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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舌人

        2012-04-29 00:00:00陳鐵軍
        傳奇故事(上旬) 2012年2期

        你可以想想,要是有一群強盜破門而入,當(dāng)?shù)倪@時候本該護著孩子的,可是卻扔下孩兒越窗跳樓地跑了,你要是那個被扔下的孩兒你咋辦?就這樣,當(dāng)我爹——我們的政府,丟下我們這些孩兒一哄而逃后,面對破門而入、青面獠牙的日本人,我只得做了三孫子那樣的順民,當(dāng)然你也可以管我叫漢奸。

        政府是一大早逃走的,而日本人是在后晌兒進的城。這期間,我們鄭州人一看沒人管了,膽子就大了起來,手腳就放了開來。先是一些人找茬兒哄搶了糧店,接著打砸搶之風(fēng)很快彌漫了全城,你要在場就會看到當(dāng)時局面多么混亂。這是我說什么也看不下去的。因為——至少直到這會兒,我還是鄭州的警察署長。我不能吃著老百姓的糧,不管老百姓的事兒。我把領(lǐng)頭搶劫的都抓了起來,并且就地正法了其中搶得最兇的倆。我要讓那些莠民弄明白:不要以為變天了,你們就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了!由于我的卓有成效的彈壓,到日本人進城時,城市已經(jīng)重新變得秩序井然,老百姓各守營生、安居樂業(yè)。很可能就連日本人都驚訝我的工作能力,把一個城市的治安為他們維持得如此之好,他們在夸了我一連串“大大的好”之后,把我繼續(xù)留在了警察署長的位置上。后來人們說起我這段歷史時都稱我為偽警長。

        是的,我現(xiàn)在為日本人干事兒。我必須承認,在這個改朝換代的時刻,有些人的確表現(xiàn)出意想不到的氣節(jié),寧死也不屈膝事敵。譬如我們當(dāng)?shù)匾晃幻浚毡救讼胱屗鋈尉S持會長,在他面前掘了個一人深的大坑,臨坑逼問他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把他埋殺在這坑里,可是他至死都沒低下他的頭。就連日本官兒都為他的硬骨頭而吃驚,特別把他的墳修得很高很高,并且在墳前向日本兵訓(xùn)話,號召他們學(xué)習(xí)這個中國人。我很慚愧我沒有這樣的硬骨頭,不能像他一樣體體面面地活著和死去。我只是個小警察,老百姓。更何況這個世界不管誰當(dāng)家兒,哪怕這個當(dāng)家兒的是日本人,都是需要一個警察在那兒站著的,好讓老百姓該咋過日子還咋過日子,不至于亂糟糟的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作為警察我不管給誰干,實際上都是在給老百姓干,都是在為老百姓站著崗。這么一想,我又覺得沒什么了。別人怎么看是別人的事兒,不管別人怎么看,我都是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因此我這個警長——現(xiàn)在叫警正——雖是偽的,我仍在這個崗位上干得認認真真,就像我在前一個朝代的時候一模一樣。

        當(dāng)然,不管咋說也叫個亡國奴,雖說我不過是混碗飯,這碗飯也不是那么好吃的。日本人進城第二天,就給我派來一個警佐,也就是我們話說的副署長。按說我是警正,他是警佐,我是主事兒的他得聽我的??蓪嶋H情況卻不是這樣。這個警佐叫山田,軍裝上佩著個中尉銜,據(jù)說上過東京高等法政學(xué)校(如今當(dāng)警佐也算專業(yè)對了口),他的公事房和我面對面,我每天反而要到那兒向他請示匯報。不論大小事兒,他說干我才能干,他說怎么干我就得怎么干。而且論歲數(shù)我比他大,我反而要畢恭畢敬地管他叫“太君”。說白了吧,他才是這兒真正的主人,而我只不過是他手下一個奴才。盡管我一開始就沒夢想當(dāng)家做主,打的就是聽吆喝、侍候人的盤兒,但是對他的鳩占鵲巢和指手畫腳,我還是很長時間都感覺不能適應(yīng)。畢竟這是我的一畝二分地,在這塊兒地里一直都是我說了算。經(jīng)常是我把一件事情吩咐下去了,手下人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照辦,我突然在背后喊一聲:“等等!”這才想起這事兒山田警佐還沒說話。

        尾隨山田而來的,還有個叫小冢的翻譯。個不高,扁平臉,一條縫眼,地包天嘴,大喉結(jié)顯著地突出來,說起話來一上一下的。小冢這名兒絕對是日本名兒吧,可他中國話說得比中國人還溜。而且?guī)в忻黠@的東北大茬子味兒,管說不叫說,叫嘮;管跑不叫跑,叫蹽;管精不叫精,叫尖;管倔不叫倔,叫犟;管玉米不叫玉米,叫棒子;管土豆不叫土豆,叫山藥;管厲害不叫厲害,叫蝎虎;管難看不叫難看,叫磕磣;管這里不叫這里,叫這疙瘩;管接觸不叫接觸,叫打連連;管看病不叫看病,叫扎古病;管撒謊不叫撒謊,叫扯犢子。不僅僅是說話,據(jù)我后來觀察和發(fā)現(xiàn),就連日常生活都更像東北人而不像日本人。比如不管吃啥飯,都從挎兜里(他的東北話)掏出一瓶辣椒醬,吃饃抹在饃上、吃米拌在米里。比如喝上酒就沒完,每次不把自個兒醉得看人都是倆腦袋不拉倒,而且一醉就吵吵嚷嚷撒瘋?cè)鲆啊1热缈床黄饗D女,再咋著的婦女讓他一說也就是個“臭老娘們”,而且說著還要不屑地“嘁”一聲。一開始,根據(jù)這些線索我推斷,這貨日本人是日本人,但很可能是在滿洲出生長大,至少是在滿洲長期生活的日僑。由于山田不會中國話,而日本話我只能聽懂“米西米西”、“死啦死啦”的,不用說,我們的對話全靠這個小冢翻過來掉過去。沒想到山田已經(jīng)不拿我當(dāng)人了,這個小冢比他還不拿我當(dāng)人。

        那時候我們管翻譯叫“舌人”。本來我以為一個舌人,也就是別人用以說話的舌頭,理應(yīng)當(dāng)主人說啥他說啥,主人使用什么語調(diào)、語氣和語速,他也使用什么語調(diào)、語氣和語速,而絕不應(yīng)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墒沁@小冢,很快我發(fā)現(xiàn),卻完全不是這樣的。

        山田初來乍到時,可能是為了表示親善吧,經(jīng)常把我叫到他的公事房,或者親自下到我的公事房,對面促膝地和我談把心。他對我談的內(nèi)容,三句話不離本行,當(dāng)然都是“中日一體”、“同文同種”之類的。比如有一次他說:“你知道日本人哪兒來的嗎?好多民族學(xué)者,甚至包括日本的民族學(xué)者都認為,他們最早是來自中國東北和長江下游的漢人。在你們中國不是也有這樣的傳說,秦始皇派徐福帶領(lǐng)三千童男童女,到海外尋找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這些人一去不回成了后來的日本人嗎?這一切都說明,我們?nèi)毡救说淖嫦?,實際就是你們中國人。直到今天,我們?nèi)毡疚淖种羞€有大量的漢字,而且字意基本同于漢字的原意?!?/p>

        比如有一次他又說:“可是你們中國的精神,漢唐時代形成的中國精神,從宋代的時候就開始死亡了。游牧民族的不斷入侵,一次次成為中國的主人,并把他們的文化強加到中國人頭上,人為地打斷了中國文明發(fā)展的連續(xù)性。元代是一次斷裂吧?清代又是一次斷裂吧?特別是清代,就連發(fā)式和服式都被迫改制,你看看你們——長袍馬褂大辮子,從頭到腳哪里還有中國人的樣子。相反,由于日本成功擊退了元世祖忽必烈的兩次進攻,使得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蒙古人慘敗而歸,日本人反倒——不論精神、情趣、文化、風(fēng)俗——都保留了更多漢唐的原汁原味。你敢說不是嗎?圍棋是中國發(fā)明的,卻在我們?nèi)毡颈话l(fā)揚光大。茶葉是中國傳來的,卻在我們?nèi)毡拘纬闪瞬璧馈,F(xiàn)在你們中國哪還有一千年以上的古建筑,中國人要想看真正的中國建筑還得到日本去。就連你們的大學(xué)者辜鴻銘都說,真正繼承了中國精神的是日本人而非中國人。他甚至斷言:‘日本人才是真正的中國人,唐代的中國人!’”

        比如有一次他又說:“既然中日是一家、一體的,那么我們何不攜起手來,共存共榮呢?”

        本來我對山田的態(tài)度是,他愛怎么說怎么說。不管他咋說,我都——就像我們鄭州話說的——“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不理他那么多就行了。但是沒幾天我發(fā)現(xiàn)不理不行。之所以不行,倒不是因為山田說了什么,而是小冢——這個王八蛋——給翻譯成了什么。山田在說這一切時,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吧,倒是和顏悅色、邊說邊笑,就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談古論今,把氣氛營造得又熱烈又輕松??墒撬脑捊?jīng)小冢的嘴那么一翻,就完全不是那么個味兒了。他媽的這個小冢,也不知中國人犯了他什么咒了,他看著我們就那么不順眼。每次翻譯的時候,雖然意思還是山田的意思,語氣中卻摻雜了他強烈的個人感情,山田的每一句話由他這兒一中轉(zhuǎn),便充滿了對我民族的輕蔑和侮辱,特別是再佐以他那居高臨下的表情和眼神,就像一個上等人在吆喝、驅(qū)使一個下等人。

        比如有一次他是這么翻譯的:“其實我們大日本盼著日中共存共榮不是一天兒兩天兒了。我們?nèi)毡救艘恢庇X著,東方和西方,黃種人和白種人的最終戧茬兒是免不了的。單一個日本和單一個中國,都不足以讓老毛子們覺著害怕。但是一個日本那老強大的中國,和一個中國那老龐大的日本,卻可以讓任何國家心里咯噔一下子。所以我們一直認為,中國必須強大起來。早在你們光緒皇帝那前兒,我們的首相伊藤博文——伊藤博文你知道不?大日本明治維新的主角兒,明治憲法就是他起草的,兩院制議會也是他組織的——就不遠萬里地到你們中國來,想為你們的改革出點兒主意啥的。后來有個首相叫大隈重信,更是鉚勁兒號召人們到中國去,都為你們的強大搭把兒手。他說:‘中國的生存決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兒,它還牽扯著日本民族的根本利益?!愠虺蚰愠虺?,我們大日本為了把你們扶起來——呵——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呀。可是你們,你們這些沒成色沒出息的中國人,就是他媽拉個巴子的禿嚕在那兒不起來。我——我他媽一瞅見你們這號東亞病夫,就恨不能扇你們倆嘴巴!”

