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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女演員的自焚

        2012-04-29 00:00:00孫方友
        當代小說 2012年1期

        ——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30多年,但我心中始終忘不下她……

        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未考上大學(xué),正欲“回爐”一回,不想父親卻因“皮包公司”垮臺掉進了監(jiān)獄。母親整天地哭,哭垮了身子。弟弟妹妹尚小,生活重擔落在了我肩上。為撈點兒款項為母親治病,由趙光引見讓我進了鎮(zhèn)里的“八碰班”。

        “八碰班”,為野戲班,亦稱“草班”。舊社會,這種班子極多,名日“巧要飯”,山南海北的人碰到一起,各帶行頭——多是舊蟒爛靠破褶子。農(nóng)閑了,便由班主四處捎口信,滾雪球似的朝外擴:定于某月某日到某地集合,風雨無阻,過期不候。于是,都來了。眾人見面寒暄一陣,小包袱一打,便出發(fā)了。

        隨著時代變化,這班子再不像過去那般寒酸。潁河鎮(zhèn)的班子由一位農(nóng)民企業(yè)家做老板,經(jīng)濟后臺是極棒的。這農(nóng)民企業(yè)家就是趙光的父親。他過去也串過班兒,很熱戲。后來他靠印刷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和一些其它印刷品發(fā)了家,辦了個印刷廠,據(jù)說賺了幾十萬。錢多了,又想起了愛好,便拿出錢來置買了一臺戲箱,交給了潁河鎮(zhèn)“八碰班”的班主。每年提取總收入的百分之十五為折舊費,除派二兒子趙光跟著班子監(jiān)督收入外。其余算撒手不管了。趙光是我初中時的同窗,與我也算合得來,他不會演戲,但極熱。開演之前,他在后臺忙上忙下,拎茶倒水,疊衣掛盔,一刻不得閑。等到開戲,他便混入觀眾群里聽反應(yīng)。據(jù)說有一次在外地演出,一觀眾說戲不好,他竟與人家爭論起來,差點兒動了手腳,碰上好角(名演員),他還不惜重金收買,巧勸入伙。潁河戲能有今日,確實與這位好心的少老板分不開。再加上換了新行頭,演員們士氣大增,集團主義精神也更加膨脹。行話稱戲箱為“籠子”。有這般好的“金絲籠”,各地臺柱子紛紛倒戈。眾雄濟濟一堂,潁河戲也便名聲大震。

        師傅就是班主,姓程。叫程廣海。過去的歲月里,他是有名的反串刀馬旦,上臺如旋風一般,因而藝名又叫“程旋風”。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城里工作。家中只剩下老兩口。老先生愛歡樂,執(zhí)意在家領(lǐng)班子。戲這營生,不養(yǎng)小也不養(yǎng)老。好在師傅名聲高,又是戲功上的全把式,自然離他不得。年輕時一身好功夫,臨老也便發(fā)了福。他方臉白凈。銀須抖抖。眉眼間還時時透出當年的英俊來。

        師傅讓我攻武生,先擺了幾個架式,讓我練。練了幾天,我把在學(xué)校宣傳隊里學(xué)的功夫全糅了進去。接著,師傅開始口授戲。(“八碰班”極少演本戲)我記不準,便用筆記住了,再惡勁兒背。先學(xué)了《翠屏山》的“拼命三郎”石秀,又學(xué)了《對金抓》里的馬超。然后,便把小院當戲臺,師傅口念鑼鼓點,我隨著“四擊頭”鼓樂出場。穩(wěn)臺。亮靴。拜場。舞馬。在“緊急風”的鑼鼓聲中,圓場三周,腳如履云,身如輕燕。一個踢腿過后,搖翎。側(cè)轉(zhuǎn)。亮相。伸手抬足。如懷中抱月,招招飽滿,式式渾圓。那氣勢能吞山河。那架式能震五岳……驚得師傅瞪圓了雙目,萬沒想到我會學(xué)得這般快,完了,他怔了好一時,才說道:“甩翎缺點火力,不脆!亮靴有點過,不剛!”說完,他比了幾個恰到好處的樣板,讓我再試。只一遍。他便連連稱贊說:“這般透靈,來我這里真有點兒屈才了!”

        我像是一下子討得了師傅的歡悅,他對我說:“同是戲,但有別!石秀出場,要演得火,拼命三郎嘛!所以招式兒要險要陡,但要恰到好處!馬超出場,要演出帥,年輕氣盛但不失穩(wěn)。他是將門出身,又一團正氣,萬不可泄了!”說完。他又從屋內(nèi)取出一頂破頭盔,遞給我安排道:“戴上頭盔過跟頭吧!多練些,只要這招兒過了,到時一定給你高分!”分高錢多,我目的就是撈錢,可謂正中下懷。我急忙勒了頭盔,尋片松軟地惡練起來。誰知那頭盔勒得再緊,一過跟頭就朝眉上滑落,若化了妝在臺上演出,那可真叫丟人的!我只當勒得不緊,便狠命地勒,頭皮像被揭開來一般,但仍不濟事。喘吁吁地問師傅。他卻詭秘地笑笑,說:“多練幾遍兒就尋到巧了!”

        就這一招兒,我整整練了一天!太陽落下去了,可仍不見長進。我又急又氣又累,一屁股坐在沙土里,左左右右地瞧那頭盔……

        “問題不在那兒!”聲音如銀鈴般傳來。我抬頭望去,一下呆了。

        飄然而至的是位俏女子——好面生!她嬌柔地盯著我,似笑非笑。調(diào)侃中透著矜持,嬌羞中溢出傲氣

        看面相她有二十歲左右,適度的身腰,凸凹分明,三點成一線。溢出曲線美。云髻高綰,似幾朵飄浮的黑云。這古代仕女發(fā)型小鎮(zhèn)上極少見,因而顯得脫俗。鍍金串環(huán)在云發(fā)間隙里閃著五光十色的光,映著夕陽,炫人眼目。緊身尼龍圓領(lǐng)衫是米黃色,筆挺的褐色筒褲與上衣相映生輝,猛看上去,能使人幻覺出芭蕾舞臺上欲飛的天鵝美姿,典雅得牽人心動。一雙高跟棕色皮鞋亮極。那皮鞋花樣兒別致,像兩瓣兒裹在一起的荷花兒……”再望一眼,能突然發(fā)現(xiàn)她正是你所想象的那樣漂亮,那臉型那五官像在隨著你的審美意識起變化,一直炫到你所愛為止。膚色雖有點兒黝黑,但耐瞧至極,恰如一朵盛開的牡丹。亮眼里藏著黑漆葡萄般的眸子,晶瑩欲滴,閃爍著令人想入非非的光芒。似笑非笑矜持的笑,皆能牽動笑靨旋動。皓齒微露了,卻又顯得那般柔

        “你是誰?”我怔怔地望著她,好一時,竟傻乎乎地冒出了這句話。

        “我是我!”她居高臨下地瞭我一眼。突然,反問我道:“你是誰?”她反守為攻竟搞得我不知所措,囁嚅半天只得隨她:“我是我!”

        “蛤蟆是你哥!”

        這孩提時代的“逗樂歌”竟使我呆笑了。

        她突然也笑了,像憋了許久,一下爆出,如電子琴般,惹得師傅走出了門。

        “喲嗬!”師傅望到她,面如綻開的菊花,健步走來,樂樂地問:“你怎么來了?”

        “師傅!”她一下顯得老成了許多,但目光卻頓然孩子氣。恭敬地回答:“在家悶得慌。提前了兩天!”

        “這就叫戲!‘系’住了跑不脫!”師傅自樂一陣,抬眼見我發(fā)怔,忙向我介紹說:“她叫梅素,也是你的師姐!”

        梅索趁機又掠了我一眼,全然是大姐姐的目光。然后收了,未等師傅向她介紹我,便故作抱怨地問道:“師傅,你不是說關(guān)山門了嗎?為何又帶了一個?”

        “哈哈哈……”師傅像舞臺上的清官笑,笑得一團正氣,“這娃子透靈,透靈得逼我又收了一個!”

