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燦爛的七月,在彈丸大的泰普縣,在這個以生產(chǎn)花生油著稱的小縣城,上周卻出了件離奇的大事:“喜來旺”餐廳的總經(jīng)理趙大民突然失蹤了。用他老婆的話說,當天晚上兩人還抱一塊兒親熱呢,早上醒來竟然摟著個枕頭皮——好多人聽后笑得直不起腰,說趙大民的老婆劉金花,就是一個典型的糊涂蛋——男人夜里不見了,還睡得和頭死豬似的。
雖說趙大民不是縣長、書記,但他失蹤的事還是讓小小的縣城晃了七八晃,原因他餐廳的名號比縣長、書記的大名還響??梢赃@么說,在泰普縣的大街上隨便問一個成年人或者一群少男少女。不知道“喜來旺”餐廳的幾乎沒有,要是問他縣長或者書記是誰,估計答上來的人不到百分之一。
說趙大民失蹤,先介紹一下趙大民這個人,大約四十五歲,已婚,“喜來旺”餐廳總經(jīng)理,在縣城開了四家分店,民營企業(yè)家稱號,全省勞動模范……后面的光環(huán)不少,平日的口碑也不錯(縣城的人都這么說)。
接到他老婆劉金花的報案后,縣刑警支隊成立專案組,由大隊長周振軒親自掛帥。
這個時候正好進入夏季,路旁的梧桐樹長得枝葉燦爛,布谷鳥三三兩兩從縣城上空掠過,人們把長袖衫換成了絲綿的輕柔的T恤衫,那些趕早上集的人們,臉上露出了辛苦的喜悅表情,就連公交車司機也覺得車子輕便、靈動了很多。
周振軒和助手亞楠一早出了門。他們今天去趙大民的第四家分店想再獲取點信息。車子開到望京路上。亞楠看到路旁右側(cè)有兩個人正為刮車的事吵得不可開交。
“咱們這里的人太不會享受生活了?!敝苷褴幏鲋较虮P,鼻子輕輕皺了一下,“生活原本不是這個樣子,你看看這天,這路,還有路旁的梧桐樹,還有咱們的花生油,相信它們也會笑話咱們在無事生非,像一群似懂非懂的小孩?!?/p>
“隊長!”
“我說得沒錯吧亞楠,你贊成我的觀點?”
“沒聽明白?!眮嗛ξ鼗卮?。
“我說的是實情嘛,就拿趙大民的事來說,要不是他自己想不開,怎么能這樣做,結(jié)果導致咱們?nèi)h的人為他寢食難安、胡猜亂想的。不說了,咱們到了?!?/p>
經(jīng)理小李在門口等著,把兩人讓進辦公室后,周振軒說:“李經(jīng)理,把你們這里的女服務(wù)員再召集一下,我看看,順便問她們幾個問題?!?/p>
亞楠看著周振軒,小李也看著周振軒。周振軒擺了下手,“去吧李經(jīng)理,十分鐘后咱們在這里見面,我在這里等著。”
亞楠想要說什么,周振軒努了下嘴,示意她別說話。待小李猶猶豫豫走后,亞楠憋不住了,問周振軒:“隊長。我不明白。咱們不是問過了嗎?”
“一會兒你就明白了,要知道,人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天性,尤其是男人。”
“這和趙大民的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太有關(guān)系了,從明天開始,也要對那三家分店做同樣的調(diào)查?!?/p>
亞楠覺得周振軒像在開玩笑——和他共事三年了,盡管他都快五十,有時覺得他像個十五歲的純真少年,周振軒擺弄著他的一次性打火機,臉上掛上一種喜氣洋洋卻有一點心事重重的表情,另一只手則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已經(jīng)起了棉球球的沙發(fā)扶手。
“隊長,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亞楠挨著周振軒坐下,“先給我透兩下行不行?”
“很明顯趙大民不是被人綁架了,而是失蹤了,或者像初戀的姑娘一樣,和心愛的男孩私奔了。”
亞楠哈哈笑著手捂著肚子,小腿亂踢著,突然又仰在沙發(fā)上,把胳膊伸出來,像在空中抓著什么。
“隊長,你太搞笑了,是不是看我失戀了你才這么說的,你要真這么想,我可不理你了。我說的是真的?!?/p>
“坐好,她們來了?!敝苷褴幷f。
一共進來十二位,經(jīng)理小李跟在后邊,周振軒讓他回避一下,小李點點頭出去了??吹贸鏊齻兌己芫o張,胳膊一會兒放下,一會兒抬起,眼睛垂垂著。
“可以放松些,”周振軒說著話看看亞楠,亞楠點了點頭,“我就是想問大家?guī)讉€問題,關(guān)于趙大民的事大家都很清楚了,我想說的是,你們其中,誰和他單獨吃過飯?”