        還有一次他甚至這樣翻譯道:“既然你自己沒起色,我們大日本只有替你們起來了。這還用說嗎——你不行,而我行,你就得看著,讓我來!我們不僅要把你們,而且要把全亞洲,從白人殖民者的卡巴襠下解放出來,完事兒使棒子打著你們、使鞭子抽著你們,和我們一起建設(shè)一個繁榮富強的新亞洲。我們已經(jīng)——在滿洲,趕走了俄國人;在印尼,趕走了荷蘭人;在印度支那,趕走了法國人;在印度和緬甸,狠狠打擊了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特別是在中國,我就是不說你也瞅見了,我們一上來就廢除了老毛子們在北平、在上海、在廣州的租界和治外法權(quán),結(jié)束了他們建在你們國土上的國中之國。這可是你們打慈禧太后那疙瘩,一直到孫中山、到袁世凱、到蔣介石,都夢寐以求想辦而沒有辦到的。上海租界公園門口那塊牌子你知道不——‘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多少年了,它就像壓在你們心口窩兒的一塊石頭,你們做夢都想搬掉它、砸碎它。打死你都想不到吧,最后為你們搬掉、砸碎這牌子的,是我們——我們?nèi)毡救?!我說這話你明白不?你們中國人,不是我說你,一百多年了,除了喪權(quán)辱國還是喪權(quán)辱國,再這么下去這點兒國就要讓你們喪完辱完了。你們要想站起來,沒有旁的道可走,唯一的出路就是——緊密團結(jié)在我們大日本周圍,在我們大日本領(lǐng)導(dǎo)下,告別黑暗,走向光明?!笨跉獠还庀袷沁汉认碌热?,簡直就像叱罵一條癩皮狗。

        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我他媽的雖然是漢奸,可漢奸——我不知道我這么說你信不信——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可還是一顆中國心。糠能吃菜能吃氣不能吃,吃讓人喝讓人理不讓人。你總不能,打個比方,當(dāng)著我面兒朝我娘臉上吐唾沫吧。終于忍無可忍的我說:“你等等!”盯住一臉傲慢的小冢,心想你一個舌人,不過是人家傳聲用的家伙什兒,你他媽牛個啥呀。“你們?nèi)毡臼切?。我們中國是不行?!蔽規(guī)缀跏且痪湟痪涞卣f,“可你行你的,你就是再行,又有什么資格管我們的閑事兒?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誰的褲襠爛了把你給露了出來?”我這么說時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就是我這是代表中國人在說話。

        可能小冢怎么也想不到,我一個奴才敢跟主子犟嘴,他先是好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待到反應(yīng)過來臉都成了紫的?!澳恪碧志拖虢o我一個日本的三濱。幸虧山田及時厲喝了一句日本話,我想可能是“住手”、“放肆”之類的,我們才沒在公事房里當(dāng)場打起來。

        就那,小冢還悻悻地說了一句:“你們這味兒的劣等民族,就配被人踩在腳底下?!?/p>

        我不知道你遇沒遇見過這種人——你就是跟他再好,對你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可你要是跟他不好,對你卻全是壞處?,F(xiàn)如今我就遇上了這種人,而這個人不用說就是小冢。自從我頂撞了小冢后,這家伙算是對我懷恨在了心。我發(fā)現(xiàn)他從那兒起,動不動在山田面前墊我的黑磚煽我的底火,企圖挑撥、惡化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借這個大太君之手把我給“哈密”了。而小人——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們的這種搬弄是非差不多總是會成功的。

        比如這一時期常有些令占領(lǐng)者感到不滿的事兒,小攤販明明有東西可就是不賣給日本人,學(xué)生們撕扯了宣傳“日中親善”的標(biāo)語,還有個小偷在人多擁擠處偷了日本兵的錢包。雖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但是山田卻將小事兒看得很大,認為這是公然的排日、反日,每次都批示我一定要嚴(yán)加懲辦。要我說這算啥呀,你把屎拉到人家屋里了,還不興人家瞪瞪眼呲呲牙嗎?除了對那個小偷,盜竊在任何時候都是犯罪,我依法把他關(guān)押了十五天,其他的都教育教育當(dāng)場釋放了。對山田就說,小攤販不賣東西給太君,是因為他們聽不懂日本話;而孩子們撕了太君的標(biāo)語,是因為他們根本不認識字。

        但是,我不知道小冢是咋給我翻譯的,我估計他在翻譯時肯定歪曲、篡改了我的原話,把有利于我的內(nèi)容都做了縮小甚至刪除,而把不利于我的意思則做了添加和夸大。日本話我聽不懂,日本人的臉色我還看不懂嗎?我看到每當(dāng)他把我說的一翻譯過去,山田——以前跟我說話總是和顏悅色的,這時候臉色卻一下子變得鐵青鐵青,就像我說了多么噎人、嗆人的難聽話。你也不想想他是爺我是孫呀,孫子敢對爺爺出言不遜、胡說八道,這還了得!其結(jié)果是終于有一天山田“哐”一砸桌子,用嗚哩哇啦的日本話沖我大吼大叫開了。山田的吼叫,不用說當(dāng)然是在痛斥我,而每當(dāng)這時小冢就迎來了他最為痛快的時刻。他在翻譯這些斥責(zé)之詞時,不僅故意加重了腔調(diào)和語氣,使它聽起來更加兇狠和惡毒,而且我懷疑有些話山田就沒說,都是他自己即興添的油加的醋,對我極盡貶、損、侮、辱之能事,就如同不是替主人而是他自己在熊我??吹轿也还苷Πば芏嫉萌虤馔搪暋Ⅻc頭哈腰地聽著,而且還得時不時地說一聲“哈依”——熊得好,他就像終于出了一口氣似的,一臉都是得意洋洋的模樣。有時候我實在忍無可忍,不由得回了幾句嘴,他媽的就更不得了了。他立刻就會把我的話翻譯過去,而且肯定把我的不服和不忿夸張了一百倍,我說個螞蟻他敢給翻譯成個大象,山田讓他一說就像被點著了捻兒的雜炮兒,“咣”一下子就蹦起來炸開了,嗚哩哇啦的日本話就會像大雨冰雹一樣朝我砸過來。沒幾天我就覺得再也不能這樣了,再這樣下去山田就真對我有看法了。而一個人一旦對你形成壞印象,你知道再想扳過來就不好扳了。而一個主子一旦對奴才有了壞印象,這個奴才的下場會是個啥可想而知。這樣一想那一時期我真想刻苦發(fā)憤自學(xué)日語。

        就在這時,我的偵緝隊抓住個潛伏的軍統(tǒng)特工,山田嚴(yán)令我一定要從他這兒打開突破口,偵破暗藏在我們鄭州的整個特務(wù)組織。并且特別交代我,必要時候不惜用重刑。山田到底是學(xué)法政的,具有一定的法治思想,一般是不允許我們刑訊逼供的。起初我還是想以感化的方式,讓這個特工自己把問題講清楚。給他自己單住一間號房,白天號門不鎖(晚上當(dāng)然是要鎖的),他可以在院里隨意走動,只要不走出監(jiān)獄大門兒,伙食是叫飯館做好送來的,每頓都是一葷一素倆菜一湯,這哪里是蹲監(jiān)獄簡直是住旅館。可是他卻一點兒不領(lǐng)我的情,不管我如何好心好意、好說歹說,都一口咬死了他就是個窮教書的,對我的一切問題都裝聾裝傻道:“啥?”由于這事兒山田一天問幾回,而且越問越不耐煩。不得已我只好把他請到了刑訊房。當(dāng)然——不管咋說都是中國人,直到這時我還是想最后挽救他一次的。因此我不是一上來就用刑,而是先請他參觀我們的刑具。

        我們這個刑訊房,是從大清國的縣衙門繼承過來的,不用說刑具也都是那時候的老刑具,正因為老,看上去特別猙獰和恐怖。一般嘴再硬的人,看了這些兇器后態(tài)度也會有所轉(zhuǎn)變。我一邊將刑具一樣樣地展示給他,一邊詳細介紹著每一種刑具的使用方法:“這是拶夾,夾手指頭用的,輕的夾得你哭爹喊娘,重的能把你指頭夾斷。這是竹簽,釘手指甲用的,輕的能把你指甲翻掉,重的能把你活活痛死。這是腦箍,箍在人腦袋上,然后再朝里面釘木橛,一直釘?shù)侥X袋崩開來腦漿迸出來。這是鐵鞋,先用火燒紅了,然后穿在人犯的腳上,穿進去是皮肉脫下來就剩了骨頭。這根杠子叫肉面片,把人平躺著按捺在地上,然后用杠子碾他的肚子,就像包餃子時搟餃子皮一樣,都能搟得他流出來血水和糞水。這條凳子叫老虎凳,把人兩頭捆扎在凳子上,然后朝他腰底下墊磚頭,一塊不行兩塊兩塊不行三塊,一直墊到他自己叫爺爺喊饒命……”果然。此人被捕時身份是教師,看上去也確是教師的模樣,瘦白臉、偏分頭、戴眼鏡,言行舉止蔫不嘰軟不塌的,看樣子除了教個書,再讓他縛個雞都難。在我講解時他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但我講完后發(fā)現(xiàn)他的臉白得就像紙一樣。一開始我還以為這說明他思想轉(zhuǎn)變了,鼓勵他道:“你回去再想想——好嗎?”沒想到我完全低估了他。就在這天晚上他在號里自殺了。

