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先生是個怪人,認(rèn)識他的人都這么說。
早在二十年前,萊特先生同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孿生姐姐搬進了圣路易斯一條狹窄的街道里,那時候萊特先生還不叫萊特先生,他叫作威斯利,彼得,或者其他什么,同樣住在那條街道里的還有魚販子湯姆,賣報紙的賓利,以及落魄藝人喬治·維納森。
萊特先生的孿生姐姐,艾琳娜,是個滿臉雀斑的紅頭發(fā)的姑娘,萊特先生不喜歡她——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艾琳娜常常邊嚼綠豌豆邊背誦普希金的詩歌,這讓萊特先生感覺無法容忍。
“去吧,從我的眼前滾開,柔弱的西色拉島的……”捻起一顆綠豌豆,丟進嘴里,“皇后。你在哪里?對帝王的……”再次捻起一顆綠豌豆,大聲地,“驚雷。啊,你驕傲的自由的歌手。”
艾琳娜戴一副中世紀(jì)盛行的金絲框眼鏡,穿一條中世紀(jì)盛行的棕紅色落地長裙,光著腳,模仿貴婦人的姿態(tài),在他們落滿灰塵的小屋里走來走去。萊特先生一面洗碗一面偷眼望著她。
“綠豌豆和普希金都沒有錯,錯的是艾琳娜,她不該把現(xiàn)實和理想混為一談?!比R特先生自言自語道,“她這個樣子,真像一只從中世紀(jì)偷逃出來的火雞?!?/p>
萊特先生的父親,哈里先生,是個科學(xué)家,這并不奇怪,他這輩子惟一的理想就是當(dāng)個科學(xué)家。“世界上再沒有比科學(xué)家更偉大更神圣的職業(yè)了?!惫锵壬谒臍q那年就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說到哈里先生十四歲那年,那是美國經(jīng)濟動蕩和蕭條的一年——許多商店關(guān)了門。服裝間的人體模型堆放在垃圾桶旁邊的草皮上,人們?nèi)齼蓛?,坐在警察局門口抽煙。門里的警犬對著人們汪汪亂叫,廣場上的噴泉停了水,晚上七點以后也不再亮燈了。
明星球隊,那曾是哈里先生最喜歡的球隊,也是在那一年,明星球隊輸了自他們出道以來最重要的一場比賽,帕格先生,他是明星球隊的最強后衛(wèi),因為承受不住媒體的輪番轟炸。服毒自殺了。自那之后,明星球隊再也沒有在人們的視線中出現(xiàn)過。
得知帕格先生死亡消息的那晚,哈里先生抱著牛奶罐大哭了一場,他覺得他已經(jīng)走人了人生最悲慘的境地,什么也無法阻止他對世界喪失希望了。哈里先生抽抽噎噎地一個人喝光了一大杯白葡萄酒,那本來是他母親用來招待客人的。
那個時刻,哈里先生的家人對于哈里先生的絕望情緒一無所知,他們正圍坐在客廳里,收聽當(dāng)晚的廣播節(jié)目,哈里先生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廣播里正好放到科學(xué)家探索蟲洞的歷程,哈里先生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如果蟲洞真的存在的話。那么或許我可以提前把金石球隊的作戰(zhàn)計劃透露給明星球隊,也許他們不會相信,但也許會呢,不管怎么說,帕格先生可能不會死,明星球隊也就不會解散了。”
就是在那一天,哈里先生決定了要做一個科學(xué)家,一個只研究蟲洞的科學(xué)家。
萊特先生的母親,愛麗女士,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愛麗女士從來沒讀過書,比起讀書,她對打理農(nóng)場更有興趣,她甚至連歌德和托爾斯泰都無法區(qū)分,并且。她始終認(rèn)為福樓拜是個女人。
愛麗女士25歲那年認(rèn)識了哈里先生,她被他一番關(guān)于蟲洞的理論迷倒了,此后,愛麗女士心甘情愿地嫁給了哈里先生。
盡管愛麗女士沒讀過書,不會識字,但她卻能夠熟練地背出圣路易斯所有蔬菜市場里雞蛋和白蘿卜的價格,以及它們上下浮動的區(qū)域,她可以掌握烹烤牛排的火候,時間既不會太長也不會太短,她知道蛤蜊要配紅酒才好吃,有些時候也配蛋黃和土豆餅,她只相信自己種出來的南瓜,小時候她的父親給她講過灰姑娘的故事,從那以后她就覺得南瓜是頂會騙人的。
愛麗女士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廚房度過的——她系著一條天藍色的圍裙,后來那圍裙完全變成了灰色,她的皮膚很干,指甲里有股油煙味,但她總是樂呵呵的。她經(jīng)常這樣教育艾琳娜說,“艾琳娜,你要記住,好的廚藝是無價之寶。女人每學(xué)會做一道菜肴,就相當(dāng)于給自己添了一副首飾?!?/p>
