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看見我了嗎
我來了,因為你在。盡管每次見你都要飛越十萬八千里,無論見面有多艱難,我來了,在不確定的緯度于每天早晨醒來,都會看見你,那熟悉的庭院,在流動生命中,賞賜了我更多一份的親情念想。
看見你了。隔著許多浮動的歲月和機場所有的人聲笑語;隔著一張張翻動的泛黃書頁和西湖邊魚貫穿梭的人群……透過渺渺云煙,緊閉大門前“游人止步”的木牌,告訴我,你又在修建。
幾百年來因?qū)以鈿?,你?jīng)歷過多少次重修葺?一直有因此而落下的差異,使你的原貌在我的記憶中飄浮不定。隔著圍墻,我費勁地想象你的容顏,是否依然?有幸,得文物管理處周主任的事先招呼,從邊門入……
—— 我們終又相見
在我心中的你,飽經(jīng)滄桑,滿腹詩書。你生于杭州西湖孤山南脈,在清康熙行宮長大,與圣因寺同吟相伴,當年為珍藏《四庫全書》而建的江南三閣中,唯一幸存的就是你……可你是我今天的精神家園,還是虛幻中自己的前身?從未理清。但無論相隔多遠,我卻能伸手觸摸你。
曾經(jīng),不能靠近你——在革文化之命的年代,我只得遠遠離開。想念你,又不能讀到你的全部,緊伴你,卻不知你的淵源。一年又一年,我在無知中快樂成長,青春也在迷茫中痛苦離去。而今,僅能跌坐在思念里窒息,無望地祭典逝去的自己……
有點陽光,照耀著從你身體里綻放的倒影,鐫刻著你的名字和書的清香,靜靜地在空氣里流動,那是在傳遞我念想的訊息?還是我不完整的思念,在開始支離破碎?
—— 還記得我嗎
在你閣前刻著滿漢文“文瀾閣”的匾額下。
當年,紅小兵的我,生平第一次離開母親,就睡住在你的懷里,度過了100多個日夜。那些日月,你強忍痛不堪言的遭遇,哭泣的淚水溢滿閣前荷花池塘,卻仍寬容地讓我自信無憂。
記得,在你那坐北朝南、背山面湖的殿閣前與小伙伴習舞排練、斗嘴賭氣;在你那珍貴的雕花石欄遺跡上,我毫無畏懼將腳高高地壓上“苦練基本功”;在你東面的假山“月臺”亭中對月練嗓,高唱革命歌曲。
懵懵懂懂的我們,完全無視你沉默百年的生命在含冤呻吟……
扎著小辮的12歲,將天真稚嫩的面容,未脫童音的歌聲,無邪歡舞的身影和對藝術(shù)的憧憬。留在你的藏書閣、你的荷花池、你的御碑亭……在原始混沌的蒼茫中,認識了你。
—— 距離
我和你,曾緊密偎依,好近好近的距離。
今天與乾隆四十七年,間中多少個春秋更替,多少個風云變幻,好遠好遠……
《四庫全書》曾經(jīng)遙遠又陌生,偶爾由它想到你,仰望那縷陽光,尋找你在的位置,那書是否還在你的懷里,它可否還能回應(yīng)我的呼喚?它陳述的千年文脈,當年風云,世事萬象,于我,于你,似近非近,似遠亦遠。可文革地震后的殘礫已深深地嵌入我血肉之軀,如白紙上的污垢,難以抹去,無法虔誠地來書寫你。盡管是共同的血脈,我總在恐懼,為什么尋不到與你互通的頻道。難道,至今我們還在與時空并行?
因為時代斷裂,血緣難續(xù),沒有交集?
—— 留痕
遺跡正在修葺,幾個正在刷漆的農(nóng)民工,圍聚在里面吃飯,應(yīng)該也是歇住在你閣內(nèi)。
記憶中的你,仿佛更高大、更廣寬??山裉烊氲么箝T,站在垂花門旁,放眼踏步丈量,你僅長百余步,寬3 0步?是你老了,還是我長大,眼光變了?
記得你閣前的荷花池,三邊環(huán)繞為太湖石假山,靠近你的一邊為石欄。假山中開洞壑,上西為趣亭,東為月臺,閣殿的左右分兩小道,西往游廊,東通御碑亭,碑正面刻有清乾隆帝題詩,背面刻著頒發(fā)《四庫全書》上諭……這些都依然。眼前的你,小小方間,閣苑相合,回廊曲徑,小橋流水,好一個充滿詩韻情致的江南園林建筑,祝你又換新顏!可抬頭仰望,你印在藍天上的閣頂,改用了黑色筒瓦;記得,那閣脊兩頭原為龍頭,檐端前后各有兩尊神像。
它們,魂歸何處?
我們曾留下的烙痕,是否,還在你內(nèi)心隱痛?
—— 你是我的命脈
殿前荷花池卻是你的命脈。
知你閣為木結(jié)構(gòu),內(nèi)藏書,均為木,懼水。因而樓雙檐六楹,其中西邊一楹為樓梯,取“天一成水,地六成之”意;窗扉皆為綠色,意取水色克火;東西兩面磚甃風火墻,也為防火。然而,卻也逃不脫之后的幾次無火之災(zāi)。咸豐十年、十一年,太平軍兩次攻占杭城,文瀾閣戰(zhàn)火劫難,閣圮書散……不知現(xiàn)代“文革”的災(zāi)難,你又是如何熬過?
朋友們都說,我當年的稚氣已被一種成熟的智慧所取代,無論是否是在變老的含蓄措辭,其實,我與你曾擁抱過的所有生命一樣,在毫無選擇地漸漸遠去。
而你,為華夏生,是我永恒的命脈。文化的波瀾,歲月的滄桑,更讓你的藏書閣更添一份睿智、一份厚重,你使我們的文脈永生。
—— 我愛你
說出這三個字,所有的聲音都呈現(xiàn)了真空的靜寂。只有我們心靈的對話……
知道,你受到的傷害太深,固執(zhí)地認為“愛”是人類的謊言。是啊,我們的生活中曾經(jīng)失去了這個詞。不管我們是否在無意中用尖利的薄刃,傷你血流,還是像孩童般,無知地給予你疼痛,使你流淚。其實我們來自于一個母體,同為華夏的子孫,我同樣也捏住傷口在問“為何流血?傷口如何愈合”。聲音摔落在你殿閣內(nèi)的書本里,湮沒在歲月中。眼前,只剩下最真實的你和我,傷痕累累。
“我生為波瀾的文章筑閣……”離去時,遠遠,仍聽見你在無助地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