        事實上我在這之前就知道,軍統(tǒng)人員都是經(jīng)過嚴(yán)格的舍生取義訓(xùn)練的,生死關(guān)頭常常“不成功,便成仁”。鄭州淪陷前我曾在報上看到,中國軍隊在遠征緬甸的戰(zhàn)斗中,孫立人部被日軍擊潰、退往印度,在緬印邊境又遭到日軍的伏擊,男性官兵全部彈盡糧絕、壯烈殉國,只剩七名軍統(tǒng)女譯電員被追趕到一個山坡上,她們高呼愛國口號,抱在一起拉響了手雷。我還記得我在報上看到了她們的照片,七個美人身著美式軍裝,看模樣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笑容就像亞熱帶陽光一樣明媚和燦爛。連小女子都如此忠烈,更何況大男人了?,F(xiàn)在我?guī)缀蹩梢钥隙ā獡?jù)這晚當(dāng)班的獄警報告,這個軍統(tǒng)是吞服碎碗碴兒自殺的。而碗碴兒,則是他在晚飯時假裝失手打碎了一個碗,趁只顧打掃的獄警不注意偷偷藏起來的。他在心里一定是想做個漢子的,面對酷刑表現(xiàn)出凜然大義和鐵骨鋼筋,但是看看那些窮兇極惡的老刑具,想想自己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骨,又比誰都清楚自己真的不是那塊料兒,根本扛不起那個刑受不了那個罪。為了不在酷刑面前自取其辱,最后背叛他矢志效忠的黨和國,他一定是在一場無聲的哭泣之后,終于勇敢地選擇了自殺——以結(jié)束生命的形式,留取了一生的英名。吞碗碴兒這種死法,我想肯定非常非常之難受。據(jù)向我報告的獄警說,他在死前想是經(jīng)歷了極為痛苦而漫長的掙扎,把胸前的衣裳和皮肉全都抓爛完了,號房里到處都是咳出、噴出的斑斑血跡……

        我不說你也可想而知,這事兒把山田氣成了啥樣。整個一早上我都在聽他的日本話,而且這時已經(jīng)不是吼叫而是咆哮了。什么“混賬”、“笨蛋”、“廢物”、“垃圾”,我估計他能想起來的難聽話都說過來完了。本來出了這事兒責(zé)任確實在我,我已經(jīng)在心里做好了這樣的準(zhǔn)備,不管他說啥我都聽著。但凡事兒都有個適可而止,你總不能——就像俗話常說的——沒完沒了吧?而且越說離我越近,越說離我越近,到最后唾沫星子竟然直接噴到了我臉上。我僅僅做了個推擋的手勢——其實我的手并沒有碰住他——說:“你能不能站遠點兒?!蓖琢耍∫膊恢≮J钦o我翻譯的,他竟像吃了炸子兒那樣暴跳起來,張嘴罵了我一句:“八格亞魯!”日本話我聽不懂,但日本罵人話我卻知道點兒,“八格亞魯”在他們?nèi)毡臼菄R,差不多相當(dāng)于我們的國罵“我操你媽”。他這一罵我的表情立刻凝固了。

        我說:“你怎么能罵人呢?”

        小冢翻都沒翻,直接替他的主子道:“罵你咋的!”

        我是漢奸不假,但漢奸也是要臉的。特別此刻是在號院里,在場的除了我們,還有一大群別的日本人和我手下,這時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我的臉上當(dāng)時就覺得掛不住了,完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地反罵了一句:“我操你媽!”

        而小冢等的就是這一句。我看到我的話還沒落地,他就已經(jīng)給我翻譯了過去,而且——我敢肯定——使用了他最拿手的夸張手法,把我的“媽”升級成了“奶奶”、“祖奶奶”之類。

        “呀——呀!呀!呀!”山田以京戲大花臉樣的腔調(diào)暴叫著,順手抄起一條長板凳就朝我撲了來,那樣子恨不能一板凳把我砸趴在這兒。而這時候的我,由于事兒已經(jīng)到這兒了,想吃后悔藥都來不及了,也只能硬著頭皮、伸著脖子道:“你打,你打!有本事今兒個你打死我!”在場的人顯然誰都沒想到我們會打起來,先是愣了愣接著一下子亂了套。那些日本人一擁而上,搶板凳的搶板凳、抱后腰的抱后腰,竭力想把他們的大太君勸阻開來。我手下的警察們也紛紛推搡著我:“快走快走。”“光棍不吃眼前虧。”“你跟日本人較啥勁?!倍鴿M大號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犯們,更是隔著號門“嗷嗷”怪叫著,起哄道:“打呀,打呀!有蛋子兒的打呀!”山田在人們拘束下用力掙挺著,掙了幾掙沒掙脫之后怒不可遏,可著嗓門兒吼了句:“八嘎!”也不知哪兒來那么大勁,竟然一下子把幾個人甩了開來。我心說:“壞了!”本以為甩脫拘束的山田會掏槍,卻不料他三下五除二扒掉軍裝和內(nèi)衣,光著膀子沖我吼叫了一句日本話?!巴醢藸僮?!”小冢在一旁翻譯道,“山田太君問你敢不敢摔跤?”

        就這么著,事情變成了一場日本武士式的決斗。一開始這決斗完全是一邊倒的。你想呀,對方啥身份,我是啥身份?盡管已經(jīng)鬧僵了但這一點我還沒忘。我敢跟他真刀真槍地對著干嗎?所以我一直只招架不還手——光招架肯定要吃虧,但一還手肯定要吃更大的虧??缮教飬s是真刀真槍跟我干的。而且,我約摸他肯定練過相撲、柔道之類的,身手特別強悍、招術(shù)特別狠辣,尤其是其中一招“大背跨”——我身體任何部位都不敢叫他抓住,不管是手臂、肩膀、脖領(lǐng)、衣襟,只要他一抓住就立刻一轉(zhuǎn)身一哈腰,把我像扛面似的一下子扛到肩頭,然后“嘿”地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地上。我們的號院是青磚鋪的地。青磚啊——你可以想想它的冰冷和堅硬。我——先是“咕咚”一下,被摔得四腳朝天;接著“咕咚”一下,被摔得鼻青臉腫;接著“咕咚”一下,被摔得看人都成了雙的……整個過程中,號院里人聲一浪高過一浪。日本人用日本話喊著:“加油!加油!”我的警察一聲聲驚呼:“小心!小心!”人犯們則七嘴八舌地亂叫:“打得好!打得好!”就在這一片人聲中,山田又一個大背跨,將我扛在肩上原地轉(zhuǎn)了幾圈,“日”一下筆直地扔了出去,我的身體先是重重砸在院墻上,停了停才“咣嘰”摔落在地上。就是這一下,把我徹底摔暈、摔傻、摔得神志不清了,腦殼里啥都沒了就剩了一片“嗡嗡”聲。我慢慢爬起來,又慢慢走到山田的面前。你想想,一個喪失了神志的人,他能認出來誰是誰呀。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完全忘了他是山田,是日本人,是太君,而我只是一條狗。恰在這時山田又瞪著倆眼,對我說了句最最不該說的話。小冢翻譯道:“王八犢子,你是假摔!太君讓我告訴你,假摔是對大日本武士最大的不尊重?!?/p>

        我盯視著山田:“你想讓我真摔嗎?”

        不等小冢再翻嘴,我直接道:“這可是你說的!”猛地抬了抬左腿。

        山田見我抬左腿,以為我要打右邊,急忙做了個封堵的動作。他也不想想,我這個警長不是白給的,而是從一個警察一步步干上來的。一個人要是沒有幾下子,他能混上個長字兒嗎?就在他封堵右邊的時候,我右腳蹬地起跳、身體向后一擰,在空中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zhuǎn)身,再次面對他的一剎那,左腿順勢借力一展,左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左臉上。

        我這一打,本來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但是這一腳剛一打出去,立刻覺得渾身上下都涼了。因為我看到我打出去的一剎那,山田就像扎猛子似的一頭栽倒在硬地上。而當(dāng)他再起來的時候,人們看到他滿臉滿嘴都是土和血。望著他那血乎里拉的臉,別說我了,就連一直喧囂著的圍觀者都傻在了那兒,整個現(xiàn)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山田顯然也被打蒙了,傻愣愣看了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嘰哩咕嚕沖著我說了句日本話。

        正是他這句日本話,如同一聲炸雷,把我渾渾噩噩的腦子轟地震醒了。重新清醒過來的我,不用說也重新想起了此人是誰。此人非他,而是山田!是日本人,是太君。我惹了大禍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往最壞處想。

        這里面最為震驚的是小冢,這貨直著眼睛、張著嘴巴,看上去完全像個白癡。我問了半天他才回過神兒來:“太君說——”我在這里要特別說一句,雖說日本人和咱有刻骨之恨,可是有一點你卻不能不承認,這個民族比我們可怕得多。她認真、刻苦、勤奮、上進,特別是對比她好比她強的東西,總是能以一種心服口服、謙虛誠懇的態(tài)度去求教去學(xué)習(xí)。我說以她這樣一個蕞爾小國,咋敢跟那么多大國同時開打。小冢最后翻譯過來這樣一句話——

        “太君說,你這一招太蝎虎了,請你一定要教教他!”