        梅素再不看我。像是忘了我的存在,雙手攙過師傅,說說笑笑地回了屋。

        我木然地望著她那苗條的身腰,高聳的“黑云”。如墜五里霧中……

        第二天早晨,我提前起了床,待走進師傅院內(nèi)時,見梅索已練了一身汗。她身著一身粉紅色的滌綸練功衣,時而亭亭玉立,時而云手如雨,似一朵剛出水的芙蓉。走起飛步來,苗條的身腰在滿院子飄蕩,使人如人荷花塘,似進桃花林……她發(fā)現(xiàn)了我,卻佯裝不見,突然轉(zhuǎn)向小滾翻。她功夫真絕,一氣能翻十多個“拱橋”,練到絕處,令人眼花繚亂,頗似牡丹花開,滿院飄香

        我見她高傲,自尊心受損般地賭了氣。便急急脫去外衣,仍練我的戴頭盔“搶背”。一連翻了幾個,還是老掉!我氣極,一下扔了頭盔,開始過跟頭,有意想在她面前露一手。

        沒想我練出了大汗,下意識覺得她并沒有看,轉(zhuǎn)臉偷瞧,原來她竟拾了頭盔勒到了頭上,齊了,也不看我,一連過了幾個“搶背”。奇怪的是,那頭盔如同粘在了她頭上。我禁不住叫絕,上前搭訕道:“喂!你怎么不掉?”

        她目光朝下,邊解頭盔邊懶洋洋地回答:“用錢買來的唄!”

        我不解地睜大了眼睛。

        “這叫巧口!”她用勝利者的目光看著我,好不得意地說:“逢著巧口總要給老師送禮的!”

        “那你教我吧?”我近似哀求地說。

        “拿錢來!”她爍爍地盯著我,儼然一個守財婆。

        “瞎,”我想她是演戲逗樂,便順口說道:“若有錢我會干這營生?”

        “原來是這么回事兒!”她一下收了目光,面部陰冷如冰,嘴角兒慢慢透出了輕蔑。盯賊似的盯了我一時,譏諷道:“這營生怎么啦?丟了你的人,怕當窮戲子是不是?”

        “不不不!”我急忙擺手,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什么意思?”她像是容不得半點兒褻瀆這個行當?shù)脑?,連珠炮般朝我發(fā)泄:“這營生叫藝術(shù),你懂嗎?在北京大舞臺演出是藝術(shù),在鄉(xiāng)野間演出也是藝術(shù)!你若自命不凡,去當總理嘛!”

        我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她再不理我,丟下頭盔,剜我一眼,洶洶地走了。我呆望著她的脊背,像望到一團赤色的火焰。

        其實,我最愛這藝術(shù),為什么還在下意識中瞧不起這營生呢?真是中了邪了!閃了臉。心中頓覺空空蕩蕩。真懊悔不該冒出那句話。這女子大概是梨園弟子。看那功夫,絕非是半路出家。想來她也是這班子里的臺柱子,傲氣得很哩!

        心情不快,我一下沒了精神,再無心練功,正欲收拾一番回家吃早飯,沒想那梅素又直直朝我走來。

        我呆然地望著她,不知她又打成了什么批判稿,她雙目盯著我,突然問道:“為什么不向我求饒?”

        聽得這種話,我松了一口氣,高傲地昂起了下巴。

        “你還挺有個性?”她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冷笑道,“告訴你,若想保留個性,你尋準了地方兒!”

        我不解她的話意,緩緩平了臉,只是看著她那起伏的“山峰”,

        “往后不許你再說那種話!我們要自重,自己看得起自己!”她怨恨地說了,又拾起那頭盔,命令道:“來,勒上!”

        見她愿教功夫,我便急忙勒了,然后站立等候,雙目盯著她討絕招兒。她靜靜地望我一會兒,方說:“其實很簡單,過搶背時咬緊牙關(guān)就得!”

        原來如此!我急急試了,果真靈驗!這真叫隔行如隔山。我想了想其中的奧妙,便說:“一咬牙腦袋就漲大,所以頭盔也不掉了!”

        “果真聰明!”她目光里透出贊嘆,瞬間又失,淡然地說:“你會成功的!”

        她神一陣鬼一陣,倒使我覺得既親切又陌生。她簡直像團霧,令人看不出真面目,這大概就是她的個性了。

        我取下頭盔,理了理頭發(fā),笑道:“你怎么還不問我的名字?”

        “唉呀,你這人兒!早知道晚知道反正不都是知道嘛!人。并非先從姓名上認識,那不過是個代號,沒有什么意思!”她毫不在乎地說。

        我越發(fā)感到她好奇,與眾不同得真有點兒令人不能容忍了,

        這時候,師傅回來了。他滿面愁容,見到我們,懊喪地說:“咳!明天走不成了!”

        “為啥?”梅素睜大了不解的眼睛。

        “劉家橋撕毀了合同,尋人送來了二百元錢!”師傅生氣地抖動著手中的鈔票。

        原來甲乙雙方訂過合同,若有一方食育,要交二百元錢或更多一些賠償費。前天聽師傅說,今年麥后出發(fā)的第一個臺口就是劉家橋。劉家橋是個大村落,姓劉的多,他們聯(lián)系了周圍幾個省的劉姓——當然是同一派系,要續(xù)家譜。這幾年,續(xù)家譜多了起來,本不為奇。每每續(xù)家譜,必唱祭祖戲。四天五晚上,一共九場,戲價是“火”的。事到臨頭,真不知劉家橋為何變了卦。人馬就要來這里匯合,師傅又是班兒里的班主,會不急嗎?

        “他們不唱了?”梅素仍在追問。

        “不是不唱,是他們又請了縣劇團!”師傅忿然地說。看得出,他氣得雙手在顫抖。

        “喲嗬!縣劇團也唱祭祖戲了!萬沒想到,山窮水盡得吃到我們頭上來了!”梅素像是從沒受過這等窩囊氣,面色有點兒發(fā)白,憤憤地說:“真是欺人太甚!”

        “明天人馬都到了,怎么辦?”師傅頭上冒著汗水,求援的目光從我的身上移到梅素身上,最后長嘆一聲,郁郁地說:“唉,出師不利。丟盡了潁河人!”

        因為草臺班為“化整為零”制,農(nóng)忙或沒有臺口的時候,不到預(yù)定時間演員們很少來這里。原來班子里有不少潁河人,市場開放之后,大多都棄藝從商了。眼下除去梅素和我,師傅算是沒了依靠。我初來乍到,對聯(lián)系臺口訂合同一竅不通。可梅索又是個女的,這種意外情況出乎預(yù)料,她會有什妙法呢?我下意識望了望梅素,她正秀眉高蹙,像是思索什么。好一時,她突然站了起來,似下了很大的決心,問師傅道:“師傅,能不能讓我和他去一趟?”說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用問,那個“他”就是我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怕是扳不回了!”師傅頹喪地望著梅素說。

        一定要扳回!“梅素果斷之極,儼然女神般站立著,目光盯著一處,久久不動眸……好一時,她才緩了緩情緒,用商量的口氣對師傅說:“你老放心,中不中讓我們試一下!家中一切先按原計劃辦理,等我們事成之后,劉家橋的當事人一定會回頭來邀戲。那時候,您老一定要等我們回來!”說完,朝我打了個有力的手勢,命令道:“走吧!”

        三個“一定”像是把師傅也唬蒙了,有什么話要說似的,可嘴巴囁嚅了一陣終未說出什么。只是茫然地望了我們一眼。我心里更是空空落落,卻又不能不去,便神差鬼使地跟上了她……

        劉家橋歸沈平縣管轄。

        沈平距潁河鎮(zhèn)七十華里,由于班車人多,半中午,我們才到沈平。沈平縣是個甲級縣,有上百萬人口??h城極古老,背街里至今仍保留著明、清時期的建筑物。時趕舊歷初六,縣城逢會,人山人海。梅素領(lǐng)我穿過繁華的鬧市,拐拐磨磨。一直去了縣委。

        我不解地問:“不是去劉家橋嗎?”