萊特先生覺得,愛麗女士如果沒有這么早嫁人的話,她完全有希望成為一個享譽全球的美食家。
萊特先生那個時候還在學(xué)校讀書,那所紅色尖頂?shù)目雌饋頁u搖欲墜且經(jīng)常失竊的學(xué)校是屬天主教會管轄的,我記得它的全稱是圣福斯特·金·梅隆·保羅·斯?fàn)柼┛?,伯克利德萊省州立綜合學(xué)校,在這里我就簡稱它為圣福斯特。
從圣福斯特到萊特先生家需要步行穿過兩個街區(qū),出大門后左轉(zhuǎn),大約相隔50米,是大胡子的阿爾佛雷德先生的面包店——阿爾佛雷德先生是這一帶有名的酒鬼,然而他有副金子般的好心腸——他經(jīng)常邀請過路的小孩子到他店里享用烤好的甜面包和熱騰騰的牛奶,萊特先生當(dāng)然也在受邀的行列之中。圣路易斯的小孩子都親切地稱呼阿爾佛雷德先生為阿爾佛雷德老爹。
沿著阿爾佛雷德先生的面包店往前走,會經(jīng)過菲奧莉娜小姐的花店——菲奧莉娜小姐是個老處女。她今年50歲了。看起來又嚴(yán)厲又古板,萊特先生從不敢與她對視。
緊挨著菲奧莉娜小姐花店的是巴頓兄弟的雜貨鋪——巴頓兄弟是對雙胞胎,哥哥約翰尼·巴頓活潑好動,愛搞惡作劇,弟弟本杰明·巴頓生性木訥,沉默寡言,萊特先生常常混淆他們,假若拋開個性不談,僅從外貌來講的話,他們真可謂是一模一樣哩!
轉(zhuǎn)過巴頓兄弟雜貨鋪前面的大拐角,再走上一小段路,就可以隱約看到萊特先生家那條狹窄的街道了,艾琳娜站在街道口等著萊特先生,這個時候,艾琳娜通常會穿著她的棕紅色長裙,只是不戴金絲眼鏡,她神情專注地背誦著普希金。不時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綠豌豆。
“哦,瞧瞧你,可憐的小東西?!卑漳劝褯]有吃完的綠豌豆放回口袋里,細(xì)細(xì)地端詳了萊特先生一會兒,一本正經(jīng)地嘆了口氣,“要我說,學(xué)校真不適合你,親愛的,你的臉色白得像鬼一樣。”
萊特先生沒有理會艾琳娜,如果由著她這樣說下去,她可以說上一整天而沒有任何重復(fù)。萊特先生覺得,如果艾琳娜肯花些時間來打理她的古怪的紅頭發(fā)和肆意生長的雀斑的話,那么她早就可以進入她夢寐以求的上流社會了。
萊特先生一聲不響地爬上咯吱作響的樓梯,推開家門,愛麗女士像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似的微笑著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嗨,你們回來得真及時?!睈埯惻恳皇帜弥辛艘话氲暮}卜,一手拉過萊特先生,在他的臉頰上快活地吻了一下,“我烤了芒果和魚子醬的小餡餅,你們想不想嘗一下?我敢擔(dān)保,味道一定好極了?!?/p>
“哦,媽媽,我討厭魚子醬,這你是知道的?!卑漳劝櫫税櫭碱^。
“我當(dāng)然知道,親愛的,但是書上說那對你們的身體有好處,你應(yīng)該嘗試一下,艾琳?!睈埯惻繙睾偷匕驯P子遞到艾琳娜的手里。
“可是,媽媽……”艾琳娜還想說些什么,一陣突如其來的爆炸聲打斷了她,聲音是從哈里先生實驗室的方向傳出來的。
“你還好嗎,爸爸?”艾琳娜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
哈里先生很快打開了門,他一臉沮喪,這是顯而易見的,他的頭發(fā)被燒焦了,上衣胸前的位置也被燒出了一個大洞,他只穿了一只襪子,褲腿一長一短,不得不說,他看起來真是滑稽極了。
“哦,爸爸?!卑漳热滩蛔⌒α?。
“哦,艾琳,我知道,我現(xiàn)在看起來,糟透了,出了一點意外,我本來可以成功的?!惫锵壬柫寺柤纾拔也钜稽c就成功了,不管怎么說,我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做了。”
“是的,爸爸,不過你該先去洗洗臉。”艾琳娜不得不打斷哈里先生。
“用不了多久,大概再有一個月?艾琳,你知道的,我就快成功了。”哈里先生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甚至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足球,雖然他討厭除明星球隊以外的所有球隊,但是這一次,他并沒有說出來。
吃晚飯時,哈里先生告訴萊特先生,他很快就可以看到真正的球隊是什么樣子了。哈里先生邊說邊接過愛麗女士遞過來的面包和煎蛋,一口氣吃光。末了還喝了一大碗濃湯。
萊特先生在學(xué)校里并不引人注目,他的成績不好不壞,從不做違反紀(jì)律的事,在大多數(shù)老師和同學(xué)的眼中,萊特先生是一個少言寡語,臉色蒼白,總是穿著大一號制服的普通的孩子。
然而,萊特先生的班主任——瑪麗小姐卻并不這么看。
