瘀結的總爆發(fā)。
公元前一五七年,皇太子劉啟從父親劉恒手里接過皇位,登上了漢室江山的皇帝寶座。
劉啟接過的江山,是太平的,也是富庶的。
父親劉恒,從呂氏家族手中接過來的漢室江山,是剛剛步入太平的江山,雖不是滿目瘡痍,但也是百廢待興。當時上至皇帝,下至侯爵的俸祿,都不從政府的財政中列支,而是由皇帝用御筆給他自己和各個侯爵圈出一塊湯沐邑,從湯沐邑居民的收獲中收取各自的俸祿。供給政府其他官員包括外交事宜的消費,每年也只不過幾十萬石糧食。但在劉恒為帝的二十三年中,他身體力行并極力倡導的清靜節(jié)儉、不予擾民的治國方略,使人民群眾獲得充分的休養(yǎng)生息,全社會的富裕程度和文明程度大幅度提高。史載:文帝劉恒在位的二十三年,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nèi)安寧,人民富足,后世鮮能及之。
但是,太平不能代表一切,富庶也不能代表一切。文帝劉恒個人的能量畢竟是有限的。
歷史的慣性,尤其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種種弊端的瘀結,幾乎是每向前一步,每發(fā)展一點,就瘀結一次,且隨著日月輪回愈結愈多,愈結愈厚,待到瘀結得不能再瘀結的時候,就以破壞的方式發(fā)泄出來,爾后再開始新的瘀結。
人類社會就在這種瘀結的發(fā)泄中,或進步,或倒退。
景帝劉啟從父親手里接過江山的同時,也接下了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種種弊端的瘀結。且在這種種弊端的瘀結中,起主導作用的瘀結,已經(jīng)到了像膿包一樣一捅就破,一破就會表現(xiàn)為一種破壞性發(fā)泄的狀態(tài)了。
捅破這個歷史膿包的,是劉邦的一些孫子、曾孫。
公元前一五四年,也就是景帝劉啟登上帝位的第三年,劉邦的一群孫子、曾孫,在各自的封國對源于劉邦而享受的榮華富貴不滿足了,在吳王劉濞的號召下,七國同時叛亂,向尚未站穩(wěn)腳跟的皇帝劉啟的帝位發(fā)起攻擊。
在沒有外敵入侵的情況下,劉邦的孫子、曾孫子同室操戈,不是偶然的。歷史甚至上古時期的歷史,早就奠定了這一叛亂的根基。
周王朝建立以后,國王只轄一小塊地,稱作王畿,而其余廣闊的領土分割成若干塊,由各封國的國王統(tǒng)領。各封國的國王對此都不滿足,于是乎找這樣那樣的理由,向鄰國擴張,向王畿擴張。到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爭把華夏的領土時而割成十多片,時而割成七八片,人民群眾在國土的這種分割中流離失所,無所歸依。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汲取封國的流弊,一掃封國而改設郡縣。這無疑是個偉大的革命,也是只有秦始皇這樣的大手筆才能干成的偉大事業(yè)。但是,由于郡縣與中央政府之間沒有血緣上的親情,一遇社會動蕩,郡縣立即游離。這一弊端,在陳勝、吳廣振臂一呼中得到證實。秦王朝在短短幾年中土崩瓦解,不能不說與各郡縣和朝廷之間缺少必要的血緣親情有很大的關系。