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美文》的編思靈動大氣,捕捉世態(tài)和時態(tài)的能力極強,對現(xiàn)實的關注總是輕松而深刻地把握在對歷史的觀照中。不久前,偶然一個機緣,平凹主編看到了蘭州大學中文系77級入校30周年紀念文集《我的七七年 我的七七級》,即選了我寫的拙文,登在《美文》2012年第4期上;隨之,《美文》又策劃為恢復高考制度后第一屆大學畢業(yè)生出一個專輯,回顧和咀嚼“30年前那個早上”發(fā)生的事情,提掂其分量,精算其價值。因為“今天中國的成就,該是從1977年這件事出發(fā)走過來的”。《美文》的編者敏銳地認識到,應該從30年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看,于渺渺中參悟真義,在歧路上堅守大道,深入地思考中華民族的強盛和復興。于是,他們希望我給這個專輯寫一個導讀,最關鍵的理由可能是所編文章百分之八十是從《我的七七年 我的七七級》里選的,而我是該文集編委會成員中唯一一個在西安的。說真的,我有點犯難,平凹主編交給我的是個任務,表達的卻是《美文》的誠意,辭之不恭、不敬、不夠意思;承應呢,又覺得力不能及,怕辜負了這樽美意。在情、理、能上很是糾結(jié)了一陣子。思忖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寫點文字,發(fā)點感慨,“導讀”就不必了。
慨然以悲
“30年前的那個早上”是一群追夢者夢醒的時間,懵懂里歷史有了一個清晰的拐點。青年是追夢的季節(jié),每個人都有自己心儀的夢想、夢境、夢求。國家和民族興盛與強大的一個標志是給青年人提供更多的夢想、夢境、夢求的條件,因為他們是盈盈朝氣、洋洋活力、勃勃生機,是熱烈、希望、踏實的未來。而在當時的那個環(huán)境里,經(jīng)濟匱乏,文化凋敝,精神干涸,國家選士用人的高考被權(quán)力操控的“推薦”所取代,難得有夢、入夢、成夢。但總有一些青年心中有夢,他們不被權(quán)勢青睞,無法被推薦;他們一邊默默地在艱難困苦中堅韌地為生存而勞作著,一邊思慮著國家、民族和人民,思慮著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他們等待著某種機緣的啟夢或驚夢。他們在等待中用一切可能、用各種方式吸吮著人類文明的汁液。很多人希望接受良好的、系統(tǒng)的教育,渴望金榜題名、進入高等學府修造自己,期望能過上不再拮據(jù)、不再尷尬的生活,盡可能不留遺憾地走完自己的生命歷程。
每當我的意識流過這里的時候,腦海里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出先秦時一則神話故事《夸父逐日》的畫面。這則神話說的是巨人夸父敢于與太陽競跑,最后口渴而死,他的手杖化為桃林??涓高@個人物形象,具有超現(xiàn)實的想象,渲染出一種熱烈的、單純的、悲壯的理想色彩。想想那個時候的這群青年,他們與命運抗爭,與愚昧決裂,與禁錮分手,不拋棄志向,不放棄希望,忍辱負重,不屈不撓,毅然決然,頗有些夸父的慷慨氣度和悲愴神韻。我的老師、原蘭州大學新聞系主任劉樹田教授曾給77、78級學生這樣一段評語:77、78級可以說是共和國歷史上最具特殊意義的一個群體,一個注定要寫入共和國歷史的年級。這代大學生有著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成長于十年浩劫,經(jīng)歷過上山下鄉(xiāng),盡管有過最困難的物質(zhì)生活、最貧瘠的文化環(huán)境,但是他們的內(nèi)心始終豐富并無比強大,因為他們心中充滿著希望,即使在最艱難困苦的歲月也未曾輕言放棄。我們同級的很多人幾乎都是這段話鮮活的注腳。劉路的“遙想當年登科時”、馮亞光的“帶著文學夢走進大學門”、曹聞民的“難忘七七”、張國鈞的“背三張鍋盔上長城”等,集中展示了那個時代很多人的艱辛和奮爭。其中曹聞民和張國鈞都是從“苦甲天下”的會寧走出來的,那里也是紅軍長征快到陜北前一、二、四方面軍會師的地方。隨后很多年里,會寧都是甘肅省高考錄取率最高、出狀元最多的,并以教育上“老師苦教、學生苦學、家長苦供、政府苦辦”的苦之精神而蜚聲省內(nèi)外。這都是后話了。
但不論怎樣,你依然是在夢中,是在荒涼而頗顯無助的夢中。可這夢中似乎暗合著某種“天意”,合乎人類發(fā)展、合乎人性舒展、合乎民族延展的天意。正因為如此,才“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才在“傷痕累累、瘢跡重重”的境遇里默然勵志,奮然前行。
倏然間的一個十月,漫天烏云里透出一縷陽光:恢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一個新時代的夢被開啟了,無數(shù)有志青年的夢被驚醒了,國家、民族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有了一個清晰的拐點,改革開放的洪流將在這沉靜而不平靜的歷史瞬間里開始奔涌、呼嘯,氣吞萬里!
