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紅樓,滿書飄香?!都t樓夢》前80回的回名有10個“香”字,全文有“香”字767個,其中記載了20多種香,大觀園可說是名副其實(shí)的眾“香”國。寶姐姐有冷香,林妹妹有幽香,秦可卿甜香得香艷曖昧,暖香塢就配惜春,溫香背后,卻是冷淡和疏離……屋內(nèi)有香,衣上有香,安臥熏香,祈福焚香,名香妙品,皆不相同。具體說來,賈府所用的香料有冰片、麝香、沉香、檀香、蕓香、降香、速香、百合香,以及用各種香料粉末合成的香餅子、香球子、香粉、香露、線香、安息香等。用香可單可合,又可隔水熏香、拈丸焚香,以得衣染春芳,室滿甜夢之效,故通篇文字都浸暈著紅樓女兒的層層香氣,這大觀園委實(shí)觀之不足,聞之陶陶!
香可單用,憑一味鮮香為居所增添幽韻。三小姐探春住的秋爽齋里,紫檀架上就陳設(shè)著一盤十幾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可供起堆放,聞香把玩。除了佛手可供香于室內(nèi),還有柚子等清香果品,也有同樣功效。從鳳姐房中抱出的巧姐兒就是攜了又香又圓的柚子與玩著佛手的板兒交換,從而定下了未來挽救她一生的福德因緣。除了香果,更有鮮花為大觀添味。蘅蕪苑室外“奇草仙藤,異香撲鼻”;櫳翠庵有紅梅“花吐胭脂,香欺蘭蕙”;怡紅院里更是熏香不夠,再加滿園香花似錦,引得蜂蝶紛紛撲進(jìn)香內(nèi)……就連林妹妹的瀟湘館中,也是平日不常焚香,多陳設(shè)“新鮮花果木瓜”來增添香氣的,偶爾焚香,也是夏日去濕消暑,為健康之故。由于焚香中所含藥物的氣味不同,制出來的香便有品性各異的功能。為了不同功用目的,香料要搭配使用,可見,所焚之香多為合香。
香若混合而焚,即是合香?!都t樓夢》里最常使用的合香是百合香。元春省親之時,大觀園內(nèi)“鼎焚百合之香”;賈母生日,花廳里也“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就連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喝醉闖入寶玉臥室酣睡,襲人發(fā)現(xiàn)后,趕緊整理床褥,更是“忙將鼎內(nèi)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這種“百合香”在當(dāng)時是宮中貴人愛用的御香,成分為“白檀五兩,蘇和香一兩,甲香一兩,龍腦半兩,麝香半兩,細(xì)搗成末用馬尾篩羅,煉蜜和之得所用”,用來真是安逸寧神,香甜異常。但合香中最著名的還并非百合,而是“沉檀龍麝”四種,其中尤以沉香最為上品。寶玉出門去祭奠死去的金釧兒,問小廝哪里有賣香的,說“別的香不好,需是檀、蕓、降三樣”,便是打頭就指名要檀香;后來寶玉在隨身的小荷包里找到“兩星沉速”,沉是沉香,速是黃熟香,就都來源于沉香樹上。寶玉是最憐愛女兒的,所以他鄭重祭挽香魂,定要用這樣的好香,還因此必然要有爐炭。
古代焚香所用之香,是經(jīng)過合香方式制成的各式錠、丸、球、餅、末,寶玉使用的“沉、速”,即是塑成雅形的塊香。此種香應(yīng)焚于幽靜的雅室中,置一座高香幾,幾上放香具,古稱“爐瓶三事”,即中間放香爐,香爐兩邊各置箸瓶、香盒,再將小塊的香料,放在香爐中耐熱的云母片上,炭火埋在爐腹里的灰中,隔火無焰加熱,使得香氣裊裊飄散,寶玉是大家公子,自然精通風(fēng)雅,所以他選擇以焚香的方式,在馥郁清凈的氛圍中沉耽往事,追思故人。