劉邦登上漢室江山的帝位后,汲取周朝全部分封天下和秦朝全部改郡設縣的利弊,實行郡縣與封國同時并舉,中央政府直轄的郡縣,其面積超過全國領土的一半,而另一半,則以封國的方式,分封給他的兒孫親屬,用劉氏血緣維系一種天下的互相掣肘。但是,歷史的慣性是一種巨大的勢力。劉邦的皇子皇孫不滿足于封國的享受,他們要在皇帝的寶座上,嘗嘗君臨天下的滋味。雖然一連串的謀反圖謀都被朝廷粉碎了,但皇帝這個位置畢竟太誘人了,繼續(xù)問鼎這個寶座的努力,作為一種巨大的歷史慣性,作為一個誘人的欲望,仍在劉邦的孫子、曾孫的心里萌動。
漢王朝在歷經(jīng)劉邦、劉盈、劉恒等皇帝的近百年里,在遏制和化解這一歷史慣性的努力中,作了大量的嘗試。洛陽才子賈誼提出的“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政治主張,被文帝劉恒采納后,變成了把大封國分割成小封國的政治實踐,有效地削弱了封國謀反的實力。但是,劉恒在位的時間有些短,他在開始實施削弱各封國勢力的重大決策不久,便與世長辭了。化解這一歷史膿包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景帝劉啟的肩上。
公元前一五四年,劉啟感到屁股下面這把皇帝的交椅坐得有點熱了,采納最高監(jiān)察長晁錯的建議,似他父親劉恒那樣,開始了削弱各封國版圖、實力的一連串行動。
楚王劉戊,在皇太后薄氏死后的守喪期間,竟然在服喪的居室里玩女人,犯了大不敬之罪,按當時的法律應處斬。劉啟念他是劉邦孫子的份上,免他死刑,但削去其東???,縮小其封國的版圖……
趙王劉遂,有嚴重過失,削去其常山郡作為處罰……
膠西王劉邛,在執(zhí)行朝廷賣爵政策中,營私舞弊,削去其六個縣作為處罰……
一連串削弱封國土地舉措,雷厲風行,在朝野造成巨大震動。各封國的國王,不知道什么災禍什么時候?qū)⒔蹬R到自己頭上,惶惶不可終日。
最恐慌的,是吳王劉濞。
劉濞是劉邦的侄子,封為吳王,統(tǒng)轄會稽、豫章、吳郡五十三縣。劉濞上任不久,劉邦去世,呂雉操縱朝政,各封國懾于呂雉的淫威,一個個謹小慎微,認真做安撫百姓的工作。劉濞統(tǒng)領的吳國有藏量豐富的銅礦,又可以煮海水曬鹽,加上不必向中央政府納稅,所以吳國非常富有。劉濞則利用這一有利的經(jīng)濟基礎,招募天下的亡命之徒、逃犯鑄錢、煮鹽,致使國庫充盈。劉濞對百姓應該繳納的稅費,他從輕或減免,因而深得吳地百姓的擁戴。
但是,歷史的瘀結到了景帝劉啟時期,一個不能不正視的問題是:與景帝處于同一輩分的劉氏子孫,不滿足一地封國奢侈的欲望已經(jīng)無遮無掩,也不是皇帝劉啟的權威所能遏制得了的了。殘酷的現(xiàn)實對于景帝劉啟來說,是兩難的、矛盾的。一方面,封國貧窮,封國的國王不受百姓擁戴,朝廷害怕。另一方面,封國的國王受百姓擁戴,封國的府庫充足,朝廷也害怕。
公元前一五四年,景帝劉啟采取一連串舉措,先后削弱楚王、趙王、膠西王的封國版圖后,拿惶惶不可終日的劉濞開刀,下令削去吳國的會稽、豫章兩郡,收歸朝廷。
詔令一下,劉濞立即造反。跟隨在劉濞旗幟下的,有膠西王劉邛,膠東王劉雄渠,甾川王劉賢,濟南王劉辟光,楚王劉戊,趙王劉遂。