服務(wù)員們都把頭低到了裙子上。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哪怕說過一句在你們看來,不是多起眼的話,或許對我能有點幫助?!?/p>
一名服務(wù)員咳嗽一聲,周振軒看了看她。
“哪位有過?”
“敏麗你不是有過嗎?”咳嗽過的服務(wù)員瞟了一眼旁邊。
“我沒有,沒有……”
“沒關(guān)系,”周振軒笑容可掬地看著那名服務(wù)員,手輕柔地揮了一下,“說說無妨,趙大民哪天因為什么和你一塊兒吃的飯,他約的你?還是他那天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好?或者心情一般?哪一天?”
“趙總那天,沒約我,是我們趕巧碰上的……半個月前。”
“在哪里?”
“西苑飯店。我?guī)е⒆觿傔M去,正巧趙總一個人,就把我們娘倆喊一塊兒吃的?!?/p>
周振軒點上煙,邊聽邊點頭。亞楠噘著嘴記錄,不時看看周振軒。
“他那天心情怎么樣?”
“心情……挺好的?!?/p>
“哦。這么說,你和他是第一次單獨吃飯?”
“當時還有我兒子?!?/p>
“他多大了,你兒子?”
“六歲?!?/p>
“好了。咱們走吧亞楠。謝謝你,也謝謝大家?!?/p>
亞楠跟在周振軒后面往外走,嘴里嘟嘟囔囔的,嫌他問得這么少就完事了,有點不疼不癢的感覺;還說他凈問這些不切入正題的問題,例如你可以問問,你們吃完飯有沒有繼續(xù)喝咖啡呀?或者又去哪里坐了?去唱歌蹦迪了嗎?
“怎么問得這么快呀隊長?”亞楠坐進車里又問周振軒,滿臉的疑問。
“這樣正正好。咱們?nèi)ハ乱患曳值??!敝苷褴幮呛堑鼗卮稹?/p>
夜里下了一場雨,路面濕漉漉的,梧桐樹葉撒了一地,清潔工忙著用鐵鉗子夾。周振軒進了辦公大樓,亞楠看見了,把他拽到一旁,“隊長,局長要見你,你可得小心點,老人家發(fā)火了?!眮嗛f完,意味深長地沖周振軒點了點頭。
到了三樓,局長的門掩著的,周振軒輕推一下進來。
“怎么樣了老周?”局長陰著臉問他,“趙大民的案子。”
“我們正理著,目前……”
“你可得抓緊點,昨天縣長還問我了。對了……早上聽亞楠說,你們挨個問了那些女服務(wù)員?我看還是算了吧。那條路行不通的,憑感覺還是像綁架,要不你們再去問問他老婆,平日里結(jié)下什么仇人了嘛?!?/p>
周振軒呵呵笑。遞給局長一棵煙,自己也點上,抽了一口,藍色的煙圈像一個個奇怪的螺旋往上升騰著,飄浮在周振軒的頭頂上。
“行,知道了局長,我去忙了?!敝苷褴幷酒鹕碚f。
“抓緊點?!?/p>
周振軒回到辦公室,亞楠笑嘻嘻地跟進來。
“局長怎么說的?”亞楠伸過頭問,“催了嗎?”