        有些事兒就是這樣,本來山窮水盡疑無路了,不知怎么的打哪兒一拐,突然就變得柳暗花明又一村。自從我打敗了山田,而他反過來拜我為師后,小冢對我的態(tài)度也來了個大轉(zhuǎn)彎??赡苓@就叫狗脾氣吧,主人厲害他也仗勢欺人,主人面了他也夾起了尾巴??傊环磸那暗木痈吲R下和目中無人,開始對我老實、客氣、尊重、親切起來,并且不止一次蹺起大拇指對我說:“我真服了你了——連大太君都敢打?!?/p>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小冢有事兒沒事兒愛找我——我們鄭州話叫“噴空”,他們東北話叫“嘮嗑”。有時候是到我的公事房,有時候是在警局伙房里。他一看我坐到哪兒,也端著飯碗跟到哪兒,還從兜里掏出他的辣椒醬讓我吃。小冢——別看這貨個兒不大,但平時最愛嘮的嗑,卻是天下大事、戰(zhàn)爭風(fēng)云和誰成誰敗,一張嘴就是:“這陣子你瞅新聞了嗎?”本來我對他這套嗑一點兒不感冒。但是嘮著嘮著我發(fā)現(xiàn)不一樣。不一樣就不一樣在,我發(fā)現(xiàn)他在高談闊論時,不是笑談笑談就拉倒了,而是——就像當(dāng)初跟我說話似的,帶有明顯的個人思想和感情。而且這種思想和感情,在我看來有嚴(yán)重的立場問題。

        比如,對于諾曼底戰(zhàn)役他是這么說的:“美、英在諾曼底的成功,意味著他們在歐洲大陸開辟了第二戰(zhàn)場。而這個第二戰(zhàn)場的出現(xiàn),意味著德國打這兒將兩面作戰(zhàn)、腹背受敵。仗打到這疙瘩,不是我說的就是傻子都看得出來,德國的最后失敗已是早晚的事兒?!睂τ诎锥砹_斯戰(zhàn)役他是這么說的:“這是這次戰(zhàn)爭中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役,俄國人在這次戰(zhàn)役中所取得的勝利,意味著他們將打這兒進入戰(zhàn)略反攻。你要不信咱走著瞧,朱可夫和科涅夫的集團軍群,用不了多久就將長驅(qū)直入德國本土,越過易北河直逼、直取德國的柏林?!倍鴮τ诎⒌菓?zhàn)役他是這么說的:“這是德國的最后一次主動性進攻了,他們把所有家底兒都投到了這次戰(zhàn)役里。而他們在這次戰(zhàn)役中的慘敗,則意味著他們將再也組織不起任何攻勢,而只有人家怎么打他怎么挨著了。歐洲這盤棋到這兒就算收官了,打這兒起誰咋走都無關(guān)大局了。”那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和語氣,就仿佛巴不得德國早點兒失敗,盟國大獲全勝。這——我覺得——就不對了。按理說德國是他們的盟友,盟國是他們的敵人,他應(yīng)該盼著德國獲勝盟國失敗才對??墒窃挼剿@兒咋全反過來了。這,這不是長敵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fēng)嘛。

        接著就說到了日美在太平洋上的戰(zhàn)爭。我發(fā)現(xiàn)這貨不僅對德國的失敗幸災(zāi)樂禍,對他的祖國日本的失敗也津津樂道。比如我們說到發(fā)生在萊特灣的大海戰(zhàn),他說:“這簡直是一場糟糕透了的混戰(zhàn),戰(zhàn)術(shù)上沒有任何值得掰扯的地兒,不論日本還是美國海軍,都缺乏統(tǒng)一指揮和有效組織,兩撥兒艦隊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如果說還有一點兒值得稱道的,那就是它改變了太平洋戰(zhàn)爭的格局。日本海軍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再也不能對美國海軍構(gòu)成威脅。而美國則全面掌握了制海和制空權(quán),打這兒起將從僵持變?yōu)橹鲃??!痹俦热缥覀冋f到發(fā)生在硫磺島的爭奪戰(zhàn),他說:“別看小島地兒不大,對雙方卻都要著命。因為這疙瘩離我們東京只有六百多海里。如果它掌握在我們手里,不僅能向東京提供空襲預(yù)警,還可以起飛戰(zhàn)斗機攔截敵機,它就是鯁在美軍喉嚨的一根骨頭。反過來它叫美軍劃拉去,就成了美軍進攻的一塊跳板,美軍飛機從這個島上起飛后,轟炸半徑就覆蓋了日本本土?,F(xiàn)如今美軍奪取了它,就等于是取得了轟炸日本本土的基地,打開了攻擊日本本土的大門。日本——用你們的話——我瞅他是沒幾天兒了。”說到這兒,我就不得不對他加以小心了。一個占領(lǐng)者,怎么可能對被占領(lǐng)者——呵——說這種話呢?由此我懷疑,他不是吃錯藥了胡說八道,就是心懷叵測在試探我,看看我跟他們到底一不一心。這時候我要傻呵呵地說“是啊是啊”,對他的話表示出沒有原則的附和,那我就懸了。這么一想我開始有意疏遠他。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他說他的,不管他咋說,我都既不稱是也不說不是。

        但有些事兒光躲是不行的。終于有一天,他說到了中日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這本是最犯忌的話題,但是他對此卻直言不諱,而且觀點——簡直令我瞠目結(jié)舌。這個日本人,在預(yù)言這場戰(zhàn)爭的勝負時,竟然說中國將是最終的勝利者,而日本則將遭到可恥的失敗。

        這——如果說在別的話題上我還能含糊其辭,此刻卻不得不明確表達我的立場了。對于他的這種說法,我的任何模棱兩可和語焉不詳,都有可能被視為是默認和贊同,最后都有可能把自己的前途交待了。我說:“不會吧。你想想,中國呀,一個東亞病夫,不可能是大日本的對手。大日本皇軍是絕對不可戰(zhàn)勝的?!?/p>

        卻不料我這么一說他反而來勁了:“咋不會。哪啥——甲午戰(zhàn)爭以后,本來是日本痛打中國的最好時機。那前兒中日兩國,不論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科技,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墒撬鼌s無所作為地錯失了這良機,一拖拖了四十年,直到民國才開打。而這咱,中國已在國民黨領(lǐng)導(dǎo)下,初步建立了現(xiàn)代國家體制和現(xiàn)代裝備的龐大軍隊。這時候再打,就像你們中國話說的,‘狗咬刺猬,沒處下嘴’,再想取勝是絕對不可能的了?!?/p>

        他越說越來勁:“你知道不,按說日本這會兒打中國,晚是晚了點兒但也不是沒希望,關(guān)鍵是它缺少高瞻遠矚的大政治家和雄才大略的大戰(zhàn)略家。日本平時有二十個師團,戰(zhàn)時可以動員到五十個師團。它既然決定了要打中國,就應(yīng)該動員全國傾巢而出,不等中國做出任何反應(yīng)和抵抗,就已經(jīng)將之徹底擊垮和擊潰。而不是幾個師團幾個師團地逐次投入,最后一點兒一點兒地陷入泥淖。打下中國以后,再挾中國的人力和物力,與美國在太平洋上決一雄雌??涩F(xiàn)如今,你瞅瞅它這仗打得,簡直到處都是毛病。一個小國,兩面作戰(zhàn),捉襟見肘,不僅在太平洋上被動挨打,在中國也已經(jīng)成了強弩之末。真是——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故作堅決道:“不管你咋說,我堅信大日本一定會取得最后的勝利?!?/p>

        但是他比我還拗:“就是勝利了也不行。歷史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證明了,任何企圖征服中國的外族,不成功還好一成功反而壞了。元朝,還有清朝,都是外族建起來的吧,可現(xiàn)如今這些外族人在哪兒呢?一個也沒了,都成了中國人。按理說中國那么老大,它應(yīng)該打出去才對,可事實正好倒了個個兒,所有由中國發(fā)動的對外擴張,從來都是又費力又不討好,勞民傷財不說而且收效甚微。反過來倒是外族的入侵,往往出人意料地大建奇功,每一次入侵的實際效果,都是幫著中國擴大了版圖,幫著中國增加了人口。入侵得越猛烈,征服得越徹底,中國的地盤兒就擴大得越迅猛、越遼闊。要不咋說你們中國文化厲害呢,它就像一塊兒大海綿,啥水都能給你吸進去。日本?不取勝還有日本,一取勝就光剩了中國。”

        這哪里是日寇,簡直就是日奸。不是說的,連我這個漢奸都不勝。我這個漢奸還不肯泄中國的氣,他可倒好,光盼著日本的喪。而且從他的表情和語氣上,我越來越覺得他不是在說瞎話和反話,而是這些話都是發(fā)自他內(nèi)心的。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開始問自己,這個叫小冢的到底是個什么人?

        由于在人屋檐下、有氣也不敢吭,我一直想以個啥形式宣泄宣泄。日本人進入鄭州后,隨之而來了一些日本和朝鮮女子,在鄭州開了好幾家花酒館。當(dāng)時鄭州有條商業(yè)街叫大同路,日本人來了以后不讓管路再叫路,叫“町”,大同路叫大同町,最火的朝鮮花酒館就在大同町?;ň起^里的朝鮮女子都起了日本名字,櫻子、織子、千代子什么的。當(dāng)有人問她們是不是朝鮮人時,她們就會說:“我,朝鮮人的不是,日本人的是?!庇幸惶煳业搅诉@里,沒想到竟然碰上了小冢。頭一回我沒太在意,以為他是偶然到這兒解解悶。但來一回碰上一回,來一回碰上一回,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和這里的朝鮮姑娘都很熟,只要他一來就爭相招呼著“小冢君”,常常是幾個姑娘摟摟抱抱地陪著他,而小冢在這群鶯歌燕舞的姑娘面前,也完全沒有了日常生硬的日本人嘴臉,面目表情變得異常柔和和生動,這才知道早在我之前他就已是這兒的常客。小冢來這兒——后來我發(fā)現(xiàn)——與其說是逛窯子,不如說是下酒館,最主要就是來喝酒的。我說過小冢這貨喝酒,一喝起來就沒完沒了,不把自己喝醉不拉倒。而每當(dāng)這時就成了他最為歡樂的時刻?;ň起^的裝修是日本式,房和房只有一面紙糊的隔斷,特別是晚上張著燈的時候,隔壁人影都會清清楚楚投在紙墻上。我看到每當(dāng)這時,這群爛醉的男女都會笑語喧嘩、載歌載舞起來。他們的舞蹈是那樣的熱烈,一群人趔趔趄趄地繞著圈子,時而舉手、時而投足、時而擊掌、時而叫喊,那情景就好像這不是一群身在異鄉(xiāng)的人,而好像這兒就是他們的家。

