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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風飄逝

        2012-04-29 00:00:00錢玉貴
        陽光 2012年2期

        小艾投井自殺的那天深夜的情形我至今記得。那是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的深夜。

        許多人擁擠在狹小的屋子里。這是小艾的閨房。但現(xiàn)在這里的一切都凌亂不堪了。燈光顯得特別的熾亮、刺眼,氣氛肅穆而沉悶。小艾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床上的被褥被粗暴地掀翻在地上。就連衣柜上那只一直為小艾所喜愛的名叫靈靈的可愛的玩具灰熊也被打翻在地,大人們慌亂的腳步肆意踩踏著。小艾身上穿著濕漉漉的白布襯衣,下著一條同樣濕漉漉的黑褲子,都緊貼著她身體的曲線;她的雙腳光溜溜的。她蒼白的面容顯得平靜而又安詳,有一綹頭發(fā)貼在她的微微張開的嘴角邊上。我注意到,小艾的腹部鼓脹著。我當時以為是小艾的肚子里被灌了很多井水,后來才知道,小艾死前已經(jīng)有了四個月的身孕??粗瓦@樣死去了的小艾,我的眼淚像破堤之水,洶涌而下,可我卻哭不出聲來,我的嗓子似乎被身邊左右的大人們的竊竊私語和陰陽怪氣的神情給扼住了。

        我從屋子里跑出來,有一種末日般的絕望。我依然哭不出聲來,但感覺自己好像迫切需要吼叫。我沿著村里的小道往礦部集體宿舍跑去。有一只野狗被我瘋跑的狀態(tài)嚇得尖叫著夾著尾巴往前逃了。跑到集體宿舍大樓,我直奔二樓第四間。我劇烈地敲門,半晌里面才亮起燈,門吱呀呀地開了一半。我喘著粗氣地說,小剛叔不好了,小艾死了,你快去看看吧!我叫小剛叔的這個人其實比我只大幾歲,是礦里有名的小白臉,大秀才,為追小艾,情書上什么肉麻的話都說過。小剛穿著褲衩開了門,睡眼惺忪的樣子,聽了我的話后,不僅沒有任何驚愕的反應,居然一把將我推開,說,你給我滾遠點兒,不要跟我說什么小艾!她死了跟我有什么關系?她是個破鞋!他重重地關上門。

        我走出集體宿舍大樓,走到黑夜里空蕩蕩的街上,終于嚎一般地哭出聲來……

        小艾住進村里那一年,我十二歲,正念初二。從一開始小艾就顯得與眾不同。她穿著花格子呢的襯衣,下著草綠色的燈芯絨長褲,梳著兩只羊角辮,亭亭玉立,在村子里的一般女孩子中間,格外地引人注目,鶴立雞群一般。她的臉蛋生得特別標致,清秀,皮膚潔凈得像乳汁里發(fā)育出來;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讓人瞧見了就忘不了。她們家住進我們村的這一天,我就對這個高出我一個頭的女孩著迷了。她真像是天仙下凡,怎么會來了這么一個漂亮的女孩?。『髞砦也胖?,小艾大我三歲,正讀高中。小艾的出現(xiàn),頓時就在全村的大人和孩子們中間產(chǎn)生了影響,毫無疑問,所有的話題都是認為村子里來了個標準的小美人,而對這個小美人的爸媽是大右派,是反動分子,反倒不甚關注了。

        在礦上,我們村原先叫工人村,后來改叫改造村。從這個村名的改變就知道,這個村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而原先住在這里的那些出身好的工人兄弟們,都紛紛搬到別的村子去了,比如幸福村、建設村、紅旗村、向陽村等。搬出去的原因,說是要跟住在這里的“地富反壞右”們劃清界線。其實,更主要的原因還是那些村子里的住房設施和周圍的環(huán)境條件都比這個工人村要好得多。這個工人村的住房是最早來建設礦山的臨時工棚和干打壘的房子,幾經(jīng)修整才連成一片,形成了村落,水電設施條件都很差,所有的住房都亟待修繕。據(jù)說是到了一九六七年這里就干脆叫改造村了,因為全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嚴嚴實實地住上了“地富反壞右”,而原先住在這里的工人兄弟們再來這里,那可是來開現(xiàn)場批斗會或抓人去游街的。

        說來也挺有趣,作為右派家庭的孩子,我記得最早住進這里來的右派分子,都是些小人物,比如我的爸媽之流,小學教師、文化館員、一般工廠技術(shù)員,還有一些尚未成家或成了家又因為階級斗爭和路線問題而離異的年輕知識分子。可是越到后來,來頭就越大了,有教授、知名文藝工作者、處長、高級知識分子,就是說,級別越來越高,甚至還有廳局級。而所謂知名文藝工作者里面就有當年的明星,比如小艾的媽媽,就曾經(jīng)是活躍在歌劇舞臺上歌唱家。小艾的爸爸是大學教授。那個年月,在人們普遍的意識里,官越大身份越高的右派,就是越加反動越加危險的壞分子,越加須要特別認真對待并時時加以批判和防范的對象;當年流行的說法是知識越多越反動,級別越高危害性越大。就連同樣是右派的我的爸媽,似乎也有這種心理。小艾家搬進村子里的這天,我的爸媽就明確地提醒我,不要往小艾她們家去,她們家是大右派,到現(xiàn)在才被揪出來,那一定是埋藏很深的反黨分子。言下之意,就是叫我不要跟小艾玩兒到一起去。

        小艾一家是被兩個手持“專政棒”(一根約一米五長短、用紅白漆相間環(huán)繞染就的木棒,是那個年代“專政大隊”這一特設組織機構(gòu)特有的武器)、穿著黃軍裝的男人領進村的。小艾的爸爸身材高大單薄,身板挺直,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灰呢風衣,手里拎著兩只黃牛皮箱,他走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歇會兒,顯然兩只箱子挺沉的,看得出,他是一介書生,并沒有多少力氣。走在他前面的是小艾的媽媽。應該說,首先引起我注意的還是小艾的媽媽,這個中年女人穿著黑色的列寧裝,留著齊耳的短發(fā),膚色紅潤,神情鎮(zhèn)定,步伐從容,有一種儼然區(qū)別于同齡女人的高貴氣質(zhì)。在我當時的感覺里,這個媽媽一定是非常有錢或有來頭的人物。她肩挎著一個里面裝得很滿的大挎包,手里還提著一個大網(wǎng)兜,里面裝著暖壺、臉盆、飯盒、雨具之類。跑在最前面的是小艾,她跟在那兩個手持“專政棒”的男人屁股后面,不停地問著,叔叔,我們家到了嗎?開始兩個男人都不搭理她,后來其中一個男人有些不耐煩了,說快了,小孩子家,別嚷嚷!小艾就不再嚷嚷了,跟在后面默默走著。小艾的手里抱著一個大大的玩具灰熊,樣子跟真的一樣。

        當時我就站在我家的后門口,看著這一家三口從眼前走過去。我當時實在是被小艾的美貌驚住了,忍不住地跑到前面去看。跑到小艾跟前時,這個高我一頭的小姐姐居然停下并親切地對我說,你好!你們家也住在這里嗎?我愣了一下,點了頭。她的聲音甜美而委婉,讓我心里頓時鬧哄哄的。我那時一點都不適應被人叫“你好”,我的記憶里好像也還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你好”呢。小艾看到我的眼睛下意識地盯著她懷抱里的那只玩具灰熊,便問我,你喜歡嗎?我又點頭。小艾就把那只玩具灰熊遞給我,說,它叫靈靈,是靈活的靈。你抱抱它吧。我接過來,就抱住了。我以為小艾會一直讓我就這么抱著的,可是我剛抱了一會兒,她就展開雙臂,說還給我吧,我要帶靈靈到我們的新家去。

        小艾家就在我們那幢住房的上頭一幢,也是住著八戶人家,她們家是頂頭的一戶。原先住的一戶右派家庭年初搬走了,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搬走后,我聽父母說,他們因為改造不成功,問題嚴重了,被轉(zhuǎn)到勞改農(nóng)場里改造。

        許多孩子都圍在小艾家的門外看熱鬧。我跟其他的孩子們一樣,對新來的這家人感到好奇。當然真正令我們好奇的還是小艾。她太漂亮了,像個天使和精靈一樣吸引著我們的視線。門上的封條被“專政棒”撕掉后,小艾的爸媽進屋就開始了打掃。窗戶打開,里面透出潮濕的霉爛氣味。兩個“專政棒”顯然受不了這股氣味,剛剛把身子探進去就從里面跑出來,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其中一個沖屋里叫道:“艾明達,明天一早到礦革委會報到,聽見沒有?”小艾的爸爸艾明達立即跑出來,做了個垂臂立正狀,說,是,聽明白了。兩個“專政棒”走了,可小艾的爸爸仍畢恭畢敬地站在原地,樣子滑稽可笑,我們就忍不住笑起來。小艾這時拿著臉盆要去前面的水井那邊打水去,看見我們這么多孩子站在她家門前,而且是在不懷好意地笑,不禁紅了臉。她媽從屋里出來跟小艾咬耳了幾句,小艾就放下臉盆,走到我們跟前。她臉還是紅的,但很好看。她靦腆地說,你們好,我叫艾蓉。她把手伸給我們,是要跟我們拉拉手的意思,其他孩子往后退去,我把手伸給她,小艾握著我的手,眼里亮晶晶地看著我;她的手很輕很柔。我說我叫阿貴。小艾說,阿貴好,你今年幾歲?我說,十二歲。小艾說,那你以后要叫我小艾姐,我比你大三歲呢。她松開我的手,看了看旁邊那些孩子,說,他們聽你的嗎?我點點頭。小艾說,那你把他們都領過來吧,我們?nèi)ズ笊酵?,做游戲去。小艾很有信心地在前面走著,我朝其他孩子們招招手,他們?nèi)^來了。

