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
二○○七年的除夕是母親在家中過的最后一個年……
連續(xù)十幾年里,母親每年都要住院,少則兩三回,多則五六回,每回平均都在二十天左右。臘月十四,母親再次入院。本以為像往常一樣只是一次正常的治療,可隨著嗜睡情況的日益加重,加上不怎么吃東西,全家人的心情開始越發(fā)沉重起來。從臘月二十,病情時好時壞,醫(yī)生幾乎隔幾天就下達一次病危通知。臘月廿九,在母親根本就不具備出院條件的情況下,父親堅持把母親接到家中。沒有誰比我更理解父親的心思了,他嘴上說企望母親回到家中能出現(xiàn)奇跡,心里分明已經(jīng)認定這極有可能是母親生命中最后一個春節(jié)了……
除夕之夜,一家人圍坐在母親身邊,在凝重的氣氛中默默地為母親祈禱。正月初二,氣若游絲的母親被最后一次推進醫(yī)院??绯黾议T,我就預感到母親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五天之后的初七下午三時許,母親的生命終因心臟功能衰竭而走到了盡頭。任憑我們做兒女的千呼萬喚,再也無法讓母親睜開眼睛。我想母親也許太累了。因為心衰的緣故,在長達五六年的時間里,母親都是穿著衣服坐在沙發(fā)上睡眠;這一回終于安詳?shù)仄教稍诹瞬〈采?,只是再也不能坐起來了?/p>
其實早在若干年前,我對母親的病情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沒想到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還是無法接受。淚水隨著哭聲奪眶而出,哭聲和著淚水愈顯悲切,擁有母親成為我今生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奢望。
母親是退休當年中風的。除了住院,每天都是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在寂寞中靜靜地迎來每一天,然后再把每一天靜靜地送走。雖然她的脊背弓得越來越厲害,語言障礙也越發(fā)嚴重,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的腦子依然清醒。雖然再也不能為兒女做些什么,但星期天見到孩子們總忘不了用她特有的手勢詢問孫女、孫子的情況,總忘不了提醒父親買飯,過年的時候,總忘不了把“壓歲錢”親自遞到兒孫們的手里。
母親在世的時候,每次踏進家門,我都是先拖著長腔喊一聲“媽媽哎—”,無非是想在母親面前撒撒嬌;如今物是人非,門口的沙發(fā)上空空如也,再也看不見母親那張慈祥的臉龐,再也摸不到母親那雙柔軟卻又無力的雙手了……
在母親被動的撫摸中,我為自己成長過程中母親所給予的千般呵護而感動垂淚,為自己沒有盡到照顧母親的責任而深深自責,為深夜疲倦之極時被母親叫醒而表現(xiàn)出的些許的不耐煩而悔恨不已!當年下中班回到家中,母親把熱騰騰的水餃端到我的跟前,成了我再也無法復制的回憶……
縱然悔恨如海,只能用來折磨自己,于母親已無任何意義了。
母親去世的最初幾天里,我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不能左右自己的方向,也不知道應(yīng)該做些什么,只覺得眼睛每天都潮乎乎的。在我朦朧的淚光中,母親像正常人一樣起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像正常人一樣在廚房里忙里忙外,像正常人一樣打扮著自己的心愛的孫輩。
我不敢自詡為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卻從來不相信“天國”“九泉之下”還有“來世”什么的,可現(xiàn)在我寧愿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在天國,母親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在九泉之下,母親永遠保持著那特有的微笑;
在來世里,我片刻不離地侍奉著母親……
母親,我又哭了。只有透過淚光,我才能看到您鮮活的生命……
妻 子
有人說,夫妻就是人生路上相互牽手走過的人,如今妻卻真正成為我身邊一根離不開的“拐杖”,支撐著我在風雨兼程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手術(shù)后的化療一次比一次痛苦。在止不住的嘔吐中,我感覺自己似乎像一只孤獨的海星,躺在漲潮時的海灘上,痛苦無助地忍受著海浪一次比一次洶涌的拍打。每次都想偷偷躲進衛(wèi)生間里嘔吐,可妻總是站在門口,一只手里端著水,一只手里拿著毛巾,眉頭照例緊鎖著;待我吐完,其一手為我遞上水,一手則為我擦拭干凈唇邊的嘔吐物,然后再把我輕輕地攙扶出來。
由于連續(xù)三年腿上非傷即病,于是下樓時不得不格外小心一些。每逢此時,妻總是先我一步下到樓梯的第二個臺階,好讓我扶著她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樓下走去。我跟妻子開玩笑說:“想不到你竟然成了我的‘拐杖’……”“只要你不再摔倒,我愿意給你當一輩子‘拐杖’……”妻平靜的話語觸動了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頓時感覺有什么東西滿滿地要從那里溢將出來一般。
