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呀,活著不如死了好。娘平生第一次跟爹這么說。
那時,娘的樣子很凄苦。
那時,爹的眼里蓄滿了淚。
爹病倒在了炕上。爹赤條條地躺在被子里,瘦得像一根朽木。爹的雙眼渾濁地陷了下去。爹苦澀地笑一下,囁嚅了好半天,喉結(jié)豎一下,又豎一下,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娘說:你想說啥哩?俺聽著。
爹的嘴唇烏黑。失神的雙眼癡癡地瞅著娘。
許久,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爹的嘴角分明粘著一絲血。
娘說:又吐血啦。
娘說著,便小心翼翼地給爹拭一下嘴角。
爹疲倦地閉上了眼。
娘瞅著爹。娘的心好疼。
娘說:唉!天殺的,咋說病就病了?活著受罪哩。死了吧!死了也就享福啦……
那時,爹的臉上結(jié)了一層古怪的笑。爹的頭沉沉地偏向了一邊,嘴角淌出一溜淡黃的苦汁。爹一動不動了。爹果真死了。
天哪!娘悲呼一聲。你好狠心呀,天殺的,丟下俺咋活呀……
那天,是初春最后的一個夜晚。
那天,娘哭得死去活來。
那時,娘的肚里正孕育著我。
爹在世時,愛干那種事。那時,爹是村長。
后來,爹的行為給娘知道了。娘說:人活臉樹活皮哩。
爹不以為然。一本正經(jīng)地瞅著娘。爹似乎很欣賞娘的憤懣。接著,爹就一口一口地吸著煙,嘴里不住地吐著煙泡泡。爹習(xí)慣這么做。
婆娘的身上有蜜哩?娘再不愿看爹一眼。娘的臉白澀澀地沒了血色。
爹卻把娘一把摟住了:你是我老婆哩。
娘說:你還有我呀。
爹說:看你說的。說著,就把娘的褲子三下兩下地扯了去。娘掙扎著,只說,你瘋了你。娘卻再也擋不住了爹的瘋狂……
二
很多個日子,娘總是疲憊地蹲在屋檐下,艱澀地嘔吐著。娘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受和暈眩。娘的臉蠟黃蠟黃的那種。娘嘖一下嘴角邊粘著的苦汁。娘多想淋漓酣暢地哭一場!
那時,屋檐下總有幾只咕咕覓食的草雞一下一下地啄著什么?;蛘哒f啄著娘吐出的穢物。
爹看著娘這般模樣,多少感到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寬慰。
你們男人根本就不是人哩!娘給爹這么說一句。
不是人那就是神哩。爹呵呵地笑一下。就說,這一次,你懷上的,準是個兒子!
娘扭頭瞅一眼爹,竟然甜蜜地閉上了眼。
生活原來是如此的美妙!
那天,爹高高興興地去了二叔家。爹給二叔的婆娘說,我婆娘懷上了。二叔的婆娘就說,看把你高興的!說著,就給爹解開了衣扣。爹說,你們做女人的真是妖精哩。二叔的婆娘不容爹再說什么,就把爹摁倒在了土炕上……
三
千古恩怨,只因有了男人和女人。
那夜,天地間刮著粗礪的風(fēng)。天空中一彎殘月酷似一葉孤舟倒扣著,將一船的憂煩盡數(shù)倒給了人間。
那夜,二叔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婆娘給人殺了。醒來時,二叔心跳得恍惚。二叔不敢想象夢中的情境。于是,二叔連夜搭乘火車往家趕。
那時,二叔正在煤礦里做工。
村里的狗汪汪地叫。
二叔給一群狗圍著。
“我操!狗眼看人低哩!”二叔悶聲罵一句,抄起一塊石子狠狠地向一條黑狗或花狗砸過去。一陣狺狺的慘叫過后,二叔徑直走向了家門。
那時,二叔的婆娘還沒有睡。那扇丑陋的窗戶亮著燈。
一陣涼風(fēng)灌進了二叔的脖子。二叔怔怔地立在了自家的街門口。二叔側(cè)耳聽了一陣,似乎什么也沒有聽見,唯有天上的星星仿佛在眨眼。
二叔沒有推開街門的意思。二叔從院墻跳到了窗根前。倏忽間,二叔聽到了屋里有說話的聲音。其中一個是爹的聲音。
“嗡”地一聲,二叔的頭大了、沉了。二叔的兩眼一黑,便有無數(shù)的星星砸下來,彌漫著,閃爍著……
這時,屋里的婆娘給爹說:你行哩,沒幾下就讓俺懷上了。
爹說:那當然,是種就要發(fā)芽哩。
婆娘說:俺們家知道了,一準高興!