        第一天跟小艾姐熟悉,就發(fā)現(xiàn)了小艾姐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女孩。她把我們領到后山的腳下一片草坪上,就讓我們圍成圈子坐下,開始玩丟手絹的游戲。小艾說,誰的身后抓到手絹誰就要演一個小節(jié)目。大家勉強同意,其實誰都不知道能演個什么樣的節(jié)目。果然,幾個孩子被抓到手絹急得要哭也不明白究竟演個什么節(jié)目。小艾就主動出場了,她不僅能唱會跳,而且一點兒也不怯場,聲音和舞姿都讓我十分吃驚,一看便知是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和藝術(shù)氛圍熏陶過的。后來我們才知道,小艾從小就能歌善舞,曾經(jīng)是學校少年合唱團的領唱,是學校的文藝小明星。這僅僅是第一次,在以后的時光里,只要小艾跟我們在一起,我們總是能夠?qū)W到新的東西。比如唱歌,都是那個年代關于文革的新歌,她總是先教歌譜后教歌詞,然后再一句句教唱,等到我們能夠齊聲唱了,她就一本正經(jīng)地打著節(jié)拍領唱;每當我們能跟著她的節(jié)拍圓滿地把一首新歌唱完的時候,她的面容就像綻開的花朵,美麗極了,她的眼睛也變得光澤明亮,那目光是讓你跟她一同分享她的幸福。再比如說話,她要我們說話要口齒清晰,要說普通話,而絕不能說臟話。一開始,我們都非常不好意思張口說,因為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右派家庭的孩子,說話也就南腔北調(diào),小艾就讓我們跟著她說普通話,一句接一句,后來她又教拼音又教正確的發(fā)音,最后她會給我們示范朗誦——就連走路,小艾姐也要教我們,她要求走路時步伐有力,腰身挺直,她做著樣子給我們看,果然覺得小艾姐那樣走路,人就顯得有精神氣。當然,穿衣服小艾也要求必須干凈整潔——那個年代,這么一個女孩來到我們中間,居然像家長和老師一樣教我們這些,真是讓我開了眼界,又感到十分新奇有趣。

        很快,小艾便成了我和其他伙伴的頭兒。我們都叫她小艾姐。不知為什么,只要跟小艾姐在一起,我和我的伙伴們過去的頑皮、撒野和喜歡搞惡作劇的毛病居然都不再犯了,我們似乎都很自然地臣服于她的美麗和她那有尊嚴的“教育”。那個時候,我們在一起玩捉迷藏,跳方陣,踢毽子,丟手絹——在所有的游戲中,小艾永遠是個大姐姐的形象;她主持公道,從來不允許誰欺負誰,誰對誰做錯了事,只要她在,那就必須當面道歉;她甚至不讓我們?nèi)π游?,比如麻雀和一些小昆蟲;她總是能編出許多美麗的傳說和神話故事來,那些麻雀和小昆蟲是如何來到這個世上的,它們的爸爸媽媽以及兄弟姐妹的情況,都被編排進了那些凄美動人的傳說和神話故事中……

        每到夜晚,小艾是從來不會出門的。似乎天一黑,外面的世界就跟她沒有關系了。我觀察過,小艾父母的屋里,電燈會很早就關掉,而小艾屋子里的燈會亮到很晚。有一天小艾放學跟我一同走進村里,在小巷里我問她,小艾姐,你晚上幾點睡覺?小艾警覺地看著我,說你問這個干嘛?我只好說,我每天晚上要去廁所,都要經(jīng)過你們家后屋,我看你房里的燈總亮著。村里的公共廁所就在小艾家后面的坡地上。小艾臉紅了,說阿貴,你可不能做特務??!我說小艾姐,我怎么會做特務呢,我是看到的嘛。小艾說,我晚上要讀書的,而且還要練功。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讀書我聽得懂,練功是什么意思?我沒好接著問。小艾腳步快了,看著小艾的身影在我前面越走越遠,我心想她一定是不愿意跟我說這些。又過了一陣,一天就在我家的后院口,小艾卻叫住了我,她手里拿著醬油瓶正路過。她說,你真想知道我夜晚在家里干什么?我馬上興奮地點頭。她說,你要向我保證不跟第三者說。我當即作了保證。小艾姐說,不行,你要發(fā)誓!我就發(fā)了誓:我如果跟第三者說,就遭天轟雷劈,爛舌頭——小艾連忙擺手,說好了好了,別賭咒了。她對我說,這些年里她的爸媽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要求她堅持學習和練功。學習由她爸爸負責,主要是文化課的學習,教材不是當時學校里的教材,而是她爸當年大學里的教材。小艾說,我都讀到大三的課程了。而練功是她母親負責安排的課程,主要的舞蹈和美聲。小艾說為了不讓鄰居們聽見她練聲,每到練聲的時候,她房間的門窗都是用被褥嚴嚴實實地捂著的。這在當時讓我太震驚了。因為我爸媽自從被打成右派以后,幾乎就不再要求我認真讀書什么的,反正學校里怎么安排就怎么學,沒有任何額外的要求。當然,誰要是一門心思讀書,也是很危險的事,要是被學校的工宣隊知道了,誰就可能會作為資產(chǎn)階級“白專路線”的典型而被批倒批臭。我在小艾姐面前“哦哦”了兩聲,好像是聽明白了,其實內(nèi)心里除了震驚,還是不太清楚小艾姐的夜晚究竟是如何度過的。那是怎樣又優(yōu)雅又迷人的情形呢?

        就是說,夜晚的小艾家里對我仍舊充滿了誘惑。在改造村,夜晚可能只是屬于孩子們,大人之間幾乎沒有走動;天一黑,就大門緊閉,大人們早早地關燈睡覺。而小艾家,即使是白天也很不情愿讓人去串門;小艾的爸媽,不,主要是小艾的媽媽,對外人似乎總是有一種不即不離其實是十分警覺而防范的態(tài)度,即便有事要說上幾句話,也讓你就站在門口把話說完,并不讓你進屋里坐下說;她媽那種冷淡其實也是骨子里透著居高臨下的神情和氣質(zhì),總能讓你不敢再越雷池半步。我記得,禮拜天或暑寒假期里,除非是小艾姐主動招呼我們?nèi)ズ笊侥沁呁鎯?,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被動地期待著;后來隨著小艾越長越大,越來越出落得成熟美麗后,她帶我們玩兒的機會和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在當時,一到夜晚,小艾家?guī)缀鯊膩聿唤哟T客,當然也沒有人愿意在夜晚去大右派的家里。可我還是想去小艾的家探個虛實。我總是在快到半夜時,煞有介事地打著手電從后院出來,去坡地上公共廁所一趟,在經(jīng)過小艾家后門時,我放輕腳步走過,卻總也聽不見小艾亮著燈的屋里有任何聲音。在臭氣熏天、黑咕隆咚的廁所里蹲上一陣回來,仍是一無所獲,回家后就脫衣上床,蓋上被子,睡不著:小艾真的是在讀書嗎?那都是些什么樣的書呢?她或許是在練那個舞蹈功吧?可那又是什么的功呢?我常常被自己的想象折磨得徹夜難眠。

        這天放學的路上,我碰見了小艾姐,在剛走進村口時,好像是偶然碰見的。因為礦職工子弟學校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在一個校園區(qū)。小艾姐一般都是獨自走回家,很少跟其他女同學結(jié)伴走。我知道,不是別的女孩不想跟她一塊兒走,是小艾不愿意跟她們一塊兒走。她顯然不想因為自己是右派家庭的子女而讓別人說閑話或難堪。她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顯得很是與眾不同,又那樣冰清玉潔。小艾姐那時已經(jīng)讀高二了,明年秋天就要畢業(yè),畢業(yè)后她就要下放農(nóng)村當知青。她的面容和身體正被發(fā)育的青春包圍著滋養(yǎng)著,她的胸正一天天透過衣衫突挺起來,她的美麗開始顯現(xiàn)出成熟少女的楚楚動人。那時的小艾姐已經(jīng)很少帶我玩兒了;在她眼里,我似乎始終還是個小男孩子。我招呼她,小艾姐。她走在前面,停下,扭頭看見我,笑著問,阿貴,你也放學了?我點頭,并邁上一步到她跟前。小艾姐,你有一塊錢嗎?我想找你借一塊錢。我說。小艾問,你借一塊錢干什么用?在當時,一塊錢對于一個念初中的孩子來說,也算不是小數(shù)目。但我相信小艾有這個錢。我把自己編好的謊話說出來:我想買一套圓規(guī),是那種三塊多的,可我爸媽叫我買便宜的,是單件的,所以只給我兩塊錢,還缺一塊錢。小艾笑了,說一塊錢我是有的,可是既然你爸媽不讓你買貴的,你買了后他們就不給你增加部分的錢,那你從哪兒弄到錢還我呢?我沒有想到小艾會這么說,我臉漲紅了,覺得很窘迫。小艾笑出聲來,沒什么阿貴,我會借給你的,你只要記著就行,等有錢了還我。我突然說,等過年我有壓歲錢了就還你。小艾將書包轉(zhuǎn)到身前,從里面拿出鉛筆盒,打開,在盒蓋的墊層后面抽出一張一元票子遞給我。拿去吧,姐姐故意那么說的,不會覺得姐姐小氣吧?小艾也紅了臉。我是要你明白,借錢就要想到還錢,還要想到自己有沒有還錢的能力。你懂嗎?我搖頭表示不懂。小艾就笑著走了。

        天黑了以后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要去冒險一樣,激動得不行。我在想,就在這個晚上我要把小艾家和小艾房間里的秘密全部搞定,像探險家深入險境探寶。我穿戴整齊后就跟媽說,我要去同學家一趟,是白天說好要去的。我媽從來不關心去同學家的具體內(nèi)容,總是那句話:快去快回!我溜出后院,重重地咳嗽幾聲,算是給自己壯了膽。我已經(jīng)想好了幾句跟小艾媽見面、跟小艾爸見面以及見到小艾時說的話,又在腦子里把這些話翻來覆去地練習了幾遍,覺得萬無一失了,我徑直往小艾家走去。