在中國歷史上,西漢七國同時叛亂并得到平息,稱得上是把“大一統(tǒng)”中國帶入正常的歷史發(fā)展軌道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面對七國叛亂這個歷史發(fā)展弊端的瘀結,如果順利通過,則“大一統(tǒng)”的中國將步入歷史發(fā)展的正常軌道,如果不能通過,戰(zhàn)國時代的諸侯割據(jù)局面,將成為再次改寫華夏歷史的重復悲劇。
在這一重大的歷史轉(zhuǎn)折面前,在這一事關國家前途命運的關鍵時刻,因為事件的危險緊迫與個人的切身利益甚至生命的安危密切相關,所以,各色人等的本來面目甚至人性上最骯臟的東西,都暴露無遺。當然,有些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特別是極佳的人性本質(zhì),也都昭然于世,令人景仰。
我們不妨請出幾個關鍵人物來作點品評。
第一個該請出來的,當然是景帝劉啟。
劉啟是文帝劉恒與竇氏所生。劉恒在皇帝的位置上,不似有的皇帝那樣,今天喜歡這個妃子,就想立這個妃子所生的兒子為太子,明天又喜歡上另一個妃子了,就又想立另一個妃子所生的兒子為太子,以致在皇帝老命歸西之前確立太子時,人為地挑起整個宮廷的政治斗爭。劉恒人性寬厚、仁慈,他的七情六欲使得他雖也有過非常喜愛的后宮嬪妃,并為他生過皇子,但他嚴格地遵循了一條只有皇室才有的鐵的規(guī)矩,立長子劉啟為太子。因而在劉啟接替帝位的關鍵時刻,沒有攪起后宮的腥風血雨。從史書記載看,劉啟酷似他的父親劉恒,人性寬厚、仁慈,且從小就按照皇帝接班人的標準,受過極其嚴格而又系統(tǒng)的教育和訓練。他登上帝位后,繼承父親劉恒那種清靜、節(jié)儉、克己、仁愛的美德,親率后宮嬪妃耕種采織,也不接受他人貴重禮品和奇珍異寶的貢獻。他原以為這樣就可以光大他們劉邦這族血脈統(tǒng)治天下的偉業(yè)了,不成想,一個七國同時叛亂,把他推到了歷史的最前沿,讓他接受歷史對他嚴酷的檢驗、鞭撻和洗禮。
應當說,想方設法,抓住機遇,削弱各封國勢力,以鞏固中央政府對全國統(tǒng)治的權威,無疑是對的。從秦始皇到高帝劉邦、文帝劉恒,都是這么做的。歷史的接力棒傳到景帝劉啟手里,他也應當這么做。
還應當說,景帝劉啟在處理七國叛亂時的所作所為,有得有失,也無可厚非。
有的歷史學家有過挑剔,認為劉啟在處理七國叛亂時沒有主見,沒有大國帝王的那種果斷與堅定。尤其是對劉啟應叛軍首領劉濞的無理要求,誅殺力主削弱各封國勢力的謀臣晁錯,更是錯上加錯,應該受到鞭撻。
晁錯該不該殺?我們還是請出晁錯來說話。
晁錯很有學問,主要學的是刑名之學,且文學上也很有造詣。學的是刑名法學,又很有文學水平,故晁錯能說能寫,非常尖刻。文帝劉恒時期,晁錯為朝廷的太常掌故,曾被派到濟南伏生的門下,幫助朝廷整理《尚書》。晁錯在這趟差事中展露了才華,被文帝任命為太子家令,也就是文帝之后的皇帝劉啟做太子時的家庭教師。劉啟非常欣賞晁錯的才學,稱他為“智囊”。晁錯當然不甘心在太子家令的職位上窩著,屢次上書,企圖用上書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才華而得到文帝的提攜重用。文帝雖欣賞他的文采、見解,但在他的提攜重用上比較謹慎,只升遷他為中大夫。