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去了一次老爺嶺,便把一個“自己”留在了那座高山上,心靈從此便多了一個牽掛的地方。
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一種聲音在耳畔滾動,它好像從遙遠的天邊注入我的靈魂深處——這是來自大自然的聲音,是天籟之聲?還是穿越時空的老爺嶺的呼喚?
昨夜,我又夢見了那個長白山上的老爺嶺。夢見老爺嶺正下著漫天大雪,滾滾的“大煙炮”(東北人對暴風(fēng)雪的一種稱呼)瘋狂肆虐地刮著,嶺上嶺下白茫茫一片;夢見山上的那個哨所被大雪埋上了,那條可愛的軍犬和兩頭胖乎乎的小豬跳起來沖著飛雪喊叫;夢見哨所的3個戰(zhàn)士互相攙扶著,走一步爬一步地在雪中維護通信線路;夢見10年前在勞力克“大風(fēng)口”搶修通信線路壯烈犧牲的兩個年輕戰(zhàn)士,他們在與罕見的大風(fēng)雪搏斗著……
老爺嶺,你是我心中的一個永不褪色的影像,你是我心中一個永不消逝的夢痕。在那里,我雖然只待了短短的一天時間,卻讓我魂牽夢縈了整整10年。
10年中,我常常想起你,常常夢見你。每逢年節(jié),每當(dāng)雪花飄舞的時節(jié),那里都是我心中的一份牽掛。
老爺嶺,位于吉林省東部邊境地區(qū),海拔1457米。它屬于長白山脈,雖然山不是很高,但生活環(huán)境卻是很惡劣,一年四季有七八個月大雪封山。
那里到處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那里是一片無人驚動過的原始森林。嶺上方圓百里沒有人煙,可以說那才是真正的林海雪原。由于它是林區(qū),由于山陡路險,由于它又是軍事禁區(qū),所以外人沒有誰上過那座山。
在那座孤零零的山頂上,有一座很平凡的小房子,雖然這座小房子是磚瓦房,但它很單薄,很孤獨,很寂寞。每年這里的冬季都要下上四五十場雪,積雪在不斷地疊加,最厚時那雪一漫坡地掩埋了小房子后窗上的屋檐。這便是沈陽軍區(qū)某通信總站老爺嶺通信線路維護小組的所在地。
這個哨所里住著3名戰(zhàn)士,起床、做飯,巡線、維修,他們一年四季就是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在這種循環(huán)的變換中,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自己的工作生活,履行著軍人的神圣職責(zé)。
1994年冬,時任沈陽軍區(qū)司令部直屬工作部副部長的我,慕名來到了這里。那天,天也是刮著大風(fēng),也是下著大雪,雪花飄飛,紛紛揚揚,讓人睜不開眼睛。
早上起床后,我們草草地吃了點兒飯,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上趕。從連隊到哨所僅有幾十公里的路程,但由于雪大路滑,寸步難行。我們的汽車像老牛車那樣慢騰騰地開著,途中因雪深不得不下來推幾次車。坐車、推車,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終于在下午3點鐘登上了老爺嶺。
置身于老爺嶺山頂,感覺氣溫驟降,特意穿著的厚厚衣服,一下車就被寒風(fēng)打透了,臉和手更是無處躲藏。山上很艱苦、很凄涼,比我想象的要艱苦得多,凄涼得多。
在這座無奇峰景致可覓的雪山上,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四間十分簡陋的瓦房,院落四周是高高的雪墻,視線之內(nèi)白茫茫一片。山上雪封霧障,那里的風(fēng)分外兇煞,一瞬間便掃平了深深的腳印。山頭上,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門上那“祖國在我心中”的幾個大字,在陽光和白雪映照下熠熠生輝,它蘊涵著邊防軍人博大的胸懷和忠誠的情感。
山上的風(fēng)霜毫不留情地在哨所戰(zhàn)士的臉上刻下了滄桑的印記,然而艱苦的磨煉卻又成了他們永不褪色的精神光澤。他們用金不換的青春年華伴著雪山,伴著森林,伴著哨所,在艱苦、寂寞的環(huán)境中默默無聞地履行著軍人的使命,踐行著崇高的人生目標(biāo)。他們的生活雖然只有平淡,但他們的精神卻被高山、被白雪提純,他們不變的意志和身影,成了那座雪山上舞動而鮮亮的生命。