        跟我預期的一樣,小艾父母的臥室關著燈,只有堂屋里亮著燈光,很暗,像是把燈放在地上發(fā)出的光。我上前就敲門,里面死一般寂靜。過了一會兒,聽見聲音了,是慌張的窸窸窣窣聲。誰呀——是小艾媽的聲音。我趕忙在門外應著,是我,阿貴。我找小艾。里面又靜了一陣,還是小艾媽在里面問,阿貴呀,你找小艾有事嗎?我說,有事。屋里有細碎的聲音隱約傳來,但門還是沒有開。我想小艾也許不在屋里,或者,小艾家里正有什么不便的事情,我想走開了,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小艾站在門口說,阿貴,你有什么事?我說,我能進去說嗎?小艾擋在門縫間,她是不想讓我進去的。她說,不是什么急事,就明天再說吧。我說,也算是急事吧。就從小艾身邊擠了進去。我看到小艾家里居然沒有開燈,而是在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發(fā)出幽暗而神秘的光亮。小艾爸爸直直地坐在桌子的上方,好像睡著似的閉著眼睛在禱告什么;小艾媽坐在旁邊,此刻正瞪大眼睛看著我,顯然我這樣闖進去是非常出乎她意料的。另一面的桌邊也擺著餐具,顯然那是剛才小艾坐的。桌上鋪著嶄新的白布,上面除了一支蠟燭外,還擺著幾盤看不清楚的菜肴,從幽暗的光亮上看,有紅燒肉有煎餅還有湯。我忙說,艾爸好,艾媽好。小艾爸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什么,依舊是閉著眼,嘴角微微抖動著,似在禱告什么。小艾顯然不想讓我看到更多,她一把將我拽進了她的房間里,迅速地拉亮了房里的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艾姐的閨房,里面有淡淡的薄荷般清香氣味,我看到墻壁上并列掛著大大的鏡框,都是小艾年少時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小艾穿著潔白的連衣裙,戴著紅領巾,手里捧著一個獎杯站在舞臺上的照片,喜悅而燦爛的模樣。我想走近看看,但小艾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知道我究竟有什么急事了。到底什么事啊,阿貴?她問,顯得有些急切了。我知道我一說出來,可能馬上就面臨著回家去的結(jié)局,我想拖延時間。我說,小艾姐,你猜猜看,會是什么急事呢?我看到房間里的床,居然是一張那種低矮的可以折疊的彈簧床。后來小艾姐告訴我,她在這間不足八個平米房間練功時這張床就折疊起來拿到堂屋去了。除了這張床,在墻角有一只簡易書架,里面排滿了書籍,書架上面擺著那只叫靈靈的玩具灰熊。我想走過去仔細看看書架上到底是些什么書籍。但小艾姐好像真的急了,拉住我,語氣強硬了:阿貴,照實說,什么事?否則,你小艾姐從此就不搭理你了。我把手伸進褲兜里將一塊錢票子掏出來,遞給她,說,我是來還你錢的。小艾叫起來:哎呀——就是這事?她顯然虛驚了一場。你不是說要等到年底有壓歲錢了再還我嗎?小艾姐的臉呈慍色地問。我說,是我媽看到我買了三塊錢的,就問我那一塊錢從哪兒來的,我就實說了,她就給我錢讓我來還你的。這其實全是我編的謊話。小艾接過一塊錢,目光怪怪地看著我,問,你還有別的事嗎?顯然她沒有讓我繼續(xù)在這里待下去的意思,我只好說,那我走了。小艾馬上說,那你慢走。我被小艾送出了門。從小艾房間出來走過堂屋時,我注意到餐桌上那支蠟燭依舊發(fā)著幽暗而神秘的光亮,火苗晃動的陰暗里,小艾爸媽都在桌邊默默地禱告著什么,但一點兒也聽不清楚是什么;一切都靜謐極了,仿佛也莊重極了;他們對于我的走過幾乎是視而不見……

        翌日上學我剛出門,小艾就站在我家后院門口,看樣子她是在等我。她一看見我就說,阿貴,我有話跟你說。她看了看左右,讓我走到她跟前。她說,你昨晚到我家都看見什么了?我說,看見你爸你媽還有你。她說,你就沒看到別的什么?比如我們家正在做什么,我爸我媽在干些什么?我裝糊涂地說,沒什么呀,你爸你媽不是吃過晚飯在休息嗎?小艾的眼睛在我的臉上來回掃了幾遍,她可能一時也不明白我話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說,阿貴,你小艾姐是最恨特務的,最恨特務告密的,那樣的人姐姐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我怯怯地說,小艾姐,我知道的。小艾還是有點兒不放心的樣子,看見有人從巷子那邊走過來了,她最后說,反正絕對你不能瞎說什么,你要保證,阿貴!我舉起一只手,像在課堂上要舉手發(fā)言,說,我保證,一定保證!小艾就笑了,邊走邊對我說,以后要借錢還可以找你小艾姐借,小艾姐姐信得過你,阿貴。

        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小艾的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在那樣的歲月里,他們只能那樣偷偷摸摸地向上帝禱告著;他們祈求著精神上的慰藉……

        小艾家真正的變故是從小艾爸艾明達在井下被冒頂石塊砸死后開始的。艾明達這個大右派最早是被分配在礦衛(wèi)生大隊改造,也就是掃大街。他因為身材高挑,腰板挺直,做事從來都是一板一眼,極其認真,干勁十足,因此在衛(wèi)生大隊掃街的右派當中很快就出了名。凡是被艾明達掃過的街道都變得整潔干凈,于是礦里最臟最亂的街道一般就請艾明達去掃。那個時候我的父母因為改造得早,表現(xiàn)又好,且又是小右派,已經(jīng)被分配到工區(qū)里干革命活了。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都能看到艾明達在街上握著大掃把,肩上搭著一條白毛巾,在揮汗如雨地掃著街面;他會把垃圾中的樹葉紙屑等雜物分開堆放在街角,然后再把垃圾車拉過來,分層次地裝起來,直到垃圾車裝滿后拉到礦郊的野外垃圾場倒掉。他總是干得一絲不茍。我曾在路上看過小艾姐有幾次要幫助她爸掃的,但小艾爸堅決不讓女兒幫他。我還親眼看過艾明達就站在街上批評了小艾,說這是你能代替的嗎?爸爸這是在改造,因為爸爸有錯誤,你有嗎?你沒有錯誤,就沒有理由和權(quán)力來幫助我!他說得認真嚴肅,果然以后小艾姐見到她爸在掃大街也就視而不見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艾明達這個教授級的大右派的認真嚴肅勁兒里透著機智幽默。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也證明了我的判斷。

        那時候礦里經(jīng)常晚上在燈光球場的操場上開批斗大會,艾明達和其他壞分子以及一些尚未改造好的“牛鬼蛇神”紛紛被押到臺上,一批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就要對他們逐一展開批斗。那種場面對于我們孩子來說,就像過節(jié)一樣。因為往往批斗會后就會有露天電影放映。有天晚上的批斗會上,一個手持紅寶書身著黃軍裝的“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在批斗艾明達時,聲嘶力竭地喊道“不準你們亂說亂動”時,一列隊垂首彎腰作認罪狀的壞分子當中,那個脖子上掛著大右派招牌的艾明達突然扭身問了聲:我現(xiàn)在想放個屁行嗎?那個“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愣了一下,問:“你說什么?”艾明達就大聲說:我現(xiàn)在想放個屁行嗎?全場一片嘩然,接著是一片哄笑聲。那個“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斬釘截鐵地說,不許放!艾明達說,我如果實在憋不住了怎么辦?“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說,那就帶回去放!正說著,艾明達果然放出一個十分響亮的屁。艾明達耷拉著腦袋,腰彎得更低了,一副實在無辜的樣子。全場又是一片更加熱鬧的哄笑聲。那個“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臉漲得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顯然這個年輕的“工農(nóng)兵戰(zhàn)士”還沒有處理這種場面的經(jīng)驗和辦法。會場有些亂了。主席臺上的頭頭們也開始竊竊私語,最后坐在主席臺中央的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站起來說話了。他宣布今晚的批斗會到此結(jié)束。其他壞分子當晚都回家了,而艾明達因為這個屁,被關了三天禁閉反省,很是吃了不少皮肉之苦才放回來。我就是在那晚的批斗會上才注意到最后說話的那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他名叫胡慶,而所有的人都習慣叫他胡大炮。他是礦革委會的主任,是礦上權(quán)力最大的首長。當時誰也不會想到美麗如天使的小艾姐的命運,竟會與這個兇神惡煞般的人物聯(lián)系在一起。

        在當時,凡是礦里召開批斗大會或游行這類對于我們孩子來說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的活動時,小艾姐是從來不參加的。我也見過小艾媽跟小艾爸一同被批斗的場面,但小艾媽從來都是一副不卑不亢、不屈不撓的神情,而不像小艾爸常常有惡作劇的舉動。那次“放屁事件”(據(jù)說小艾爸為這個事件寫了深刻的反省材料)后,學校里就有調(diào)皮的男同學在小艾的面前陰陽怪氣地說“我現(xiàn)在想放個屁行嗎”,小艾總是一笑了之,匆匆走過,似乎并不認為這是在影射或丑化她的爸爸,或者說,即便是影射和丑化,她又能怎么樣呢?

        一年后,艾明達工作調(diào)動了,到了礦山的撿礦隊,跟一幫子“五七大隊”的婦女們打成一片。可以說,他的改造與工人階級的距離近了。他每天都是一早上山,很晚才下班。他早晚都要從我家后門的小巷經(jīng)過。他穿著一身總是洗得干凈的泛白的粗布衣褲,腳穿刷得很干凈的黑皮鞋,肩上挎著一只水壺和一只裝著中午干糧的布袋,行色匆匆。到了黃昏回來時,他總是一身泥水,衣衫常常是濕透的,皮鞋上也都是那種紅色的泥跡,特別讓我驚愕的是,他的兩只手掌常常是被紗布繃帶纏繞著,上面血跡斑斑。有天傍晚我捧著飯碗在后院門口蹲著吃飯看見他走過來,他雙手背后走到我跟前,我正要叫“艾叔叔好”,他卻冷不丁地把兩只被繃帶包扎的上面仍然血跡一片的手掌伸給我看,嚇得我當場就跳起來。我被嚇著的樣子顯然讓他很開心,他甜美地笑著說,阿貴啊,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為革命就要煉一顆紅心”!

        好像僅過了半年的時間,艾明達的工作又調(diào)動了。他居然要穿上了嶄新的工作服下井當?shù)V工了。據(jù)說這是艾明達一直要求的。礦革委會根據(jù)他的表現(xiàn),認為改造態(tài)度好,工作有進步才批準的。

        艾明達第一天穿上井下礦工那種深色粗布的工作服的情形,我至今記得。那個時候,村子里人的飲用水要靠分散在村里的兩三個水龍頭每天早晚的供水來維持。每天清晨,媽媽就要起早去水龍頭那里用兩只木制的水桶把家里一天的飲用水接回來。那天清晨,媽媽接水回來就忍不住地一路笑進家門,爸爸就問怎么了,媽媽放下水桶擔子說,你到水池那里看看,今天老右派艾達明可是發(fā)神經(jīng)了,從一大早就在水池那里發(fā)神經(jīng)呢!爸爸放下手里的飯碗就出了門,我也跟著去了。到了村口水池那里,艾明達正在幫著別人接水,他滿面春風,喜形于色,忙得不亦樂乎。那時水池邊都是排隊接水的。后面別人家的水桶都接滿了,他家的兩只水桶仍空著放在一邊。他扶著水龍頭,水在嘩嘩地往里流著,等水桶接滿了,他就一把提過去,說,這是老王家的,王嫂你接好啊。他始終不接自家水桶的水。這不是在學雷鋒嗎?我想,可是艾明達卻在說:諸位鄰居朋友們,我這可不是學雷鋒啊,我是要告訴大家伙兒,我艾明達從今往后可就是工人階級的一員了——不信看看,我現(xiàn)在身穿的可是標準的工人階級的服裝!我今天就要下井跟工人兄弟們在一起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了!