文帝死后景帝劉啟即位,晁錯立即被重用,先是當西安市市長,不久又提升為最高監(jiān)察長。職務上的迅速提拔,尤其是他常常在上朝時請求皇上單獨召見并得到應允,使得晁錯在中央政府的地位顯赫,也使得他更加目空一切,峻刻傲人。朝廷上下對晁錯這小人得志的樣子都看不慣,但又拿他沒轍。當時的丞相申屠嘉,雖位居晁錯之上,但他所提建議都不被皇上采用,心懷嫉恨,于是找了一個茬口,準備治他的罪。這個茬口就是:晁錯當西安市長時,從他家到市政府要繞道而行,晁錯為圖捷徑,便在他家宅院的南墻開了個門,而這個門外邊就是劉邦父親祭廟旁邊的護墻。晁錯在太上皇祭廟的護墻上開口子,按當時的法律,犯的是死罪。申屠嘉一看機會來了,急忙向皇上報告??稍谶@之前,走漏了風聲,晁錯先行一步向皇上檢討了。因為皇上極其寵信晁錯,犯了死罪也是可以赦免的,所以待申屠嘉奏報上來并搬出律令陳述晁錯罪該當誅時,景帝劉啟微微一笑,以一句“是我同意他開的門”為由,把晁錯的死罪輕描淡寫地抹過去了。申屠嘉沒轍,自個兒生氣,后悔沒來個先斬后奏,氣得口吐鮮血,不久殞命。
晃錯犯了當誅的罪行都被皇上化解,從此更是無所顧忌,放開手腳,鼓動景帝劉啟大刀闊斧,削弱各封國的勢力,解決歷史長期瘀結的這個膿包。
膿包被捅破,七國同時叛亂。
捅破這個膿包本身,就是晁錯不可磨滅的貢獻。
但膿包捅破以后,面對全國紛紛舉起的反叛旗幟,面對朝廷上下的惶恐紛亂,面對國家面臨的生死存亡,晁錯自己沒有把持住自己,亂了陣腳。其中最要命的一個問題,是景帝劉啟與他磋商軍事方案時,晃錯竟建議劉啟御駕親征,而安排自己留守長安,坐鎮(zhèn)指揮。同時建議把吳楚叛軍尚未攻下的徐城、僮城劃歸吳國,以此討好吳國罷兵。劉啟聽到晁錯這兩個建議后,驚駭?shù)貌桓蚁嘈抛约旱亩洹?/p>
晁錯的這一步棋著實走傻了!
大敵當前,晁錯叫皇帝上前線去拼殺,而安排自己坐鎮(zhèn)長安指揮,究竟想干什么?這樣一個嚴肅得令人窒息的重大問題,不僅景帝劉啟要思索,而且能引發(fā)所有讀史者的思索。讀史者的思索當然無關緊要,但是皇上對這個問題的思索,就是致命的了!
晁錯的另一個建議,叫皇上劃撥兩個尚未被吳楚叛軍攻下的城市給叛軍首領吳王劉濞,以叫吳王罷兵息怒。這個建議是極其幼稚的。反叛的旗幟已經(jīng)打出來了,戰(zhàn)火正在愈燃愈烈,這個時候再劃兩個城市叫叛軍罷兵罷戰(zhàn),怎么可能呢!射出去的箭是收不回來的。這個簡單的道理,學識淵博的晁錯不是不懂,可在這個時候怎么糊涂起來了呢?
應當說,穿上龍袍時間不長的皇帝劉啟,在國家危亡的關鍵時刻,還是用“大為驚駭”表現(xiàn)出了他政治上的清醒。
江山不是他晁錯的江山。對于他晁錯來說,在七國叛軍把漢室江山攪得險象環(huán)生的危險時刻,拿出兩個城市送給叛軍,假若能因此化險為夷的話,何樂而不為呢?況且,拿出兩個城市奉送,拿的又不是晁家的東西,是他劉家的東西。
但景帝劉啟清楚,事情發(fā)展到這步田地,可不是拿兩個城市送出去就能解決問題的。吳王劉濞扯起反叛朝廷的旗幟,要的不是在他的封國增加兩個城市,而是要整個漢室江山,要他劉啟屁股下面這把皇帝的交椅。你晁錯說得輕松,企圖拿我兩個城市送給叛軍,以換得你繼續(xù)做朝廷高官,能解決問題嗎?況且,在我漢室江山面臨如此嚴峻的危急時刻,你晁錯打這種主意,我能參不透嗎?