周振軒點點頭,拿起記錄本看。亞楠闈著周振軒的辦公桌轉(zhuǎn)圈,突然站住,“隊長,我怎么看都像綁架,要不咱們再去找劉金花問問?局長也這么說的?!?/p>
“等我看完這個?!?/p>
外面又開始下雨了。雨點不大不小的,砸在遮陽罩上像炒豆子的聲音,樹葉嘩啦嘩啦地脆響,地面剛滲下的雨水又積了一汪一汪的。周振軒過去把窗戶關(guān)上,這會兒亞楠已經(jīng)回到自己辦公室。周振軒一個人望著窗外愣起神,他在琢磨這個案子,雖說他沒見過趙大民本人,可趙大民的餐廳還是大名鼎鼎,縣城就這么大,能有趙大民的“喜來旺”這么紅火的找不出兩家。他記得。十年前,大多數(shù)的能人都去搞花生油加工,要么就去收購花生,或者去承包土地種花生,凡是和花生油沾邊的行業(yè),人多得都擠破了頭。就在大家光盯著花生油時,趙大民卻走了僻靜道,干起了餐飲,一干還干成了排頭兵。這點對于一個成功人士來說,要是再去一意孤行、和人私奔或者離家出去,怎么說也說不過去——局長和同事們分析的是綁架案,可一周了也沒接到綁匪的一個電話,這也是讓周振軒上下糾結(jié)的地方。
直到現(xiàn)在,周振軒也不認同局里公認的這個案子是綁架案,他想著,男人最不理智的時候就是瘋狂愛上一個女人。他之所以去找那些服務(wù)員調(diào)查,就是想從某個服務(wù)員那里聽到一點蛛絲馬跡或者一段風花雪月的事,也能讓他捕捉到一點線索??傻筋^來,丁星子的信息也沒得到。不免讓他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
就在周振軒陷入沉思的這個當口,趙大民的老婆劉金花正和一個男人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男人叫杜達成,平日和劉金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之前劉金花很注意,兩人也曾斷過,后來兩人像是心照不宣地換了策略,就是偶爾見見,要么打打電話,發(fā)發(fā)短信之類的,說不上感情多深,但內(nèi)心里還是保留著那種感情?,F(xiàn)在趙大民突然不見了,杜達成自然成了劉金花的暖心寶——礙于前幾天瞀察進出劉金花家頻繁,杜達成很收斂,現(xiàn)在一周過去了,杜達成開始有恃無恐,進入隨便得多,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早被周振軒安排監(jiān)視的警員發(fā)現(xiàn)。
監(jiān)視的警員接著把電話打過來,周振軒接完,想了想,又安排兩人專門盯著杜達成。亞楠也覺得像有事,問周振軒:“不會是杜達成找人把趙大民綁架的吧?”
“現(xiàn)在下結(jié)論有點早。他這一周進趙大民家三次了吧?”
“三次?!眮嗛c點頭說。
這會子,杜達成和劉金花已經(jīng)做完愛,劉金花去沖了澡,杜達成躺床上抽煙,煙沒抽完,劉金花光著身子出來了。杜達成托著她的乳房親兩下,劉金花沒興奮,把他的臉推開,仰面躺在床上,杜達成看了眼劉金花,感覺劉金花的愁云又泛上了額頭,忙俯身抱了抱她。
“你先回去吧,”劉金花拍拍他的后背,面無表情地說,眼睛直視著白花花圖案的吸頂燈,“達成,我現(xiàn)在想一個人待會兒了。”
“怎么了?”
劉金花搖搖頭,依舊盯著上面的吸頂燈。
多年來的熟悉,杜達成很了解劉金花,知趣走了。劉金花起來,穿衣打扮,準備回娘家一趟。就在她臨出門時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當然,門口監(jiān)視的警察也聽見了。
“咱們走了,剛打來電話,那邊有情況?!敝苷褴幷泻糁鴣嗛?。
兩人戴上對講麥克,把手槍檢查一下'放回槍套。
現(xiàn)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車流如梭,濕漉漉的地面已經(jīng)干了,梧桐樹又散發(fā)出精神抖擻的勁頭搖晃起樹葉,間或,五六只布谷鳥從樹梢上掠過,留下一團驚艷的陰影。此時的亞楠看著車窗外的街景,臉上洋溢著一種自豪的、勝利的表情。她為自己能判斷出這是綁架案,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一種表情。而周振軒卻眉頭鎖著,兩道如墨汁蘸過的眉毛仿佛長在一起。亞楠轉(zhuǎn)回頭,從側(cè)面看著周振軒高隆的鼻子,像生氣似的愈發(fā)挺拔。心里有了動情之感,真想使勁給他按下去。
接應(yīng)他倆的小張帶著兩名警察從門口的車里閃出來。
“隊長,說是十二點半在勝利廣場的第三個電話亭再等電話?!毙埌褎倮麖V場的簡易畫圖遞給周振軒。
“劉金花呢?”周振軒問他。
“在家里,我已經(jīng)讓小王進去準備了?!?/p>
周振軒進了劉金花家,馬上問她,對方還說了什么,要多少錢贖金等等。劉金花驚慌失措、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表情回答他。這會兒,小王已經(jīng)給劉金花戴好隱蔽麥克風,手提箱里也安了追蹤器。大家準備好,上了車,把劉金花送到離勝利廣場五百米遠的地方,一行人下了車。先讓劉金花去電話亭等電話。同時周振軒也做了部署,讓小王和亞楠扮成一對戀人、小張和一名警察裝成路人(悄悄保護和監(jiān)視劉金花)。周振軒領(lǐng)著兩名便衣在后面接應(yīng),另外又安排兩名便衣開車跟在后面。
明知有警察暗中保護,劉金花站在電話亭里還是戰(zhàn)戰(zhàn)嗦嗦的,仿佛有萬箭向她射來,等了一會兒,電話突然響了,對方告訴她去旁邊的“海社”超市,把包存上,開箱字條放在超市門口紅色踏板車的踏板墊子下。劉金花小聲給周振軒匯報,周振軒讓她依著對方。劉金花左右顧看著去了超市,周振軒讓小王和亞楠跟進去,其他人在超市門口隱蔽,準備抓捕。
周三早上開碰頭會,局長又把趙大民的案子提上來。
刑警小王說:“局長,經(jīng)審訊。昨天抓的那個人確實是個無賴,他因為聽說趙大民的事,故意敲詐的劉金花,我們把他扣起來了。”
局長一臉不悅。把煙抽得吧吧響。周振軒也不說話,亞楠趕緊低下頭。
“忙活了一個多星期就抓了個小無賴,”局長突然拍了桌子,他的話猶如一根鋼釘扎進周振軒的胳膊里?!澳銈冋f說。那頭縣長急得上房罵娘,咱們就搞成了這樣,怎么辦?路子怎么走?你們都給我放個屁!”