“高興個 哩!”二叔忽然吼一聲,一腳踹開了屋門。
那晚,婆娘偏就忘了閂門。該著出事。
二叔殺氣騰騰地立在了屋中。
突如其來的吼聲差點兒把爹驚死。
二叔的臉白煞煞的,眼里充著血。
豆大的虛汗從爹額頭滾下來,汗珠子模糊了爹的一只眼。爹就跪在婆娘的身邊。赤條條的,那玩意兒粘粘地貼在腿根上,泄了。
婆娘怔怔地,也是赤條條的那種。婆娘的手里還抓著半張被子。被子的一頭濕漉漉的。那是婆娘的尿。
“你……回來了?”婆娘說得好膽怯。
二叔的臉色鐵青。
“這……這……大兄弟……你看……”爹終于結(jié)巴著,給二叔磕一下頭,又磕一下。爹的額頭就觸在了婆娘的大腿上,還粘了一片精斑和尿漬。
“我操你娘!”二叔的牙齒發(fā)出了那種咯吱吱的聲響。二叔抓一把菜刀逼近了爹的腦門兒。
爹的神色麻木而遲鈍。
“別碰他!”婆娘忽然吼一聲。
“你……老子砸爛你的臭×!”二叔將婆娘的一綹頭發(fā)攥起來。婆娘任憑二叔把頭一下一下地磕在炕沿上。婆娘一聲不吭。
“放開她!”爹忽然吼一聲,撲向了二叔?!罢勰プ约业呐怂闶裁幢臼?!你還算人嗎?”
二叔怔了。好像當頭挨了一悶棒。
婆娘的眼圈青紫青紫的,嘴角里淌著一溜血。
“要不是我,你他娘早就斷了香火!”爹似乎變得理直氣壯了。
“當啷”一聲,二叔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
后來,二叔就像泄了氣的狗尿泡,蔫了。
爹趕忙抓一條褲子蹬在了腿腳上。
四
爹終究把事情告訴了娘。娘像聽故事那般。娘的兩眼一眨不眨。最后,娘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娘說,二子果真是半個人哪!
爹嗯了一聲。
屋里,靜得令人窒息。
你那樣做,缺德哩。娘到底給爹說一句。
要不,二子就斷子絕孫啦。爹瞅了瞅娘的臉。
娘終于產(chǎn)生了一種想哭的欲望。娘到底沒有哭,淚水只是一個勁地往肚里咽。
那天夜里,爹變得異常的溫順和規(guī)矩。娘側(cè)身躺在被子里,眼里蓄滿了哀怨的光澤。娘拉一把爹的手臂。爹的手掌就貼在了娘的胸口上。
娘說:你摸。
爹只是一動不動。娘粗糙的氣浪一縷一縷地噴灑在了爹的臉上,就像一陣涼涼的風(fēng)。爹給娘苦澀地笑一下。再也沒有了那種欲望。爹只曉得那晚撞上了二叔便不中用了。
現(xiàn)在,爹有些后悔。覺得對不住二叔。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
娘握著爹的手,一下一下地移動著。
娘給爹說:肚子動哩。
爹說:動哩。
娘說:你摸。
爹摸一下。
俺肚里懷上你的種。知道不?
爹深情地瞅著娘,厚道地笑一下。
娘給爹輕輕地揉一下那玩意兒。軟綿綿的。
我再不想做了。爹說。
娘木木地瞅著爹,許久。娘說,狗改不了吃屎。
爹終于仰起面龐,認真地端詳著娘,多少有些感動。許久,爹一把將娘的臉捧起來,啃一口,又啃一口。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真好……
那時,爹的眼里噙著一汪淚。
娘不解地注視著爹。
“我對不住你哩?!钡驹G了一句。
“別這么說。只要你還戀著這個家……”
爹忽然哽咽了。
娘的鼻子酸酸的。
五
那天,太陽有些瞌睡,惺忪著一只獨眼,懶洋洋地懸吊在半空。
那時,正是麥熟的時節(jié)。娘和爹割著麥。
爹給娘說,有點兒累。娘說,生就莊稼人的命,還嫌累呀?