除塊香外,焚香用的香料還有其他形制。前文提到的百合香是一種末香;大觀園起詩社時,焚來當(dāng)定時器用的夢甜香,則是一種線香;賈母禱告上天祈福,表示虔誠,要焚大小狀如覆斗的斗香;到了中秋夜大觀園詩會上,黛玉和湘云有“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的對句,描述的更是一種特別造型的香——香篆。據(jù)洪芻《香譜》載:“香篆,鏤木以為之,以范香塵。為篆文,燃于飲席或佛像前,往往有二三尺徑者?!弊阌址Q百刻香。它將一晝夜劃分為一百個刻度,寺院常用其作為計(jì)時器來使用。這樣精致的美香,曾經(jīng)在大觀園里伴著多少不寐的閨心秀思吟過詩句、賞過月亮?可惜,隨著三春過后的家業(yè)衰敗,園內(nèi)諸女兒更是如水流花落般四方離落,曾經(jīng)寫過的詩文也和那時的香氛一樣,香消云散了。
除了焚香用,各種香料還常被加工成隨身的飾物,此類香飾往往帶有特別意義,在賞賜饋贈、私相授受中,隨著芳香傳遞著脈脈融情。北靜王送給寶玉,又被黛玉棄之的御賜鹡鸰香念珠,無聲宣告著皇帝與王弟間尚存的兄弟之誼;元妃賜給寶釵的紅麝串,則是用麝香來暗示寶釵的肌膚豐澤,有襯得上這珠串的、誘惑寶玉想摸的“雪白一段酥臂”;而黛玉花了一年時間做給寶玉的精致香袋兒,司棋遺落園中、惹起波瀾的驚心繡春囊,更是一針一線中芬芳醉人的女兒私情,送給檀郎貼身戴在胸口、暖熱生香,好教那人時時記取、行坐不忘。再加上園中眾女兒們飲的是香露,倚的是香枕,用的更是香粉、香藥、香漬胭脂……吃穿用度,何處不香!一部《紅樓夢》,濃熏錦衣,暗香盈面,處處馥郁,飄拂鼻端,多情細(xì)膩,隨香感人。
香是生命的感知。寶釵所居蘅蕪苑,初見只覺異香撲鼻,奇草仙藤冷逾蒼翠,結(jié)實(shí)累累垂枝可愛,但及進(jìn)了房屋便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加上寶釵不喜熏香,嫌棄“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真是簡直泥雕木塑一般無趣,連賈母都批評其太過素凈犯忌諱。倒是瀟湘館中,雖眼淚最多,卻是“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惹得寶玉心搖神蕩,為之忘我,靜日與黛玉并躺在床上說話,聞得幽香是從她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故寶玉情之所鐘,由此可見。
真愛如香,是自發(fā)而非修飾,是有情而非無情。寶釵人如其室,雖然外貌豐盈美麗,內(nèi)心卻尊陳守舊,盲信著“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xué),不肯逾矩一步。所以盡管她一直服用花蕊調(diào)和的冷香丸增添氣韻,還是缺乏感知人情,就算最終如愿嫁了寶玉,也“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而黛玉心思細(xì)膩,生活精致,她會在映入竹影的月洞窗內(nèi)調(diào)逗鸚哥,讓紫鵑“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平日里更時常對花對月灑下香淚斑斑,也是因?yàn)樗亩嗲槔锍錆M了對生命的感知。黛玉有知,因此以情感情,故而她最懂寶玉,互為生死知己,這樣的黛玉,寶玉怎能不敬她愛她?于是就算不特意熏香,黛玉還是自生奇芳,這是因?yàn)橛星?,所以讓情竇初開的寶玉不由沉醉,銘記一生。
紅樓添香,香浸大觀。為眾女添香者為寶玉,為大觀園添香者為眾女兒們,女兒香隨著女兒的行止坐臥,遍布字里行間,回廊深院。當(dāng)我們開始閱讀《紅樓夢》,女兒們就攜著香風(fēng)細(xì)細(xì),向我們走來。鮮明印象,活色生香,那芬芳之氣仿佛就在我們身邊;香如其品,種種不同,每個女兒都讓我們?yōu)橹锵?,為之贊嘆。流香溢芳的紅樓世界,今是天上事,永存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