        “去劉家橋干什么?遇到困難要依靠黨,你懂嗎?”她詭秘地笑道。

        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得隨著她。我家住鄉(xiāng)村,從沒到過縣委這類高衙門,看到那莊嚴的辦公大樓,門衛(wèi)冰冷的面孔,禁不住有點兒怯,顯得猥猥瑣瑣,偷瞧梅素,她卻從從容容,看什么問什么都是用居高臨下姿態(tài)和語氣。她先打聽宣傳部,有人指了,我們便走了進去。沈平縣宣傳部在新蓋的大樓二樓左側(cè),辦公室里只有一個秘書辦公。見我們來,忙客氣地站起來,讓座倒茶,頗顯熱情。梅素派頭十足地看了那秘書一眼,問:“部長在嗎?”

        “部長在開常委會!”秘書說。

        “最好是叫他一下!”

        秘書為難地望著梅素,說:“這怕是……請問你們……”

        “不為難你!”梅素站起,“我們親自去!”說完朝我使了個眼神,再不理那秘書,徑自走出了宣傳部。到了走廊里,問清了地點,便領(lǐng)我直奔三樓常委會議室。

        可能是書記在講什么,會議室里只有一個聲音,氣氛顯得很嚴肅。梅素讓我在門口稍等,她卻推門而入。不知她用了什么辦法,一會兒,宣傳部長竟隨她走了出來。

        部長極胖,滿脖子肉,腫浮的眼泡兒里藏著一雙小眸子,顯得渾黃。他平常一定很威嚴,但對貿(mào)然領(lǐng)他出來的梅素卻十分和善,像是開會開倦了,是梅素救了他一般,熱情地問:“姑娘,什么事?”

        “只一句話!”梅素的面目陡然嚴肅起來:“聽說貴縣劇團要去劉家橋唱祭祖戲?”

        宣傳部長雙目透驚,連連地說:“沒聽說!確實沒聽說!”

        “你最好過問一下,據(jù)說已訂了合同!你是宣傳部長,這樣對你會有影響的!”梅素說完,伸出了秀麗白嫩的手,“就這么點兒事兒。再見!”

        部長下意識地與梅素拉了拉手,小眼睛盯著梅素問:“請問,你是……”

        “你不認得我啦?我可對你有印象!那一年你去過我家,爸爸還告訴我你的大名,可惜我忘啦?!?/p>

        “我叫李士之!請問你父親是……”

        “既然你沒認出我,也就算啦!權(quán)當我沒來過貴縣,不麻煩的!”梅素高深莫測地說著,對部長嫣然一笑,便昂然地走了。

        我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了,尾隨著,再窺視那部長,竟還在打怔……

        走出縣委大院,她松了一口氣,像欲飛的天鵝般揚了一下手臂。笑道:“任務(wù)完成了!咱們要好好玩一玩!”

        “他會聽你的話?”我疑惑地問。

        “會的!”梅素雙目透出自信,望我一眼,突然板起面孔,正統(tǒng)十足地說:“同志。我黨歷來是反封建反迷信的!宣傳部長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所以他決不敢允許他所管轄的劇團去唱什么祭祖戲的!若沒人直接對他說,他可以睜只眼閉只跟,眼下說了,他不得不管!看吧,縣劇團馬上就會挨批評,讓他們自己去撕毀合同吧!”

        “若能成功,你可算真有辦法!”

        “肯定會成功!”梅素自信說:“你想,宣傳部長決不會去管劉家橋的事,但劇團他要管的!祭祖沒戲不成祭,縣劇團撕了合同,他們還會回去央我們?nèi)コ?唉。這些官場上的事你不懂!怎么跟你說呢,……可以說,這就叫八十年代的闖江湖!”說著,她纖纖玉指往上翻了個“云手”,活脫一個女媧補天。

        “你怎么知道這些?”我不解地問。

        “請你不要問這些令人心煩的事!今天我是萬不得已!要不,我才不會用這些東西來擾亂我們的興致呢!”梅素嗔怪望我一眼,悄聲說:“要聽話!”

        她難道真是一個大干部的千金?想起剛才她和宣傳部長的那番對話,一團疑云從我心頭升起。不過,那只是一瞬間,很快就消失了。因為眼下這行情,別說是大干部的女兒。就是小干部的女兒也決不會來這草臺班里唱野戲!她就是有點兒來歷也不會大。充其量當過職業(yè)演員,可能因為什么被逼到這種地步。剛才她十有八九是“蒙”那部長!眼下這些姑娘,個個高深莫測,什么事兒都能干得出來!

        沈平縣與我們縣搭界,潁河把縣城一劈兩半。鬧區(qū)處還未架橋,渡船如梭。兩岸等渡的人很多,喧囂聲如滾水沸騰。此地距上海只有六百來公里,三中全會后,這里一下繁榮起來。號稱“小上海”。因為這地方距我們家鄉(xiāng)潁河鎮(zhèn)只有六七十華里,且又水路旱道并具,平常時候,我們購買時髦衣服或家具什么的,常來這里。前幾年我父親就在這里搞“皮包公司”與人訂合同,不想一次黃豆生意出錯,竟鋃鐺入獄。據(jù)父親的朋友說,這種事兒在前幾年算罪惡,眼下已構(gòu)不成犯罪?,F(xiàn)在的事兒,一日三變,此案就是了結(jié),也必得花些錢——因為自從平反冤假錯案以來,除去右派摘帽等硬性規(guī)定外,其余全憑人和錢,沒人沒錢,那只有聽命由天了!

        尋到一片松軟的沙灘。梅素從挎包里掏出紙張,墊了,小心地坐了上去。然后才抬頭示意讓我也坐下。我坐下問她道:“我來沒一點兒用處。你為何拉上我呢?”

        她嬌嗔地望我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不知道!”我老實地回答。

        “傻瓜!”她柔柔飛了我一眼,“這不是用處嗎?',說著,她的面部泛起了紅暈。為掩飾什么,她再不看我,瞇細著雙目朝河的兩端眺望。許久,她突然問我道:“你說。這里沒建城之前,會是什么樣子?”

        我想了想說:“也一定很美!”

        “大自然的美就是它的本來面目,像人一樣!”她悵然地說:“隨著社會的進展,人像是越來越壓抑了!”

        我好奇地看著她。笑道:“你不是活得挺自在嗎?”

        “是呀!”她沉郁一時,說:“我原來也是壓抑的,后來闖了江湖,方知這里是另一個世界!這江湖社會,不知是哪位先師締造的,它附屬在大社會上,既是弱者的棲身地,又能從這里走出強者!這里的人,好像才是真正的人!”

        “偏激!”我糾正她說:“只能說環(huán)境不同。都是人嘛!”

        “本該是這樣!”她嘆了口氣說,“就是因為有一些人為的環(huán)境,才造就那些虛偽的人。比如那個部長,若是他的下屬去找他,或者知道了我們的底細,他又會是什么一副樣子呢?”

        我不想談這些。忙岔題道:“你是哪里人?”

        她怔了一下,面部頓起慍色,但瞬間又失,盯著我笑道:“你猜猜?”

        “你不是凡人。”我想了想說,“最起碼不是農(nóng)家女兒!”

        她聽了“哈哈”大笑,笑足了才說:“你感覺不錯,能當個好演員!就目前為止,班里的都摸不準我是哪里人,也包括咱師傅。不過嘛,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闭f著,她那紅潤的嘴唇兒已靠近了我的耳朵。頓時,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我禁不住面部發(fā)熱,心跳如鼓……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她才認真而又神秘地悄悄說:“地球上的——”說完,朝我耳朵里猛吹一口氣,像突然發(fā)了怒,推了我一把,沒好氣地說:“你怎么這般俗氣!活在這個世上,都有所求有所需有所獻,感情是交流的準則,何必查戶口?”