爹就倒在了麥田里,一把一把地擦虛汗。
那時候,金黃的土地散發(fā)著撩人的熱浪。一浪一浪的麥穗起伏著。娘就置身在麥浪里。頭上戴著一頂發(fā)黃的草帽。娘的面頰上淌滿了無數(shù)的汗道道。一件粉紅的衣衫隨著麥浪的起伏越加的飄逸了。遠遠地望去,恰似遠航的帆。
娘割麥的動作好嫻熟。一行行的麥茬隨著娘一窩窩的腳印延伸著。娘終于伸一下酸困的腰身。胡亂地拭一把腰眼兒里的汗?jié)n。耀一片雪白的機體。娘把一縷飄在眼前的發(fā)絲捋在了耳后。這時,就有一陣熱風(fēng)吹來,吹得娘面腮上泛起了淡淡地紅暈。原來,娘是這般的動人!
一種異樣的感覺莫名地襲來。娘有些尿急。娘就趕忙解開了褲子。就在身子蹲下的剎那間,分明給麥芒刺了一下,頓時癢酥酥的。娘來不及呻吟一下,就見葳蕤的叢林間有一點血絲滲出來了。這時,一只螞蟻凄惶地掙扎著,從腥熱得尿液里拖出一道長長的細線……
這時,娘就瞅見了二叔。
二叔躺在地的這一頭,枕著手臂,嘴里還嚼著一根麥秸,一雙眼睛給陽光刺成了一道縫。
娘的臉一陣灼熱,紅得像要滴血。
娘趕忙系起了褲子。
二叔給娘笑一下,又笑一下。
娘說:俺給你看見啦?
二叔嚼一下麥秸,又嚼一下。二叔嚼麥秸的聲音很響。
“咯噌”,二叔的腮幫蠕動了一下。二叔從地上彈起來,到底說一句:看見了。
二叔狡黠地眨眨眼。
娘說:你咋躺這兒?
二叔說:我早瞅見你了啦。
娘說:你沒去煤礦?
二叔說:我昨天就回來了。回來幫家里割麥哩。
那你不割麥,躺這兒想咋哩?
想你哩。
誰用想啦!真是。
有人想你是福哩。
娘不再理二叔了。二叔卻不住地瞅著娘,莫名地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這是二叔沒有想到的。
二叔一下躍起來,就像發(fā)情的公狗那般,一下把娘摟住了。發(fā)瘋似地啃著。娘差點兒喘不過氣。
二叔就把嚼碎的麥秸用舌頭舔著,一點點地伸到了娘的嘴巴。娘興奮地嚼一下,又嚼一下。娘感到有一股甜甜的水水。娘給二叔摁倒在了麥地里。麥穗一晃一晃的,抽在了二叔的身上,還抽在了娘的臉上。
娘掙扎了一下,又掙扎了一下。麥穗嘩嘩地倒了一大片。娘有些疼。
你……你……不是半個人嗎?
那你試試……
此刻,娘閉了眼。眼窩里漲滿了火紅的陽光。娘在盡情地分享著……
娘怎也不會想到,半個人的二叔竟然如此瘋狂。
娘終于嚶嚶地哭了??薜煤门d奮。
空曠的田野里,秋風(fēng)颯颯。滾動的麥浪里,傳來了鵪鶉的凄鳴……
這時,爹仍在地的那一頭,什么也不曉得。
六
婆娘肚子球一般地漲著。二叔瞅著就高興。雙眼頓時瞇成了一條縫兒。
后來,二叔就把婆娘的褲子扒下來,掀起婆娘的衣襟,把頭一下拋在了婆娘隆起的肚子上,興奮地諦聽著。漸漸地,婆娘就把二叔的臉捧起來,還一下一下地揉摸著。二叔好興奮,一口一口地親著婆娘光滑的肚子。婆娘呻吟著,二叔就嗅到了那片葳蕤的毛發(fā)。二叔就像貓兒嗅到了魚腥。
二叔再也忍不住了。
二叔給婆娘說:我想干哩。
婆娘說:不行,都六個月啦!