憑著二十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從一開始周振軒就不認為這是綁架案,可全局上上下下都這么說,周振軒也沒故意往上頂多少,還是按著自己的路子走,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小無賴,把事情攪成這樣。周振軒既不為自己的判斷沾沾自喜。同時又覺得事情變得更詭秘了,而自己一時還拿不出好法,這也是讓周振軒心急如焚的地方。
局長發(fā)完火,散了會,把周振軒留下。
“給我說說,”局長遞給周振軒一支煙?!澳愕降自趺聪氲?”
周振軒說:“按人的本性來說,綁匪會第一時間通知劉金花拿贖金,而這次……恰恰相反,對方很沉住氣,從這點我就判斷,這不是一般的那種綁架案,或者另有其他,例如趙大民失蹤,或者別的什么。”
局長哈哈笑了,聲音洪亮地在屋子里亂轉(zhuǎn),“不可能,不可能老周,趙大民現(xiàn)在要什么有什么,也有名有分的,不會離家出走的,哈哈哈……絕對不可能。”
周振軒沒再和局長繼續(xù)抬杠,回了自己辦公室。亞楠看見周振軒回來,進房間就沖周振軒豎大拇指、小王也跟進來。
“好了好了,”周振軒嚴肅地說,“都去忙吧。小王,別忘了繼續(xù)監(jiān)聽劉金花家,還有那個杜達成?!?/p>
兩人點頭出去,周振軒也出了辦公樓。
中午周振軒不想吃食堂了,他突然想去路邊攤喝碗餛飩。出了大門往右拐,走五十米就是一條小吃街,街上的熱氣、蒸汽騰騰著,小商小販吆喝著,電動車的鈴聲膏U車聲不絕于耳,頭頂上花生油的香味飄滿了整個縣城,當然也灌滿了這條小吃街,周振軒快走到小街的中段時,看見杜達成正在路邊買“老雞湯”包子,周振軒停住步,看看,繼續(xù)走,他想著杜達成也不認識自己,自己更應(yīng)該放松才行。到了杜達成身前時,他看見自己的警員正在監(jiān)視杜達成,周振軒點點頭,信步邁了過去。杜達成離開后,周振軒就接到警員電話,說杜達成騎著電動車去了劉金花家。
周振軒邊走邊哦哦應(yīng)著,又叮囑他們繼續(xù)監(jiān)視。走到“王老七”餛飩鋪,周振軒要了碗豬肉餛飩。而這個時候的杜達成已經(jīng)到了劉金花家,他把包子遞給劉金花,劉金花沒吱聲。心事重重地吃著,杜達成則看著劉金花吃。
“想給你說一事金花,你應(yīng)該去查查帳了?”杜達成突然開口。眼睛并沒看劉金花,而是瞭望著紗窗上那只欲飛進房間、急得團團轉(zhuǎn)的小蜜蜂。
劉金花懶洋洋地說:“那些經(jīng)理做得很好,我不想過問,等趙大民回來再說吧?!?/p>
“他要不回來呢?”
“你胡說什么!”
