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那里,兒女管父親叫大大,不叫爸爸。
那時上學,我為同學有個爸爸羨慕至極,而為自己的大大倍感自卑,更讓我難過的是大大的生、愣、硬、倔,似乎他就不食人間煙火,不懂兒女情長。要說家里的日子過得清貧吧,十里八村的都是那個樣子,偏偏其他父親對孩子的態(tài)度就分外友好。我咋都想不通,我的大大怎么就是黃牛黑脊梁——另外一條筋!
上高中的時候,開始伙食每天要交一斤糧票和八毛錢,家里經(jīng)濟緊張,大大也不支持在伙食上買飯吃。那時家家戶戶的糧食已經(jīng)不缺了,帶上麥面干糧和從家里炒好的酸菜到學校,就著開水泡著吃也能勉強湊合。就是這樣的學習生活情況,大大也要干涉,監(jiān)督母親要在給我的干糧中搭配一半包谷面做的,理由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對于大大,我真是覺得他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互相之間都沒有好臉色看了。害怕同學看見了取笑,每次吃飯的時候,趁同學們都去打飯之機,我快速跑到水房打一飯缽開水,將包谷面粑粑和酸菜泡攪在一起囫圇下肚。日子一長,總感覺自己吃飯像是在做賊。母親心疼我,把家里賣雞蛋的錢偷偷給了我十幾塊,我終于可以和同學一起揚眉吐氣地在伙食上吃幾頓飯菜了,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墒菂s聽到同學在嘴巴里嘟囔:“這什么炸醬面啊,太差勁了,還是周末回家好好改善改善伙食吧。”
一個周末,老師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喜訊:為大家統(tǒng)一定做一套校服,要求大家在下個星期一,必須把制作校服的四十塊錢交齊。這個喜訊對我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身上現(xiàn)穿的幾套衣服,都是上初中時在裁縫鋪子量身定做的。因為身高一直在持續(xù)向上竄,到了高中再穿時,上身衣服的下邊遮不住褲腰帶,褲子的下邊遮不住襪子。如果有了這身校服不僅走路可以抬頭挺胸,而且在同學面前馬上就會增加很多體面。心想不管怎么樣,也要向大大申請把這四十塊錢討到手。周末回到家,放下用化肥口袋縫制的干糧提包,看見大大坐在灶臺前的木墩上抽著悶煙,沒有抬頭和我打招呼。到了晚上,如果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學校要定做統(tǒng)一校服,每人必須在星期一交四十塊錢。”我的話音剛落,大大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沒有校服就念不成書了?你咋今兒個明兒個要錢?不行了,就回來給老子放牛。”
無奈,我只有給母親說,我剛當選班上的團干部,班主任讓我要帶頭積極交校服錢,如果不交錢定做校服,那我這團干還咋當?母親把話說給了大大。但是,星期天我要去學校的時候,大大仍然是那副不屑的樣子,看著我空著手走了。星期一中午,我正在宿舍就著開水吃包谷面粑粑,一位同學從食堂打飯回來告訴我:“操場邊有個人找你,那人激動的神情看似鼻涕都快出來了?!备鶕?jù)同學的描述,我估摸是大大,回應(yīng)同學說可能是咱鄰居給我捎帶什么東西的吧。自上學起,大大從來沒有到學校看過我,也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他怎么會來了呢?
遠遠地,我就看見大大站在操場邊,顯得很精神。這次我是不屑地看著他:頭發(fā)是用洗衣粉洗過的,腳上也特意穿了一雙新襪子,肩上挎著一個“紅軍不怕遠征難”的黃色挎包。大大從里面隨手取了幾個干饃片,說:“白麥面的,我叫你媽還用豬油炕(在鍋里烘烤)的,你先吃點。”“教室和宿舍在哪里,讓我去看看。”害怕同學看見大大后瞧不起我,我說:“學校不允許外人進出?!薄澳且埠茫闶菍W生干部不能帶壞頭?!闭f話間,又從貼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來一卷鈔票,在手上很得意地數(shù)著,“一、二、三、四……一共五十塊,你拿著,交校服剩下的錢在伙食上買飯吃?!碑敃r,我不知道這五十塊錢是大大從哪里弄來的,也不知道家里欠款,鄉(xiāng)上要牽豬拉牛的事,大大是怎樣應(yīng)付的。
和我道別,大大走了不遠,扭過頭來舉起一只生滿老繭的手,學著城里人再見的樣子,在頭頂擺了兩個回合:“娃子,下個周你不用回來自己拿干糧了!”那邊,大大滿臉的堆笑還沒有消失;這邊,我的淚水已經(jīng)潸然而下。
事后,我才知曉,當時大大把家里的所有龍須草賣了三十塊錢,又向鄰居借了100個雞蛋,合上家里的共湊了整整300個,那個星期一早雞叫頭鳴的時候,大大就起床步行,趕了30多里路,把雞蛋拿到學校附近的集鎮(zhèn)賣了二十塊錢。
那大大怎么了,突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母親說:“你大說你已經(jīng)是團干部了,將來有可能會成為黨的干部,從現(xiàn)在起不能扯了你的后腿,要給你一個面子?!?/p>
再后來,大大和我在一起,笑著的時候,臉就像怒放的花兒一樣。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