哨所墻上掛著的一排排獎旗和獎狀,我數(shù)了一下,他們榮立了24個集體三等功、2個集體二等功、1個集體一等功。那滿架的圖書和厚厚的學(xué)習(xí)筆記,那些自制的木飯桌、木板凳、木枕頭、木飯碗、木飯勺、木臉盆等等,這些都足以證明了一茬茬老爺嶺戰(zhàn)士面對困難而升華了的思想境界。走近這高山上的哨所,它能讓你讀上幾百年。
就在我來這里的3個月前,哨所戰(zhàn)士劉云閣、王繼光為搶修國防通信線路而光榮犧牲。
當(dāng)時,這兩名戰(zhàn)士都是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他們的年齡都只有19歲,都是美麗的青春年華啊。他倆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突然遇上特大風(fēng)雪。為了保證指揮通信的暢通,他倆奮力與大風(fēng)雪搏斗,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及時排除了機線故障,但無情的大自然卻吞噬了這一對青年的生命。
那一天,距陽歷年只有3天;那一天,大雪足足下了60多厘米厚;那一天,“大煙炮”從早上一直刮到晚上。兩位年輕的戰(zhàn)士就是在漫天的大風(fēng)雪里,往返來回走了466桿——兩萬多米的雪路,19個小時走完了19年的人生歷程,把自己美好的青春年華永遠地鐫刻在了祖國北疆的“雪碑”上……
“頭頂藍天腳踏云,黑熊做伴云為鄰”;“早春積雪晚秋霜,半年積雪濕褲襠”……這是老爺嶺戰(zhàn)士獨有的諺語,也是老爺嶺戰(zhàn)士生活的真實寫照。
這個小組在正常的情況下,每周都要對所管轄的通信線路全程巡查一次,夏天頂著蚊蟲叮咬,冬季頂著風(fēng)雪襲擊,遇到線路故障時必須爭分奪秒地搶修,一刻也不能耽誤??硺洳荩迓氛希驋邨U、架、線上的冰凌……其環(huán)境之艱苦、清貧、寂寥,是常人難以想象、更難以承受的。
我們在老爺嶺住了一個晚上。那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是寒冷,什么是艱辛,什么是寂寞。身在此處,一種生活中不易被人注意的反差自然而然地映在腦中:繁華與冷清,喧囂與寂靜,修飾與自然,安逸與艱苦,享樂與犧牲……而正是在這種對比形成的反差中,我才深刻領(lǐng)略到了一種生命的價值,一種人生的境界,一種真正的崇高,一種軍人以苦為榮、無私奉獻的價值之光。
情到深處,我在哨所那本封皮已磨破了的留言簿上寫下了自己的感悟,我翻了翻那些留言,頂數(shù)我的文字最長,也頂數(shù)我寫得正規(guī)。留言最后,我寫下了一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老爺嶺精神萬歲!老爺嶺士兵萬歲!”
從老爺嶺下山時,車上坐的幾個人久久陷入沉默之中。一圈圈的盤山路被甩在身后,我們的情感和淚水也留在了老爺嶺上。在靜靜的車輪聲中,我反復(fù)問自己,為什么戰(zhàn)士們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能夠忍耐,能夠承受,能夠堅強,而且還感到幸福和快樂?為什么我們住在繁華的都市還時常浮躁,還時常感到心理不平衡?回憶一天中老爺嶺上的所見所聞,心像被水洗過一樣,所有雜念全無,只有一片空靈明凈……
日月如梭,似水流年。老爺嶺一別,至今已整整10年。10年中,老爺嶺哨所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山上蓋起了塑料大棚,戰(zhàn)士們可以吃上新鮮蔬菜了;室內(nèi)安裝了電視,戰(zhàn)士們可以看到全國各地的節(jié)目了;值勤保障有了較大改善,戰(zhàn)士們不必再擔(dān)心嚴(yán)寒天氣凍傷了……
一年前,光纜新技術(shù)走進了軍營,軍用明線再也看不到了,因此,那個山頭上的哨所也撤銷了,3名戰(zhàn)士都歸建到了“大本營”。然而,在我的腦中,在我的心中,始終難以忘懷那個地方——那座白雪皚皚的高山,那幾間孤單陳舊的瓦房,那幾名純樸可愛的戰(zhàn)士,還有那永遠留在風(fēng)雪長白山上的兩位英雄……
夢縈老爺嶺,就像我剛剛?cè)胛闀r常常想起、常常夢起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親人一樣,是那樣的清晰,是那樣的難忘,是那樣的讓我心靈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