瑪麗小姐是一個狂熱的完美主義者,她對她班上每一個學(xué)生的背景都了如指掌?!皠P莉的媽媽是個寡婦,西恩的爸爸是個建筑工人。皮特有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妹妹,至于哈里……”說到萊特先生,瑪麗小姐的聲調(diào)抬高了,“哈里一家子都是些個怪胎!”
“一個做夢都想當(dāng)科學(xué)家的爸爸,一個除了做飯一無所知的媽媽,還有一個嫁不出去的神經(jīng)兮兮的姐姐,一家子都沒有一個正常人,哈里那孩子,早晚會跟他的家人一樣!”瑪麗小姐始終堅持著她的觀點,因此她從未對萊特先生露出哪怕一絲笑容。
直到有一次——萊特先生后來也常?;貞浧疬@件事情,那天,萊特先生在他交上去的作業(yè)中犯了一個低級錯誤,那幾乎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都可能犯下的錯誤,然而,就因為它發(fā)生在萊特先生身上,瑪麗小姐立刻覺得它加倍地愚不可及了!
吃午餐時,瑪麗小姐走到了萊特先生的旁邊,在她的注視下,萊特先生緩緩地打開了愛麗女士為他準(zhǔn)備的便當(dāng)——
“哦,哈里,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說,這種奶酪和柿子醬的搭配真令人惡心?!爆旣愋〗阌盟募t指甲戳了戳萊特先生的飯盒,“你媽媽,請原諒我的這種說法,真是個品位獨特的女人?;蛟S,你想嘗嘗我的午餐么?”
萊特先生僵硬地?fù)u了搖頭,“謝謝你,瑪麗小姐?!?/p>
許多人都笑了,瑪麗小姐也笑了起來,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萊特先生的肩膀,“哈里,如果有什么需要,隨時歡迎你來找我?!爆旣愋〗阋慌ひ慌さ刈哌h(yuǎn)了。
在這之后很久,萊特先生都沒有同瑪麗小姐講過話,他總是有意地躲著瑪麗小姐。
然而瑪麗小姐還是再一次地找到了萊特先生,這一次,瑪麗小姐的態(tài)度嚴(yán)肅了許多,“哈里,我必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辈恢朗遣皇侨R特先生的錯覺,瑪麗小姐的眼中似乎含著淚,“哈里,你知道的,你必須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相當(dāng)壞的消息,我猜你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是的,你爸爸最近學(xué)會了開車,他知道你喜歡車,他想給你個驚喜,今天,他向朋友借了一輛轎車,是你最喜歡的那種式樣。是的,一輛黑色的轎車,他載著你媽媽和你姐姐,準(zhǔn)備來學(xué)校接你,一切都很好,很順利,但是,就在旁邊那個街區(qū),出了一場,一場嚴(yán)重的車禍,非常嚴(yán)重,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災(zāi)難,是的,好孩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萊特先生搖了搖頭,“不?,旣愋〗悖蚁胛也幻靼啄愕囊馑??!?/p>
瑪麗小姐深吸了口氣,“哈里,你爸爸,媽媽,還有姐姐,都死了?!?/p>
萊特先生呆住了,他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么,忽然,他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當(dāng)著瑪麗小姐的面,萊特先生開始嘔吐,他覺得早上愛麗女士給他吃的奶油蛋糕卡在了喉嚨,那種感覺真難受,他把手伸進嘴里,拼命地想把蛋糕摳出來,他覺得滿嘴都是奶油味,那味道,真的像瑪麗小姐說的一樣,惡心極了。
自那之后。萊特先生就變成了一個怪人,瑪麗小姐覺得是那塊奶油蛋糕害了他,萊特先生不再像過去那樣寡言少語了,恰恰相反,他現(xiàn)在似乎和誰都能聊上幾句,有一天,當(dāng)瑪麗小姐問到班里同學(xué)長大后想做些什么的時候,萊特先生用異常響亮的聲音回答說——
“我想當(dāng)一個船長。總有一天,我會擁有一艘巨大的輪船?!?/p>
瑪麗小姐被嚇壞了。她覺得她的預(yù)感沒錯,萊特先生終于還是變得和他那些愚蠢又短命的家庭成員一個樣了。
“可是,哈里。”瑪麗小姐竭力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買輪船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得多哦,你到哪里去弄這些錢呢?”