        本來我們在這兒只是見面打招呼。小冢倒是幾次想拉我跟他們一起喝,但是都被我以各種借口謝絕了。我不是那種見面就喝的人,特別不喜歡和酒鬼喝同一壺酒,我最煩的就是他們一喝起來就不讓你走。然而沒幾天發(fā)生了一件事兒。那天我和小冢正好都在,猛聽得——先是一陣男人的呼喝叱罵聲,接著是一陣響亮的抽打聲,接著是一陣女人的尖叫哭喊聲。這聲音在歡聲笑語的花酒館里,顯得那么尖銳、凄厲和刺耳,一聽就知道出事兒了。我和小冢同時站了出來。我看到小冢就像螃蟹,本來是橫著出來的,一出來就破口大罵:“媽那個巴子這是誰呀,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但是就在這時“呼騰”一聲,一個女的從對面房間撞破紙墻摔了出來,緊跟著從墻窟窿里走出來三個醉醺醺的日本人。正罵到半截兒的他一看是日本人,就像看到一個比他還大的螃蟹,臉色霎時變得不是剛才那樣了,一面滿臉堆笑、點頭哈腰,一面跟他們嘰哩咕嚕地說著日本話。他都說了些啥我不知道,但我想肯定是些“太君太君,您消消氣,有什么話您對我說。姑娘們有啥伺候不到的地兒,回頭我一定替您好好哏咄她?!边@一類的道歉、勸解和調(diào)停的話。就好像他是這兒的老板一樣。我看他話說到這份兒上,本來還以為沒事兒了——大家都是日本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對方再咋著也得給他個面子。卻不料領(lǐng)頭的日本人沒等他說完,猛地一提膝蓋正頂在他的襠部,頂?shù)盟p手捂著襠緩緩彎下了腰,同時一肘擊在他的后脖梗兒上,打得他“咕咚”一頭栽倒在地上。就在他栽那兒的一剎那,三個日本人一擁而上,用大皮靴橫踢豎跺開了他的臉。那些看熱鬧的櫻子、織子、千代子們和客人們,見此情景全都嚇得嗷嗷亂叫、亂作一團。

        到這時候——本來我不想說話的,但這時候不說不行了。我不知道日本人鬧事兒原因是啥,但酗酒鬧事、行兇打人,特別還是在公共場所,不管咋說都是嚴(yán)重擾亂社會治安。而我作為一個警長,是不能對此袖手旁觀、無動于衷的。正好——開始我就看著領(lǐng)頭的日本人臉熟,這時想起來了他也是日方一個警佐,只不過是派到一個下級派出所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副所長,名兒叫個平原還是什么,論起來我還是他的領(lǐng)導(dǎo)。我喊著:“咋回事兒?咋回事兒?”將自己插在了雙方中間。平原沒看清我是誰,掄起拳頭又要打我,被我一把掰住了他的手腕?!胺潘?!”我大喝一聲,“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說著手上猛一用力。平原疼得一呲牙,這才認出我是誰??赡堋粋€是我職務(wù)比他高幾級,日本人的上下級關(guān)系是絕對服從;再一個我連他們大太君都敢打,一般的日本人還對我比較忌憚。他猛地搖了幾搖腦袋,竟然把一腦袋的酒意甩了出去,我感到他手勁明顯小了下來?!澳恪蔽页盟浵聛淼漠?dāng)兒,就像訓(xùn)兒子那樣訓(xùn)斥道,“你想干嗎?你想干嗎?反天了是不是?反天了是不是?你是干啥的你知道嗎?你是個警察。警察是個啥你知道嗎?警察是秩序的維持者??墒悄愀闪诵┥丁恰粌H不維持秩序,反而帶著頭破壞秩序!你看看你的樣子,還像個警察嗎?你給我把帽子戴正了!”一連串的喝斥如同一塊塊磚頭,把他劈頭蓋腦、噼哩咔嚓砸蒙了,一時間完全忘了我只不過是個中國人,我是被占領(lǐng)者他才是占領(lǐng)者,除了沖著我“哈依”、“哈依”啥都不會了。一邊“哈依”著,一邊咕嚕著他們的日本話,那意思好像在向我解釋著啥。這時候小冢站了起來,他的臉已經(jīng)被踢成了一只爛梨,就那還沒忘了他的角色是個舌人,試圖為我翻譯道:“太君說……”我斷然道:“我沒工夫聽他說廢話。”一指門外,“你對他說,就說我說的。立正!向后——轉(zhuǎn)!齊步——走!”

        盡管我再三對小冢說,我之所以挺身而出,完全是在恪盡職守,而不是幫他救他。我甚至這樣對他說:“你們是誰我是誰?我犯得著為了一個日本人,得罪另一個日本人嗎?”但是一個認死理的人,他一旦認定了啥東西,你是很難再讓他改變看法的?,F(xiàn)在小冢就堅定不移地認為,是我從歹徒手里救下了他。若不是我救了他,他不定被那幫人揍成啥樣形呢?!熬退隳阒饔^上沒有救我那意思,客觀上也形成了救我的事實。”因此說什么非請我跟他們那伙人一塊喝,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到最后甚至學(xué)著中國人的講話:“你要是不來就是看不起我?!本瓦@樣我和小冢,還有他的那些櫻子、織子、千代子們混到了一起。

        由于我們成了一伙,我和小冢開始彼此信任、無話不談。我記得有一次我問他:“你跟那個平原——他是太君,你也是太君。”伸出小拇指,“他的太君是這個。”伸出大拇指,“你的太君是這個。怎么他反而打開了你?而且不管他咋打你都不還手?你他媽的也太熊了吧?!彼摇⑽?、我了半天,就好像有什么苦說不出來似的,漲得臉紅脖子粗、腦門兒都是筋。我見他實在“我”不出個啥:“得了得了,我就是問問。你這人也是的,沒那個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兒唄。既然不敢惹、惹不起人家,又何必小家雀兒下鵝蛋,硬充那個大鳥兒呢。再說了,他們打的是朝鮮人,可你們都是日本人,你又何必為一個朝鮮人,跟你們自己人打別呢。這是他們把你打了,就算你把他們打了,吃虧的不還是你們自己的人嗎?”他說:“這個,這個……”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你不知道,朝鮮人可憐哪!”接著拉開了話匣子。

        他說:“自打朝鮮成了日本的奴屬國,朝鮮人就不是朝鮮人了。我有個朝鮮朋友叫李重男,他跟我說他們那疙瘩,除了皇族能姓自個兒的姓,老百姓一生下來就得姓日本姓叫日本名,小孩一上學(xué)就不能再說朝鮮話而只能說日本話。這個李重男說他打小最怕的就是上日語課,一句日本話說差了或是沒說好,日本老師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這樣的打一個孩兒一天不知要挨多少遍。他們都被打得編了這么一句歌:‘啊、咿、喔、唉、噢,上堂把罪受;殺、西、斯、塞、受,挨打沒有夠?!藢W(xué)日語,每天早上還要升日本旗、唱日本歌,沖著日本的方向給天皇磕仨頭,用日本話說‘要問大和魂底似朝陽影里看山櫻’。你明白這話啥意思不?意思就是,日本民族就像在初升太陽照耀下的櫻花那樣美麗?!?/p>

        “小孩在校除了學(xué)習(xí),還要接受專制教育——也就是學(xué)生絕對服從老師,下級絕對服從上級,朝鮮人絕對服從日本人。不管在學(xué)校還是在街上,學(xué)生見到老師,低級生見到高級生,朝鮮人見到日本人,都要立刻立正敬禮,完事兒才能有話說話,說完話還要敬禮后退,完事兒才能該去哪兒去哪兒。小孩子就這樣在日常生活中,被強制灌輸、養(yǎng)成奴性習(xí)慣,一直到最后習(xí)以為常、終身奉行。還要‘勤勞奉仕’——也就是到地里干活兒種菜。小孩一入學(xué)就得先買三樣農(nóng)具,日本式的鐵鍬、镢頭和鐮刀。種菜只能種日本人愛吃的菜,人參——胡蘿卜;大根——白蘿卜;狗寶——桔梗兒。種出的菜也只能賣給日本人。兩個人賣一車菜,賣的時候得鞠著躬說‘歡迎光臨’,賣了以后還得鞠著躬說‘謝謝關(guān)照’。當(dāng)天的菜必須當(dāng)天賣完,賣不完你就得自己掏錢買了,因為回學(xué)校還得給日本人交賬。李重男就這樣長到十五歲?!?/p>

        “咳——”我嘆口氣說,“我光知道朝鮮被你們亡了,沒想到亡得這么慘?!?/p>

        “慘?”這時他的眼都喝紅了,“慘的還在后尾兒。李重男說他十五歲那年,日本人忽然召集他們幾十戶人開會,動員他們集體搬家。大家問搬到哪兒,遠不遠。日本人說不遠不遠,抬腳就到。本來給的搬家期限是三天,但是第二天就開來幾輛大卡車,日本人使槍逼著、連打帶罵,把大人孩子都趕到了汽車上,連家里的東西都不給時間拿。先坐了兩天兩宿的汽車,又坐了兩天兩宿的火車,最后來到一個叫亂石山的地方,說:‘今后你們就在這兒安家落戶,開始新生活了?!麄円粏枺@才知道,這里已經(jīng)不是朝鮮,這里已經(jīng)是中國滿洲,他們這些人正式的名字叫滿鮮開拓團,是被移民到這兒開荒種地的。那些年,像他們這樣被強行移民的朝鮮人,前前后后攏一堆兒有十幾萬?!?/p>

        “這些朝鮮人就這樣,在異國他鄉(xiāng)開始了他們的日子。地是日本人強買當(dāng)?shù)刂袊说模o的價錢還不夠行勢的三分之一,轉(zhuǎn)手租賃給他們這些朝鮮人耕種,條件是收獲四六分成,朝鮮人得六成,日本人得四成。說的是六,可他媽的哪還有六。李重男說他們初來乍到、赤手空拳,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管日本人借。沒有房子,得借錢向當(dāng)?shù)厝俗夥孔?,租得起的租一間房,租不起的一家老小只租一鋪炕。沒有糧食,得先管日本人借糧食吃,春天吃的苞米高粱,到秋天連本帶利比吃大米還貴。沒有耕牛和農(nóng)具,翻地前得向當(dāng)?shù)厝速U。沒有種子和肥料,播種前得管日本人貸。還有挖渠、壘壩、筑路、修橋,哪一樣不得錢,哪一樣不得借。而這所有的借貸,到秋后都要從那個六里扣,而且根本不管你收成好壞。就這么七扣八不扣的,一個朝鮮人流血流汗辛苦一年,到最后反而欠下一屁股債?!?/p>

