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的覺悟
人到中年,學習莊子首先就須明白“不得已”的道理。儒家的孔子給人的印象是充滿淑世熱情,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道家的莊子基于類似的體驗,但采取不同的作風,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兩句話代表了儒道之異。
人生“不可奈何”之事比比皆是。我們無法選擇生在什么時代、什么家庭,也難以改變長在什么社會、什么環(huán)境。對于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遭遇,既不必懊悔,也無須欣喜,因為重要的是現(xiàn)在此刻的自己有何覺悟。莊子筆下的“不得已”,成為處世的核心概念,這聽起來有些消極的三個字,其實另有深義。
“不得已”并非被迫、委屈、無奈的心態(tài),而是當各種條件成熟時,我就順勢而行。關(guān)鍵在于:如何判斷條件是否成熟?是否可以讓我去做某一件事?這種判斷要配合天時與地利,更要講究人間往來的規(guī)矩,也即是必須深通人情世故,既有自知之明又能了解別人,還須衡量大勢所趨。
外在的不得已,正是修練內(nèi)在自我的契機。大鵬鳥由鯤轉(zhuǎn)化而成,再往上直飛九萬里,然后可以御風而行。自在飛翔是靠自己的抉擇與努力所贏得的。再大的鵬,落在樹叢中動彈不得,是連麻雀也不如的。
◎化解自我的執(zhí)著
誰規(guī)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即使真有這種規(guī)定,天下人誰不認為自己是善人?誰又會承認自己是惡人?你如果安靜聆聽一個殺人犯的自白,最后可能對他同情多于譴責。莊子說:任何兩個人辯論,天下無人可以擔任裁判,因為各人皆有其立場,因而沒有公平可言。既然如此,言語只是“風波”,只能制造事端而無法解決問題。
他十分羨慕“魚相忘于江湖”的自在狀態(tài)?!巴弊质莻€秘訣。人的記憶有篩檢作用,我們記得的遠遠少于真正發(fā)生的。請問:被忘記的一切“曾經(jīng)”存在過嗎?即使寫成文字,還是可以再問:許多人針對同一件事所寫的東西是相同的嗎?或者會帶來更大更多爭議?
從整個宇宙來看,地球上發(fā)生的所謂大事,不是有如微塵漂浮嗎?從個人一生來看,某件刻骨銘心的遭遇又能有多少分量?莊子強調(diào)“心齋”,讓內(nèi)心處于虛靜狀態(tài),達到空靈層次。不如此不足以悟道。悟道并不神秘,只是讓人回到本然的自我。此時自我由忘而化,有如游魚入海,對萬事萬物則是:來時不可拒,去時不可止。不必相送也無須相迎,一切順其自然而已。
◎練習虛而待物
莊子說:有一個人乘船渡河時,被一艘空船撞上了。這個人脾氣再怎么壞、修養(yǎng)再怎么差,都不會生氣。但是如果迎面撞上來的船上有個人,他就會大聲呼喊叫他避開,呼喊兩三次之后就會口出惡言了。同樣是被船撞到,為什么前面那一次無所謂,后面這一次就怒不可遏?理由很簡單,因為前一次撞上的是個空船。
如果我讓自己處于“空船”狀態(tài),行走于世間又會與誰發(fā)生沖突呢?所謂空船,是指船上無人,亦即我化解了自己,好像無人一般。想想看,我們與人來往,一天之中說了多少次“我”?有我就有相對的你,我與你總是有強有弱,有優(yōu)有劣,有成有敗。如果我與你形成了“我們”,那么立即出現(xiàn)一群“你們”或“他們”,然后競相比較的情勢依然緊張。
韋應物有一首詩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里后半句閑散幽靜,自成風景,其來源應是莊子所描寫的無我情境:“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薄疤摗弊钟袉渭兤降狻V壑幌担S水而漂,人若無執(zhí),則不得已化解于無形,不僅隨遇而安,并且隨時孕生審美情緒,可以品味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此時見魚而知其樂,何足道哉!
◎魚樂之謎
莊子與惠施多次辯論,其中談到“如何知道魚的快樂”一節(jié)最為費解。自郭象編注《莊子》一書開始,就指出:惠施無法“體物”(體驗萬物)所以無法明白莊子如何知道魚樂。但是,辯論之時怎能以“體驗”作為論證?
要讓惠施這種辯論高手認輸,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指出其自相矛盾?;菔┞牭角f子說“是魚樂也”,就“知道”莊子知道魚樂,但是他接著告訴莊子: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的情況。這兩句話顯然自相矛盾,所以惠施不再說話。由上述魚樂之辯,可知莊子“虛而待物”的智慧之高妙。他不與人爭,如果真要相爭,也找不到對手。學習道家,不得不佩服這樣的智慧。 編輯/王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