“我不知道。”萊特先生想了想,誠實地回答說,“不過??倳修k法的?!?/p>
沒過多久,萊特先生就再次向瑪麗小姐表明了他的決心——他在脖子上掛了一個棕色的大海螺,那個海螺的紋路很特別,螺身有些綠色的花紋,螺尖有顆淡紅的琥珀,就連瑪麗小姐也不得不承認(rèn),那真是一個漂亮的海螺。
“哈里,這是你從海邊撿來的么?”
“不是。這是我從垃圾堆撿來的?!?/p>
瑪麗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幾乎是尖叫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居然把垃圾堆撿來的破爛兒戴在身上。你瘋了么,哈里?”
“但是你也覺得它很漂亮,不是么,瑪麗小姐。”萊特先生一臉困惑。
瑪麗小姐決定不再理睬萊特先生,她覺得他和摩登大街上那個瘋瘋癲癲的小乞丐沒什么兩樣,不過是比小乞丐干凈些罷了,然而也干凈不到哪去。
萊特先生畢業(yè)后,去了阿爾佛雷德先生的面包店,他早就想這樣做了。那時,阿爾佛雷德先生的視力已經(jīng)不太好了,他認(rèn)出了萊特先生,顯得非常高興。
“小家伙,哦,不,現(xiàn)在該叫你年輕人了,你想要一塊甜面包么,或許,再來一杯香檳酒?”
“我很樂意,阿爾佛雷德老爹。”
阿爾佛雷德先生樂呵呵地搓了搓他那雙粗糙的大手,轉(zhuǎn)身進了柜臺。不一會兒,他出來了,除了甜面包和香檳酒,他還拿來了一大盤蔬菜色拽。
阿爾佛雷德先生和萊特先生靠著窗戶坐下,萊特先生發(fā)現(xiàn),甜面包的形狀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了。奶酪撒得不大均勻,牛奶粉凝固在一起,黑芝麻也有一半換成了白芝麻。
阿爾佛雷德先生的甜面包可是一門藝術(shù)啊!萊特先生忽然覺得非常難過。
“阿爾佛雷德老爹?!比R特先生決定實話實說,“我覺得甜面包沒有過去看起來那么好了?!?/p>
“我很抱歉,年輕人。”阿爾佛雷德先生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黃澄澄的香檳酒,“你知道的。我的眼睛已經(jīng)差不多全盲了?!?/p>
“是的,我知道?!比R特先生喝了一口香檳酒,覺得嗓子里火辣辣的。
“我不甘心就這樣收手,年輕人,或許,你愿意留下來,當(dāng)我的助手,幫助我一段時間,也許半年,最多不會超過一年,我還有一個沒有完成的心愿?!卑柗鹄椎孪壬痤^??粗R特先生。
“這是我的榮幸,阿爾佛雷德老爹?!比R特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我并沒有多少錢可以付給你,你知道的,現(xiàn)在的生意并不好。”阿爾佛雷德先生笑了,他聳聳肩。
“是的,阿爾佛雷德老爹,這不重要?!比R特先生也笑了,“我將來是要當(dāng)一個船長的,我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買輪船,雇水手,我現(xiàn)在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但是,你知道的,這些都算不了什么——錢,還有其他那些——沒有什么比沒有甜面包和香檳酒的漫長的海上生活更令我覺得難以忍受了!”