        他這么一說,大家才注意到他身穿的行頭。那是一套嶄新的又大又肥的深色粗布的工作服,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被一床被單罩住了。因為接水的緣故,他渾身差不多都快濕透了,碩大衣服罩在他身上,把他又瘦又干的軀體襯映出來。我當時根本就無法想象,是不是身穿了工人階級的工作服就意味著自己就是工人階級了,但看到艾明達如此的興奮喜悅,也就相信這一套工作服對于艾明達來說可能確實非常重要。我不禁想到自己爸媽,他們好像從來也還沒有穿過這種深色的井下礦工的工作服。我從水池回家后,就問媽,艾叔叔穿上那一身衣服就不是右派了?我媽沒有回答我,而是眼睛看著回到家里坐在桌邊繼續(xù)吃早飯的我爸。我爸故意回避的我媽的眼光,裝作沒聽見也沒看見的樣子。我媽最后說,你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右派不右派的,吃完飯趕緊上學去。

        等我背著書包出了我家后院,正看到艾明達趾高氣揚地穿著他所謂工人階級的行頭走過來。是他主動招呼我的。他說,阿貴,以后可不要把你艾叔叔當右派了,我改造成功了,今天就正式下井跟工人兄弟們在一起干活了!他居然戴著顯然比他的腦袋大一倍的礦帽,礦帽上還支著個礦燈,細脖子上圍著白毛巾,腳上穿著呼呼作響的深筒膠靴,腰間別著礦燈的電池盒,神氣活現(xiàn)。其實我都想笑了。因為艾明達的臉本來就瘦長白皙,被那樣一個碩大的黑色礦帽罩著,臉就顯得又小又滑稽,加上他的大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的模樣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般。另外,他那套工作服那么肥大,他的身體在里面顯得空空蕩蕩,僅僅是靠骨架才立起來的。我當時沒有笑出來,畢竟他是小艾姐的爸爸,同時跟我們家一樣,他也是個右派,盡管我當時很懷疑他穿上了這么一身行頭就真的不是右派了。艾明達大搖大擺地從我的面前走過去了,看著他又高又長的背影,我當時想,我的父母哪一天也能有他這樣的喜悅勁頭,或者說,也像他一樣發(fā)這樣一次“神經(jīng)”那該有多好啊……

        許多年以后,那個戴著礦帽,鼻梁上架著深度黑框眼鏡,腳蹬一雙深筒膠靴,穿著泥跡斑斑的工作服的艾叔叔形象,還是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

        自從小艾爸艾明達被井下冒頂塌方的石塊砸死后,小艾媽媽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居然再也不從家里出來了,好像她的丈夫去世以后,她就沒有必要再出來看見這個人世了。跟她丈夫的改造經(jīng)歷不一樣,她最早是被分配在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里接受改造的。在文藝宣傳隊里,她作為“資產(chǎn)階級文藝路線的黑干將”,一方面要接受“工農(nóng)兵文藝戰(zhàn)士”的批判批斗,一方面又要傳授和指導這些“工農(nóng)兵文藝戰(zhàn)士”們?nèi)绾翁岣咚囆g(shù)表現(xiàn)力和提高藝術(shù)修養(yǎng)。據(jù)說,她改造得并不好,態(tài)度始終沒有轉(zhuǎn)變過來。后來,她被轉(zhuǎn)到“干校”監(jiān)督改造。從“干?!被貋砗螅纳眢w就垮下來了。她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和糠尿病。而現(xiàn)在丈夫艾明達的死,對她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人生打擊。

        很快,村子里就有各種議論。我前面說過,在改造村里,右派或所謂地富反壞,也就是所謂牛鬼蛇神們之間是從來不走動的,但自從小艾爸去世后,好像有種動力在推動著這些被改造的人開始走動和議論。有天中午我放學回家,看見我媽居然在包餃子,都是精肉餡的,香噴噴的。只有逢年過節(jié)我才可以看到我媽在家包這等好吃的餃子。我來不及放下書包就問媽,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還是家里有貴客來呀?我媽一邊包著,一邊流眼淚,并沒有搭理我,但她嘴里在嘮叨著什么。我也不敢上前再問什么。我想只要有頓餃子吃,總是再美不過的事情。餃子下鍋后我就在房里煎熬般地期待著,媽媽終于叫我了,我的胃里這時差不多都在翻涌涎水了。我到了廚房,卻看見媽把餃子全部盛進一只大瓷盆,放進籃子里,在籃子上面又蓋上一層隔熱的毛巾,然后媽對我說,去,快去,送到小艾姐家去。她媽可是有些日子沒有吃東西了!一聽是送到小艾家去我才沒言語,否則我說什么也要先吃上幾個的。

        我提著籃子到了小艾家的門前,敲門,是小艾姐開的門。她也有些日子沒有上學去了,眼眶也還是紅腫的。她問我什么事,我說我媽讓我把這個籃子里的東西送給你媽。我沒有說里面裝著餃子,但餃子的香味正彌漫出來。我把籃子遞過去。小艾接了,也沒說聲謝,就關上了門。這事當時我也沒有想什么,只是覺得我爸我媽開始關注和同情小艾家的遭際了。我當然不會想到,就在當天下午,我送去的那一大瓷盆香噴噴熱乎乎的餃子居然全部被扔到了小艾家門前地上。我是聽鄰居說的,小艾媽一邊把那些餃子扔在地上一邊破口大罵,狗屎,全是狗屎!我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誰也不要把狗屎施舍給我們……

        小艾媽瘋了的傳言,很快就在全礦傳遍了。是不是真的瘋了,也沒有人確切地看到。但可以確認的是,那個平日里少言寡語、處事極其謹慎的小艾媽天天在家里說著瘋言瘋語,時不時就揚言要自殺,要追隨她的丈夫而去,更為嚴重的是,她的生活已經(jīng)不能自理。小艾姐不再上學去。她天天在家侍候著她媽。我已經(jīng)很難再見到小艾姐,小艾姐的家門終日關閉。在當時我的心理既痛苦又矛盾。我無法想象憑小艾姐一個女孩子家怎么能夠支撐起那個破碎的家。我想見到小艾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我已經(jīng)有兩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她了。她在家里干些什么呢?她媽媽都那副樣子了她又能如何侍候得了她呢?

        我那時要見到小艾的唯一機會就是在早晨的水龍頭接水的時候。以往都是我媽一大早去接水。我對我媽說,以后我替你去接水。我鼓著臂膊上的肌肉讓我媽看。我媽說,你早就應該代替媽了。她當然不會知道我的心思。我一大早就起了床,拿著水桶就直奔水池。我到了那里看見,水龍頭池邊早已用破臉盆、破水桶、破瓷缸排成一條長龍。這條長龍就是接水的先后次序。我將自家的水桶排在后面,就在旁邊站著。天蒙蒙亮了,需要接水的人家都陸續(xù)來到水池邊。每天供水的時間從早晨六點到七點,就是說,每家每戶一天的飲用水都需要在這一個小時內(nèi)解決。六點過后,水龍頭管子里由遠至近地發(fā)出強烈的呼嘯聲,就像有一頭怪獸在里面醒了,吼過一陣后水就來了。按照排隊次序,大家有條不紊地接水。小艾姐始終沒有出現(xiàn)。那每分每秒,我的心里都在失落著呢。偏偏這個時候我媽跑到水池邊來,張口就沖我喊道,阿貴,今天不用接水,家里的水缸里還是滿滿的呢。我窘得無言以對。水池邊的人也紛紛側(cè)目,似乎都希望我提著空木桶回家。我憋了半天才回了媽一句:媽,廣播里通知明天要停水的。這是我臨時編的瞎話,但卻很管用,立即就讓水池邊出現(xiàn)了不小的騷動。本來接一桶的馬上改接兩桶,甚至回家拿桶來接第三桶。我媽納悶地看著我,嘀咕著,我怎么沒聽到停水的廣播呢?她狐疑地看著我,又說,你可從來也沒有這么關心過家里有沒有水吃啊!我急了,說,媽,你快回去吧。我是看見小艾擔著水桶走來了才急的。我媽總算轉(zhuǎn)身往家去了。

        小艾姐走到我跟前時,似乎并沒有看見我。她把水桶排在我家的木桶后面,然后就站在我身后。她神情木然,目光空茫,好像一個木頭人似的,我還注意到,她的臉色極其蒼白。那種蒼白,在早晨看見就像是一個長期被失眠所困擾或長期失血的病人一般。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出一句,小艾姐!她沒有反應,空茫的目光越過我看著水龍頭那里接水的情形。我又接著說了一句,小艾姐。她看我一眼,很麻木的樣子,點點頭。你還好嗎?我說。我沒有想到小艾姐居然這樣回答我:你說呢?我的臉就漲紅了,說不出話來。是的,我對于她的遭遇始終是無能為力,或者說,直到現(xiàn)在,我都是旁觀者,無法對她伸出援助之手。小艾接著說了以下的話:阿貴,以后不要叫我小艾姐了,我本來就不是你的什么姐。我就要參加工作了,是頂我爸的職當工人。我不再上學了。小艾木然地說著,眼角突然流下兩串淚珠,但迅速就被她揮袖擦去了。我心里一驚一怔的,怎么也磕巴不出話來。正這時我媽跑來了,手里提著家里的大水桶,一邊跑著一邊說,阿貴,你爸說,好像是聽說了要停水呢……

        小艾姐參加工作的第一天就叫了當時礦政治處最年輕的干事劉小剛一聲叔叔,惹得滿屋子里的人一陣哄笑。劉小剛那時也是剛分配到礦里來工作,才十八歲。劉小剛在大伙的笑聲里紅了臉。他就是這樣第一次見到小艾,就被這個姑娘的美貌和嫻靜溫雅所深深地吸引了。

        劉小剛領著小艾去礦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小艾是右派家庭的背景,她頂職的崗位,革委會一直沒有明確定下來。進了辦公室,礦革委會主任胡大炮正抓著電話在吼:滾他娘的蛋,不老實就實行專政……

        劉小剛和小艾就一直在門外等著,直到胡大炮在電話里把事情搞定了,才扭頭看到門外的人。劉小剛說,胡主任,右派老艾的女兒現(xiàn)在來上班了,你看安排在什么崗位合適?胡大炮把眼睛瞪直了,說小劉啊,右派的子女怎么安排還要老子來定?不都有政策規(guī)定嗎?劉小剛就不說話了,且紅了臉。

        胡大炮從桌邊走過來,走到小艾姐跟前。他背著雙手,滿臉橫肉的臉上表情變得柔和了,他曖昧的眼光在小艾身上上下掃著,像是打量一件稀世珍寶。他問,小右派,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小艾姐低著頭,答道:叫艾蓉,十七歲了。他又問,你都會做些什么???小艾說,會唱歌,還有跳舞。胡大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這樣的右派子女就會這些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哈哈。胡大炮十分得意自己的先見之明。他說,這樣吧,你就到礦文藝宣傳隊去,在那里接受改造。你可要記住,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可是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隊伍!