        真是個怪女子!怪得令人生奇又生愛!我覺得,真正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種境界,裝模作樣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種病態(tài)。她真的或是假的?但愿她是真的——我默默地祈禱著。

        “靠我近一點兒!”她突然又發(fā)出了愛呢的命令。

        我下意識地欠了一下身子,仍保持一定的距離。

        “土老帽!”她又笑了。美麗的笑靨在旋。

        太陽懶懶地照,水面泛著銀光。機帆船的聲音陣陣傳來,壓倒了一切聲響,單調(diào)得使人突然感到靜的博大。大自然的靜是永恒的,哪怕萬炮齊轟鬧翻了天,但都是短暫的,最后仍要被這“靜”所吞沒。

        人生不也是如此嗎?

        梅素微閉雙目,貪婪地讓陽光沐浴。此刻,她仿佛已與世隔絕,顯出靜態(tài)美,似一團被風吹睡了的含羞草

        我望著這位素女,望著她那迷人的秀眉和黑黑的睫毛,望著她那美麗的面頰和那端莊的鼻梁,似望到了一尊醉酒的女神……突然,一陣河風掠過,幾枚綠色的草屑兒落在了她那豐滿的腰圍間,有一只隨草屑兒降落的螞蟻掙扎著爬向她那細嫩的手背……我擔心螞蟻咬了她,忙輕輕湊過去,小心地去捏那螞蟻,不料我的手指剛觸著她的手背,她那雙靈巧潔白的小手卻猛然一翻,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陣驚慌,抬頭望去,她那晶瑩的眸子正盯著我:“干什么?”

        “沒干什……什么!”我內(nèi)怯地說。

        “為什么摸我的手?”她聲音像是很嚴肅。

        “我……我?guī)湍隳笪浵?”

        “幫助我捏螞蟻是什么意思?”

        “我……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我簡直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沒有別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她卻緊追不放,一直逼我。我平生還沒經(jīng)過這陣勢,頗有些招架不住,顯得驚慌失措。

        “說,是不是愛上了我?”她的胸脯在起伏。

        “不……不不不!我不敢!”

        “為什么不敢?年輕人,愛,要愛得大膽,愛得火熱!像你這般唯唯諾諾,周身沒有一點兒男子漢的氣概,誰會愛你呢?說,大膽地說!是不是愛上了我?”

        “……是!”我緊張得汗水直流。

        “還可以!”她瀟灑地甩了一下長發(fā),命令道:“你基本合格,請吻我一下!”說著,她微微閉了雙目,面部透出安詳和端莊……我怯怯地湊過去,笨拙地貼近了她那嫩柔的嘴唇兒……突然,她一下抱緊了我,許久,許久……

        遠處,傳來了開船的號子聲,她才慢慢松了雙手,緩緩站立,笑道:“你可別當真!我告訴你,剛才是咱們的即興小品!你演得不錯,總算人了戲!”

        我如墜五里霧中!

        為了“憋憋”劉家橋的人。梅素故意不讓早回,領(lǐng)我直轉(zhuǎn)到太陽將落,才搭車回到潁河鎮(zhèn)。到了師傅家,劉家橋的人果真來了多時。師傅正陪兩位邀戲人說話,見我們回來了,急忙走出來喜滋滋地說:“你們用的是什么錦囊妙計?他們又來苦苦哀求呢!”

        梅素笑笑,把包兒遞給我,徑自進屋,大方地坐了,居高臨下地問:“二位來了?”

        “呃,呃!”其中一位胖子慌忙站起,又慌忙坐下。

        “聽說不讓我們唱了?”梅素單刀直入,穩(wěn)操勝券地問。

        “不不不,誤會,誤會!”那胖子又站起坐下,直了直身子,滿面恭維地說:“呃……是這樣!原來呢,咱們訂了合同,后來呢,有人拆臺……這不,爺兒們特讓我們二位來賠情道歉哩!”

        “對對對!”另一個小個子急忙附和,雙目里透出乞求之光。

        “我聽說的和二位所說的不一樣哩!說是你們辭掉我們又請了縣劇團,那也好嘛,我們讓給他們!專業(yè)劇團日子不好過嘛!再說,我們的臺口唱不及哩!”梅素悠閑地玩著變色鏡,像是有意逗兩位欽差大臣。

        “不中不中!俺縣劇團那戲,是讓人聽的嗎?嘻!在城里只賣了十幾張票!”一小個子為扳回合同,故意中傷本縣豫劇團。

        “那你們還花三千塊請他們?’’梅素突然緊盯那二位,直盯得倆欽差到處躲眸子。

        見“鎮(zhèn)”住了來人。梅素暗自與我偷笑了一回,扭臉又嚴肅地說:“實在對不起呀,你們撕合同那天,我們又與別家訂了,怎么辦呢?”

        “我們在先嘛!”兩位來者都著了急,一同站了起來,“應(yīng)該給他們廢了!”

        “那樣怕不守信用吧?”

        “唁!先來后到嗎!就說我們兩家訂得早!”

        “那可要賠款嘍!”

        “賠款由我們出!”

        “……那好吧!”梅素一錘定音地說:“若想保險,你們明天要提前放車,先下手為強!”

        “好!”胖子滿面希望地站了起來。“那賠款數(shù)目……”

        “三百!”

        小個子像早有準備,隨即從兜里掏出一沓兒票子,說:“咱們原來的合同生效,那二百這一百,你點點……”

        梅索接過票子,扔在了桌上,笑道:“讓他們自己點吧!”

        兩位“欽差”完成了任務(wù),長出了一口氣,臨走時一再安排說明天十點鐘準到,兩輛南京嘎斯。

        師傅樂得合不攏嘴,等送走了客人,回首連夸梅素,并掏出那二百元賠款,一下放在了桌上。硬硬地說:“全歸你!”

        梅素笑笑,看了我一眼,然后對師傅說:“這次他也立功不小,獎他一百元!剩下的咱倆二一添作五。算我孝敬您老的!這些都是他們搜刮老百姓的錢財,咱不要他們也會揮霍干凈的!”說完,取出一百元遞給了我,“給大嬸兒看病吧!”

        我無功受祿,又拗不過,只是感激地望她一眼,竟沒說出話來……

        劉家橋有五千多口人,村子老大,但不是集鎮(zhèn),可說是這一帶最大的村莊了。此地距縣城八十余里,東與皖省搭界,南北與外縣接壤,地處偏僻,交通閉塞,實屬“二三不管”之地。

        舊社會,這里多有土匪活動,為防土匪騷擾,村民捐款建了一座土寨。有一年,一股土匪想打開寨子,聯(lián)合了幾百人馬。村人齊心協(xié)力,奮戰(zhàn)三天三夜,終于保住了村子。由于村子四周是一片大洼,與四鄰村落相距太遠。村民自然養(yǎng)成了同生死共患難的鄉(xiāng)規(guī),至今仍保留著“族長”這一稱謂。平常若有重大事情,村支書也不敢邁過“族長”這一關(guān)?!白彘L”雖不是誰任命的,但必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長輩。平常雖不掛在嘴上,可在村民心目中早已把他排在了村支書的頭上。

        眼下雖說天下太平,可劉家橋的寨墻仍殘存著。那墻全是土垛的,又高又寬。斷斷續(xù)續(xù)圍村一周,遠瞧如同一條受傷的巨龍。

        這里基本上全是姓劉的,為了續(xù)家譜,他們已經(jīng)尋根近兩年了。所屬這個派系,都來了代表。有安徽、河南、山東、江蘇……涉及了好幾個省市。這個派系的祖墳就在劉家橋,劉家橋自然是發(fā)起者。續(xù)家譜是本氏大家之事,所以每人都要捐款。籌齊款項,定期聚會,殺豬宰羊,祭祖續(xù)譜。祭祖戲要唱四天五晚上,戲價為兩千元,大包干。穩(wěn)臺戲和末場戲邀臺兩次。邀臺即慰問之意,送上一頭豬或幾只羊,拎上好煙好酒,賓主熱鬧一番。