二叔說:十個月我也想干哩。
婆娘說:那你不想要娃啦?
,這娃反正不是我的!
你……婆娘感到一陣委屈。
婆娘到底被二叔摁倒在了炕沿上。婆娘不便掙扎。
婆娘說:俺肚疼哩。
二叔顧不了這些,仍舊一下一下地挺著。
婆娘哭了,捂著肚子嗚嗚地哭。
哭喪呀!二叔罵一句,到底泄了。再不干你,不定哪天哩。好再我管用啦。我今天就要去煤礦了……
婆娘只是淚潸潸的。
那天,二叔果真去了煤礦。
就在二叔走后的第二天,婆娘的肚子疼得厲害。婆娘在綻破嘴唇的陣痛中哭喊著……
那時,娘就去了婆娘家。
二叔臨走時,交代過娘的,讓娘多照看著婆娘。娘自然應(yīng)了,還給二叔說:你放心地走吧!
現(xiàn)在,婆娘的肚子就疼得受不住了,拼命地嚎叫著,兩鬢淌滿了汗。
娘聽著、看著,一陣陣地揪心。
那時,婆娘的兩腿給鮮血包裹著、觳觫著,渾身都在抽搐。不停地顫抖。一頭披散的烏發(fā)粘著滿臉的汗?jié)n,一縷縷地咬在嘴里,淌一溜鮮紅的血……
婆娘顫顫地蚊喃著……俺……不想活了……哎吆吆……疼死啦……
接著,婆娘就昏死過去了。
婆娘的肚子仍舊一下一下地痙攣著,那片茂密的叢林間好像有啥東西還在覆出覆吸。
娘驚恐地睜著眼,睜得好大。
許久,婆娘從昏迷中醒來,一雙眼失神地翻著白。
娘只是怔怔地瞅著。
大妹子,你忍著點兒……
婆娘無力地哀嚎著……俺……不想活啦……再不做女人啦……
這時,娘就看見了鮮艷的生之門徐徐地張開,又無力地閉合了。
婆娘的一張臉給痛苦扭曲著,寡白寡白的。雙手挓挲著,一下一下地摳在了土炕上,摳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大妹子……你……娘急切地呼喊著,六神無主了。
婆娘似乎沒有了任何反應(yīng),兩腿仍舊不住地觳觫著,身下淌一片猩紅的血……
后來,娘就看見了那團血污包裹的肉球蠕動著……
二叔被爹從煤礦喚回的時候,婆娘的死尸就停在那條土炕上。婆娘的一雙眼還在疑惑地睜著。粘滿血污的嘴角間還有一只蒼蠅悄無聲息地吮吸著,不時抖一下薄薄的羽翼。
二叔呆了。
許久以后,二叔瘋了似的,將婆娘的死尸一下?lián)Пг趹牙铮l(fā)出了野牛般的哀嚎。
此刻,娘用一根手指一下一下地揉著婆娘沒有閉合的眼簾,祈求婆娘的雙眼能夠閉合。娘神色悲慟地喃喃著……大妹子……還有啥放心不下的,你就閉上眼吧……
婆娘的雙眼終究沒能閉合。
二叔的哀嚎宛如野野的西北風(fēng),嗚嗚的……我不是人哩……是我害了你呀……
爹木木地瞅著二叔臂彎里躺著的婆娘,瞅著那烏發(fā)垂落著,爹的心跟著這烏發(fā)飄忽著,恍恍惚惚的那種。爹深知婆娘肚里成孕的生命和艱澀。
二叔的婆娘產(chǎn)下一個女娃。
娘把那條粉紅色的臍帶用牙咬斷了。那是一條連接婆娘母女的生命線。
許久以后,二叔神色悲慟地把婆娘的那團胎胞捧在手里,木木地端詳著,碩大的淚蛋兒一粒一粒地砸在胎胞上,慢慢地滲透著。后來,二叔就把胎胞莊重地置入碗內(nèi)。二叔雙膝跪倒在地上,雙手一下一下地摳著,硬是把膝下的堅土摳出了一個坑。二叔祈求用這種方式安慰死去的婆娘,也巴望以此讓小生命平平安安。
然而,小生命只活了一天一夜就夭折了。
七
二叔的婆娘過世后的第二天,爹就病倒了。爹一病便沒有起來過。一個月,兩個月……爹終日喃喃地祈禱著,為二叔的婆娘,也為婆娘過早夭折的生命……
那天夜里,爹就死去了。人們說,爹是給二叔的婆娘叫去做伴的。
后來,婆娘和爹合葬在了一個墳丘里。這是二叔和娘決定的。
那時,二叔神色憂郁著。二叔給娘說:孤男不孤女哩,人死也得有個伴兒。還是合葬了吧!