        “這樣的外來移民和當(dāng)?shù)厝俗匀灰膊缓孟嗵帯D阋膊幌胂霂讉€外來戶又能咋地,只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有時候?qū)嵲趩懿蛔×耍灿腥讼胝酒饋矶芬欢?。李重男說他的父親和哥哥,就是因為和當(dāng)?shù)厝税l(fā)生爭執(zhí),終于忍無可忍跟對方打了起來??墒沁@一打壞了,他爹被打斷了肋巴骨,到這咱陰天下雨還直咳嗽,他哥被打折了一條腿,到這咱走路還一拐一拐的。”

        “最慘的,這時候已經(jīng)是滿洲國,日本人為了最大限度地得到糧食,強制實行了個政策叫‘糧谷出荷’。啥叫‘出荷’你知道不?‘荷’就是荷包、挎兜的意思,‘出荷’就是把糧硬從你的兜里掏出來。朝鮮人交納出荷糧的指標(biāo)是六成。本來就只有六成,又要答對這又要答對那,而且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現(xiàn)在又要在這六成里再交六成,你也不尋思這人還能活么??赡悴唤灰驳眯醒剑乙呀?jīng)說了這政策是強制性的,日本人在各地都成立了出荷督勵班,拎著大棒、牽著狼狗挨家挨戶搜,不僅把糧食就連飼料都給你搜走??墒侨丝偟没蠲?。為了活命這些朝鮮人只得瞞產(chǎn)、藏糧,把稻子割下來后就事兒埋在地里,等出荷督勵班走了再扒出來。這可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事兒,不發(fā)現(xiàn)拉倒一發(fā)現(xiàn)就是經(jīng)濟犯,就咱局子里那些刑具你也知道,日本人非給你挨排上一遍不可。李重男說他的姐姐,就因為坐汽車暈車,吐出來的東西里有幾粒兒大米飯,叫車上一個日本人看見了,給扭送到了出荷督勵班里。進去前發(fā)生了啥事兒誰都不知道,但誰都知道出來前她已經(jīng)成了瘋子,披頭散發(fā),破衣爛衫,又哭又笑,胡言亂語。光這一年,這個開拓團二三百口人,差不離就餓死了一半兒?!?/p>

        “那后來呢?”就連我都沒想到,我的心被他的話揪住了。

        “后來倒霉就倒到了李重男。那年,滿洲國把募兵制改成了征兵制,只要是適齡青年都得應(yīng)征服兵役。這一年李重男二十二,正在當(dāng)兵服役的杠杠里,被保甲長硬扭到縣城當(dāng)了國兵。李重男說到他當(dāng)兵這一段,就一句話——那他媽哪是人過的日子!旁的不說,頭一樣是吃不飽。每頓飯兩個窩頭一碗粥,粥是苞米茬子大鍋煮的,清湯寡水的都能照見影兒,日本人管它叫‘建國粥’,國兵們都管它叫‘見鍋愁’。吃的不多,可罪受的卻不小。新兵入伍都要接受嚴(yán)格軍訓(xùn),軍訓(xùn)教官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在新兵面前個個都是虐待狂,一個立正就讓你從天不亮站到天大黑,而且冬天專叫你練三九、夏天專叫你練三伏。最可怕的,是動不動就挨打。因為教官是日本人,喊的口令——立正、稍息、左右轉(zhuǎn),用的也都是日本話。李重男因為起小學(xué)日語,日本人喊的啥還能聽懂,而那些聽不懂日語的中國人,見天被喊得昏頭漲腦、暈頭轉(zhuǎn)向,向左轉(zhuǎn)的轉(zhuǎn)成了右、向右轉(zhuǎn)的轉(zhuǎn)成了左。一到這時就被打得鼻青臉腫、死去活來。李重男說就那他的打也沒少挨。有一次疊內(nèi)務(wù),他沒按要求把被子疊得有角有棱,做到一營房幾十床被褥一條線,結(jié)果挨了一頓打。有一次射實彈,他五發(fā)子彈里有四發(fā)都沒射中,班長罵他一個人丟了全班的臉,結(jié)果又挨了一頓打。有一次上大街,和一個日本教官走了個臉對臉,因為他正想旁的沒看見沒敬禮,結(jié)果又挨了一頓打。他說他挨過的打有“拿古魯”,就是用拳頭打人臉,打得人滿嘴淌血、滿地找牙;有“大片湯”,就是用板子打屁股,打得人多少天屁股挨不了板凳;還有“協(xié)和嘴巴”,就是以班為單位互相打嘴巴,打得人本來是熟人最后誰都認不得誰。每回挨打長官還在一邊喊:‘狠狠打!朝死里打!打死了報逃亡!’”

        “幸虧,這時候日中爆發(fā)了戰(zhàn)爭。由于日本人是在中國的地面上,大眼瞪小眼、兩眼一抹黑,而李重男朝鮮話、日本話、中國話都會叨扯,軍隊就讓他——就像我一樣——做了翻譯??蛇@——看起來是救了他,實際上是害了他。也就是由這疙瘩起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你們中國人都說,日本人腦袋戴鋼盔,朝鮮人腦袋綁布條,綁布條的比戴鋼盔的還要壞。如今李重男就變成了一個比誰都壞的人。奴顏婢膝,舐痔吮膿,搬是弄非,前倨后恭,狗仗人勢,欺軟怕硬,呵佛罵祖……總之,壞到他跟前兒沒有再壞的了。我最后一回見到李重男,就是在這樣一個花酒館里。他已經(jīng)像這咱的我一樣,一天到晚抱著酒字兒,以酒澆愁、醉生夢死。那天他醉著、哭著對我說:‘我也不想壞,可我不壞行嗎?誰讓我是朝鮮人呢。朝鮮人要不想死,只有壞,就得壞?!钪啬?,多好的一個朝鮮小伙兒呀,現(xiàn)如今卻變成了這個德行。這哪里還算一個人,簡直就是一條狗。你說,難道這還不可憐嗎?朝鮮人,朝鮮剛亡那前兒人口兩千萬,這才幾天呀就剩得一半都不到了。這么下去朝鮮不僅是亡國,而且還要亡族、亡種。你說,難道這還不可憐嗎?”

        小冢最后幾乎不是在說,而是在喊,一望而知又喝醉了。而旁邊那些櫻子、織子、千代子們,仿佛被他喊到了內(nèi)心的深處和痛處,我看到她們眼睛里面全是淚。

        這以前我不知道,小冢這個日本人,還有如此的同情心和正義感。

        這天該著我出事兒,一大早——刮胡子刮破了臉,穿褲子穿錯了腿,伸個懶腰、打個呵欠吧,“嘣”一聲又把剛買三天的皮帶撐斷了。老婆已經(jīng)做好了飯,而且是我愛喝的南瓜粥,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碗都端起來了突然又想上街喝個羊肉湯。老婆還一個勁兒地嘟囔:“你咋恁燒包咧。”可我就是燒包著,兩只手還背膀著,朝著街口的羊肉湯鍋走了去。結(jié)果一去出事兒了。

        將近街口時,我遠遠就看見那兒擠滿了人,一會兒呼啦退開來,一會兒又呼啦圍上去,就好像那些人是一盆水,而水里有魚在拼命掙扎、撲騰一樣,一望而知是出什么亂子了。我一邊朝人群里擠,一邊問:“咋回事兒咋回事兒?”卻原來是倆街口站崗的日本兵,截住一個挑擔(dān)賣菜的老農(nóng)民,逼著人家學(xué)狗叫,不叫喚就不讓過。那個老農(nóng)民梗著個脖子死活就是不叫,結(jié)果把日本兵氣急惹惱了,上去把他打翻在地。恰巧這時我的倆巡警經(jīng)過這兒,見狀急忙上前想把他們勸解開,沒想到日本兵這時候正打得興起,誰都不敢上前、誰敢上前打誰,老百姓上前打老百姓,警察上前竟逮住警察也打了起來。人們忽兒退開忽兒聚攏,等我擠到跟兒,我那倆警察已被打得——帽子也丟了,衣裳也叉了,嘴上、臉上、身上到處都是土和血。

        我一看來氣了。我的手下,就好比是我的兒子,眼看自己的兒子被人打成這樣形,當(dāng)?shù)哪懿粴獾眯母蝸y顫么。我嚷嚷著:“干什么?干什么?”沖著日本兵就對了過去。我這么做完全是下意識的。本來我以為,不管咋說我肩膀頭上也扛著警銜,而且我惱了連他們大太君都敢打,區(qū)區(qū)兩個日本兵還敢把我怎么樣。卻不料這天的對象已經(jīng)不是日本警佐,而是野戰(zhàn)部隊殺人如麻的士兵,一個是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再一個這會兒正打得淋漓盡致,看到我竟然螳臂當(dāng)車,上來就是一直拳。我由于沒防備,當(dāng)場被這一拳封了眼,只覺得眼前一片金紅、腦門一陣漆黑,要不是那倆巡警及時扶住就四腳朝天摔了出去?!熬L,警長?!蔽衣牭絺z巡警焦急地問我,“你沒事兒吧?你沒事兒吧?”這才反應(yīng)過來我被人打了。我,一個堂堂警長,多少年了都只有我打人,想打誰打誰、想咋打咋打,如今竟被人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一拳差點兒沒打趴那兒。而且打我這倆人比我個兒還矮,矮得我甚至沒法形容。我一下子氣急敗壞、惱羞成怒了,一邊抹著鼻子上的血,一邊沖著那倆巡警喊:“你們他媽還看啥?還不他媽給我打!”倆巡警一聽我喊打,一霎時全都愣那兒了,“這、這”著不知如何好。當(dāng)然這一刻我要能想想就好了,可是你說——這種時候換了你,你腦子還管用嗎?我,這時候就剩了一個想法:“你們他媽的都聾了,老子說啥沒聽見?”指著打我的人對巡警喊,“打!你們兩個只管打,出了啥事兒我兜著!”