        小艾就這樣進了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小艾進了文藝宣傳隊后,很快就成了全礦注意的中心人物。她的能歌善舞很快就在全礦家喻戶曉,不僅如此,她的美貌和才華也迅速傳遍了十里礦區(qū)。她演江姐、劉胡蘭、白毛女、鐵梅、阿慶嫂,演那個年代必須演的一切正面角色。只要她出演,礦上的工人俱樂部里就會場場爆滿。她演任何女英雄人物,都十分投入而傳神,或者說演誰像誰。誰都難以相信,一個僅有十七歲的女孩兒,居然搖身一變就成了當年的革命英雄,而且演得有板有眼,演得風生水起,演得堅貞不屈,演得可歌可泣!誰都更難以相信的是,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兒還是個大右派家庭出身,居然演的都是絕對正面的革命英雄人物!小艾姐好像要通過她出演的英雄人物來改變?nèi)藗儗λ募彝コ錾淼钠姾推缫?,她要通過表現(xiàn)一個個英雄人物的事跡來與自己的家庭出身劃清界線。那個時候的小艾姐正像一顆猝然升起的美麗的星星,她要劃破籠罩著她的所有黑暗;她的美麗,正通過她成熟的軀體和顏容上的青春陽光,讓每一個能夠欣賞她的人都能夠強烈地感受到。我常常會擠到俱樂部的臺前,就在小艾姐的眼皮底下看著她的演出,我每每都強烈地感受到她那迷人之美……

        據(jù)說,在這之前,胡大炮是從來不去看什么文藝演出的,但自從小艾登臺后,他幾乎每場必到,而且總是坐在前排看。

        就在小艾姐在礦文藝宣傳隊大紅大紫的時候,不幸再次降臨:她的媽媽去世了。當時小艾姐并不在礦上,她在省城參加全省文藝宣傳隊匯報演出。我記得自從小艾姐當上了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戰(zhàn)士后,我只見到一次小艾媽。那是一天傍晚,我去井邊打水,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一位蓬頭垢面,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坐在門前,是坐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我當時以為小艾姐家來了老人,可能是小艾姐的奶奶吧。當我看明白了是小艾媽時可嚇壞了,她耷拉著腦袋,閉著深陷的眼睛,瘦長的手指間夾著煙卷,瘦得像一把干柴似的軀體上蓋著一條破毯子。她變得就像一具活尸,她手指間那燃著的煙卷就像是道具……我沒去打水,而是瘋了似地跑回家,立即跟我媽說了,我媽聽后卻一點也不驚愕地說,小艾媽是沒救了。

        小艾媽是在那間終日門窗緊閉的臥室里死后的第三天才被一個入室準備偷盜的竊賊發(fā)現(xiàn)的。她是抑郁而死。

        劉小剛在我的記憶里就是這個時候時候出現(xiàn)的。他第一次見到我,是在學校的門口。在這之前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可他卻像是好朋友一樣地招呼我:阿貴,放學啦。我停下來,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親切地招呼我。他上前給了我兩張電影票,說這是給你的,兩張,你愿意跟誰去看都可以。我就問他,為什么給我電影票?他有點兒窘迫地笑笑,說不用問這個,我叫劉小剛,是礦辦的秘書。你回家問你爹媽可能就會知道我的。我當晚回家真的問了我的父母,父母一聽都有些驚異。媽媽說,那個劉小剛可是礦上的大秘書,大秀才,他怎么會無緣無故地給你電影票呢?爸爸對這事看得比較簡單,說可能礦上領導的電影招待票多了,他碰巧看到我們家阿貴就給他了。

        那場電影我去看了,叫《春苗》,是說赤腳醫(yī)生的事。另外一張票我自然給了小艾姐。她跟我一起去看的??赐炅司椭苯踊丶伊?,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在當時,我只是覺得演春苗的那個女演員很漂亮。

        其實,事情并不像我父親想得那么簡單,一個星期以后,那個叫劉小剛的又一次在學校的門口碰見了我,也是放學的時候。他這一次依然是給我電影票,而且還是兩張,但這一次他明確告訴我,兩張電影票中的一張是需要我替他送給小艾姐。我一看,果然和他給我的那張票的座位號不在一起。我問他,你給小艾姐電影票,她事先知道嗎?劉小剛詭秘地看著我,臉色泛紅地說,你讓她來看電影就是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想跟小艾姐交朋友。

        我當天就把電影票給了小艾姐。當晚我注意到小艾姐來到電影院后,發(fā)現(xiàn)她跟我并不是坐在一起的座位上很是有些失意,東張西望了一陣。我坐在后排,一直關注著她。后來,劉小剛來了,坐到她的身邊。燈光滅了,電影開始了。我一直注意著小艾的身影。盡管我知道這樣不好,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她幾乎是僵直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電影結(jié)束。翌日在我上學的路上,小艾在小巷口那里站著,她等我走到跟前,問我,昨晚的電影票和上次的電影票都是那個人給的吧?我說,是的。他叫劉小剛,聽我媽說,他可是礦里的大秘書。他是想跟你交朋友吧?小艾姐淡淡地笑了笑,說,阿貴,以后你不要摻和這種事。你明白嗎?我說明白。其實,我明白什么呢?我只是覺得那個叫劉小剛的年輕人很不錯,假如他真的待小艾姐好。小艾姐說罷就走了。

        后來,劉小剛就不斷地在學校的門口找到我,往我手里塞紙條,其實都是他寫給小艾的情書。這些情書都是由我負責傳遞給小艾姐。當然,所有這些情書無一例外地都被我偷看了。我知道這同樣不好,但我就是忍不住想看。情書寫得非常肉麻,有的句子甚至有點兒色情。但不論怎么說,可以看出劉小剛是真心愛著小艾姐的,而且?guī)缀蹩彀l(fā)瘋了。

        那個時候我快十五歲了,身體正在不可遏制地發(fā)育成長。當時有關小艾姐生活作風的傳聞也在村子里大人們中間議論著。我發(fā)現(xiàn)小艾姐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的生活范圍,不再會跟我說什么,我甚至一連幾周也見不上她一面。我心里既莫名的失落又莫名的煩惱。

        一天周末下午,我擔著水桶到去井邊打水。那幾日礦里停水,村里的人就靠水井里的水過活,只是味道不如自來水好吃。我走過小艾姐家門前時,心想她家的門窗長年累月都是緊閉的,但這一次原來小艾姐爸媽住的臥室的窗戶居然是打開的,我走到窗前時,竟然看到小艾姐就站在里面的窗戶跟前,望著外面的過道。小艾姐輕輕地叫了我一聲,阿貴!我立即就站定,說,小艾姐!我感到心跳得快了。小艾姐穿著黃軍裝,是文藝宣傳隊發(fā)的,腰間還系著一條牛皮軍腰帶。她現(xiàn)在的胸前明顯地有了成熟女人的山峰,是那種青春張揚的山峰。小艾笑著,看著我,美麗的臉上泛著那種風塵飄零的神情。讓我吃驚的是,小艾姐手里居然夾著一支燒著的香煙,她那樣笑著的時候,就狠吸了一口,煙很快就從她的鼻孔里噴出來。你還好嗎,小艾姐?我問,心里有點兒慌;我感到過去我熟悉的那個小艾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小艾姐說,阿貴啊,你還喜歡著你的小艾姐嗎?她這么直率地問我,讓我更是慌亂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我吞吐道,喜歡啊,一直喜歡啊。她看著我,大大的眼睛顯得專注認真,漸漸地,那里面泛起了辛酸的柔情。我看到小艾姐的眼睛有些潮紅,有一層淚水正在淹沒她的眸子。

        小艾姐沒有讓眼淚流下來,她克制住了,說,阿貴,你先去井里打水吧。我們半個小時后見。我到后山那邊等你,你小艾姐今天想找人好好說說話。我還有好吃的東西給你,是我從省城買回來的。

        我們那時說“后山”,其實就是一片山巒的統(tǒng)稱,在我們房屋的后面而已。上后山,就是到山的那一邊去。我當時不明白小艾姐為什么要我去后山跟她說說話,而且她還要把從省城帶回來的好吃的東西帶到后山給我吃。其實把東西直接給我就行了,我一個人想在哪兒吃都可以,再說,要跟我好好說說話,在她家里說也行,就在過道上那兒說也行,為何偏偏要去后山說呢?我在往后山去的路上一直想這些問題,卻終究想不出個究竟來。

        我翻過了山崗,遠遠地看到山坳中的一片平地上,小艾姐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當時日頭在西沉。我一陣小跑地下山,直沖到她的跟前。她依然是穿著那身黃軍裝,腰間系著牛皮軍帶。她招呼我在草地上坐下來。我看到地上鋪著報紙,上面擺了幾瓶罐頭,是打開的,還有一瓶紅葡萄酒,也是事先打開的,還有一包打開的香煙,是大前門牌的。

        小艾姐說,阿貴,酒和煙你不可以吃,其他的,你都可以吃。

        我驚訝壞了。那個年代這些東西都是極其稀罕的寶貝,從哪兒能弄來啊。小艾看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說,罐頭是在省城參加匯報演出時買的,屬于特供品,本來買回來想讓我媽嘗嘗的,但她不在了,我留到今天,咱倆來享用吧。

        那怎么吃呢?我說,其實是胃里已有酸液在涌動了。小艾姐說,就拿手抓著吃吧。我就伸手抓開了。有肉罐頭、魚罐頭、牛肉罐頭和香腸罐頭。我差不多立即就狼吞虎咽起來。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品嘗到了人間美味,肚子里像是有一群蘇醒了的餓鬼齊聲叫喚起來。小艾姐沒有吃,她抓起酒瓶開始喝酒,一連喝了幾口,然后點著一支煙吸著。她的樣子很享受,也很愜意。天色在漸漸暗淡,山影也快要映過去了。我很快就吃下兩瓶罐頭,小艾姐也把酒喝去了一半。她在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我吃下了整整四瓶罐頭,最后一瓶實在不好意思吃了。因為小艾自始至終一口未嘗。我相信,她原是打算給她母親吃的,但現(xiàn)在她省下來卻全讓我吃了,不等于她不想吃,不能吃,這讓我頓感有些愧疚。小艾看我停止了吃,說你接著吃啊。我搖頭,臉也紅了,說吃飽了。小艾這才伸手從罐頭盒里抓出一塊肉放到嘴里,細細地嚼著,說真香,真是好吃,要是天天能吃上這樣的美味,那該有多好??!