那時,娘悲凄地注視著二叔。二叔的臉蠟黃蠟黃的。二叔的一雙眼深深地陷了下去。眸子里汪一片渾濁。
娘說:那就這么定了吧!
那天,二叔和娘一同跪在了巍峨的墳丘旁,一同焚燒著紙錢。
那天恰逢七月十五。鬼節(jié)。
墳塋邊,幽幽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映著娘和二叔蒼白凄楚的面龐。
一陣旋風(fēng)吹來,盤繞著,久久不肯離去。
幽幽的火苗終于熄滅了?;液诘眉埿茧S著旋風(fēng)一縷縷地盤繞著,不知飄向了何方。
娘褪色的衣衫發(fā)出了嘩噗噗的響動,宛如一面破碎的旌旗。
巍峨的墳丘旁,那根幡竿上的碎條紙隨風(fēng)瑟瑟。不遠處,隱約傳來了烏鴉的那種哀鳴。碩大的墳丘泛著一抹清冷的黃土。斑駁地殘存著幾片黑黑得紙灰。墳丘邊,沒有野草的裝點,也沒有花環(huán)的敬獻,唯有孤零零的幡竿佇立著,面對蒼穹,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娘哽咽著,蒼白的面頰上掛滿了潸潸的淚花。娘用雙手一把一把地摳在了黃燦燦的墳丘上。黃燦燦的墳土從娘的指縫里簌簌地擠出來,和著娘指縫間殷紅的血和滾滑的淚,一點點地砸在了墳丘上……
遠天,一片烏云飄來。天地間,隱約有雨絲掠過。
“明天,我要走了?!倍逋谎凵裆瘧Q的娘。
“去哪兒?”娘淚潸潸地注視著二叔。
“回煤礦。”二叔的神色好凄楚。
“不走行不?”
二叔深情地注視著娘。許久,囁嚅著,一個人在外習(xí)慣了。
那你果真要走?
二叔給娘木木地點點頭。
沉默。
“以后,有啥要俺做的,你言語……”娘說。
“只要你不嫌棄……”二叔感激地注視著娘,聲調(diào)有些發(fā)顫。
“俺……不嫌棄……”
“可我……終究是個背煤的?!倍屣@得好沮喪。
“背煤的也是人哩?!?/p>
二叔動情地把娘摟在了懷里。
“等我從煤礦回來,就登記……”
“俺等著……”
二叔深情地撫摸著娘的發(fā)絲。嘴唇干澀地囁嚅著。冰涼的淚水一滴滴地滲入娘的發(fā)絲。娘諦聽著二叔粗壯的呼吸。娘把手指輕輕地摳在了二叔敞開的胸凹里。
一陣野野的風(fēng)吹來。
八
二叔到底去了煤礦。二叔不該走得那樣匆忙。
那天,娘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的那棵樹下,兩眼模糊地目送著二叔。那瘦瘦的背影在娘的視線里越來越遙遠而蒼茫了。一縷晨風(fēng)習(xí)習(xí)地吹來,吹亂了娘的發(fā)鬢。幾乎一夜之間,娘蒼老了好多。
那天,二叔瞅了娘好久。二叔啥也沒說。二叔只是戀戀不舍。
后來,二叔就把娘一下摁在了那棵樹干上,把娘蒼白的臉捧起來,凝視著,許久,二叔忽然啃一口娘,又啃一口。完了,二叔灑一行淚,頭也沒回,走了。
娘木木地望著二叔憨厚的身影。娘的視線漸漸地模糊了。
后來,娘就摟著那棵樹干哽咽著,不知哭了多久……
那時,樹上便有落葉砸下來,砸在了娘的腳上。那時的落葉已經(jīng)微微泛黃了。
那時,蜿蜒的羊腸小道上,正飛揚著裊裊的塵土。粒粒羊糞蛋蛋和著曠野散發(fā)的溫馨以及那陌生而熟悉的山鄉(xiāng)風(fēng)景,使娘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惆悵……
日子像老牛反芻那般,慢慢悠悠地過著,顯得艱澀而沉重了。
娘在無數(shù)個祈盼與等待中煎熬。
那晚,娘就夢見了二叔。娘記不得那個夢了,娘只記得二叔給娘笑一下,就不見了。憑任娘的撕心裂肺,二叔到底還是給一團黑烏籠罩著,飄飄忽忽地去了。