杜達成撒嬌似的抱住劉金花:“什么事情都很難意料,你想想金花,趙大民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被人綁了,就是自己走的。要說他被人綁了,這個不怨他,要是他自己主動走的,丟下家業(yè),拋下你和孩子,這怎么解釋?他心里還有沒有你?可我是愛你的,一直就愛著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金花?我對你的那份情始終如一,我就想著……想和你商量一下,要不……咱倆把那些飯店接過來吧,咱們再做大做強……”
“你不是,不在乎我有沒有錢嗎?”劉金花扭頭問他,眼睛無精打采的。
“是不在乎,可現(xiàn)在不是出現(xiàn)特殊情況了嘛。我就想著讓你接手,我做你的顧問,一把手還是你,咱倆齊心合力把飯店經(jīng)營好,把飯店做大?!?/p>
劉金花搖起頭,表情木木的,其實內(nèi)心深處早已沸騰開,她覺得杜達成說的不是沒點道理,起碼趙大民突然消失,尤其是他主動離開,簡直是自己的奇恥大辱——哪怕戀一點家或者孩子,他怎么能那樣做!——要是被綁架了就是另外一說,可現(xiàn)實哪像綁架?那個小無賴的出現(xiàn)讓劉金花覺得這更像是一場鬧劇,說不定主角就是該死的趙大民,他在幕后導演著,然后指使小無賴打電話,他在幕后偷笑著,讓自己洋相百出??梢鞘虑檎嫦駝e人議論的,趙大民可能跟人私奔了,她更不理解,難道愛情比家庭、財產(chǎn)、身份還重要?除非是個傻子??哨w大民不是傻子,自己和他生活了近二十年。他凡事都會前后左右想三遍再做。難道這點他沒考慮到?這可是一份在縣城多大、多讓人眼紅的產(chǎn)業(yè),他怎么能說扔就扔了?到底什么人把他吸引成這樣了?該死的趙大民,你死外面算了!
周振軒吃完飯,回到辦公室,電話來了,自己的手下說劉金花和杜達成一塊兒去了飯店。周振軒授意跟蹤的警員,他倆走后調(diào)查一下飯店。這時亞楠進來了,咂著舌頭,給周振軒說局長又發(fā)火了,剛從縣長那里回來。周振軒沒說話,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趙大民怎么說也是縣里名人,頭上光環(huán)也不少,可事出了八九天了,不光讓局里上火,縣里也覺得這是奇恥大辱,可以說。局長每次從上頭開會回來,臉拉得都快到肚子上了。周振軒又把趙大民的事細細濾起來,亞楠看著周振軒如墨汁蘸過的眉毛連在一起,悄悄出了房間。
下午三點,警員打來電話。把調(diào)查的情況匯報一下:中午劉金花和杜達成挨個去了四家分店,給經(jīng)理們、廚師長們開會,說是賬目她要全部過目,人員也全歸她調(diào)遣,其中第一家的經(jīng)理和劉金花頂嘴,讓劉金花當場辭退了。經(jīng)理則是趙大民的外甥。周振軒聽完,覺得事情變得更復雜了。貌似劉金花已經(jīng)沉不住氣,想把大權(quán)掌在自己手里。難道她知道趙大民回不來了?還是她聽到了什么風吹草動?周振軒不放心這事,把亞楠叫來。說一塊兒去劉金花家。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城市上空依舊飄浮著花生油的香味,有些膩膩的、黏黏的、稠稠的,仿佛整個人泡在了蜂蜜缸里。布谷鳥三三兩兩飛向郊區(qū)的油廠。梧桐樹伸展著顫巍巍的枝條,繼續(xù)和夏日的微風招著手,人們漸漸對趙大民的事議論得少了。仿佛在這城里,趙大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只是一個過客,和風中的塵土一樣,已經(jīng)刮得無影無蹤了。周振軒心情沮喪地到了單位,昨天的問詢并沒讓他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相反倒是把他的心攪得如醉酒后的感覺一樣,除了反胃就是反胃——劉金花的做法不對也不是很錯。畢竟男人不在。女人想擔起來,只是有了杜達成的參與,才讓周振軒猶如生吞了菜梗。感覺很不舒服。
開完碰頭會,局長又把周振軒留下來。
“老周,咱們是不是該把賞金往上提提了?”局長的厚嘴唇說著。讓周振軒聯(lián)想到了胖頭鰱魚的大嘴,也是這樣一張一合的,“對能提供真實、可靠信息的舉報人,獎金由兩萬元提到三萬元?!?/p>
周振軒看看局長,苦笑一下。
“對了,劉金花那邊怎么樣了?”