        小艾從黃軍裝的口袋里掏出手絹讓我擦手。她說,阿貴,想沒想過,將來會怎么樣?我擦好了手,把手絹放在草地上,根本不明白小艾姐在說什么。在那個時候,我的腦袋里根本就沒有將來,或者說,將來我連想都不會去想。假如要說將來的話,我只想能夠永遠跟小艾姐在一起,就像現(xiàn)在一樣。但我不能把這樣的話說出來。

        小艾姐又點著一支煙吸著。她越吸越老練了,而且一點兒也不咳嗽。煙從她的鼻孔和嘴里冒出來。她看著遠方,臉上滿是陰沉抑郁的神色。

        小艾姐,我們回去吧。我說。不知為什么,我心里莫名地開始擔心什么了,甚至預感到要發(fā)生什么。小艾姐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仍舊是那樣一副神情,半晌又說,阿貴,將來你如果有出息了,你會娶你小艾姐嗎?這句話讓我頓時震驚了。這正是我心里一直想說卻從來也不敢說出口的,不承想小艾姐就這么直通通地似乎又是不經(jīng)意地說了出來。我臊紅著臉說,那是肯定的,就怕小艾姐你不愿意。再說,你希望我將來有出息,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出息是什么。

        小艾姐的眼睛望著遠方的山頂,苦苦地笑笑,說,出息,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就是堂堂正正,有固定的工作,有能力體面地生活,而且不被別人欺負,而且能夠保護好自己的女人。

        我不吱聲了。我一點兒也不敢保證我將來能夠有那樣的“出息”,但最后那一條我覺得自己一定能夠做到,就是保護好小艾姐,我會連死都不怕的。這是我的心里話,但當時我卻也不敢公開說出來,我怕小艾姐以為我那是吹牛。

        小艾還在喝酒,看到她細長的脖頸仰得很高,我知道那瓶紅葡萄酒差不多快要喝完了。她放下酒瓶,眼睛又回到我的身上。跟她的目光一對視,我害怕了:小艾姐的眼睛是潮紅的,里面早已是一汪亮晶晶的水潭。她線條優(yōu)美的嘴角扯動著,好像想笑但卻是欲哭無淚的凄苦神情。她那有些醉態(tài)的眼神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我不知道她這樣看著我,究竟是想說什么。但我卻能感受到她的心里一定是難受極了;她非??释軌蚍怕曂纯抟粓觯珔s非要倔強地不允許自己哭。她就那么跟自己別扭著,讓人看著難受。

        傍晚的涼風從山谷里吹過來,天色越來越暗。整個山坳里就我們兩個人。我想到我的父母一定在村子里開始叫喚我的名字,讓我回家吃晚飯了。我想站起身拉著小艾姐一同回家去。倘若天真的完全黑下來,我心里就更加害怕了。

        阿貴!小艾說話了,聲音啞啞的,像在哽咽著。我是孤兒了,你知道嗎?孤兒是什么?孤兒就是一只失去家園、離群獨飛的鳥兒,它一點也不知道它要飛到什么地方去,它能夠飛多遠,哪里是它的家,它的歸宿在哪里……

        小艾的眼淚流下來了,一串串的,洶涌直瀉。

        阿貴,從小到大,我從來也不曾想到我會有這樣的命運!我的童年是多么幸福??!家里的一切都充滿了陽光,不,是我生活里的一切都充滿了陽光,還有歌聲,還有藝術(shù),還有關于長大后的許多夢想和美好的憧憬!現(xiàn)在想來,那一切就像是做夢一樣!我的爸媽從來也沒有對我暗示過我有一天會變成孤兒!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是我?是我做錯了什么?假如是我的爸媽做錯了什么,那么為什么最后的代價是需要我來償還?

        我的眼淚也跟著流出眼眶。我說,小艾姐,你不是孤兒,你還有我——阿貴弟弟!我會很快長大的,長大了我就不用上學了,我要參加工作,到了那個年齡,我就……我停住了;后面的話,我說不出口。真的到了那個年齡,我就能夠保證我就是小艾姐希望有出息的那個男人嗎?

        哈——嗬——!小艾突然笑出聲來,真讓我匪夷所思。但她的眼淚依然在簌簌而下,她的笑聲凄愴、悲涼而怪異。

        阿貴啊,這么多年里難得你對姐姐這片心思!姐姐現(xiàn)在心里好高興?。∥覜]有兄弟姐妹,你現(xiàn)在就是我最親最親的弟弟了!你沒有辜負姐姐這些年來帶你玩的用心。阿貴,你是個有良心的好弟弟!

        小艾姐的臉上一片潮濕,亮晶晶一片淚水。這時她將腰間系著的那根軍用牛皮帶解下,丟到一邊,接著又將上身的黃軍裝的扣子解了。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我已經(jīng)有了一種預感。小艾沒有停住手,她又將里面的白襯衣的扣子解開了,我終于看到她白閃閃的肚皮,還有那一對被白色的乳罩緊束的雙乳。她將雙手背到身后,我知道她這個動作是干什么。她目光正視著我,臉上掛著羞澀的微笑。她終于將乳罩解開,一對發(fā)育成熟的乳房一下子就彈出來,那是一對渾圓豐滿的乳房,一對純潔如玉的青春果實。

        小艾姐朝我伸過手來,說阿貴,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喜歡我,也很喜歡我身上的東西,特別是我胸前的,對不對?你經(jīng)常是用眼睛偷看它們。來,把你的手拿過來,姐姐今天就讓你摸摸它們,姐姐長這么大從來也沒有讓任何別人摸過它們,姐姐今天就把它們獻給你。姐姐要讓你記住,永遠地記住!

        我渾身抖嗦起來。我緊張得有點結(jié)巴了,“小艾姐……你為什么要這樣?……這樣不好……至少現(xiàn)在不好啊……

        小艾姐說,聲音凄涼得很:阿貴,我現(xiàn)在越來越預感到,我的一生將會是一場悲劇。我的青春,我的身體,甚至我的生命,都將不屬于我,都將被別人所占有。我越來越感到了這種威脅,這種可怕的勢力……他們正在逼近我,他們太強大了,他們會讓你無處逃生……

        來啊,我的好弟弟!姐姐要讓你記著,記著姐姐的一切……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她把我抖嗦著的手牽引過去,一直牽引到她熾熱的乳房上,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我的手失去了知覺。我與她貼得如此之近,她的體香彌漫在我的嗅覺里,還有她嘴角的紅葡萄酒味。她閉著眼睛,但分明仍有串串淚珠從眼眶里面溢出來,流過她微微抽搐的臉頰。她突然往后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她并沒有松開我的手,相反她抓得更緊了。她就那樣順勢把我的身子拉倒下,倒在她熱燙的身上。她喃喃地說,阿貴!阿貴!抱緊我,抱緊姐姐,要抱緊我!我按她說的那樣把她抱緊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還是她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她就在我的鼻子邊呼吸著,急促而緊張;她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柔弱得像是在掙扎,在一個渺無邊際的深淵里面的掙扎:阿貴,阿貴,姐姐我好怕,好怕,好怕……

        許多年過去了,小艾那一刻的聲音始終回響在我的耳邊,我永遠也忘不了。

        胡大炮的真名叫胡慶,當過三年兵,在部隊因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而被記二等功,退伍轉(zhuǎn)業(yè)到礦上,正逢礦上“保皇派”和“造反派”打得不可開交之際?!拔母铩币呀?jīng)使礦山陷入癱瘓狀態(tài)。兩派在對峙的山頭上互相設置了戰(zhàn)壕、機槍,甚至迫擊炮,各派人馬都在厲兵秣馬,準備大干一場,都宣稱要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以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整個礦山就在兩個對峙的山頭中間地段,真要打起來,那么子彈炮彈就要從老百姓的頭頂上飛過。礦山已經(jīng)有人家在悄悄逃離了。對峙的局面持續(xù)了一個星期也沒有聽見真正的槍聲響起,但第二個星期,情況就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剛剛轉(zhuǎn)業(yè)到礦山接到的工作安排是下井當打眼工的胡慶,正對這樣的安排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fā)泄,現(xiàn)在他覺得機會來了。深夜他穿戴上退伍后的軍衣軍帽,系著軍腰帶,手拿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沖上了造反派占領的山頭,向碉堡里的造反派宣讀了幾段主席語錄,接著將自己在部隊受到首長接見的照片和二等功獎章扔到造反派的面前,并以此起誓,命令造反派們向?qū)γ姹;逝傻纳筋^開炮。

        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等待著我們勝利的消息呢!他斬釘截鐵地說。并且威脅道,誰不敢開炮,誰就是?;逝傻淖吖?!誰就是無產(chǎn)階級的敵人!

        迫擊炮終于響了,炮彈的火焰劃破夜空,巨大的聲響震驚了整個礦山!

        一陣炮聲后,對面山頭的?;逝删尤粵]有一點兒動靜。其實,對方已經(jīng)亂了陣腳。于是,胡慶沖出戰(zhàn)壕,揮手喊著:同志們,勝利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是毛主席的戰(zhàn)士就跟著我沖鋒吧!

        胡慶端著機槍,帶領著造反派的戰(zhàn)士們沖下山去。一個小時后,勝利的紅旗果然插在對面的山頭上。一夜之間,胡慶變成了胡大炮,聞名遐邇,威震四方!而且正如他算計的那樣,他再也不用下井當什么打眼工了。接下來胡大炮開始了奪權(quán)運動,借著那個炮聲的余威,胡大炮將礦黨委和行政里面的“修正主義”統(tǒng)統(tǒng)揪了出來,要他們“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一時間,整個礦山被胡大炮鬧翻了天。胡大炮的名聲早已傳遍四方,上面派人來了,充分肯定了胡大炮的革命勇氣、膽識、意志和做法,對于這個“毛主席的好學生、好戰(zhàn)士”極為重視,不僅派人來取經(jīng)學習,還邀請胡大炮赴其他礦山演講,傳播革命成功的經(jīng)驗。不到半年的時間,胡大炮就當上了礦革委會的副主任,一年后他又奪了革委會主任的權(quán),自己當上了主任。

        當胡大炮躺在床上跟他老婆說,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美人時,他老婆就近乎本能地預感到,那個所謂真正的美人將不可避免地遭遇劫色的災難。胡大炮的下流和卑鄙在他的女人面前是從來不掩飾的。而且這類“腐化事情”(當年有關男女之間性事統(tǒng)稱為腐化)他干得多了。這天深夜,胡大炮回到家里,堆積著橫肉的臉上掛著幾道血痕。他老婆立即就警覺了。等胡大炮脫去衣裳,準備睡下時,老婆發(fā)現(xiàn)他身上也有被抓出的血跡。老婆就發(fā)問他出了什么事(那年月里的武斗,胡大炮經(jīng)常是滿身血跡地回到家里,他的女人早已見怪不怪),但這回的血跡顯然是被烈性的女人抓出來的。老婆一問,胡大炮反倒樂起來,說老婆啊,你想不到吧,老子就在今晚把文藝宣傳隊里那個右派家庭的小美人搞了,你想不到吧,她還真是個黃花閨女呢!真是帶勁兒……

        你是個豬!是個畜生!你什么樣的女人都敢搞!這回連人家黃花閨女你也搞?你還是個人嗎?老婆就在床上罵開了。胡大炮卻依舊是樂著,老婆罵他這方面的話多了,他早就不以為然;他能跟她一般見識嗎?他沖老婆厭煩地擺擺手:去去,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你還不服氣?偏要學公雞打鳴,那是母雞干得了的事嗎?你知道不知道,這些右派出身的女人,哪怕就是小女人,總還是右派,我們不搞,讓誰搞?難道讓他們右派跟右派搞,把勢力搞大了,那要我們專政個屁?