        不用說,我錯就錯在最后這句話上。你想吧,我的倆警察之所以被打成這,并不是他們打不過誰,而是壓根兒就不敢打;他們之所以不敢打,并不是他們不想打,而是沒人給撐著。一旦有人給他們撐著說“出了啥事兒我兜著”,你也不想想警察呀,他們誰不敢打,什么操形把你打不成呀?因此我話音都沒落地,我的倆警察就掄著警棍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日本兵打跪在了那兒。而且,這里面不光是我倆警察,還有那么多看熱鬧的老百姓。老百姓,不用說早就把日本人恨得牙癢了,早就恨不能把狗日的打成餅打成餡了。他們就像我的警察一樣,之所以一直沒動這個手,并不是不想動這個手,而是沒人領(lǐng)這個頭。現(xiàn)在一看警察先動手了,而且這后面還有個警長給撐著,一下子全起來了,就像一群人爭踩一只過街老鼠那樣,拳打的拳打、腳踢的腳踢、悶棍的悶棍、砸磚的砸磚。你也不想想兩個肉捏的人——哪擱得住這種切瓜砍菜般的毒打呀!本來我喊打完全是一時沖動,等到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再喊“別打了別打了”已經(jīng)晚了,倆日本兵已經(jīng)被打得連動彈都不會動彈了。

        我只能這么說,這時候不光是我,就連那些打人的人,全都傻眼了。

        先是有人見勢不好,悄沒聲地溜出了人群。接著所有的人都反應(yīng)過來,就像一群麻雀那樣一哄而散。剎那間現(xiàn)場就剩了我和倆巡警,還有地上躺著的日本兵。

        “警長……”我的兩個手下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啞口無言了好半晌。

        到這時候我還有啥說的。我只能說:“你們愣著干什么?還不把我銬起來?!?/p>

        就這樣我被砸上大鐐,跺進了本歸我管的監(jiān)牢里。進號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所在的正是那個軍統(tǒng)特工住過的號房。我——這一刻我是如何的觸景生情、百感交集就不說了。咱們一直在說小冢,我跟你說這件事兒,目的也是要說小冢,咱們還接著說小冢。我沒想到第一個聞訊趕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小冢。小冢見我頭一句話就是劈頭罵了我一句:“蠢貨!”

        “你——”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看著我,“你他媽打完咋不蹽哇!”

        “蹽?”我咋也沒想到他會說這話。這陣子我們關(guān)系是不錯,可——不管咋說他也是日本人,而我打的是他的同胞,也就是說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是敵人,他應(yīng)該抓我都只怕抓不住,咋會盼著我蹽了呢。我說:“得了。你沒看我都這樣了,你就別跟我打渣子了,要殺要剮利索著點兒吧?!庇终f,“我蹽了?我蹽了你們不把一條街的人殺完才怪了?!?/p>

        “行!行!”對方見我如此提不起來,差點兒沒被我氣暈了,“你不蹽吧。你不蹽吧。能蹽的時候你不蹽,現(xiàn)在想蹽也蹽不成了?!彼f我打的那倆日本兵,當(dāng)場被送進了師團的野戰(zhàn)醫(yī)院。其中一個抗打能力比較強,雖然頭破血流、多處骨折,但好歹總算搶救過來了。另一個不抗揍的就沒那么幸運了,雖經(jīng)軍醫(yī)想方設(shè)法全力救治,但直到現(xiàn)在仍昏迷不醒。“現(xiàn)在你的小命兒全攥在他手里了。他要是能緩過勁兒,他們指不定還能給你留口氣兒。他要是就此醒不過來了,那你這輩子到這兒就算句號了?!?/p>

        小冢當(dāng)然不是說著玩的。也就是從他說完這話起,我開始每天、每時、每刻,在心里為那個日本兵祈禱著,祝愿他早日清醒、早日康復(fù)。真的,你別不信。我敢說在那幾天里,所有人都不可能有一個像我這樣,如此虔誠、如此執(zhí)著地盼著一個日本鬼子身體健康。但是老天顯然沒有聽到我的祈禱,從這天起小冢每天都要來看看我,但是他每次給我?guī)淼亩际秦?。頭一回說:“還沒醒?!倍换卣f:“還沒醒?!比换剡€是:“還沒醒。”隨著噩耗的不斷傳來,我感到他——同時也是我——生還的可能性已經(jīng)越來越小。到第三天,小冢從我這兒離去后,我終于放棄了任何幻想。因為獄警都曾是我手下,我吃的飯都是他們叫飯館做好送來的,這天吃飯時我就像那個軍統(tǒng)特工一樣,故意假裝失手打碎了一個大海碗,并在收拾碗的當(dāng)兒藏起來幾片碎碗碴兒。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怕死,我唯一害怕的是日本人不會容我那么痛快地死,而是讓我在零刀碎剮中痛不欲生地死去。送飯的獄警明明看到了我的小動作,但顯然就連他都已經(jīng)明白了我要干什么,假裝啥都沒看見故意扭開了他的臉。

        第四天,真正的噩耗終于來了。我看到小冢的臉色比任何一天都要陰沉,進得門來好半天好半天沒說一句話。我說:“你說吧,我沒事兒?!彼f:“是這么回事兒。就在今兒早上,那個日本兵出現(xiàn)了瀕危癥狀,野戰(zhàn)醫(yī)院的軍醫(yī)已經(jīng)對他束手無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送進了當(dāng)?shù)亟虝t(yī)院,那里的醫(yī)生正在進行全力以赴的救治,但估計……那些醫(yī)生對他也沒咒念了。”也就是在這一天,我和小冢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小冢說到這兒,從懷里緩緩地、緩緩地,掏出一個油紙包裹的小紙包:“咱們朋友一場,我也幫不上你的忙,這點兒東西你拿上?!蔽艺f:“這是啥?”他說:“是啥你就別問了。反正、反正吃了它,你會在最短的時間里,毫無痛苦,甚至毫無感覺地死去。山田已經(jīng)發(fā)了誓,如果那個日本兵救不過來,他要把刑訊房里的所有刑具給你上一遍,讓你一點兒一點兒地死在刑訊房里。到時候你要見勢不好,就……就……就把它吃了吧。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p>

        我說:“你——”我只記得那一瞬間,我變成了一個張口結(jié)舌的人。

        “給你,拿著。”他說。說著想把那紙包塞到我手里。

        我說:“等等!”我以一種十分十分陌生的眼光盯著他。

        他問:“你這么瞅著我干啥?”

        我反問:“你這么干是啥意思?”

        他說:“我們是朋友。朋友應(yīng)該幫朋友——不是嗎?”

        我搖搖頭:“這不是理由?!?/p>

        他說:“以前你曾幫過我。那回不是你幫我,我說不定已叫人打死了。難道我不應(yīng)該在你有難的時候,就像你幫我那樣幫幫你嗎?”

        我搖搖頭:“這也不是理由。”

        他說:“那好。”說著蹺起大拇指,“你是中國人里的這個。你我雖說是敵人,可我打心眼兒里尊重這樣的敵人。我只是不想讓我尊重的人死得這么慘——這總行了吧?”

        我仍然固執(zhí)地搖著我的頭。

        “你——”他急了,“難道你非得要個他媽的理由不結(jié)嗎?”

        我說:“沒有理由,我是不會接受任何幫助的?!?/p>

        “那好吧?!?/p>

        過了許久許久,他直視著我說:“記著我的理由。我不是日本人,我也不叫小冢。我是一個朝鮮人,我的朝鮮名兒叫李重男。”

        小?!钪啬小叩教栭T口又回了回頭,仿佛要最后再看我一眼。我說他怎么——不管走到哪兒,都揣著辣椒醬;我說他怎么——一喝就喝醉,一醉就撒酒瘋;我說他怎么——不向著德國,反向著盟國;我說他怎么——不盼日本的好,光盼日本的喪,望著他的去影我使勁吸了吸鼻子。我要是不這么做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當(dāng)然沒有死。我要是死了就不會跟你扯這些個了。我之所以沒死,是因為恰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激動人心的事兒。翌日一大早,李重男便連蹦帶跳地來到號里,邊走邊嚷:“好消息!好消息!”我還從未見他如此眉飛色舞、興高采烈過。

        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貑枺骸八芯攘???/p>

        “誰有救了?”

        “那個日本兵?!?/p>

        他大聲道:“他沒救了。他們徹底沒救了。日本投降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我說:“你說夢話呢。”

        他說:“真的。前線的士兵都回來了。外面滿大街都是兵。后晌兒還有重要廣播?!?/p>

        李重男的話幾乎立刻被證實了。他說完這話不大會兒,山田就帶領(lǐng)一隊警察,全副武裝、如臨大敵地下到號院。山田是先得到投降消息,然后在大喇叭里聽到投降廣播的。誰也沒想到,在得知消息后聽到廣播前,他趁自己還說話算話最后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殺了一批人放了一批人。其時全大號關(guān)押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不合作不就范的人,再一種就是形形色色的刑事犯。人們都以為他將殺害政治犯釋放刑事犯,卻不料他偏偏展示了日本人最為可怕的一面,把日本的敵人,這其中也包括我,不論情節(jié)輕重一律當(dāng)場釋放;而把那些刑事犯——包括一個打家劫舍的悍匪,一個飛檐走壁的慣偷,一個欺行霸市的惡棍,一個迷奸婦女的流氓,一個勾結(jié)奸夫、謀殺親夫的淫婦,一個虐待老人、餓死親娘的逆子……也不經(jīng)過任何法律程序,就那么一句“死啦死啦地”,統(tǒng)統(tǒng)五花大綁拉到鬧市處決了。這事兒在當(dāng)時鄭州引起了極大震動。