“她正忙著接手飯店,現(xiàn)在還沒看出有什么異常?!?/p>
局長哦了一聲,靠在了椅子上。
待周振軒從局長室出來。走到樓梯口時,亞楠喊住他,說是小張監(jiān)聽到了電話,劉金花和杜達成吵起來了。周振軒三步并作兩步回到辦公室,讓小張把錄音重放一遍。
“看來他倆為利益分配吵起來了,”周振軒聽完錄音說?!岸胚_成想管理財務(wù),劉金花也想管理,都想把原來的那個財務(wù)員踢掉?!?/p>
“以前那個財務(wù)員是什么人?”周振軒緊接著問亞楠。
“是趙大民的小妹妹?!?/p>
“這就不難理解了……看來,金錢的魅力已經(jīng)超越他倆的羅曼蒂克了……”
“隊長!”亞楠突然哈哈笑起來,腰向前彎成了九十度,像鞠躬的樣子,“都說有儒商、雅士,俺們的隊長就是真正的刑警,給你敬禮了隊長!”
亞楠說完笑嘻嘻地出去,周振軒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去吃午飯。
搞通訊的小王火急火燎跑來,“隊長,舉報人來了,說是看見了趙大民?!?/p>
小王的喊聲猶如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老鼠叫,立刻招來了亞楠和三名警察,幾個人一塊兒去了接待室。亞楠好像從哪見過這個人,一時想不起來。就沖周振軒耳語幾聲,周振軒點點頭。小王問那人,哪一天見的趙大民?在哪見的?趙大民當時穿的什么衣服?他和什么人在一起?那人吞吞吐吐、左顧右盼說著,聽得周振軒的眉頭皺了起來。
“簡直就是胡說八道!”把那人打發(fā)走,周振軒罵起來,“他說是昨天見的,和個漂亮女孩,在火車站,撒謊都不會撒。”
亞楠突然想起來了,說是那人在火車站賣茶葉蛋,曾經(jīng)倒過車票,被拘留過,自己以前是那里的片警。
“這種人想錢,真是想瘋了?!毙⊥跽f。
周振軒則陷入了沉思,他又在想趙大民這個人,這看似美好的生活他卻熟視無睹,而他自己打拼下來的事業(yè)也能隨手就扔掉。想想,他要不是個超凡脫俗之人就是個腦子進水的人,周振軒突然有種很想認識趙大民的念頭??梢哉f,他的做法已經(jīng)凌駕于小城所有人的做法——一種近似殘酷卻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做法,相比自己和大多數(shù)人,他趙大民怎么能做到?莫非他遁人了佛門或者和高更一樣,拋棄所有。愿意去小島上畫畫?現(xiàn)在的趙大民就像謎做成的繩,把周振軒纏了一圈又一圈,乃至想到趙大民時同振軒有種新奇和震顫沁入了心扉。
接下來兩天,瞀局又接待了三位舉報人,和那個賣茶葉蛋說得差不多,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最后把局長都聽泄氣了。那天局長見到周振軒,苦笑著說:“他奶奶的,看來這招沒起到什么作用呀?!?/p>
周振軒卻不這么看,他覺得這未必是壞事——縣城的人們又重燃了對趙大民失蹤的熱情,他相信。只有馬群跑動起來,才能看出哪頭是良駒。另外,這兩天他又經(jīng)常去小吃街吃飯了,那里熱熱鬧鬧、店鋪林立、南來北往的,周振軒想在這種熱鬧中不經(jīng)意間捕獲一點有用的線索。亞楠看他這樣,也陪他出來吃,小王也要陪他問振軒覺得這樣人多招風,就把他倆攆回去。昨天周振軒真聽到一種說法,不過這說法在周振軒看來。連丁點的譜都沒有,不過街上的人都這么竊竊瘋傳,仿佛自己要不點頭附和,自己就是個大傻瓜,街上人說:趙大民是國外敵對勢力安插在咱們縣的間諜,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被國外勢力接走了。周振軒聽后,回來給亞楠他們說,弄得滿科室的人哄堂大笑——都說縣城的人想象力真他媽的豐富,連這個也敢想。說歸說,笑歸笑,笑過之后,周振軒的臉上又爬滿了愁云——雖說局長讓他把這個案子先放一放,處理其他案子,可趙大民這三個字始終烙在他心口,那個像謎做成的繩子卻把他纏繞得更緊了。