歡然以喜
“30年前的那個早上”是一群發(fā)憤者奮起的時分,沉醉中歷史有了一個全新的姿容。1977年全國參加考試的有570萬人,錄取名額是27萬,比例大約是21:1;當年要求的年齡范圍是14—32歲。蘭州大學那年招了870名學生,我們班共有56名?,F(xiàn)在想想,我們那個時候的考試是在興奮、緊張和茫然中進行的,很單純,似乎考試本身就是一切。不像現(xiàn)在,準備時間長,每個人目的都比較明確,家庭、社會期望值高,錄取率在一些省市區(qū)達到80%以上,但亂七八糟的事情好像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有時甚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在十年浩劫之后走進大學校門的這些年輕人懷揣著發(fā)酵得太久的夢想,攜帶著因襲的烙印,背負著沉重的責任(個人的、家族的),暢想著美好的未來,在科學、教育的春天里,不,在共和國發(fā)展的春天里盡情地行走在知識的殿堂里。也許當時很多人并不能清晰地意識到他(她)們帶著萬千心思走進大學校門對這個有著幾千年文明、建立社會主義制度近30年的東方大國意味著什么。歷史的容顏將因此而煥發(fā)迷人的光彩!
在經(jīng)歷了沉寂、磨難、迷茫、困厄、失意的十年之后,青年人夢想的閘門被打開了,憋屈的激情和智慧被舒展開來,對所有的東西都表現(xiàn)出空前的關注和投入。那種莊嚴,那種興奮,那種認真,那種積極,都顯得莫可名狀,顯得與眾不同。大學生,這個稱謂里蘊含著的不僅僅是榮耀,還有掙脫羈絆的輕松和幸福,以及廢寢忘食的學習,暴食暴飲的讀書,甚至還有濃烈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使命感。事實上,他也確實是一個顛覆毀滅人類文明與接續(xù)弘揚人類文明的分界線,是一種社會狀態(tài)向另一種社會狀態(tài)轉(zhuǎn)型的活標本。想想我們的改革開放,都發(fā)端于教育。改革的起點就是恢復高考,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關于這個消息的標題就是“高等學校招生工作進行重大改革”。這個改革改變了無數(shù)青年、無數(shù)家庭的命運,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開放則是公派留學生。1978年6月23日,鄧小平同志作出了擴大增派出國留學人員的指示。教育部不到20天就拿出了《關于加大選派留學生數(shù)量的報告》,這一年的12月26日,“文革”后首批52名中國留學生到達美國,中國出國留學的大門終于打開,通過派遣留學生的方式,中國教育在與世界隔絕了多年之后正式開啟了對外合作與交流的新征途。我的母校蘭州大學,在國家組織的全國重點大學赴美留學生選拔考試中,曾5次獲得團體或個人第一,成為教育界的一段佳話?!恫t望》雜志曾以“蘭大為何狀元多”為題報道分析了這一現(xiàn)象。30年來回國的留學人員已達31.97萬人,平均每年培養(yǎng)1萬多名高層次人才。廣大留學回國人員在各條戰(zhàn)線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最近幾年,國家自然科學獎第一完成人中有60%以上為留學回國人員,國家技術發(fā)明獎第一完成人中40%以上是留學回國人員。而在教育部直屬高?,F(xiàn)任校長中,80%的人具有留學經(jīng)歷。
恢復高考進校的這些學生由于年齡差異大,經(jīng)歷大不同,性格稟賦極其多元,也使得大學生活豐富多彩。陳若星的“春風沉醉的晚上”、成倬的“走讀書”、段京肅的“印在腦海深處的痕跡”、馮誠的“蘭州大學,放飛夢想的港灣”、李巖的“拿七七級說事”、于振業(yè)的“四組軼事”等,真切地反映了當時的學習生活,那種生活可以說是人生成長的盛宴。主菜是學習讀書,配菜則花樣百出,氣象萬千。國家大事,社會時事,身邊瑣事,校內(nèi)校外,事事關心;講座論壇,文學刊物,文藝演出,書畫展覽,體育比賽,處處展示。真的是“天下之樂無窮,而以適者為悅”。我們的老師也在長時間的生活艱辛、學術困窘后迸發(fā)出了極大的工作熱情,就像巖漿般噴涌。他們除了在課堂上講授外,還利用晚自習和其他時間給我們答疑輔導,我們也可以上他們家去請教。