        廣播是下午一點開始的。當(dāng)時在鄭州的所有日本人,包括軍人、商人、婦女和孩子,都集中到駐鄭日軍司令部——我們鄭州操場街的操場上,跪著聆聽了這個廣播。而當(dāng)時差不多所有的鄭州人,這其中也包括重獲自由的我,也都涌到操場街的操場邊兒,圍觀了日本的這一悲慟時刻。當(dāng)高音喇叭里終于傳來日本天皇的投降詔書:“朕深鑒于世界之大勢及帝國現(xiàn)狀,決定采取非常措施,以收拾時局。茲告爾忠良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接受其聯(lián)合宣言……”我——我知道你一定不信,但我要說這絕對是真的——一個漢奸,一個背叛了他的祖國的人,竟然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為他祖國的勝利欣喜若狂、喜極而泣。而朝奸李重男,我看到這時他仍跪在日本人堆兒里,更是激動得以頭觸地、號啕大哭。

        這個不眠之夜,我和李重男當(dāng)然是在花酒館里度過的。這時櫻子、織子、千代子們,又都叫成了她們的朝鮮名兒,好像是金啥的、崔啥的和樸啥的,逢人便笑便說:“我們朝鮮人的是,日本人的不是?!爆F(xiàn)在他們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說:“我是一個朝鮮人!”姑娘們都穿上了色彩鮮艷的朝鮮長裙,右胸前系著蝴蝶結(jié)、裙子上垂著長飄帶。而李重男也穿上了他們的男裝,上穿斜襟短衣和黑色背褂,下穿腰寬、襠大、褲肥的燈籠褲。我們一群人,開始是邊喝邊笑,到后來邊喝邊哭,到最后全都趔趔趄趄地,圍繞酒桌邊喝邊唱邊舞了起來。這是我頭一回聽到朝鮮語,他們的歌唱是那么的沙啞、曲折、深沉、低回,聽上去幾乎不像歌唱,而更像內(nèi)心深處緩緩升起的苦難吟哦——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咿呦,

        阿里郎啵該歐呶哞甘嘎。

        那日啵哩啦嘎西呢喲,

        希哩諾哞嘎嗦哈加啦仨……

        可能是極度喜悅加酩酊大醉吧,李重男,這個我印象中一直低人一頭的小人物,在爬起來、站起來、挺起來的同時,竟然變得自高自大、目中無人起來。酒喝到最后他又大喊起來:“你知道我們?yōu)樯锻鼋o日本嗎?不是我們不如日本人。我們朝鮮人——是這世界上最智慧、勇敢和勤勞的民族,我們只是地方太小、東西太少,多少年來才不斷地被人欺負。我們要是有你們中國那么大地方——不!我們只要有東北那么大地方——他媽那巴子的日本算個啥?沒準(zhǔn)兒日本都是我們的?!?/p>

        “你們等著瞧吧?!彼f著,先是臉孔高燒赤紅,接著眼里放出一種狂熱的光,接著整個人都進入了亢奮狀態(tài):“朝鮮人不會永遠沉默的?!缚祼u,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總有一天,我們會恢復(fù)我們高麗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光榮,讓一個嶄新的大高麗國屹立在亞洲的東方,世界的東方——”

        我忙說:“你快喝點水吧。”我想到初來乍到時,他對我的那種傲慢,那種蔑視,那種高高在上和居高臨下。后來我一直以為他那是在裝孫子,那一切都是做給日本人看的?,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雌饋硭谴蛐难劾铩⒋蚬亲永?,只認為朝鮮人最優(yōu)秀。

        而災(zāi)難出就出在這兒。這天晚上我一看那架式,李重男他們肯定要徹夜狂歡,而我一個是喝不過他們,再一個家里還有老婆孩子,便假裝上廁所溜了出來。我沒法和李重男正式告別,以他們朝鮮人喝醉了那個攪?yán)p勁兒,我要是敢跟他說“我走了呵”,他就是把我衣裳拽叉也不會放我走的。所以我只能乘其不備、不辭而別。沒想到這竟成了我和李重男的永別。

        后來我從報上看到,在重慶、在延安、在各地,到處是一片歡慶、歡騰景象。但在我們鄭州卻不是這樣的。在我們鄭州,日本人雖然投降了,受降、接管的軍隊和政府卻還沒有來,整個城市出現(xiàn)了無政府狀態(tài)。一方面,日本人知道自己作惡多端,早被我們鄭州人恨之入骨,很怕我們鄭州人趁機報復(fù)。另一方面,日本人在名義上是投降了,但實際上并沒有放下武器,我們鄭州人也怕他們狗急跳墻、反咬一口。雙方都提心吊膽、劍拔弩張、戒備森嚴(yán)。凡是駐有日本人的地方都加了好幾道崗,而鄭州人也都自發(fā)地組織起來、打更放哨。日本人一發(fā)現(xiàn)鄭州人,大老遠就喊:“站??!再不站住開槍了!”鄭州人一看到日本人,更是邊敲鑼邊吆喝:“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喊得幾條街的人都掂刀掂棍地跑出來亂問:“哪兒呢?哪兒呢?”你可以想想,誰要是誤打誤撞地闖到這陣勢里,最后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而李重男恰恰不長眼地闖了進來。

        根據(jù)人犯事后交代,加上我的個人推測,我猜想事情可能是這樣的。翌日天要亮還不亮,李重男終于走出了花酒館。由于徹夜狂飲、爛醉如泥,這時候他站都站不穩(wěn)了更別說走道了。就在這時,他看到前面有幾個人影兒,隱隱約約好像是中國人。這幾個人就是后來要了他命的人犯,當(dāng)時他們正在這街上打更放哨。很可能,一個是他確實走不成道,再一個他骨子里看不起別人的毛病又犯了?!澳銈儙讉€?!彼谷粵_著那幾個人喊道,“給我過來?!庇惨麄儼炎约罕郴乇鵂I去。就好像他們不是人,而是幾頭可以隨意役使的大牲口。你也不想想這是啥時候!直到這時,大家只知道他是日本人,叫小冢;誰也不知道他是朝鮮人,叫李重男。而一個日本人,都這時候了竟還如此囂張,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嘛。結(jié)果他們幾個互相一使眼色,爭相叫著:“太君太君,我背我背。”把他背到了一個犄角旮旯兒里……

        然后我就得到了有關(guān)李重男的死亡消息。我記得我得到這消息后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我沒有去看李重男的尸體,但是我看了他的驗尸報告。法醫(yī)在事后的驗尸報告里這樣寫道:“一、尸表檢驗發(fā)現(xiàn),頭、面、軀干、四肢遍布嚴(yán)重挫裂傷,表現(xiàn)為表皮殘缺不全、皮下皮內(nèi)出血,為多種鈍器猛烈擊打所致。二、尸體解剖發(fā)現(xiàn),肋骨多處骨折,腹腔大量積血,肝、膽、脾、胰等臟器發(fā)生嚴(yán)重破裂,為強大暴力作用所致。三、頭部解剖發(fā)現(xiàn),顱骨多處骨折,顱內(nèi)有凝血塊,說明該部位曾遭多次重復(fù)的鈍性暴力作用。結(jié)論:死者具有顯著的‘多擊多傷’特征,多種臟器破裂導(dǎo)致腹內(nèi)大出血所造成的失血性休克,顱內(nèi)大量出血導(dǎo)致腦壓迫所造成的腦功能停止,均可成為致死原因?!蔽蚁肽阒粡淖置鎯荷?,就可以感到兇殺的觸目驚心和慘不忍睹。而這,也正是我沒有去看尸體的原因。我認識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李重男。我想在多少年后回憶起來,他仍是一個生活生動的,而不是一個面目全非的李重男。

        這時候日本人已經(jīng)收拾行囊、準(zhǔn)備回家。我在兵營里找到山田,問他李重男怎么辦。我想李重男是他帶來的,他應(yīng)該怎么帶來的怎么帶走。沒想到他竟對我說:“不行不行。李的是半島人,我的不能把他帶回日本去?!卑雿u人就是朝鮮人。日本人一直不把朝鮮人當(dāng)朝鮮人,而只叫做半島人。我這才意識到:可不是么!日本人,可以把死去的日本人化做骨灰?guī)Щ刈鎳?,供奉在他們故鄉(xiāng)的神社里,但是他們怎么可能把一個朝鮮人的骨灰?guī)Щ厝毡救ツ??就這樣李重男成了無主的尸體。

        照著我們的規(guī)定,凡非正常死亡的無主尸體,應(yīng)由出事兒地方的警方負責(zé)處理。最后是我為李重男公款購買了一口薄棺,將他埋葬在了我們鄭州城外的亂墳崗里。

        送葬時,金啥的、崔啥的和樸啥的幾個朝鮮姑娘也來了。她們跪在這個無家可歸、有家難回的人面前,淚流滿面地,泣不成聲地,又一次唱起了我熟悉的歌:“阿里郎,阿里郎,阿啦咿呦……”

        這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她們唱的是什么——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喲

        我的郎翻山越嶺路途遙遠。

        你真無情喲把我拋下,

        走不出十里路你會想家……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喲,

        我的郎翻山越嶺路途遙遠。

        今宵離別喲何時能回來,

        留下你的諾言吧我好等待……

        我們的政府是在日本人投降三天后回來的。這期間,我們鄭州人一看沒人管了,膽子就大了起來,手腳就放了開來。先是一些人找茬兒哄搶了糧店,接著打砸搶之風(fēng)很快彌漫了全城。這是我說什么也看不下去的。因為——至少直到這會兒,我還是鄭州的警察署長。我把領(lǐng)頭搶劫的都抓了起來,并且就地正法了其中搶得最兇的倆。我要讓那些人弄明白:“不要以為變天了,你們就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了!”由于我的卓有成效的彈壓,到我們政府回來時,城市已經(jīng)重新變得秩序井然,老百姓各守營生、安居樂業(yè)。就連我的政府都很吃驚,我竟然把治安為他們維持得如此之好,他們在夸了我一連串“不錯不錯”之后,把我繼續(xù)留在了警察署長的位置上。我的政府在得知我在日偽時期,身在曹營心在漢,不僅保護了許多愛國市民,而且打過日本警佐,打死打傷過兩名日本兵,甚至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是個好樣的中國人!”

        但我只說了一句:“你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我回去吃飯了。我老婆給我熬了南瓜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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