        據(jù)說這個派系眼下只剩下一部家譜了,還是劉家橋一位老學(xué)究舍命保存的。那家譜共四本,草版,線裝,老藍綢封面。內(nèi)是雙疊黃棉紙,雙開印。開卷為木刻版畫,全是劉家一世祖,二世祖,三世祖……一直到十七世祖的畫像。官位多高,享年多少,歸宿之地示意圖以及碑文內(nèi)容都記得一清二楚。接下來,是本族大事記,名人傳略,然后是每一位世祖的分支:娶幾房妻,幾多后嗣,一脈下來,圖表皆像一株株倒長的古樹,可謂人丁興旺。據(jù)記載,這劉氏家譜還是道光年間續(xù)印,此后兵荒馬亂打內(nèi)戰(zhàn)御外敵。再也沒續(xù)過。這幾年農(nóng)家日月有轉(zhuǎn),天下太平。可謂“盛世修志”了。

        祭祖是極熱鬧的,生意人全趕來了,結(jié)合著也便有了物資交流大會。戲臺搭在莊子?xùn)|頭的大場地里,高高聳立,正與劉家祖墳前的神棚相對。場子四周橫豎用箔和竹竿圍了幾道“街”,國營的、集體的、個體戶、小商販兒紛紛前來趕會。百貨布匹,日用雜貨,湯鍋肉案,餅爐菜挑;什么賣饃的,賣江米粽子的,搖花米團的,槍打氣球的以及賭博臺球案,占卜算卦攤兒……全來了。一夜之間,這里成了鬧市,既像傳說中的“鬼城”,又像五八年的“躍進街”。

        劉家祠堂過去就坐落在墳場前面。祠堂里供奉著世祖?zhèn)兊呐莆?。逢年過節(jié),上供施禮,焚香燃紙,i叩九拜,煞是熱鬧。祖墳是一座大莊院,內(nèi)里松柏參天,花草鋪地。祖墳后還修了一座琉璃塔,高數(shù)丈,飛檐挑角,懸鈴陣陣。只可惜,這些均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本族不肖子孫破壞了,眼下只剩下幾座光禿禿的墳頭和那座殘破的琉璃塔,看上去很是凄涼!

        祭祖的神棚搭在戲臺的對面,位置正在劉家祖墳的前頭。神棚很大,是用數(shù)株江西毛竹和一塊碩大的帆布篷搭制的。神案后懸掛著劉世祖的畫像。神案上供奉著世祖牌位,燃燒著把子香,刮得凈光的豬頭和其它祭品一字排開,豐盛而不紊亂。一面面紅黃旗上,書寫著斗大的繁體“劉”字,飄蕩在神棚的上空。鍍金方蠟點燃了,一排排,一溜溜,仿如禁軍般舉起了熊熊火炬。

        因為是劉氏祭祖。戲要唱歌頌劉家的宮廷戲??上г≈袆顟蛏?,挑來揀去,只得唱《斬韓信》了。

        頭天晚上的夜戲為穩(wěn)臺戲,第二天的午戲為正戲。正戲開場,祭祖也便開始。

        梅素在《斬韓信》中飾娘娘。

        正戲那天,風和日麗。劇團提前起床,早飯后便開始化妝。劉家人更是忙碌,大人小孩,男男女女,猶如參加圣典般皆著了新裝。生意人提前擰開了“四喇叭”。瞧熱鬧的人流從四面八方擁進劉家橋,劉家橋開始沸騰起來。

        梅素好熱鬧,先向師傅央求今日不上場。??慈绾渭雷?。師傅不答應(yīng),并嚴肅地告誡道:“今日為正戲,人家點的就是要‘好嚎’出場,馬虎不得!”

        “好嚎”是指知名演員,梅素自然在其列。我沒見過《斬韓信》,連龍?zhí)滓才懿簧?,只是在后臺打雜。我?guī)兔匪鞔┖抿郏缓笙盗孙L冠。這時候,頭遍鑼鼓敲響,催人急。

        梅素悄悄對我說:“頭場下來,你領(lǐng)我去看祭祖!”

        “誤了場呢?”我擔心地問,

        “傻瓜!”她笑道:“二場三場沒娘娘的戲,看一會兒決不會誤場!”

        這時候,師傅過來對眾人說:“祭祖的時候,飾劉邦的那會兒不準下場,沒戲就走花架子,想唱就編幾句,鑼鼓不得停!”

        眾人一陣騷動。梅素更是手舞足蹈,忙問師傅說:“師傅,我們也可看祭祖吧?”

        “看是看,但不能誤場!”師傅望了梅素一眼,正欲安排什么,不想已經(jīng)開戲了。

        第二場,劉邦剛一登臺,祭祖就開始了。

        只聽三聲炮響,金鑼轟鳴,十幾班子嗩吶一齊長嘯,從莊子中走出一支龐大的隊伍,先是“肅靜”,“回避”的木牌開道,然后是全副鑾駕執(zhí)事,旌、傘、燈,幡一應(yīng)俱全。接著是小和尚,大和尚,主持方丈,緊跟和尚的劉氏隊伍,數(shù)以千計,蔚為壯觀。隊伍前面是一位劉氏中輩分最長的老太太,身披玄色袈裟,由二人左右攙扶,后面兩位侍女各執(zhí)一把錦繡大扇。交叉相持,前后不離,猶如舞臺上的太后、皇后出場,煞是威風。

        一時間,劉氏祖墳前的廣場上,排滿了紙扎的牛驢騾馬,銀箱錢袋,金盆玉樹、轎車彩電……四周鞭炮炸響,鑼鼓喧天。音樂聲中,劉氏頭面人物排列有序地步入神棚,站好了,領(lǐng)頭人唱號子,百位大漢開始三叩九拜,一齊下跪,一齊叩頭,一齊立起,一齊作揖……

        人們?nèi)绯彼銚硐蛏衽锟礋狒[。戲臺下空空蕩蕩,但按規(guī)矩,戲不得停。雖然也鑼鼓喧天,但只有劉邦一人在唱。后臺的演員早已跑了出來,擠進了人流。梅素顧不得脫去蟒袍玉帶,便領(lǐng)我去瞧稀罕。神棚前人山人海,擠不進去,梅素急得冒火,一把拉住我直跑到神棚后面,沒想神棚后也有不少人。梅素領(lǐng)我擠擠抗抗,終于進了神棚。她化了妝,如同仙女下凡間,幾個小伙子不懷好意地擠她,一下把她擠到了神案后。她不懂規(guī)矩,索性走到了神案一側(cè),正準備看個究竟,沒想領(lǐng)號人發(fā)現(xiàn)了她,大吼一聲。止了大禮。

        這是犯大忌的。一般風水之地,是不允許唱戲的逗留的?!督笕飞稀跋戮帕鳌敝杏羞@么一句:一流高臺(唱戲)二流吹(喇叭),三流馬戲四流推(頭),可見唱戲在人們心中的位置了。傳說這劉氏墳院原是一塊寶地,能出一百頂烏紗帽——就是要出一百位七品以上的官員。后來一家戲班路過此地,天下暴雨,戲班子無路可走。躲進了劉家祠堂。一時天晴,便把淋濕的戲服搭在了墳院松林里晾曬。劉家人發(fā)現(xiàn)之后,團團包圍了那戲班,并請來了風水先生。那先生看后仰天長嘆:“完了,完了!官出來了,全是假的!”他說著指了指那些搭在樹上的蟒袍,官衣。劉家人大驚,忙問補救辦法。那先生說:“可惜一灣風水,劉家日后要出戲子了!若想補救,必得血祭!然后再修鎮(zhèn)塔,雖陽缺陰盛,但還能出娘娘!”劉家人一聲吼,打死了班主,埋在墳地一側(cè),然后修了一座琉璃鎮(zhèn)塔……

        現(xiàn)在,果真出了“娘娘”——一個化了妝的“娘娘”!

        劉家風水又一次假了!

        劉家人一個個如泄氣的皮球,軟塌下來……突然,有人一聲高喝,百條大漢團團圍住了梅素……

        神棚前炸了營。人們吼叫著吶喊著,誰也聽不清誰喊了什么。氣浪沖天而起,濁霧騰騰,仿佛世界要爆炸。

        師傅不知從何處跑來,一下闖進人群,護住梅素,大聲呵斥:“你們不能這般對待她!我是班主,一切由我做主!”