由此,景帝劉啟與最高監(jiān)察長晁錯,在這一事關國家安危的關鍵時刻,以各自圖謀的利益,劃分了一條政治上極其鮮明的分水嶺。
史學家為了表明自己對這一事件的態(tài)度,搬出一個不但清醒而且有先見之明的人,這就是晁錯的父親。這老漢身居社會的底層,不僅對晁錯更改推行的政令是否得到百姓擁戴有最實際的感受,而且對削弱各封國將給晁家?guī)硎裁礃拥臑牡溣袕娏业念A感。為此,在晁錯鼓動景帝大刀闊斧削弱各封國勢力最起勁的時候,老漢特地從河南禹縣趕到長安,勸兒子趕緊住手,再也不要做削弱封國的事了。手持朝廷重權的晁錯,已經(jīng)聽不進老父親的勸告了,他從維護中央政府集權的角度,大談其削弱封國勢力的重大意義。老父親見勸不回來兒子,不無感慨地說:你這樣做,姓劉的平安了,姓晁的可要倒霉了。說罷回家,服毒自殺,以表示不愿看到災禍加害到自己頭上。老漢死后十余日,七國同時叛亂。不幾天,晁錯這個最高監(jiān)察長,也因此作為朝廷討好叛軍的犧牲品,送上了七國之亂的祭壇。
與平息七國叛亂密切相關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叫袁盎。袁盎的口碑比晁錯好得多,落在司馬先生筆下的袁盎,其形象是引申大義的,是以仁心為本的。雖然袁盎因其父與強盜為伍的出身不被史學巨匠看好,但他們記述袁盎的一些事還是值得稱道的。文帝劉恒時期,袁盎被其哥袁噲保舉,在朝廷作郎中。周勃因扶持劉恒當皇帝有功,又位居丞相要職,因而傲視群臣,在皇帝劉恒面前都表現(xiàn)出沒有分寸。為此袁盎在皇帝面前參他的狀,使得文帝劉恒在再上朝時大剎周勃的威風。但在周勃被人告發(fā)謀反,并被文帝打入囚牢時,袁盎卻勇敢地站出來,極力為周勃作無罪辯解?;鹿仝w同深得文帝劉恒寵幸,在朝廷不可一世,袁盎不似其他臣僚那般對他點頭哈腰,而是從不搭理,屢次上朝時當著文武百官貶斥趙同。文帝劉恒出巡,趙同鉆進文帝的輦車陪同,袁盎則跪伏在文帝劉恒的輦車前,以天子不能與殘疾人同車為由,逼著趙同從輦車上下來。文帝劉恒最寵愛的慎夫人仗著受文帝寵愛,常常不分尊卑與文帝同席而坐。袁盎則把慎夫人叫起來,叫她坐到她應該坐的位置上去。袁盎的這些做法,表明了袁盎品質(zhì)上的正直,和在大事上的清醒,因而使得他在文武百官的口碑上高高地站立起來。
口碑上高高站起來的人,其實是很危險的。
不久,袁盎就被派遣離開西安。先是外調(diào)到隴西前線當司令,叫他去領兵戍邊,后又派他到齊國當丞相,沒幾天,又把他打發(fā)到吳國去當丞相。吳國就是劉濞為王的封國,派袁盎到這樣一個封國去當丞相,無疑是給袁盎一個麻煩。吳國如果對朝廷甘愿稱臣不反叛,你這個丞相當?shù)迷俸靡彩菓摰?,是本分;如果吳國出亂子,吳王受罰,你這個丞相也跑不掉。袁盎是個聰明人,這個利害關系看得清,他在吳國作了一段時間的丞相后,告官回家。
晁錯與袁盎死不對勁,當上最高監(jiān)察長后,先拿袁盎開刀,派人查袁盎在吳國為丞相時收受吳王劉濞賄賂的問題,奏報皇上后,一紙詔書把袁盎貶為庶民。
按常理說,袁盎被貶為庶民之后,晁錯該住手了。可這伙計不,非要把他往死里整不可。七國叛亂以后,晁錯放出風來,說袁盎收受吳王的賄賂,知道吳王謀反的計謀,可他沒奏報朝廷,因而要治他的罪。這個風傳到袁盎的耳朵以后,袁盎嚇壞了。情急之中,通過朝廷的老朋友通融,以幫皇上出平叛吳楚叛軍主意為由,面見皇上。見到皇上后,袁盎獻出的一條毒計,就是殺掉晁錯,以向叛軍謝罪。袁盎的理由是,吳楚等七國叛亂是朝廷削弱封國引起的,而出這個主意的人是晁錯,殺了晁錯,向七國謝罪,七國自然會退兵。袁盎這個建議與晁錯那個割兩個城市給吳國的建議實質(zhì)是一回事,都是把射出去的箭收回來的建議。這個時候的皇上劉啟,沒有“大為驚駭”,而是覺得言之有理,結果真的把晁錯腰斬棄市了。
力主推行削弱封國政策的晁錯殺了,罪也謝了,但反叛的七國并未因此而罷兵休戰(zhàn),吳國國王劉濞已經(jīng)在反叛的旗幟下乘上了“東帝”的輦車,怎么肯輕易下來呢!直到這時,景帝劉啟才想起來射出去的箭是真的收不回來。
腰斬晁錯,景帝劉啟事后深感后悔。是啊!劉啟做太子時,父親劉恒給他請的家庭教師就是晁錯,是晁錯傳授給他怎樣做皇帝的一系列學識;劉啟登上帝位后,是晁錯力主削弱各封國的勢力,以鞏固他劉氏江山的完整統(tǒng)一。但在吳楚叛軍舉兵直指皇帝的寶座時,劉啟聽從袁盎的建議,將晁錯腰斬棄市,以討好叛軍。劉啟的這一步棋確實走得很糟。雖然晁錯不該對袁盎往死里整,還雖然晁錯在七國叛亂時提出過叫皇上去前線作戰(zhàn),自己坐鎮(zhèn)朝廷掌握全局的不恰當建議,但晁錯也不至于被處死呀!面對七國同時叛亂,甭說晁錯,朝廷上下包括皇上劉啟,不都是六神無主,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辦為好嗎?