劉金花這段時間過得很神氣,每天就到四家餐廳轉(zhuǎn)一圈,指指點點、吆五喝六的。杜達成也跟在后面。其實劉金花一天也沒經(jīng)營過餐廳,當初趙大民也不讓她參與,說你只管照顧好家,看好孩子就行。劉金花內(nèi)心里也愿意趙大民這樣安排,不愁吃不愁穿,還有車開,很知足做起全職太太?,F(xiàn)在,自從管理起餐廳以來,雖說累點操心點,可這種管理人的快感還是讓她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同時,杜達成也更加有恃無恐地出入劉金花家,因為監(jiān)視他們的警察撤走了。
劉金花越是這樣,店員越反感,在為趙大民可惜的同時,也在罵劉金花不要臉——明知自己的男人下落不明。竟公開和杜達成搞成這樣。甚至有的店員氣不過,主動辭職的。當然這些傳聞周振軒也聽到了——他在小吃街吃飯時傳聞已經(jīng)刮進他耳朵里。有時他也和亞楠、小王、小張?zhí)接戇@個問題,他們幾個的反應(yīng)差不多。一面譴責劉金花,又覺得趙大民失蹤得太詭秘。事情過去半個月了,他的一點音訊也沒有,仿佛這個人憑空就從縣城蒸發(fā)了。
劉金花神氣了沒一個星期,一場車禍差點要了她的命,一輛摩托車趁著夜色把劉金花撞了個四腳朝天,就在劉金花剛下汽車,準備上樓的時候。劉金花被鄰居送進醫(yī)院,大夫說是四五節(jié)腰椎骨折,腳踝也骨折。周振軒聽說后,派亞楠去醫(yī)院了解一下。他還把劉金花被撞的事和趙大民失蹤案擱一塊兒想了想,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亞楠回來說,劉金花撞得不輕,躺床上不能動,她說天黑看不清車牌號,那人戴著頭盔,撞完她直接就開走了?,F(xiàn)在交警正在處理這事,周振軒也不便于過多插手,就把這事放了放。
沒幾天,縣城的人開始謠傳,說撞劉金花的人肯定是趙大民的外甥,因為劉金花和他有過節(jié),前段時間把他的餐廳經(jīng)理擼了,因此懷恨在心。也有人說,撞劉金花的有可能是杜達成指使的人,他想“篡權(quán)”,把財務(wù)大權(quán)攬過來。(趙大民的小妹妹已經(jīng)被劉金花調(diào)離崗位。)周振軒想著,事情怎么越來越亂了,一個趙大民就把整個警局攪得上下無光,現(xiàn)在劉金花又出事了,不知道往下還會出什么事,就把自己的憂慮給局長匯報了,想把劉金花的案子接過來。局長不是很同意,“老周,這只是一般的交通肇事案,咱們刑警隊接手不太合適,先等等再說?!?/p>
“我恐怕真像別人議論的那樣,是蓄意所為?!?/p>
“不會?!本珠L的厚嘴唇一張一合,讓周振軒又聯(lián)想到了胖頭鰱魚,“你沒看到咱們縣的小青年騎摩托車和開坦克車似的,都他娘的一個個橫沖贏撞??赡芮珊习伞!?/p>
周振軒滿臉寫滿了失望回到自己辦公室,亞楠和小張從外面辦案回來,說是白塔鎮(zhèn)的王勝逃跑了,已經(jīng)發(fā)了通緝令。
“就是那個煤販子,雇人行兇的那個?!眮嗛粗苷褴幮牟辉谘?,插了一句。
“我知道?!敝苷褴廃c點頭。
在過去的半個月里,趙大民的案子讓周振軒陷進去太深,他一直想不明白趙大民這個人,但又控制不住緊著想,尤其是他毫無征兆地離開——當時曾問過劉金花,兩人那段時間關(guān)系很融洽,除偶爾拌嘴外,沒有發(fā)生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劉金花卻說得更直接,說兩人那天晚上還抱一塊兒親熱,第二天醒來趙大民就不見了。有時周振軒覺得自己出現(xiàn)錯覺了,仿佛趙大民不是這個縣城的人,身邊也沒發(fā)生這樣的事——可劉金花是實實在在存在的,確實也發(fā)生了,還有一個杜達成,還有那些餐廳、街頭議論的路人、自己全局的人——在周振軒干刑警這二十年來,本縣還是頭一回發(fā)生這么離奇、卻帶有一點羅曼蒂克味道的事。周振軒認為,不是趙大民瘋了就是自己太淺薄,這個面紗始終揭不開,像迷霧一樣越下越大。
連著三天,周振軒都無精打采的,全局的人都看出來,包括老局長,在一個細雨淅瀝的下午,局長把周振軒堵在樓梯口,安慰他:“老周,想開些,這種失蹤案不是那么快就能結(jié)案的,想想那些被拐賣的兒童和婦女,有的十年八年才能破案,咱們這才幾天。”