        我和趙光拼命地擠過去,護住了師傅,并對那領(lǐng)號人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弄出人命來你們要吃官司的!快下令解散你們的人!”

        那領(lǐng)號人如著了魔,雙目充滿紅絲,惡惡地對我吼叫:“堅決不解散。一定要血祭墳場!”

        舞臺上早已止了唱戲,演員們皆不知從何冒出,團團護住了梅素和師傅。兩軍對壘,劍拔弩張,偌大的場地一下靜了下來。

        這時候,只見聯(lián)系臺日的那位胖子跑了過來,對領(lǐng)號人耳語一陣,那領(lǐng)號人仿佛清醒了一些,對胖子點了點頭。那胖子如得了令箭,擠過去,問師傅說:“她叫什么?”

        “我叫梅素!”沒想梅素并不害怕,搶著回答。那胖子望了梅素一眼,對師傅說:“你是老藝人,又是班主,我想是懂得規(guī)矩的吧?事情弄到這一步,是我們沒料及的!依你說怎么辦?”

        師傅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規(guī)矩也應(yīng)該改一改!”

        “怎么改?”

        “最起碼不能用性命來血祭!”

        “那好!咱雖是鄉(xiāng)下人。但也懂法,誰也不敢朝槍口上撞!我們馬上去請風水先生,你領(lǐng)班子回住室聽候消息!丑話先說不為丑。戲箱已經(jīng)封存,人更是逃不脫的!”

        師傅望了那胖子一眼,回首對我們說:“走!”

        劇團全體成員自覺排成了兩路縱隊,在人們的簇擁下,回到了住所。

        劇團住在小學(xué)校里。這座學(xué)校不大,全是草房。院墻也是泥壘的。被雨水沖刷得如刀刃一般。他們有錢祭祖。卻舍不得把學(xué)校修建一番。為配合祭祖,學(xué)校放了假。前排六間草屋便成了男女演員的住室。

        很顯然。劉家人已布下了崗哨,把住了各個要道路口,到處是虎視眈眈的眼睛。

        女演員中有人啜泣……

        梅素沒有哭,靜靜地坐在床沿處,凝思著什么,如一尊泥塑女神。

        大伙都木然呆坐,誰也不說話,像是等待最后判決又像等待厄運降臨……

        直等到天大黑,那胖子才來到住所,對班主說:“根據(jù)風水先生的意思,咱們來個老事新辦。盡量不出人命事!我們只要求三個條件:一,明天午時。全體戲班人員在墳前施大禮,三叩九拜;二,大祭之間,要把全部戲箱就地焚燒,化為烏有;三,讓梅素赤身涂血,懷抱假身。從凌晨守靈到午時,等大祭過后,由她自己咬破手指點血假身成魂。埋在墳的一側(cè),當即修鎮(zhèn)塔!”

        演員們聽了這三個條件,個個如傻了一般,你看我,我看你,好一時,才不約而同地盯住了梅素和趙光。

        趙光慌慌掏出香煙,敬向那胖子,哀求道,“老兄,你們提出條件。也需要我們商量商量!以我之見,只能答應(yīng)第一條!當然,后兩條我們可以賠款!梅素是外來人,我們不能欺負她!至于那戲箱,雖說是我個人的,燒了也沒甚!不就是幾萬塊錢嗎?只是怕戲箱燒了,這個戲班子也就完了!”

        胖子冷笑一聲,說:“算讓你說對了,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把這個戲班子燒干凈!燒得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戲班兒!沒了這個戲班兒,上午發(fā)生的一切也便是假的了!”

        梅素氣得面色發(fā)白,走過去斥問道:“燒了戲箱,為何還讓我們祭靈?”

        胖子望了梅素一眼,譏諷道:“那要比丟掉一個年輕的性命強得多!”

        “什么時候了,你們還搞這一套?”

        “我們?nèi)舨桓氵@一套。你能告掉縣劇團來這兒掙錢嗎?”胖子好像想起了約戲時受的奚落,幸災(zāi)樂禍地反擊梅素。

        “我要控告你們!”

        “只怕你今晚走不脫了!明天血祭之后,任你上天我們都不管了!梅姑娘,你別忘記,我們可不是縣劇團。這是群眾活動,法律不治眾人。你告誰?”

        “我就告你!”

        “告我?哈哈!法院聽你的還是聽大伙的?沒什么,唱戲的嘛!雖然脫了赤身,但涂了血……”

        “不許你污辱我們的人格!”梅素氣急,嘴唇兒都在顫抖。

        “人格?人格值多錢一斤?你身穿戲服闖入我們劉家祖墳。算不算污辱了我們劉家?guī)状说娜烁?你破了我們劉家的風水,危害我們的子孫萬代,這帳怎么算?”

        梅素一下顯得茫然,仿佛那無形的風水之光,把她震蒙了,囁嚅了一時,竟沒說出什么。

        我看已沒有了緩和的余地,忙上前和胖子商量說:“老兄,能不能讓我代替?”

        “不行!”胖子看了梅素一眼,說,“祭祖要心誠,怎能代替?”

        師傅把胖子拉到一旁,哀求道:“老弟,箱燒了,我們借錢再置買!別說讓演員們?nèi)稻虐?,就是六叩十八拜也沒得說!只是讓梅素去血祭,別說我們不忍心,你們能忍嗎?她可是個沒出閣的大姑娘呢!”

        “老班頭!”那胖子雙手一攤說,“這種事兒,你是懂規(guī)矩的。我只不過是個跑腿遞信的,能做主嗎?再說,那三條是幾個省的頭面人物商定的,怕是沒有更改的余地了!”

        師傅哀求道:“能不能退一步,讓她只脫外身?”

        “不行!”

        師傅憐憫地望了梅素一眼,好一時又與那胖子商量道:“大兄弟,你行行善,給她留個褲頭兒吧……”

        “不行!”

        “她可是個黃花閨女呀……”師傅艱難地嘆出一口氣。禁不住老淚縱橫。

        演員們不由騷動起來,一個個氣青了臉。女演員們團團圍住了那胖子,七嘴八舌,提出了抗議:“難道你家就沒有姐和妹?”

        胖子倒顯得冷靜和大度,等人們發(fā)泄完了,他才心平氣和地說:“別上火。要我們上了火你們別想平安出寨!是的,我家也有姐和妹,可我的姐妹并沒有破壞人家的風水呀!”

        我突然想起了梅素的“有了困難依靠黨”,忙問胖子說:“能不能讓我們見見支書?”

        “支書?”胖子詭秘地笑笑:“怕你找不到!這種事兒,領(lǐng)導(dǎo)歷來是睜只眼閉只眼,更不宜出面。他早已躲起來了!再說,我們這地方天高皇帝遠,離縣城近百里,離鄉(xiāng)政府幾十里,整天不來一個當官的。老弟,別胡思亂想了。眼下是除去血祭,別無他路!至于梅素姑娘,我們可以盡量照顧。讓她一個人在這里脫衣涂血,然后再去墳場,我想只能這樣了!”胖子說完,用威嚴的目光挨個兒掃瞄一陣,然后急急走了。

        趙光雙手捧頭,大叫道:“完了。完了!潁河戲完了!”

        梅素也顯得六神無主,全然沒了以往的剛烈和風流,透出了女人的軟弱。

        我望著梅素,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依靠黨,黨的光輝仿佛照不到這陰暗的角落:依靠人民,這里的人民皆像喝了麻醉劑,都把劇團當成了他們的災(zāi)星。我們處于四面楚歌之勢,眼下惟一的辦法就是帶梅素逃走,逃脫這個罪惡的劉家橋。

        我走近師傅,悄悄說出了我的想法。師傅沉吟片刻,抬頭望了望門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怕是逃不脫的!”