至于袁盎,我們有理由為他作這樣的辯解:他被派往吳國作丞相,這本身就是晁錯參與了的陰謀,袁盎自己不想去也沒辦法,被逼無奈之下,只好以病為由辭官回家。在家閑著,不再過問朝政,晁錯還是不肯罷休,以袁盎接受吳國賄賂為由,把他貶為平民。袁盎被折騰得可以了,晁錯還不放過他,以他早就知道吳王劉濞做謀反準備而不報告為由,企圖殺害袁盎。其實最早看出吳王劉濞做謀反準備的,是他晁錯;為景帝劉啟出主意削弱劉濞勢力的,還是他晁錯??稍趧㈠ㄅe起反叛的旗幟,朝廷上下理當同心同德、同仇敵愾的時候,晁錯卻將劉濞反叛朝廷的責任歸咎于袁盎的不予舉報,以此謀害袁盎,泄個人之怨,是很不道德的。在這種情況下,袁盎進行反擊,并獻計誅殺晁錯,雖也不很道德,但多少能使人從因與果的關系上尋找到一點解釋。
至于景帝劉啟,能說他什么呢?他是一國之君,天下都屬于他,臣僚都屬于他,庶民百姓都屬于他,他想怎么處置就能怎么處置。他下令誅殺晁錯,自有他誅殺的理由。一方面,吳楚叛軍扯起的反叛旗幟上,有誅殺晁錯的要求,如能以晁錯的腦袋換來罷兵息戰(zhàn),何樂不為呢?另一方面,在迎戰(zhàn)叛軍的關鍵時刻,晁錯提出叫皇上到一線抗敵,自己坐鎮(zhèn)朝廷指揮,就憑這一條,皇上就有誅殺他晁錯連同九族的足夠理由。當然也不可否認,景帝劉啟畢竟年輕,面對七國同時叛亂,一時拿不定主意,亂了方寸,甚至作出錯誤的決策,都是可以理解的。況且七國叛亂本身,就是歷史的瘀結到了不能再瘀結的總爆發(fā),人為地想叫它不爆發(fā),是不可能的,就像任何一個皇子皇孫不想接替皇位一樣不可能。既然歷史瘀結的總爆發(fā)是伴隨著歷史向前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那么我們除了對這一歷史事件作點分析外,似乎不應該去指責處于這一歷史階段的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大臣,還包括舉起反叛旗幟的叛軍。
應當說,在七國同時叛亂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中,景帝劉啟雖然也有過慌亂,也作過錯誤的決策,但總體來說,把握得還是好的。他采納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周亞夫的建議,讓首當其沖的梁國頂住叛軍的進攻,實質(zhì)是叫梁國用巨大犧牲牽制吳楚叛軍主力,以使朝廷直接掌握的軍隊繞道切斷叛軍的糧道。吳楚叛軍久攻梁國不下,轉(zhuǎn)而與周亞夫兵團決戰(zhàn)。周亞夫先是堅守營寨,不予出擊,故意拖延時日,致使已經(jīng)斷絕糧秣的吳楚叛軍攻而無獲。待缺糧斷水的吳楚叛軍被饑餓將戰(zhàn)斗力消耗殆盡時,周亞夫兵團發(fā)起全線反擊,一舉將吳楚叛軍徹底擊潰。叛軍首領劉濞看大勢已去,率少數(shù)殘兵,南渡淮河,自顧逃命,最終被東海王駱望誘殺。
來勢兇猛的七國叛亂,只三個月便徹底平息。
平息七國叛亂,化解了歷史的一個瘀結。但參與七國叛亂的各封國國王,這幫劉邦的皇子、皇孫,有必要進行一番品評。品評他們,別有一番耐人尋味。