周振軒搖著頭走了。
亞楠打著傘跟在后面,局長安排的,怕周振軒心煩再去喝悶酒。周振軒走幾步,看見亞楠,笑笑,招手讓亞楠跟上來。周振軒也不說話,兩人并排走著,周振軒出神地看著前方的梧桐樹,它們依舊伸著顫巍巍的枝條隨著雨天的微風搖擺著,布谷鳥三三兩兩從樹梢上掠過,造成一瞬間的驚艷陰影。街上車水馬龍,小販們盡情吆喝著,花生油的濃郁香味飄浮在城市的上空,兩人找了家小餐館坐下,老板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周振軒要了兩碗蔥香餛飩,一小盤涼拌豬頭肉。一盤醬花生。又要了一個小瓶泰普白干。亞楠沒說話,她想著周振軒的酒量這么大,這個二兩半小瓶的泰普白干等于給隊長熱熱身。雨一會兒停了,天空出現(xiàn)瓦片狀的浮云,被夕陽染成了紅彤色,像掛在天際的塊塊紅手絹。周振軒對著酒瓶喝著,偶爾瞭一眼街上的行人。亞楠則邊吃邊看著周振軒喝,一會兒周振軒的臉色變成了浮云般的紅彤色。
周振軒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沒動,亞楠拿過來,看看手機顯示。
“隊長,咱們該回去了,王勝被逮住了,”亞楠接完手機說,“局長讓您回去?!?/p>
販煤的王勝因為和人發(fā)生糾紛,雇人把另一個煤老板砍成重傷,逃到昆明,被昆明警方緝捕,就通知了泰普縣公安局,讓派人把王勝押回去受審。局里決定讓周振軒領(lǐng)著亞楠和小張過去。周振軒點頭同意,三個人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準備坐動車出發(fā)。
到了昆明,辦完交接手續(xù)?;貋頃r亞楠還在車站買了兩個竹子做的筆筒,說是一個給周振軒一個給局長。周振軒則很小心,為了防止萬一,把小張和王勝銬在了一起。坐在他和亞楠的對面。從一上車,亞楠就一直把玩著筆筒,不時把鼻子湊到筆筒跟前。聞聞竹子干燥略帶淡淡的清香味。周振軒閉著眼靠在靠背上,小張警覺地看著周圍。亞楠這會兒還在把玩著筆筒,目光嘹到了前面兩排的斜對過,突然尖叫一聲,把周振軒驚得手按在了槍套上。
“隊長,你看看那個人?!眮嗛种割澏吨f。
周振軒和小張順著亞楠的手指望過去,瞬間,周振軒呆住了——那個人不是趙大民嗎?照片看了無數(shù)遍,甚至夜里周振軒也夢到過趙大民,這怎么能認錯?何況亞楠和小張也認出來,周振軒的心里像有無數(shù)瓶的醬油、醋、辣椒油打翻了,啥滋味都有。隨即他示意他倆別說話,徑直走了過去。
“你是山東人吧?”周振軒挨他身旁坐下,笑呵呵地問,“聽著口音就像,我也是?!?/p>
“是嗎?這么巧,咱們是老鄉(xiāng)呢?!?/p>
“你叫趙大民……”
“哦,你認識我?”
一陣咔吧聲,周振軒很利落地就把趙大民銬上了,旁邊人驚叫著趔趄著身子,仿佛他正在逮一只如人高的狼狗。周振軒笑笑,擺著手,示意旁邊的人坐下。
“銬你不代表你有罪,”周振軒高聲說,“我是怕你再跑了。趙大民,我看你還跑嗎?知道我是誰嗎?泰普縣公安局的,你應(yīng)該明白什么意思了吧?過來亞楠,把他拽咱那邊去?!?/p>
亞楠一個箭步,把趙大民帶了過去。
“你可真厲害趙大民?!敝苷褴幾谒麑γ嬲f,“害得咱們?nèi)h的人都在找你……”
趙大民哈哈笑起來,“我是趙大民,怎么稱呼您?”
“他是我們刑警隊的大隊長。周振軒。”亞楠說。
“周隊長,實在是誤會,我只是出來玩玩,沒別的意思,也不是你們認為的失蹤,我現(xiàn)在,不瞞你們……突然變得喜歡秘密行事了。可能平時的生活太安于平靜的原因,就想出來走走,不帶任何證件和通訊工具,夜里睡在大山或者農(nóng)民家里,正好看看當?shù)氐拿谰?;同時還不想告訴任何人,我覺得要是告訴任何人,會索然無味,也缺少了新奇和新鮮感,就想到了這樣,正好也能看看自己的員工是怎樣繼續(xù)經(jīng)營餐廳的,周隊長……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行為荒唐透頂?”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