萊特先生在阿爾佛雷德先生的面包店待了下來——他逐漸學(xué)會了挑選上好的奶油和抹茶,學(xué)會了用烤箱烘焙巧克力,學(xué)會了調(diào)配水和果汁,作為助手來講,他已經(jīng)做得非常好了——阿爾佛雷德先生不止一次地稱贊了他的手藝。
“萊特,如果你不是已經(jīng)決定了要當(dāng)一個船長的話,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面包師?!卑柗鹄椎孪壬鎿吹刈⒁曋R特先生的眼睛。
“那聽起來真好,阿爾佛雷德先生。”萊特先生有點不好意思。
“哦,萊特,我是說真的,你真是個棒極了的小伙子?!卑柗鹄椎孪壬罎M胡須的臉上露出熱切的笑容?!拔覀冊撊ヅc酒喝,你說呢?!?/p>
萊特先生愛上了這樣的生活——一次,在他出門買低脂奶酪的時候,他路過了菲奧莉娜小姐的花店,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總是板著臉的冷冰冰的老處女。
“不知道她最近過得怎么樣?或許,她已經(jīng)嫁人了?”萊特先生這樣想著。推開了花店的門。
店里沒有其他人,一個年輕女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抽煙,她看見萊特先生,站了起來,沒有說話。
“我想知道,菲奧莉娜小姐是不是還在這里?”萊特先生試探地問道。
年輕女子上下打量了萊特先生一會兒,萊特先生幾乎無法呼吸了。他覺得她的綠眼睛美極了,“你就是塔圖先生?”
“什么?哦,不,我不是什么塔圖先生?!比R特先生一動也不敢動,
“你確定你不是?”女子瞇起眼睛,吐出一口煙霧。她的面容變得有點模糊不清。
“當(dāng)然,我發(fā)誓,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比R特先生僵硬地笑了一下。
“哦,當(dāng)然,親愛的,你當(dāng)然沒有聽說過?!迸右残ζ饋?,她坐回椅子上,盤起腿,神色慵懶?!皠e介意,我在和你開玩笑,塔圖先生該是個禿頂?shù)睦夏腥肆?,你還這么年輕。”
“塔圖先生是誰?”
“他是菲奧莉娜小姐的丈夫?!?/p>
“那你呢,你是誰?”萊特先生問出這句話,有點后悔。
“我是菲奧莉娜小姐的侄女,你可以叫我,華登小姐。”女子毫不在意地捋了捋額前的黑發(fā)。
萊特先生覺得他愛上了黑發(fā)碧眼的華登小姐,她太美了,華登小姐告訴萊特先生,她每天只有上午的時間待在花店里,其他時間,她在一家私人的平面公司做裸體模特。
萊特先生無法想象保守的菲奧莉娜小姐得知這件事情會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
“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比R特先生實心實意地說,“我只是沒有嘗試過,在鏡頭前脫衣服是什么感覺?”
