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鎮(zhèn)子的秋夢中,少不了的就是飄來的劃水的櫓聲。記得在童年的河埠頭,機械船只還沒出現(xiàn),全是手搖的或腳踏的木船,船身上覆蓋了黑色的油氈,防雨又遮風。舒緩優(yōu)雅的節(jié)奏,來源于早起的櫓聲,船上人的私語、咳嗽還有吆喝,伴著櫓聲穿破梨木窗紙,一陣陣地喚回熟睡的人們。
再次推開沾滿塵土的窗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了。從這個房間里走出來的主人,已經(jīng)搬進新居的寬敞住宅。房子里的擺設宛若昨昔,墻壁上的孩子手繪的芭比娃娃,笑得依舊那么燦爛;臥室里的澡盆張著空虛的嘴等待著水流。
木樓梯上下來的是阿婆吧,她剛從河埠頭上岸,身上帶著大包小包,頂著秋日的風露,穿越水鄉(xiāng)的柳橋,在河道中蜿蜒而來。她會卸下包袱,幫助你看護孩子,催你趕緊準備早飯;或者是直接把帶來的東西在灶上蒸熟,熱騰騰地端到你的面前,看你香香地吃,然后送你進入一天緊張的生活。
櫓聲再也聽不到了,順著櫓聲而來的阿婆也已經(jīng)過世了。河面水色空明,倒映著立在河岸上的人的憔悴面容。阿婆常說要勤勞,就是在死前不要停下手中的活。她兌現(xiàn)了她的話。阿婆手上有絕活,專門為新娘化妝。一根繩子,一把剃刀,一盆清水,在她原始古樸的裝扮下,送走了一個個美麗的笑臉。是啊,辛勞中能獲得快樂,在辛勞中能獲得生的動力。
伴著櫓聲一起來的阿婆,在清晨的風露中出行,穿梭在江南小鎮(zhèn)的街巷,賣魚賣蟹。憑著辛勞與堅韌持家,子女也在櫓聲中得到警醒。于是各自披風露冒寒暑,在櫓聲中漸漸長大成人。
向往櫓聲的清澈單純的節(jié)奏,這種單純是在簡潔中讓人獲得一種深厚與博大。這往往是當代人難以達到的境界。為了創(chuàng)作一幅書法作品,主人常常拭擦新硯磨新墨,在新紙上斟酌半天。寫出來的作品鋒杪之間多了修飾少了簡樸,多了技巧少了古拙。下筆的速度顯得快了很多,匆匆復匆匆,或許同樣可以用來形容當今人的生活窘態(tài)。筆下自然也有了浮躁之氣,一種揮之不去的慣性如影隨形。好事者把筆管上套上一個鋼套,效果好多了,速度慢下來了,線條也能吃進紙里去了。可誰又能給我們浮躁的心加上一副鋼套,讓它的節(jié)奏緩慢下來呢?
可以想象一個秋日的午后,微風蕭蕭,天氣初寒,午睡正酣的文人鼾聲與窗外的櫓聲節(jié)奏產(chǎn)生和諧的共振,在他的潛意識中,蓄積的靈感如星火閃爍、飄忽不定。俄頃夢見先賢指點迷津,醒后展紙,筆下淋漓沉穩(wěn),精氣鮮妍。在斗室長久的蟄伏后,他才出來,像一個不見陽光的植物,慣于陰處的生長,纖弱得不禁強風。但是在舒緩的櫓聲中歷練出來的沉著與篤定,在文稿中隱約可見。筆墨的火氣退了,節(jié)奏慢于這個時代若干節(jié)拍。
一位上海老教授在課堂上訴說著他的生活節(jié)奏的緩慢:不看報紙、不看電視,很簡單的人際關系,簡樸的居住條件。他甚至不知道誰在執(zhí)政當權,誰會在下一輪競選中獲勝。他說他最喜歡靜靜地在書房里看書,寫一寫文章。他很享受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他也會因為一毛錢在購買東西時計較半天,固執(zhí)得讓人難以理解。他能在蘇州河畔的白松木椅子上坐上半天,就為了找到一種寫作靈感。我曾經(jīng)堅持了半個月,還是失敗了,因為河變了,建筑早已拆毀,更重要的是人也變了。他在自己的生活河道上悠游自得,怡然自樂。從某一方面講,一只船擱淺在以往的河岸,固執(zhí)地堅守一種東西,這里面一定有著同代人已經(jīng)失去的美好。就像在品味櫓聲的中的美妙時光,誰也不會因為烏篷船的緩慢而給它打上否定的標記。
阿婆去世后,葬在山影縹緲的青綠里,相伴她而去的還有河道里的櫓聲。一次端午的龍舟會上,我有機會參加。長篙急速地劃過水面,水花四濺,劃船者用力往后撥水,船身搖擺不已。水上喧囂一片,聒噪聲四起。因為我劃得節(jié)奏太慢,方法又不正確,弄得后面的人一身水。因為影響了他們的成績,我被趕下船。我知道,我只是在尋找自己想要的櫓聲。
坐在水鄉(xiāng)的烏篷船里,荇藻帶著淡淡的水腥味撲面而來。坐船的人排起了長隊。短短幾十米的距離,受了經(jīng)濟利益驅使的艄公來去匆匆,重復著演說,櫓聲被湮沒在人生的喧雜之中。
在烏篷船幾近消失的今天,找尋到秋日漸漸遠去的櫓聲,早已經(jīng)成為我一種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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