        “那也要試一試。”我下定了決心,孤注一擲地說,“眼下山窮水盡,這是惟一的上策了!”說完,我走到梅素跟前,把想法告訴了她。她沒說什么,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

        晚飯做好了,但沒一個人去吃。大伙為梅素擔心,為劇團擔心,面部皆布滿著陰云,長吁短嘆。看熱鬧的外村人也陸續(xù)散去,小學(xué)校由沸騰轉(zhuǎn)入安靜。不遠處的墳場里,只有空落落的戲臺和神棚。生意人早已熄火拔營,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子和冒著煤煙的臨時鍋灶。夜幕不知何時降臨,四周頓時模糊得一塌糊涂,到處是“哨兵”的手電筒燈光和煙頭的閃爍,顯得陰森森。

        為配合逃跑,我和趙光等幾位男演員密謀了好一時才擬定出計劃。先由我?guī)匪爻鎏?,然后聲東擊西,再由趙光帶另一名女演員朝相反方向奔跑。

        為了讓梅素做好思想準備,我便拉她到背處,勸道:“你別怕,只要能逃得出,萬事皆休!”

        梅素這才哭了,哽咽道:“我闖蕩社會,一心想尋找自己的位置,可萬沒料到,竟是這般下場!”

        “沒什么!人嘛,一生中總要有幾次不測風云!”

        “一切我都明白。就因為太明白了,又平生出許多不明白!”梅素用淚眼望著我說:“比如這些老百姓,平??捎H又可憐,可一旦搞起這等事,為什么會變得這般兇狠和殘忍?”

        我也回答不了,因為我也不明白。天下事。讓人不明白的太多了!

        “若萬一逃不脫,怎么辦?”梅素不免擔心地問道。

        怎么辦,我也不知道。但有一條可以想象得出。那就是赤身涂血!那樣一來,這個任性的姑娘會怎么樣呢?

        “會逃得脫的!”我盡力寬慰她,并詳細說了我們的行動計劃。

        梅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沒說什么。那目光死死地盯著一處,像祈禱的圣女。

        夜風乍起,院里的樹枝發(fā)出輕輕的呼嘯聲。村中的狗吠聲時而傳來,增添了恐怖的氛圍。我看了看梅素的手表。已接近九點了。

        梅素一直不說話,就那么憂郁地坐著。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忙悄聲問道:“大伙都說你像一團謎,連我至今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能不能告訴我?”

        “說出來怕你也不相信!”

        “我相信!你的話我怎能不信呢?”

        梅素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嘆了一口氣,說:“唉!這種時候,還是不說的好。這里仿佛是與世隔絕,我若亮出我的身份,他們也決不會相信。這地方兒封閉、愚昧又野蠻,眼下看來,除去那個大隊支書外,沒有人能左右這種局勢??上?,他已經(jīng)躲了起來……”說著,她雙目里透出茫然和失望,許久,才又對我說:“我生來任性,自幼就不愿意利用我的家庭來拯救什么!不過,我總會告訴你的!”

        我茫然若失地望著她,不知道這個神秘的女子到了這份兒上為什么還如此執(zhí)拗。她可能有過許多不幸,不愿再朝傷口上撒鹽。江湖上有規(guī)矩,我更應(yīng)該尊重她。

        “不知為什么,我從來沒有這般害怕過!”她仿佛由一個高傲的公主一下變成了溫馴的小綿羊,讓人看一眼就禁不住生起憐憫心。

        “不要怕!事情很快就會過去,成功就在一瞬間!”我雖然安慰她,但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萬一逃不脫,等待梅素的將會是什么呢?

        一定會成功——我暗自下定著決心。像虔誠的圣徒在禱告上帝:冥冥之中的主啊,請您保佑她!

        半夜時分,大伙開始了行動。唱黑頭的,唱武生的,唱青衣的、唱丑角的……一下?lián)沓鲩T外,個個圓瞪雙目,披頭散發(fā),如瘋了一般,又喊又叫,又唱又跳。小學(xué)校里頓時一片鬼哭狼嚎。夜靜聽得遠,更令人發(fā)怵。站崗的青年人壯年人急急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趁混亂之際,趙光和那女演員直朝村西奔跑。去鄉(xiāng)政府和縣城的大道在村西,我們先調(diào)虎離山,再造成假象,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然后由我?guī)匪髑那耐鍠|奔逃。村東是一片大洼,十多里不見村落,而要見的第一個村莊,已是豫皖邊界村。據(jù)說那村子極小,若能天明前越過大洼,事情就好辦一些。

        天漆黑,風吹樹葉,“沙拉沙拉”響。梅素膽怯地依偎著我,呼出的熱氣排在我的面頰上,忽兒便涼了。我緊緊地裹挾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了斷寨墻。

        墻頭外是一片開闊地。遠處黑黝黝一團,野狗的叫聲如傳說中冥界的惡狗村,急促里含著長嘯,令人心悸膽寒!身后傳來兄弟姐妹們的助威聲。橫七豎八的手電筒光柱照亮了半拉天。突然,只聽得有人高喊:“梅素跑了!”頓時,呼叫聲,奔跑聲響作一團。手電光柱也一下散開,四處照射,組成了網(wǎng)。

        梅素一下軟癱下來,身子全都壓在了我身上。我用力扶她站穩(wěn),躲向暗處,安慰說:“不要怕!”

        寨墻內(nèi)的腳步聲時緊時松,如同踩著了我的心臟。聽得腳步聲遠了,我便憋足一口氣,一下攙起梅素,舍命地朝那黑黑的大洼里奔逃……

        黎明時分,我們終于走到了那個“三界村”。村人還未起床,晨曦繚繞,村子呈出朦朧。我扶著精疲力盡的梅素剛想去討口水喝,突見從背處走出幾十位彪形大漢,為首的正是那胖子。我一下呆了,竟不知所措。

        胖子冷笑著。平靜地說:“我說過,逃不脫的!”說完一揮手,從村頭樹林里開出一輛小手扶,不由分說,把我和梅素架了上去。

        像變戲法一般,幾十號人一下推出幾十輛自行車,像當年的漢奸隊捉住了兩個八路軍,興致勃勃地向劉家橋開進……

        我望了望梅素,只見她面色蒼白,如休克了一般。我掙開兩個架我的小伙子?;涡阉?,她無力地望我一眼,淚水順面而流……

        梅素被單獨關(guān)在小學(xué)校的一間房子里,關(guān)了房門,而且用紙糊了窗戶。劉家人說這是特殊照顧,以便她脫衣涂血。門口處站著幾個兇煞般的少婦,摩拳擦掌,嚴陣以待。如若天到午時,梅素拒絕脫衣,這幫刁婦便赤膊上陣,“幫助”她加快速度。

        人在絕望之中大概會有回光返照的心理。我原以為梅素會氣得昏迷不醒或大哭大鬧一場,沒想一回到劉家橋。她竟有了無所恐懼的心態(tài),雙手抹去淚痕,直起了疲倦的身軀,連走式也顯露出大義凜然的英姿來。她還以玩世不恭的口氣要求:在未到午時之前,她要衣著整齊地亮亮相!劉家人答應(yīng)了她。我對此雖不理解,但也為她精神恢復(fù)而放下了心。世間事,太認真了并不好。

        早飯過后,看熱鬧的人流已從四面八方擁進劉家橋。墳場前的廣場里。人山人海。通往學(xué)校那間小房子的路上,更是密不透風。為防止意外,劉家人用竹竿橫掃豎打,打開了一條兩丈寬的甬道。猛然看去,仿佛是歡迎女王一般。小房子的周圍。更是森嚴壁壘,站了幾道崗。兩個屠夫手持牛耳尖刀,押著兩只被捆綁著的大山羊,旁邊放著一只碩大的白瓷盆,專為接血用。兩只山羊雙目含著淚水,悲慘地望著木然的人墻,令人憐憫地叫著。

        神棚內(nèi)早已點燃了巨燭、大把香。嗩吶班子,鑼鼓班子,火槍手,四角對峙。一時鑼響炮鳴,一時寂靜無聲。

        梅素的假身是連夜扎制的,據(jù)說請了幾位能工巧匠。那假身與真人一樣高,身著西裝,燙發(fā)披肩。梨木刻的面部,如古代仕女,柳眉杏眼,滿目憂傷。腳下穿著那雙高跟皮鞋,是梅素的實物。