當娘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再也不能入眠了。娘的心噗噗地跳著,預(yù)感到了一種不祥。
娘決定去煤礦。
翌日,娘沒有來得及洗臉,也不想吃飯,娘就踏著村南那條羊腸小道,和著一輪臭蛋黃似的太陽,一直走向遠方的煤礦。
一路上,娘的心忐忐忑忑。
就在娘來到煤礦的前一天晚上,二叔果真發(fā)生了意外。二叔是在一次煤層坍塌中離開人世的。
那夜,恰逢二叔最后一個班。臨到升井時,二叔給工友們說:干完這個班就不干啦。
工友們疑惑地瞅著二叔,心說,不干撓 呀?就在這時,一道白光劃過。無數(shù)的白鼠從礦工們的腳下穿過。礦工們沒有來得及醒悟時,便發(fā)生了那場煤層坍塌事故。在死去的礦工中便有二叔。
當娘得知這一切時,神色竟然是那樣的平靜。娘沒有落淚。娘只是說,他走得太匆忙了。
那時,死去的礦工中,家屬全都來了。
礦上一片悲聲。
二叔沒有任何親人。惟一的親人或情人只有娘。娘沒有哭。
事后,礦上給家屬們發(fā)放了一大筆撫恤金。
礦上還決定把二叔的撫恤金給娘。娘卻哭了。娘哭得泣不成聲。
人都死了,要錢還有啥用哇……娘喃喃著。娘離開了煤礦。
娘終究沒有見到二叔最后一面。
后來,那口礦道注定報廢了。埋在礦道里的礦工們永遠地長眠在了那片黑暗世界。娘的心好像給誰摘了去似的。娘多少年的祈盼和寄托再一次徹底崩潰了。
九
那天,太陽給一層寒冷包裹著,那是一個剛剛來臨的冬天。
那天,村里來了一個收破爛的。收破爛的吆喝聲給峭寒的風(fēng)雪吞噬著,凄凄慘慘。
娘的心一揪一揪的,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難過。
娘將一堆破爛賣了,一共得了三元七角。娘捏著那皺巴巴的票票,許久說不出話來。娘的眼里轉(zhuǎn)動著一汪淚水。娘問收破爛的,一天能掙多少錢?收破爛的就說,能掙十四五塊錢吧!
娘聽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后來,收破爛的給娘笑一下,挺厚道的那種,甚至有些可憐。娘就記住了這一笑。娘怎么也不能忘掉。
一陣冷風(fēng)吹來,吹亂了娘的頭發(fā),也吹走了收破爛的身影。
娘的眼前一片迷茫。
娘怎么也不會想到,收破爛居然也能掙錢。
娘用皺巴巴的票票買了鹽買了醋。娘一直渴望吃點兒酸東西。
深夜,屋外的風(fēng)嗚嗚地刮著。娘心思忡忡。當娘的雙眼輕輕合在一起時,娘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想起早逝的爹,想起可憐的二叔,想起婆娘的哀嚎……
那夜,娘在哭。娘哭得默默而傷心。娘不住地咬著被角。被角給淚水洇濕了一片又一片。那夜,娘就這么抽泣著,雙眼紅腫著。一縷月光凄冷地透過那孔小窗,射在了斑駁的墻壁上。這時,便有一只褐色的蜘蛛悄無聲息地爬行在墻壁上,時而快速,時而踟躕。在寒冷的日子里,很少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了。屋隅里,隱約傳來了老鼠的覓食聲,也傳來了夜風(fēng)的嘆息。一盞孤燈夢幻似的伴著娘凄憐的身影。一抹淡淡的哀愁掠過娘的心頭。
這夜,娘硬是沒有入眠。
十
天冷了。冷得砭骨那般。
娘卻不折不扣地撿起了破爛。
村里的人覺得好奇怪。開始偷偷地譏笑娘。甚至還說撿破爛不如賣哩。真是缺德!娘撿破爛干別人什么事兒了?盡管娘不曉得啥叫環(huán)保,不曉得廢品利用,但至少知道生活的艱辛與付出。這一切,似乎沒有誰理解。