“那感覺棒極了?!比A登小姐深深吸了口煙,“比吸毒還厲害,真叫人陶醉,如果可以的話,從今以后我都不想再穿衣服?!?/p>
“你喜歡陌生人看你的身體?”萊特先生只是單純覺得好奇。
“不,和人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喜歡我的身體,它是門藝術(shù),我是說,所有人的身體都是藝術(shù)?!比A登小姐盯著萊特先生看了一會兒,“那么你呢,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大海。”萊特先生毫不猶豫地說,“總有一天,我會擁有一艘輪船?!?/p>
他默默地在心里補了一句,華登小姐,還有你。
“萊特船長?!比A登小姐咯咯地笑了起來,“哦,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夢想。萊特,你一定會是個出色的船長。”
華登小姐隨手摘了一朵白玫瑰放在萊特先生的掌心。
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有一天,阿爾佛雷德先生忽然把萊特先生叫到了面前,他鄭重其事地對他說,“萊特,你還記得么,我說我有一個未完成的心愿,今天到時候了,我希望你能幫我完成它。”
“那是當(dāng)然,阿爾佛雷德老爹?!比R特先生的眼睛亮起來。
“我要你做出99個不同形狀、不同味道的甜面包?!卑柗鹄椎孪壬袷呛攘藷扑频模劬t紅的,“我不是刁難你。萊特,但是每個孩子都有自己喜歡的形狀和口味,我都記錄下來了,這是我最后的心愿,我希望能給這個街區(qū)的孩子們留個美好的記憶?!?/p>
萊特先生覺得他的眼睛也紅了,他沒有看錯,阿爾佛雷德先生真的有顆金子般的心。
萊特先生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做出了102個形狀各異、味道各異的甜面包來。
阿爾佛雷德先生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一天,他破例竟沒有喝酒,到了孩子們放學(xué)的時間,他就站在面包店門口,親切地招呼那些孩子們到店里享用面包和牛奶。
“米莉,別搶,這個是你的,你喜歡鯨魚。”
“凱特,這是你的,你說過你最喜歡貓頭鷹?!?/p>
“阿爾伯特,這個是你最愛吃的薄荷口味。”
阿爾佛雷德先生坐在一旁,這樣的情景他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他確定,孩子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阿爾佛雷德老爹,這個是給你的?!比R特先生把一個比那些都要大的甜面包遞到了阿爾佛雷德先生的面前,阿爾佛雷德先生咬了一口,是他熟悉的香檳酒的味道。
“萊特,你不應(yīng)該這樣做,你知道,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戒酒了?!卑柗鹄椎孪壬酒鹕?,給了萊特先生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是個有星星的夜晚,萊特先生悄悄地把一個玫瑰形狀的甜面包放在了華登小姐的花店門口,現(xiàn)在他的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個甜面包了,那是一個形狀普通的圓形面包,萊特先生輕輕地咬了一口,他嘗出了大海的味道。
萊特先生頓時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了。
萊特先生是個怪人,認(rèn)識他的人都這么說。
萊特先生住在一所距離公司稍遠(yuǎn)的公寓里,每天早晨,他要吃四個雞蛋,一個用白水煮開,不加任何調(diào)料。一個用醬油烹炸,炸到七分熟。一個全熟蛋,抹番茄醬和色拉醬。最后一個,他喜歡沾著芥末或者辣椒油。這就是萊特先生全部的早餐。
萊特先生從不拿公文包,從不穿西裝,他買了許多身一模一樣的運動裝放在衣柜里,每一件都請人在上面印了他名字的縮寫,“LT”,他隨身攜帶的紙袋上也有這樣的縮寫。
萊特先生養(yǎng)了一只白色的蘇格蘭牧羊犬,他給那只狗起名叫“咪咪”。咪咪是一只公狗,萊特先生卻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個粉色的蝴蝶結(jié)。
萊特先生從不抽煙,從不喝酒,但他卻喜歡吃形狀怪異的面包,同事們發(fā)現(xiàn)他隨時隨地都帶著面包,并且隨時隨地都吃得津津有味。
萊特先生是個怪人,就連他自己都這么認(rèn)為。
萊特先生每天都會提前一個小時到公司,灌溉他那些仙人掌。萊特先生非常喜歡仙人掌,他的辦公桌上擺放了大大小小約摸三十盆仙人掌。萊特先生照料它們比照料自己還要精心。有一次,隔壁桌的魯伯特先生來得早了些,他推門的時候正聽見萊特先生對著他那些仙人掌自言自語——不知道是魯伯特先生太緊張出現(xiàn)了幻聽,還是萊特先生沒有說清,魯伯特先生竟然聽到了他死去多年的老婆的名字。
魯伯特先生被嚇得魂不守舍。然而萊特先生卻渾然不知。直到今天,魯伯特先生仍然覺得萊特先生是個可怕的人——但他更怕那些仙人掌,他覺得它們都是萊特先生的幫兇!
除去養(yǎng)仙人掌這個最大的愛好之外,萊特先生還喜歡收集瓶子——無論什么瓶子,礦泉水瓶。飲料瓶,啤酒瓶,花瓶。葫蘆瓶,甚至有一次,他把鄰居家盛水的大水缸也搬回了家里。萊特先生覺得,容器本身遠(yuǎn)比容器的用途要美得多。就像仙人掌,雖然它不會開花不會結(jié)果,但它遠(yuǎn)比那些看起來美的植物更具有美的意義。
萊特先生毫不介意地讓這些零七雜八的瓶瓶罐罐占據(jù)了他大半個屋子,萊特先生的屋子并不算大,以至于他每次在屋里走動的時候,都要格外小心翼翼的。
萊特先生的老板是個將近七十歲的老頭子,大家都叫他伯爵先生。伯爵先生不喜歡萊特先生,起初,他同意萊特先生到這里來工作是看中了萊特先生的背景——萊特先生獨自一人。隨時可以給公司賣命。然而,他萬萬料想不到,萊特先生是個這樣的怪胎!
