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北京大學學習兩個多月了。其時,一種情愫似無數(shù)蔓藤無聲無息攀爬、挾裹著我的整個身心。然而,在接到電話之前,我竟毫無知覺。
京城的同學問,在北京可好?我答道,還好,每天做課題,有時候還蹭課。有人蹭飯蹭衣,京城名校林立,大師云集,蹭課是京城一大特色。
同學羨慕道,日子過得安逸呀。我愣了一下,心緒漸亂,一點點思念、憂愁、怨屈糾纏在一起,越聚越濃,終于濃得化不開了。對著電話那端,我突然尖叫,北京,哪里有山有水有雨?我要看山看水看雨了!那種滿腹積怨的聲音好像是身體中另一個我發(fā)出的,把我和同學都嚇了一跳。同學一定沖著電話笑了,你到植物園看看吧,那里有山有水,至于雨絕對沒有,北京一年也下不了幾場雨。
這夜,我輾轉(zhuǎn)難眠,窗外風聲呼嘯,枯藤瘦枝勁舞,但我知道故鄉(xiāng)正是春意盎然、桃紅柳綠時節(jié)。
“長這么大,終于知道什么是牛毛細雨了。最愛江南的雨了?!?0多年過去了,穎的話尚有余溫。穎生活在新疆某建設(shè)兵團,上世紀80年代末,來到上饒求學,那時,她要花七天七夜時間,中途N次的倒火車才能到上饒。
“這樣的雨,完全不用撐傘”,是的,我時常與少女時代的穎對話。于是,我時常不是頂著一頭秀發(fā)回家,而是頂著“一蓬草”回家。每根發(fā)絲上落滿一粒粒比針眼還細的水珠,密密的,晶亮亮的,如霧如霜,秀發(fā)就像一蓬草,生機勃勃地吮吸著露珠。左右甩甩頭,竟落不下一滴水,用手一抹,濕漉漉的,這就是煙雨江南最動人的景致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購火車票,被告知無臥鋪和硬座票,清明期間,一票難求。又挨過些許日子,仿佛一夜之間,樹木泛綠,花兒吐蕾。風度翩翩的北大教授用詩一般語言說,同學們,北京的春天來了,去看春天,北京的春天稍縱即逝,像青春一樣。是的,北京的春天姍姍來遲,比故鄉(xiāng)的春天晚了一個多月,而且短暫得像冬天打個盹直接到了夏天。
周末,約上幾個朋友到京郊北京植物園。植物園確實有山有水,西山如屏,湖泊蜿蜒,園內(nèi)花團錦簇。可是會有雨嗎?我不敢奢望。天蔚藍,云如脂,忽然一片烏云飄過,一陣雨?!跋掠炅恕蔽遗d奮嚷道,傻傻地淋雨。朋友不解“雨情”,硬拽住我到曹雪芹紀念館避雨。幾分鐘后,我看到太陽的腳步匆匆,從山的這頭越到那頭,天放晴了。接著,又是一陣風,一片云,一陣雨,然后艷陽高照,總共下了六場這樣的雨,極像江南的春天!一切如此完美,植物園的那片天,多么善解人意呀。我的心濕潤了。每次陣雨,我不再錯過,抬頭仰望天空,雙手徐徐張開,微微笑。我有理由相信,那天植物園的雨就是為我這個思鄉(xiāng)的江南女子而下的——江南春天的雨。
京城并沒有下雨。京城仿佛永遠陽光燦爛。摘一片嫩綠于手心,厚厚的灰塵。揚沙天,沙塵打到臉上脖子上生痛,一張嘴說話一口沙子。揚絮天,楊絮柳絮紛紛揚揚,好似漫天的雪花。在美好的春光里,街上的行人竟然紛紛戴上口罩。
京城的一切我并不陌生,我在北師大學習了一年,走過了京城的春夏秋冬。我曾說,在我最美麗的時候遇到了最具文化底蘊的城市。然而,這一次不同,故鄉(xiāng)是那么固執(zhí)地從京城的時空中擠兌出來。
我家住在信江河邊,后面是靜默的黃荊山。信江穿城而過,將小城劃為城南和城北兩個居住地。城南群山起伏,丹崖秀水,城北車水馬龍,商鋪林立。兩座墨色浮橋,晃晃悠悠,連通城南城北的生活。浮橋一帶最為熱鬧。夏夜,人們喜歡到河邊、橋上乘涼。一些健壯的漢子在河里暢游,一些男孩光著屁股,從岸上跳進河里嬉鬧,也有浣衣的女子,看不清她們的臉,卻聽見有節(jié)奏的木錘搗衣聲。尤其在月下,陸陸續(xù)續(xù)有堂客來尋自家的男人。男人貪涼,睡在浮橋的下面——木船艙里,女人扯著嗓子喊男人的名字,有喊大名的,更多的是喊小名,如水生、毛毛、老葉頭,被喊到的男子一個個從船艙探出腦袋,極不情愿地隨女人回家。卻有個女人喊“死棺材,我的死棺材,回家了”,聲音和身段一樣裊娜,女人擰著男人的耳朵回家,男人卻像大孩子嬉皮笑臉,岸邊笑聲一片。我少不更事,不懂標致的婦人如何說出這般惡毒的話,后來才知道,“我的死棺材”,打情罵俏,情深之語,意思是死了也要與你同棺同材。
“明日回故鄉(xiāng),回故鄉(xiāng)……”黑夜中,我睜大眼睛念叨。
“五一”節(jié)終于到了,我握著十天前準備好的火車票,憧憬著故鄉(xiāng)的美景。我計劃回去的第一天就去觀黃荊山、攬信江水,但是能否遭遇一場故鄉(xiāng)的雨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