那天早上,娘推開屋門時,就瞅見院墻上掛滿了破爛,還搭了一雙破鞋。墻壁上還涂了斑駁的狗糞。
娘怔了。這是娘絕對沒有想到的。
陽光火紅地跳在墻壁上,顯得格外刺目。
這時,一只麻雀蹦跳著,躍在了娘的院墻上。接著就成了兩只、三只……娘記不得幾只了。娘只記得,麻雀發(fā)出了那種悅耳的叫聲,好像在安慰著娘,或者說,對娘訴說著什么……
娘把所有的破爛堆在了墻角里。然后,找來了一塊一塊的土坷垃在墻上一遍一遍地擦著。娘擦的很認真也很專注,好像不是在擦狗屎,而是擦去了一種凌辱和愚昧……
燦爛的陽光到底灑在了娘的身上和臉上。這是陽光最看重娘的時候。陽光是美麗的也是無私的。
墻根下,幾只覓食的草雞悠閑地抖著翅膀,不時發(fā)出那種咕咕的鳴叫。尖尖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啄著地面上散落的糞土。
周圍,似乎靜極了。
這時,娘就看見了一群潑皮似的孩子正在幸災(zāi)樂禍地跳著高,愜意地拍著手掌:東家長,西家短,破鞋爛貨堆成山,不如買×去掙錢……
娘聽著。娘的心碎了。
十一
很久了,收破爛的沒有來過了。
娘的院里堆滿了破爛。娘尋思著,要到城里賣個好價。娘好多年沒到過城里了。城里還有三十多里的路。
那天,娘就借了手推車,將破爛堆滿了車子。艱難地推著,走出了村子。車子“咯吱吱”地響著,兩條滾圓的輪子碾著焦黃的路面,似乎壓出了滴血的溝。一行腳印歪歪斜斜地延伸著,和著娘涔涔的汗水和淚跡,揉成了道道的泥濘。陽光散漫地灑到山丘般的破爛上。娘的眼前一片金黃。
“咯吱吱”的響聲悠長而遙遠,宛如南來的大雁在哀鳴,又恰似北歸的雛燕在呢喃。
一陣野風(fēng)吹來,傳來了山雀的啁啾,也送來了隆冬的荒蕪。娘深深地吸一口山野的清香和渾濁。一種悵然頓時涌上心頭。
娘終于放下車子。娘隱約感到了一種痛。
那時,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瞅著娘。
那時,娘的腿腳浮腫著,用手指按一下,就會凹出深深的坑。
那時,娘不覺得多冷。娘的臉只是給冷風(fēng)涼颼颼地刮過,像刀子割開似的將要滴血了。
遠遠地,娘終于看見了城里的輪廓。城里分明罩在一片霧靄中。娘的心忽然亮了一下。
車輪再次“咯吱吱”地響起……
娘終于進到了城里。城里的人好多,花花綠綠的男女讓娘眼花繚亂。娘看到了一幢幢火柴盒似的樓。那種想象中的巍峨和神秘終于展現(xiàn)在了娘的眼前。娘在樓群的背影處看到了殘存的雪。娘似乎不敢相信冬天來得這么快。
許久,娘就那么傻傻地望著樓群遐想著。
天哪!
娘忽然發(fā)出了從未有過的感嘆。
人是怎么走上樓的?站在樓上會不會頭眩?掉下來會是什么樣子?樓上的人到哪兒吃水?去哪兒屙尿……娘這么奇怪地想著想著。娘便產(chǎn)生了上樓看一看的欲望。
現(xiàn)在,柏油路就踩在娘的腳下。娘走得小心翼翼。娘問過路的人,打聽著收破爛的去處。當時就有人告訴娘說,再走十多米就到啦。娘不曉得十多米是多遠。娘覺得城里人好怪,咋講“米”不講“理”呀?娘就這么推著車子一直往前走著。娘很茫然。娘不識字。這是娘一生的遺憾。
后來,有人給娘說,往回走二十米就到收破爛的地方了。娘就遲疑著往回走。娘走得好謹慎。就好像馬上要踩在地雷上了。
就這樣,娘一路走著問著,終于找到了收破爛的地方。娘咋也不會想到,收破爛的人就是曾經(jīng)走進村里的那位。如今,發(fā)福得像球一樣的臃腫了。娘當然有些唏噓。真是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呀!這年月,肥的夠嗆??蓱z的嚇人哪!