劉濞,這個七國叛亂的旗手,在劉啟即位后,一方面,他仗著自己的輩分比劉啟高,不把朝廷當回事;另一方面,兒子被當今皇上打死這口氣,怎么也咽不下。于是他在拼命鑄錢煮鹽富強封國的同時,已經(jīng)開始做向皇位發(fā)起進攻的準備。正如晁錯所分析的那樣,削弱其封國的勢力,他劉濞要反,不削弱他的勢力,他劉濞還是要反,只是削弱他的勢力他反得早,不削弱他的勢力他反得晚而已。作為歷史瘀結的聚焦人物劉濞,也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意識到了他在劉邦那群皇子皇孫中的領銜地位,故而他率先站出來,把中央政府與各封國的矛盾挑白于天下,把化解歷史發(fā)展的瘀結用戰(zhàn)爭的方式發(fā)泄出來。但是,華夏“大一統(tǒng)”的步伐經(jīng)過公元前五世紀以來的長期啟動,已經(jīng)不是一個劉濞和幾個劉邦的子孫能夠擋得住的了。天就不助劉濞。劉濞的大將軍田祿伯建議由他率五萬軍隊從長江、淮河逆流而上,直入武關斷朝廷供給的良策,歷史老人捉著劉濞的手,叫他輕輕一揮便否決了。另一位將軍建議劉濞率軍直撲洛陽,沿途經(jīng)過的城市暫且不去搶占,集中力量奪取中央政府存放武器和糧食的敖倉,這一良策也被歷史老人捉住劉濞的口,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不行”二字而擱淺。劉濞最終在東海王國斃命,是七國叛亂的必然結局。
另外兩個跟在劉濞屁股后面造反的,一個是劉邦的弟弟劉交的孫子劉戊,一個是劉邦的孫子劉遂。劉遂,是劉邦的庶子劉友所生。劉友被呂雉活活餓死,劉友的子孫取消了封王授爵的資格。只是到了劉恒當皇帝后,才恢復劉友后裔這個資格,并封劉遂為趙王。按說因為劉友的這段經(jīng)歷,劉友的后代如果講良心的話,如果還知道感恩的話,就不應該跟在劉濞的屁股后面反叛朝廷。可劉遂還是反了。
為什么?
對此,司馬先生用寫七國叛亂花絮的方法,看似不經(jīng)意地作了深刻揭示。
在寫到劉戊瘋了似的參加七國叛亂時,司馬先生追述了一下劉戊的家史。劉戊的爺爺劉交,是劉邦家的文化人,幼年時與魯國的申先生、穆先生、白先生拜在浮丘伯的門下學習《詩經(jīng)》。劉邦當皇帝后,封劉交為楚王,劉交則把三位同窗好友請到楚國任高級國務官,經(jīng)常研討詩書,商議國事。穆先生不飲酒,每次參加宴請,劉交都在他的面前放一杯甜酒以示敬重。劉交死后,他的兒子劉郢客繼位,仍似父親那般,對三位父親的同窗好友敬重有加。劉郢客死后,他的兒子劉戊繼位。開始劉戊還能記得家里的規(guī)矩,尊重三位老先生,但沒過多久,劉戊就忘了。穆先生于是提出要走,并對申、白二位先生說,如果不走,劉戊會把我們鎖到街頭去示眾。申、白二位先生怎么勸都勸不住穆先生,但他二人也死活不信劉戊會這么對待他們,堅持留下不走。劉濞站出來謀反后,劉戊立即跟上。申、白二位先生進言勸阻,劉戊下令用繩子拴著他們的脖子,讓他倆穿上紅色囚衣,被人牽到街上搗米示眾。劉戊的叔叔劉富派人好言相勸,劉戊則警告說,如果我起兵叔叔不參加的話,我先殺叔叔。嚇得劉富帶著母親趕快逃掉。劉戊手下有兩位大臣勸他不要謀反,被他用慘無人道的手法活活燒死。
司馬遷在記載七國叛亂時,特地寫了這么一節(jié),確實耐人尋味!這不是司馬先生在寫枯燥的歷史時玩弄花絮,而是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頗具匠心的一筆。其用心極其深刻。
司馬先生以劉邦家族中最有文化的劉交家為例,說明王位傳到孫子手里,沒出三代就開始謀反的歷史必然性。試想,這么一個自幼學習《詩經(jīng)》、知書達理的人家,尚且不出三代就發(fā)生蛻變,不讀詩書,沒有文化的那幫皇子皇孫們該會怎樣呢?