稱妻為“拐杖”,寄托了我結(jié)婚多年來對妻的依戀和信任。妻是礦區(qū)工亡職工的女兒,從小生活在艱苦的環(huán)境里?!案F人的孩子早當家”。貧寒的家境,磨礪了妻自尊堅韌的性格。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妻都能咬緊牙關(guān)、挺直腰板,堅信沒有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不嫌貧,不愛富,不多言,不好事,只求踏踏實實地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堂堂七尺男兒自把妻娶進門來,一直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偶爾干點兒家務(wù)活,也是舉手之勞的居多,妻之勤快自嘆弗如。當天換下來的衣服都是當天洗完;一頓飯吃畢,鍋碗瓢勺都要各得其所;不管家里來不來客人,床鋪都必須按照星級賓館的標準整理一遍;地板更是一天一擦,從不間斷。妻若幾天不在家,家里肯定是老虎拉磨非亂套不可!衣服一堆,碗筷一盆,床鋪一片狼藉……我之慵懶和低能可見一斑。人前的我穿得衣冠楚楚,同事見狀不免善意地調(diào)侃幾句,孰不知“丈夫外面走,帶著老婆一雙手”呢。
妻是一個善良、寬厚的女人。因為對我好,便愛屋及烏,對我妹妹和堂妹的孩子都是視如己出,疼愛有加。有好吃的,總是往孩子嘴里塞;逢年過節(jié)或出差外地,總忘不了給孩子們買點小衣服、小玩具什么的。孩子就是這樣,誰對他好,他就跟誰親。路上與妻相遇,外甥女和外甥便一邊大聲喊著“舅媽”,一邊往妻身上撲,妻則臉上笑開一朵花……善良的女人最美麗,每到這時,看到一旁親熱的他們,就覺得妻猶如一朵盛開在我心底深處的花,在時間的流逝中越發(fā)妖艷動人。
或許是近幾年身體連遭不幸的緣故,如今我對自己變得越來越缺乏自信了。索性來個“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吧,把家里的大事小情統(tǒng)統(tǒng)放給了妻,難得落個清心寡欲。結(jié)果這一切非但沒有難倒妻,反倒讓妻善于處理問題的才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讓你挑不出半點兒毛病。
“妻是什么”,這個問題常常在我追隨著妻忙碌身影的思緒中久久翻滾。初婚之時,妻是一朵盛開的玫瑰;有了孩子,妻是一位愛心使者;居家過日子,妻是知疼知熱的知己;如今我的腿腳不便,妻又責無旁貸地成了我的“老拐杖”……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里的寶。”每當這首歌在我耳邊響起,我都有一種把妻擁入懷中的沖動。感謝妻,成為我人生路上一根堅實的拐杖;感謝妻,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
老妹子
一雙永遠閃著光亮的眼睛,一張永遠泛著笑意的臉龐,幾十年來,妹妹迎面而來的形象于我可謂再熟悉不過了,可注視著她步履匆匆遠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卻涌出了太多數(shù)不清的滋味……
妹妹終日行色匆匆緣于心中太多的牽掛,不僅要照顧丈夫、孩子的生活起居,更多的是把心思放在了久病不起的母親身上。母親五十五歲退休,當年就不幸患上腦血栓,屈指算來已有十五六年的時間了。這期間,妹妹幾乎是每天下了班,都要步行近三華里趕到家中,為母親打針、喂藥、更衣、洗刷;遇到母親住院,妹妹更是一刻不離地靠在醫(yī)院里,花錢出力在所不惜。我常常在想,母親頑強延續(xù)的生命背后,是妹妹在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支撐著,幾多心血,幾多勞累,個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夠深深體會。
妹妹不僅是母親眼里稱職的女兒,在我這做哥哥的心里更是一位最貼心的親人。這幾年,意外和疾病的接踵而至讓我身心俱疲,但我卻更是體會到了一種親情的可貴。每一次面對醫(yī)院里冰冷的器械時,我都能感覺到身后的妹妹,眼中蘊含著一池潮濕的溫暖。每一次手術(shù)前后,妹妹的身影總是最忙碌的一個;而每次被推進手術(shù)室前,她總是用溫熱的手掌緊緊攥著我的手,不斷重復著“沒事的,你不必緊張”;每次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妹妹又是第一個迎上前去,麻醉的作用讓我一時還睜不開眼睛,但我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緊張的呼吸和心跳。
妹妹在陪我熬過術(shù)后第一個晚上后,便開始穿梭于醫(yī)院和家之間。每一次的手術(shù)都恰巧趕在酷暑難當?shù)南奶臁C妹貌活櫸业脑偃齽褡?,得空就往醫(yī)院跑,不是送來可口的飯菜,就是送來新鮮的水果。幾十年的手足之情讓我每次聽到病房走廊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時,就能感覺到是妹妹來了。照顧家中臥床的母親,惦記醫(yī)院生病的哥哥,還要忙于單位工作,每天奔波于這三個地方的妹妹讓我痛惜不已。端詳著在一旁削蘋果的妹妹,幾縷黑發(fā)垂在汗水未凈的臉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摻雜了些許晃眼的白色。趕忙把頭轉(zhuǎn)向一邊,一層水霧擋在眼睛里,朦朧間竟全是妹妹疲憊而忙碌的背影……
就在我切除纖維瘤后繼續(xù)治療的一天下午,妹妹給我送來了鮮魚湯。眼看接近六點,怕她趕不上末班公交車,就催她趕緊回去。把她送進電梯后,我就挪到病房樓十二層的北窗口打算目送她一程。一會兒,妹妹那熟悉的身影進入我的視線,許是擔心公交車會突然啟動,只見她緊跑了幾步,動作有些踉蹌地上了車,我不覺潸然淚下……
妹妹太累了!十幾年里不管家中誰有事情,她總會急匆匆地來了,又急匆匆去了;在這太多的急匆匆里,她用柔弱的身體支撐著家里每個人的健康;在這太多的急匆匆里,她自己也同樣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在這太多的急匆匆里,她不知道皺紋何時已爬滿了自己的眼角。
妹妹讓我懂得,有一種大愛,它無言、無聲,卻深深融入到了骨血里……
作者檔案
劉兆勇:中國煤礦作協(xié)理事,山東散文家學會會員。作品在多種報刊發(fā)表,現(xiàn)供職于山東能源新礦集團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