收破爛的人好像不記得娘了。娘卻深刻地記著他曾經(jīng)的那一笑。
娘把破爛賣了個好價。這是娘沒有想到的。臨走時,收破爛的還給娘說,常來?。∧镎f,還記得我嗎?收破爛的忽然就拍一下腦門,差點兒拍得暈過去,然后說一句,想起來了……
娘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涌出來了。真想不到,這世界還有記著娘的人呢。娘好感動。
后來,娘就蹣跚著離開了收破爛的。
那天,娘第一次買了平生最愛吃的面包。娘卻舍不得吃。娘把面包揣在了懷里。
那天,就在娘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家鋪子。娘不敢聞一下鋪子里散發(fā)出的那種氣味兒。娘只是干澀地咽一口唾沫,又咽一口。隨后,娘就看見鋪子里的人把吃剩的牛肉罐頭拋在了街面上。其實,罐頭根本就沒有吃幾口。娘眼睜睜地瞅著,心疼了好一陣。
那天,娘給尿憋得好一陣兒凄惶。娘找不到茅廁。娘問人家,哪有茅廁坑兒。人家都說不曉得。還搖搖頭。
真是,城里人難道不是吃糧食長大的,不屙不尿呀?
于是,娘什么也顧不上,蹲在一處墻角里,嘩嘩啦啦地撒起了尿?;钊丝偛荒芙o尿憋死哇!娘自言自語著。
十二
天冷得實在厲害。娘就用牛馬糞和樹枝點燃了土爐子。土爐子貼著炕沿。娘常坐在炕沿邊,看著幽幽的火苗發(fā)呆。
那年,好像是最冷的一個冬天。
夜深的時候,娘就和衣蜷縮在被子里。坐著。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賣破爛掙來的票票……
窗外的風(fēng)嗚咽著。屋隅里的老鼠在吱吱地叫。娘的心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娘只是癡癡地仰望著落滿白霜的屋頂。
那時,斑駁的墻壁上也凍了一層厚厚的霜,還殘留著娘道道的手指印。
娘常摳一把墻上的霜雪,在凍得近乎紅腫的雙手上慢慢地揉搓著,巴望以此緩解凍瘡……
那晚,風(fēng)雪肆虐。碩大的雪片砸在了窗欞上,發(fā)出了沉重的噗噗聲。不知什么時候,娘終于疲倦地睡著了。那時,炕沿邊的火爐依舊哀怨地燃著,散出了那種幽幽的藍光,就像鬼火一樣。娘憔悴的面龐給火苗閃一下,又閃一下?;鹈绲降滓稽c點地燃盡了,熄滅了……
娘仿佛進入了虛幻的天國。娘深陷的眼窩好像有一種光亮閃過。那是娘最后的一滴淚。
后來,娘的臉上刻下了那種永恒的笑。那種微笑再也沒有消失過。
這時,夜空中就有一顆星星瑟瑟地閃了一下,一劃而過。其實,那晚根本就沒有星光?;颐擅傻囊箍詹蛔〉仫h著雪花。
天亮的時候,娘的屋里傳出了嬰兒的哭聲。很悲壯,也很嘹亮。
此刻,娘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一切全都凝固了,唯有那一張張皺巴巴的票票還在飄忽著……
我的親娘??!你在哪里?
作者檔案
楊 楊:作家,河北尚義人。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收獲》《大家》《中國作家》《中國報告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評論、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三百余萬字?!蹲吭降脑娙耍L(fēng)采的外交—記中國外交部長李肇星》《人民不會忘記—記共和國總理溫家寶》《參天的大樹—記人民公仆楊善洲》(已改編為電影《楊善洲》)《走近先生—緬懷文學(xué)宗師孫犁》等獲中國世紀大采風(fēng)報告文學(xué)金獎、中國時代新聞人物報告文學(xué)金獎、中國主旋律報告文學(xué)金獎、和諧中國報告文學(xué)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