伯爵先生覺得他不能再容忍萊特先生危害他的公司了,一天,他把萊特先生叫到了他的辦公室,盡量心平氣和地說:“萊特,你是個好人,但你不適合這個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話,還是換一個工作吧。”
萊特先生點點頭,“不好意思,伯爵先生,我讓您失望了?!?/p>
萊特先生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他飛快地思索著,究竟該雇一輛卡車還是該雇一輛轎車,來把他那三十盆仙人掌搬回家。
命運真是頂會作弄人的東西。一小時前,萊特先生還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一小時后,萊特先生就成了一個可悲的失業(yè)者。
萊特先生打開家門的時候并不覺得十分難過,他看見華登小姐坐在客廳里,一邊抽煙一邊翻看一本時尚雜志。
“葉爾芒?!比R特先生放下手里的東西,坐到了華登小姐的身邊,“我失業(yè)了?!?/p>
“哦?”華登小姐笑了一下,抬起頭,她的眼睛就像兩顆綠寶石,
“我并不覺得難過,葉爾芒,我本來也不喜歡這份工作?!比R特先生拍了拍咪咪的頭,“不過,我計算過了,如果事情一直按照這個樣子發(fā)展下去的話,即使我能活到一百歲,我也無法擁有一艘自己的輪船?!?/p>
“萊特。”華登小姐熄滅了香煙。
“葉爾芒,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我喜歡你,不,我愛你。”萊特先生注視著華登小姐,“你的綠眼睛讓我著迷,我想,如果我擁有一艘輪船的話,我會更早地向你表白?!?/p>
華登小姐愣住了,這件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聽著,萊特,我也喜歡你,但是,我愛女人,至少,這輩子是?!比A登小姐怕萊特先生不明白,又補了一句,“萊特,我是個同性戀,對不起,我早該告訴你的?!?/p>
萊特先生直直地盯著華登小姐,半晌。他的眼圈紅了,看起來,這件事情遠(yuǎn)比失業(yè)更令他難過。
“是的,葉爾芒,你早該告訴我的,現(xiàn)在,我同時失去了大海和你。”萊特先生站起身,有那么一個時間,他永遠(yuǎn)也不想原諒華登小姐了,但是很快,他看到了墻上的照片。
那是一張陳舊的合影,相片邊緣都泛了黃,童年的萊特先生站在中間,紅頭發(fā)的艾琳娜和穿著圍裙的愛麗女士站在他的兩邊,科學(xué)家哈里先生站在他的身后——哈里先生張開雙臂,攬住了他們所有人。
照片上,除了萊特先生,所有人都在笑著。
“是的,葉爾芒,瑪麗小姐說得沒錯,我的家人,他們都是些怪胎?!比R特先生走上前,輕輕撫去照片上的灰塵,“然而,他們是最懂得生命價值的人。他們知道自己要什么,從不在意別人怎么想——起初,我只是想模仿他們,以這種方式永遠(yuǎn)地記住他們。不讓自己覺得孤獨,但是后來,我明白了這其中的快樂,那是一種不同于其他人的隨心所欲的快樂,那就是夢想的力量。”
華登小姐靜靜地聽著,她整個人都像發(fā)光的水藻一樣令人心醉。
“葉爾芒,我愛大海,也愛你。你們是我的夢想。即使——即使無法實現(xiàn),但也永遠(yuǎn)不會消失。”
萊特先生合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臉上已經(jīng)浮現(xiàn)了笑容。
“華登小姐。你想來一塊甜面包么?或許,再來一杯香檳酒?”萊特先生聳聳肩。
華登小姐歪著腦袋想了一下,笑著回復(fù)道,“當(dāng)然了,我很樂意,萊特船長。”
作者簡介:發(fā)條橙子,原名張牧笛,女,1991年出生,滿族,天津作協(xié)最年輕的會員,在天津二中就讀高三。2010年6月獲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2歲起開始寫作,至今已在《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美文》等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小說等作品60余萬字,在全國性的征文賽事中獲特等獎、一等獎40余次,被稱為90后最具實力的青年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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