盡管當時他們的住房條件都很差,我們?nèi)ルy免會影響他們的家庭生活,仍然歡迎我們?nèi)ヌ釂栴},去探討請教。敬業(yè)之精神,親切之態(tài)度,關愛之心跡,歷歷在目,永難忘懷。劉樹田老師說,學生這樣肯學,肯吃苦,我們能不下工夫好好教嗎?蘭州大學中文系當時的系主任齊裕焜老師說,我們遇上了一群特別愛學習的學生,能不努力教嗎?這一群中華民族偉大事業(yè)的承上啟下者,以“宜守不移之志,以成可大之功”的情懷,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追求,錘煉著自己,完善著自己,位卑不敢忘憂國,準備著為人民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憂然以思
“30年前的那個早上”是一群思想者追尋的時刻,跋涉著歷史有了一個睿智的未來。其實,在社會各行各業(yè)的,有著77、78級烙印的大多數(shù)人是對社會、對人生有著較為深刻思考的人,他們不隨波逐流,不人云亦云。不管是居廟堂之上,還是處江湖之遠,他們心中的理想都隨著時代而悸動。更為可貴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既懂得獨善其身之要,又深諳兼濟天下之妙;既不失時機地仰望星空,又始終如一地腳踏實地。他們是一群睿智的思想者、熱情的理想者、勇敢的實踐者。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進程證明了這一點。歷史就是這樣在思想、理想、實踐的合力中艱難地、義無反顧地、睿智地向前跋涉著。
教育是一個國家、民族強盛、發(fā)達、興旺的基礎性事業(yè),而高等教育則是教育水平和質(zhì)量的終端顯示。77級以后的這三十多年,伴隨著中國社會的快速轉(zhuǎn)型和深刻變革,中國高等教育獲得了巨大而高速的發(fā)展,教育經(jīng)費增加顯著,辦學條件改善明顯,學校類型結(jié)構(gòu)日趨多樣,高校數(shù)量已達2300多所,在讀各類學生近3100萬人,實現(xiàn)了高等教育的大眾化。這些變化,很多關心高等教育的人都耳熟能詳。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如教學質(zhì)量下降、畢業(yè)生就業(yè)困難、學風虛浮和學術不端、師資隊伍質(zhì)量不高等等。
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告訴我們:任何一次深刻變革條件下的快速發(fā)展,最難免的問題就是體制機制的不適應,政策上的不適應,以及觀念上的巨大落差和混亂給人們所帶來的不適應。我們的高等教育為此付出了相當?shù)拇鷥r。我認為這也是許多人詬病高等教育的最重要的原因。高等教育是人類發(fā)展進程中最偉大的成果,是人類認識自然、利用自然,進化自己、發(fā)展自己的最有效手段?,F(xiàn)代意義上的高等教育在我國也就是百十年的歷史,需要我們借鑒世界發(fā)達國家的經(jīng)驗,建立遵從高等教育發(fā)展規(guī)律,具有先進教育思想和理念,符合自己實際的現(xiàn)代高等教育制度、治理結(jié)構(gòu)、學術體系,以及在此基礎上有效實施人才培養(yǎng)、科學探究、技術發(fā)展、服務中國經(jīng)濟社會進步、傳承創(chuàng)新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和文化。這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千秋大業(yè),需要數(shù)代人鍥而不舍的努力和奮斗。
我們期待并努力踐行。因為“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這也是“30年前那個早上”給我們的深刻啟示!
甘暉 1978年進入蘭州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習,畢業(yè)留校工作多年?,F(xiàn)任陜西師范大學黨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