        胡大炮這通理論無論如何是他老婆理解不了的。他老婆除了罵上幾句,也著實沒有其他辦法。老婆問,你說實話,那個美人是不是個狐貍精?她勾沒勾引過你?胡大炮靠在床背上吸著煙,說什么狐貍精不狐貍精的,她那么漂亮明擺著就是勾引我嘛?她以為我干革命行,干她就不行???嘿,這回就干了,讓她知道知道我胡大炮下面的厲害!再說了,你到礦上打聽打聽,凡是看見過這個美人的男人,哪個不想跟她搞上一腿?

        老婆不再言語了。她知道她要是不識相,胡大炮就會把最惡毒的話像潑臟水一樣潑到她的身上,如果胡大炮是喝了酒借著酒勁就可能對她拳腳相加,胡大炮越來越不憐惜她,因為她致命的缺陷就是長得丑陋不堪。她是個鄉(xiāng)下女人,胡大炮在部隊時跟她結(jié)的婚,等胡大炮突然有一天在礦上當了官才得以從鄉(xiāng)下農(nóng)村住進城來,隨后解決了她和孩子的城鎮(zhèn)戶口問題。倘若她敢跟他鬧,鬧得胡大炮昏了頭,一紙休書讓她滾蛋,她就只能又回鄉(xiāng)下務農(nóng)。

        這天夜里,胡大炮一直靠在床背上吸煙,精神始終處在亢奮中。他對自己居然能夠強奸得手那樣一個美麗如天使般的姑娘感到意猶未盡……

        的確,事情的經(jīng)過不同尋常,胡大炮覺得自己策劃得簡直天衣無縫。那天晚上,礦文藝宣傳隊突然接到電話通知,說是要在工人俱樂部召開批判大會。小艾趕到時,胡大炮等革委會的領導已經(jīng)坐在主席臺上。臺前站著四五個礦里老右派分子。氣氛肅穆。小艾一進會場就聽見胡大炮在臺上叫道,那個叫艾蓉的到了沒有?守在門口的礦專政大隊的人回道,來了。胡大炮下令,把她也抓上來!于是幾個專政大隊的人就把小艾拉上了臺,站在那些右派分子的行列。事先指定好的發(fā)言者開始口誅筆伐,其間不斷有人激憤地打斷道:是不是?老實交代!被說到的右派就趕緊點頭說是,我一定坦白從寬,老實交代!

        小艾顯然是臨時被抓上來的,因此沒有事先指定批判者。輪到最后是胡大炮向小艾發(fā)問。他問小艾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是不是已經(jīng)改造好了,是不是已經(jīng)在自己的靈魂深處鬧過革命了,是不是已經(jīng)完全跟廣大工人階級站在一邊了,是不是堅決擁護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了……小艾完全沒有被批斗的經(jīng)驗,她甚至不明白曾經(jīng)是她爸媽充當?shù)慕巧趺垂硎股癫畹刈兂闪藢儆谧约旱慕巧?。她漲紅著臉,羞辱和恐怖使她渾身不住地顫抖。但面對胡大炮咄咄逼人的發(fā)問,她只得怯怯地回答,是,只是當逼問到她是否已經(jīng)跟自己的父親劃清界線時,她沉默不語了。他爸爸是在井下巷道深處工作時被冒頂塌方石塊砸死的,并埋在石塊堆中一天一夜才被挖出來。他死得那樣凄慘,為了改造好自己連命都搭上了,現(xiàn)在又怎么跟他劃清界線呢?小艾的淚水流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這時的胡大炮突然宣布散會,但小艾要留下來,他要獨自做她的思想工作,他獨自要讓她“靈魂深處鬧革命”。

        人都散去后,胡大炮把她領進了后臺的一間更衣室里,然后就關上了門。他拿過一把椅子坐著,目光直視著小艾。站在他面前的小艾這時并沒有從回憶爸爸的悲傷里清醒過來,眼淚仍在不住地流著;看著面前兇神惡煞一般的胡大炮,她完全是一只孤立無援的羔羊。胡大炮突然大聲斥喝道,艾蓉,你的問題是嚴重的!你的態(tài)度是惡劣的!你再不懸崖勒馬就危險了!小艾一聲不吭,低著頭,兩只手緊張地絞著衣擺。胡大炮繼續(xù)叫道,你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小艾終于被嚇得哭了起來。胡大炮突然說,把衣服脫掉!小艾本能地戰(zhàn)栗了一下,雙手抱緊身子,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要干什么?他終于要干什么了?胡大炮再次叫道,快把衣服脫掉!小艾終于問道,為什么?我為什么要把衣服脫掉?胡大炮說,你身上紋著反動標語,有人已經(jīng)揭發(fā)了!是紋身上去的。小艾瞪大了眼睛:什么反動標語?誰說的?胡大炮陰冷地笑著:是革命群眾揭發(fā)的!小艾羞怒了,她似乎不能相信人會如此無恥。沒有——從來沒有!簡直是胡說八道!是一派胡言!小艾有點兒歇斯底里了,但胡大炮不為所動,依舊陰冷笑著:不是我胡言,既然你說沒有,那就脫下來讓我看看,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小艾看著他,這一刻,空氣仿佛都是凝固的。漸漸地,小艾似乎終于從胡大炮的眼神里看出那種非正人君子的卑鄙下流。小艾說,脫就脫,但我不能在你的面前脫……胡大炮說,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脫?我就是革命群眾的代表!在這個礦上只有我才能說了算,只有我才能證明你身上沒有紋著反動標語,只有我才能讓你跟右派家庭劃清界線,只有我才能讓你重新做人——你難道連我都不相信,還想把自己改造好嗎?

        小艾脫了。小艾還沒有完全脫完,胡大炮就已經(jīng)沖了上去……

        小艾姐到礦文藝宣傳隊的第三年開春后不久,有關她跟男人之間的“腐化關系”就在礦上傳得沸沸揚揚。那個時候我即將高中畢業(yè),畢業(yè)后就要下放農(nóng)村,也正是我對前途心灰意冷又百無聊賴的階段。我已經(jīng)很少能見到小艾姐。我以為小艾姐那時可能是跟那個叫劉小剛的交朋友了(劉小剛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送電影給我或讓我替他轉(zhuǎn)遞情書了),這就可能引起其他不懷好意的男人的嫉妒,才會制造詆毀小艾姐的謠言。在當時整個礦上,小艾姐的美麗出眾,絕對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也是無人堪比的?;蛟S正因為如此,不懷好意的男人可能出于對小艾姐的非分之想而不得滿足,故而造謠生事也在所難免。我在俱樂部里觀看小艾姐的演出現(xiàn)場,就看見過一些別有用心的男人故意起哄吹口哨,讓小艾姐難堪,但小艾姐從來也不為所動??傊?,我從來也沒有把那么冰肌玉骨的小艾姐跟那個滿臉橫肉的胡大炮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有一天胡大炮的老婆,那個敦實粗壯的鄉(xiāng)下丑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村口,指桑罵槐,引來許多村里人圍觀,話里話外都聽得出就是指小艾姐,我才覺得小艾跟胡大炮之間是真的有問題了。

        那個丑女人趿著拖鞋,披著單衣,蓬頭垢面地站在村口的岔道上,一聲高過一聲地罵著:臭×的,賣×的,你偷漢偷到老娘頭上來了!你這個狐貍精的臭婊子,天生就專門偷漢子!你個右派家的臭婊子,你不得好死……語言之骯臟之惡毒,真是聞所未聞!

        當時我背著書包剛好走到村口,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她罵的又是誰。漸漸地,周圍的人越聚越多了,這個女人越罵越歡,居然拍著自己肥墩墩的屁股跳起來罵。我到近前才注意到,這個女人臉上有被人施暴過的痕跡,眼睛是青腫的,嘴角也有血跡。毫無疑問,是被男人打的,而打她的男人,顯然跟眼下她開罵的狐貍精有染。

        事情的真相是:胡大炮在第一次得手后,又一連強奸了小艾幾次,這后來的幾次小艾居然不敢對他抗拒了,似乎順從了,屈服了,這讓胡大炮樂昏了頭,以為小艾真的開始有心于他。他回到家里就直言不諱地跟老婆說,看來老子還要娶個小的,那個小美人現(xiàn)在可是粘上老子了,我要讓她替老子生個娃呢,如此云云。這下老婆不答應了,跟胡大炮鬧,胡大炮心里也正想著要煞煞這個丑女人自以為坐穩(wěn)了“正房”的威風,滅滅她的霸氣,讓她以后好學乖巧點,于是當夜就一不作二不休給了這個丑女人一頓霹靂般的拳腳。這一天早,這個女人就跑出家門,要來出這口惡氣。

        當有人認出這是胡大炮的女人時,便紛紛離去,不再圍觀,走得神色慌張。始終沒人上前勸解一下,似乎誰也不愿沾惹上這個女人。女人罵的對象越來越明確:你這個狐貍精的臭婊子!你跳舞唱歌不就是為了勾引男人嗎?你勾引男人不就是為了你那個騷×嗎?