在對七國叛亂中的皇子皇孫以及朝廷的達官顯貴進行品評的同時,我們有必要對與此有關的一些小官,即“吏”們進行一番評品,因為從這些小人物的身上,更能使人看清在國難面前各色人等的不同嘴臉,更能從一些高貴者的卑劣行徑中反襯出什么叫顧全大局,什么叫順應歷史潮流,以及什么叫人格高尚。
先說淮南國的丞相,此人在司馬先生的筆下沒有留下姓名。七國叛亂后,淮南王劉安準備起兵響應。該丞相站出來,主動請纓當總司令。兵權到手后,該丞相不僅不派兵參加吳楚七國叛亂,反而下令關閉城門,封鎖王府,不許劉安出來。劉安的所有命令,軍權在握的該丞相一概不聽。景帝劉啟平息七國叛亂后,使淮南國得以保存,使劉安那頂淮南王的帽子得以保存。
劉安是劉長的兒子,劉長在文帝劉恒時期,企圖反叛朝廷的陰謀敗露后絕食而亡。他的幾個兒子,都被文帝分封為王。劉安沒有從父親劉長的謀反中吸取教訓,打算加入?yún)浅衍姷男辛?,被淮南國的丞相阻止。淮南國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丞相,不僅表現(xiàn)出了政治上的清醒,而且表現(xiàn)出了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和膽魄。他利用已經(jīng)掌握的軍權,不僅不聽國王的命令,而且把國王軟禁起來,使七國叛亂得不到更多的響應,形不成更大的勢力。他的這一做法,稱得上是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的義舉。
另一個值得贊賞的是路某。路某是齊國的中大夫,也沒有在司馬先生的筆下留下姓名。七國叛亂后,叛軍圍攻齊國的首府臨淄,齊王劉將閭派路某到朝廷向皇帝劉啟告急。路某領受皇帝旨意返回齊國首府時,被叛軍抓獲。叛軍首領令他向劉將閭喊話,叫他說中央軍已被打敗,齊國再不投降,將被屠城。路某當場滿口答應,并通過城上的守衛(wèi)把齊王劉將閭叫出來。見到劉將閭后,路某大聲喊道:中央已出動百萬大軍,周亞夫當總司令,正晝夜趕來,你一定要堅守,千萬不可投降!話未說完,就被叛軍殺死了。齊王劉將閭也是劉肥的兒子,七國叛亂中有四國是劉肥兒子的封國。劉將閭在臨淄被圍以后,曾派人與叛軍聯(lián)系,打算與他那四個兄弟一樣反了算了。恰在這時,中大夫路某回來了,聽他這么一喊,他才放棄了加入叛軍行列的打算。
在寫到七國叛亂時,司馬先生寫了這么兩個人,且都沒有留下姓名,是值得深思的。生于景帝時期而編《史記》于武帝時期的司馬遷,對于幾乎在同一時代的淮南國丞相、齊國中大夫的姓名不會不知道??赡苤蓝话阉麄z的名字記載下來的用意是深刻的。司馬遷告訴我們:人民群眾才是維護華夏一統(tǒng)的主力,才是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