        拖拉機運來了修鎮(zhèn)塔用的磚瓦木料。祭坑已經(jīng)挖好,一口白茬棺放在一旁,單等假身被點血成魂后入殮修鎮(zhèn)塔。

        墳場的正中,被打開了一片大場地,周圍竹竿林立,阻擋著擁擠的人群。戲箱已拉到場地中央,一件件抖開,放了兩大堆,一團紅,一團綠,太陽光下,閃光耀眼,似兩團盛開的巨大牡丹花。碩大的“牡丹花”前,放置著兩塑料桶汽油。兩名大漢手持火把,在油桶里浸泡著,單等午時炮響,潑油點火。

        演員們都哭喪著臉,站在劉氏祖墳前面,呆然地望著那甬道,等梅素衣著整潔地亮相之后,再重新走回關(guān)她的那間屋子里赤身涂血——一旦渾身涂血的梅素再度出現(xiàn),演員們便開始三叩九拜……

        突然,一個軍人擠進甬道,大聲疾呼:“你們這樣做是封建迷信,是不道義的!”他話音未落,只見從人群里闖出幾個毛頭小伙子,連推帶搡地把那軍人托入了人?!魂囼}動之后,人海一下淹沒了真理與正義……令人悲哀與絕望!

        很顯然,劉氏頭面人物對一切意外皆做了周密的安排。

        這時候,人們又突然騷動起來……抬頭望去,原來梅素的首次“亮相”已經(jīng)開始。只見她身著藏青色西服,質(zhì)地考究。衣線清晰整潔。她面部坦然,眉寧間透出剛毅和執(zhí)拗。隨著高跟皮鞋有節(jié)奏的響聲,她從容地走過甬道,如同仙女下凡間。每到一處,便響起一陣唏噓聲。

        我這時心里才清楚,她強烈要求先“亮相”一回的目的,是要先以美征服看熱鬧的人:然后再把封建的“惡”展示出來,行成高度反差之后,“丑”也便美了。

        多么良苦的用心啊!

        梅素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和冷靜,愈發(fā)顯示出大義凜然來,禁不住使人肅然起敬,發(fā)出由衷的贊嘆之聲。她款款走到我們跟前,挨個兒看了,那日光是極其深情的。好一時,她才平靜地說:“兄弟姐妹們,是我連累了大伙,請饒恕我!”

        師傅滿面淚珠兒,顫抖著雙手拉住梅素,哽咽道:“閨女……心要放寬敞些,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女演員都圍著梅素哭泣。男演員們垂手立在她們身后,滿面愁云。

        梅素撥開眾姐妹,緩緩走到我跟前,她望著我,許久,她才悄聲問道:“方文。愛我嗎?”

        “愛!”我莊重地說。

        “這可不是在演小品!”

        “我知道!我們從來就沒有演過小品!”

        她深深地望著我,凄凄地說:“等我赤身涂血之后,你嫌棄我嗎?”

        “不!”我莊重地搖了搖頭。“我永遠不嫌棄你,永遠,永遠……”

        “方文……”她一下?lián)涞搅宋业膽阎校妙澏兜淖鞜崃业匚俏业拿骖a。我熱血沸騰,一下?lián)Ьo了她。我似乎聽到了她心臟的跳動聲……

        這是世界上最真摯的愛!愛,融化了人們的心靈!偌大的場地里,沒人起哄。沒人譏笑,給我們的愛注入了極大的同情和理解!

        好一時,梅素才松開我。她雙目滾動著淚水,喃喃地說:“方文,你幾次問我的身世,我都沒對你說。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但又怕因此失去了我對你的愛。梅索是我的化名,我也姓劉,真名叫劉索,乳名叫“冰冰”。我和你一樣,也是幾次高考落榜,才走上這條道路的。最后一次高考,我只差兩分。父親一句話,那所大學(xué)便錄取了我。但被我拒絕了!我不愿靠父母說情,哪怕只有一分之差。父親曾幾次給我找工作,那工作都是別人打著燈籠也難找得到的,但也都被我的任性拒絕了!我不愿靠父母青云直上。我要靠自己尋出一條路。父母也曾逼我走上他們所說的“正路”,要給我找個門當戶對的婆家,均被我以死回絕。從此,我們斷絕了父女之情。我自由了,也失去了那個家。我在社會上流浪,最終看上了這野戲班兒!小時候,我就酷愛藝術(shù)。曾當過學(xué)校宣傳隊的尖子演員。我決心很大,準備日后當班主,然后再帶戲班兒走上藝術(shù)的殿堂!你是我將來班子里的第一名合格演員。可萬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我竟倒在了這上面……你是幸福的,只有半月工夫,一個地委書記的小女兒就愛上了你……

        我一下呆了!好一時。才驚詫地問:“你,你是地委書記的女兒?”

        她莊重地點點頭,苦笑道:“不要大驚小怪!那樣,就顯得俗氣!愛,尤其是真摯的愛,應(yīng)該是平等的。它不受任何政治、經(jīng)濟因素的影響。請你原諒我上面的話!”

        抬出她的爸爸,很可能使她躲過災(zāi)難——我心頭頓然升起一絲光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忙蹬上土寨殘墻,趁人們靜的空當,大聲疾呼:“鄉(xiāng)親們!梅素也姓劉,是咱們地委劉書記的女兒!你們?nèi)暨@樣一意孤行,劉書記是決不會饒恕你們的!”

        聽到我的喊聲,劉家橋的頭面人物們一下呆了!他們疑惑地看著梅素,目光由驚訝變成迷惘……突然,那胖子大笑道:“哈哈!唬誰呢!別說是地委書記的千金,就是鄉(xiāng)委書記的女兒也不會進你們這種野戲班兒!”

        胖子話音沒落,人們像是一下驚醒過來,譏笑聲挖苦聲鋪天蓋地。我無地自容痛苦萬分地望著梅素,顯得尷尬又癡呆。梅素怨恨地望我一眼。轉(zhuǎn)身朝那兩堆戲服走去……

        她抱著那柔軟的戲服,放在面頰上親了又親……人們又一次靜了下來。梅素放下戲服。掃瞄一周,高聲說:“我誰的女兒也不是!我是大地的女兒!”

        說完。她又抱起了戲服。然后笑盈盈地對手持火炬的大漢說:“哥兒們,就燒呀?”

        那大漢先是疑惑地望著梅素,見她沒惡意,便笑道:“不忙,要等你血祭開始才能燒!”

        梅素故裝好奇地要過火把,悠然地說:“不忙。離午時還早呢!”說著,把火把從油里拉出來??戳丝?。突然,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火把搗向了那大漢的面部。那大漢惶然打了個趔趄,待站穩(wěn)了,只見梅素已拎起油桶飛快地跑進了神棚。她邊跑邊高聲吶喊:“我誰的女兒也不是,我是大地的女兒——”

        我突然預(yù)感到什么。大叫一聲。飛似的下了寨墻,奔向神棚……但已經(jīng)晚了!梅素已把火炬在蠟燭上點燃……火光中,只見她拼命地朝那紙扎的牛羊驢馬和木制的神案上潑汽油。一團火光乍起,濃煙封了神棚的出口……

        墳場里一下炸了營,那“甬道”忽兒不見了。到處是人頭涌流。吶喊聲、怪叫聲、叫罵聲……響作一團……

        用帆布篷和江西毛竹搭的神棚已成一片火海?;鸸鉀_起焚燒的紙屑兒,如同蝴蝶飛舞……我只覺得腦袋一炸,雙腿軟癱下來。我雙目脹大,仿覺四處都是血一樣鮮紅的羈絆。我似乎聽到了梅素的吶喊:“我是大地的女兒——”那聲音由強到弱由弱到強最后飄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一股股紅色的黑色的火光和煙流遮住了我的視線,我窒息地掙扎著哭喊著向前撲去——準備撲向那熊熊的火海里,救出我的心上人!可是,沒等我跑多遠,地球仿佛在倒轉(zhuǎn),我便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責任編輯: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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