        當我意識到這個丑女人罵的居然是小艾姐時,心頭之火便油然而生。這個臭婆娘!我甚至當場就想找塊磚頭砸到她寬闊的大臉上去,最好一磚就能砸死她。這時小艾姐正好走了過來,她這是上班去。丑女人眼睛一亮,立即像只斗雞一樣迎上去,她罵得節(jié)奏立即加快了:臭婊子,臭婊子!狐貍精,狐貍精……

        小艾姐依舊穿著那身幾乎不換的黃軍裝,腰間系著那根牛皮帶,扎著兩只掃把小辮,腳著綠膠鞋,沉靜大方地走過來。丑女人沖到小艾面前,我看到,小艾姐一點兒也不為眼前這個丑女人的叫罵和瘋狂所動。我原以為兩個女人會立即開打,但奇怪的是,丑女人突然停歇下來,不罵了,只是像斗雞那樣伸著脖子跟小艾姐四目相對;丑女人不僅沒動手,而且似乎連罵也沒有了力量。我當時就覺得是小艾姐那超凡脫俗的美和氣質(zhì)把這個丑女人給鎮(zhèn)住了,這種她不曾遭遇的美和氣質(zhì)使她不敢造次。

        去路被阻擋了,小艾只好也停住腳步,她那雙極少會流露出異樣神情的眼睛這一次卻放射出仇恨的怒火,不僅僅是怒火,那目光里還有電光一般的鄙視和厭惡。她用這種目光逼視著眼前這個丑女人,同時惡心地往地上重重地啐一口。丑女人便后退了一步,像是險些被嚇著,她剛退完一步,小艾邁步就從她面前走開了。

        小艾前腳一走開,丑女人嘭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個崩潰了的怨婦那樣號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喊著老天爺什么的,一邊用兩只粗短的手拍打地面,她好像在說她不想活了……

        小艾就是在這年的秋天自殺的,就在村里的水井里。我永遠記得那個日子,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四日深夜。驗尸報告出來后,人們才知道她已經(jīng)懷有四個月的身孕了。孩子是誰的,眾說紛紜。那個時候還沒有沒有所謂DNA鑒定。處于當時的環(huán)境和氛圍,沒有人敢一口咬定那個孩子是胡大炮的。

        小艾姐的死,使我后來的人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小艾姐死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了。最直接的影響是我再也不想讀書了,盡管那個年代讀書也僅僅是形式上的,內(nèi)容上幾乎都被學工學農(nóng)占去了,而且明年高中畢業(yè)我的命運就是鐵定的下放農(nóng)村。我當時整天都在想:小艾姐怎么就死了呢?她那么年輕,那么漂亮,那么才華出眾,那么青春洋溢!我會常常獨自來到小艾姐的墳頭,坐在那里,欲哭無淚。是誰干的?誰要把小艾置于死地呢?誰是導致她自殺的真正兇手?那個時候礦上關于小艾的死有各種各樣的傳聞,但無論什么樣的傳聞里都離不開胡大炮這個人。

        我決定報復這個叫胡大炮的人。我當時一點兒也不懼怕他所謂礦革委會主任的身份和權(quán)力。

        夜深以后,我從家里溜出來。我剛拉開后門的門閂,就聽見母親在房里問道,這么晚了,你要上哪去?我說,去同學家里借本書去!母親還是那句話:快去快回。這段日子里我的萎靡不振和情緒煩躁使父母疑惑不解,他們壓根兒也不會想到是因為小艾的死。我出了后門,走出小巷,沿著小路往西村方向走。胡大炮的宅院就在西村,西村當時也叫幸福村。

        到了西村,我的心跳得格外急了。我對自己說過,要是真的愛小艾姐,我就應該有勇氣把仇恨發(fā)泄出來。這個夜里我就是要兌現(xiàn)自己承諾。胡大炮的宅院是一座三層小洋樓,是他當上了革委會主任后,讓工程隊專門在西村山腳下修建的。院子里養(yǎng)了兩只大狼狗,夜里就放出來。不是胡大炮的人,誰也別想踏進胡宅,那兩只大狼狗,是會咬死人的。據(jù)說去年春節(jié)前夕,有個賊兒居然溜進了胡大炮的宅院,偷了東西后,讓那兩只狼狗發(fā)現(xiàn)了,硬是追到西村的山坡上活活咬死了那個剛剛逃出來的賊兒,事后兩只狼狗被胡大炮賞吃一個星期的紅燒肉。

        我站在西村的山坡上,也就是去年那個賊兒被狼狗咬死的地方,看著燈光熄滅了胡宅。月光如水,一切都靜極了。我的身子一陣陣地顫栗,就像是突然寒冷了起來。我松開褲帶,撒了一泡熱氣騰騰的尿,覺得不那么緊張了。我在山坡上找了塊飯盒大的石塊揣進懷里。我往下走去,我對自己說,如果一接近胡宅,狼狗就叫起來,我就跑,如果沒有叫,說明它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么我就應該勇敢地扔出我的石塊,砸向胡大炮臥室的窗戶。當終于走近了胡宅的圍墻邊,我屏息觀察,周圍沒有任何異常動靜,當然胡宅里的那兩只窮兇極惡的畜生也沒有叫,于是我從懷里掏出石塊,使出所有力氣朝里面砸去。就聽見咣當一聲,窗戶玻璃的碎片頓時一片稀里嘩啦,我撒腿就跑了。我沒有徑直跑回家,我知道狼狗會嗅著氣味一直跟蹤來的,我跑到礦區(qū)的夜班食堂里,那里剛剛被夜班就餐的職工弄得一片狼藉,骨頭、菜葉、煙頭和痰,滿地都是,我故意在里面轉(zhuǎn)了好幾圈,樣子好像在找什么東西,然后我又去了礦俱樂部,也就是小艾姐生前經(jīng)常在里面演出的地方,那里面在放著夜場電影《奇襲白虎團》,我同樣在里面轉(zhuǎn)悠了幾圈,樣子像是在里面找人。出了俱樂部,我的心情真是好極了。我覺得自己今夜很了不起,至少是替小艾姐先出了一口氣。當然,這個氣以后還是要出的,那要下次再作計劃。黑暗中,我對著俱樂部的墻角又撒了泡尿,這回撒尿我是邊吹口哨邊撒的。系好褲帶后,我決定回家了。

        事后聽說,胡大炮從睡夢里驚醒后,完全不能相信有人敢在夜里用石塊將他家臥室的窗戶玻璃砸碎以泄憤。在礦上誰有這個膽量?不想活了?這是后話。當夜就打電話讓保衛(wèi)部來了一幫人立即展開偵破調(diào)查。那兩只狼狗果然帶著一群人沿著我設計好的路線走了一遭,據(jù)說兩只畜生只轉(zhuǎn)到夜班的食堂里就失去了信號源,鼻子怎么嗅也沒有把以后我走的路線給嗅出來,這讓我十分開心。不過,這以后胡大炮不再把兩只狼狗關在宅院里,而是放在外面站崗放哨了。這給我接下來的行動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因此必須想辦法把這兩個畜生解決掉。

        這天早上,在學校的門口,我看到大毛他們站在圍墻角上吸著煙。我走過去。他們馬上就緊張了。大毛把手上的煙遞給身邊的一個小兄弟,主動迎上來,他臉上有一種既緊張又復雜的表情。兄弟,是要找我吧?看得出,他以為我又要教訓他了,似乎也被動地在準備著迎擊。我說,你過來,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大毛臉上的神情放松了,說幫忙,好說,好說。我把他拉到墻角避風的旮旯兒。我說,你能幫我弄到“三步倒”嗎(所謂“三步倒”也就氰化鈉,毒藥,那年月里專門用來毒殺狗的)?大毛睜大眼睛,說,你要三步倒干什么?我說,你要是我兄弟,就不要問那么多,就一句話,肯不肯幫忙?大毛說,當然肯了,就是……你什么時候要?我說,越快越好。大毛說,那就下個星期吧。我說那好。正要走,大毛一把拉住我,說,事情辦成了,怎么謝我?我說要我送你一條狗腿嗎?大毛就不敢接著說了。

        大毛他們是一幫子在學校里誰見誰怕的痞子學生。誰會相信,如今居然會在我的面前惟命是從?這還要從幾個星期前說起。說得具體點兒,也就是在小艾姐自殺后的第二天一早,我背著書包,低著腦袋,往學校走來。當時我之所以低著腦袋,是因為我的雙眼紅腫得厲害,視線幾乎模糊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小艾姐的死居然會使得我的眼睛因悲傷而腫成青蛙眼一般。我腳步踉踉蹌蹌,就像夜酒喝多的人那樣;但我清晰地記得,那一時刻,我的內(nèi)心完全被無限的悲傷所包圍——小艾姐的死,使我覺得世界都應該被毀滅了。走到學校門口時,我看見了大毛他們那一幫子人。他們是全礦及至周邊地區(qū)聞名遐邇的痞子學生,打架斗毆、酗酒滋事、談情說愛、偷雞摸狗,可以說,他們是一幫子誰見誰怕的主兒。在學校門口見到他們,就像見到了我們學校固有的或者說早已司空見慣的一道風景線:他們一共四五個人,在學校門口那里,佝著腰,每個人手里都夾著煙卷,樣子都顯得猥瑣,像在等誰似的來回轉(zhuǎn)悠著,細眼一瞧就知道,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掃著每一個從他們面前或身邊走過的學生。他們這樣做,就是想從那些瘦弱膽小的學生身上搜刮些錢或糧票(那個年代,糧票也是可以兌換成錢幣的),誰若不給,就要當場遭遇皮肉之苦,甚至是慘烈的流血代價。他們搜刮到那些錢或糧票會立即去換煙抽換酒喝。以往我會遠遠地躲著他們,趁他們不注意迅速從學校門口溜進去,盡量不與他們發(fā)生正面接觸或沖突。有時候我會在學校門外晃悠一段時間,哪怕遲到也不愿惹上他們。但這一天,當我模糊的視線里看清了他們后,心里不由得泛起鄙夷和厭惡,繼而想到終日躲避他們,還不如跟他們真刀真槍地干一場,哪怕頭破血流。這種心理很快支配了我,我就覺得渾身的血熱了,我挺起胸,抬起頭,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到他們面前。

        大毛擋在了我的面前。小子,眼睛怎么紅成這樣了,是不是昨晚去做賊兒了?我不理睬,準備繼續(xù)往學校里走。大毛就拉住了我,說,哎,哎,說你呢,小子!看看我是誰?是誰在跟你說話?我停下,瞪著紅腫的眼睛,沖大毛罵道,你個王八蛋,給老子滾開!我一把打開大毛的手,是非常強悍和有力地打開,大毛吃驚地后退一步,接著就準備動手了,我根本就等不及他動手,在他的手臂還沒有揮起之前就猛地順勢一頭沖撞過去——從來也沒有想過我的腦袋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就見大毛立即趔趄著往后退,接著就仰身倒下,而且是摔倒在三米外的地方!一幫子人頓時就被鎮(zhèn)住了,這是何等功夫!我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大毛,這個牛氣沖天的混混就頓時趴在了地上!看這架勢,大毛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大毛在地上愣著,一雙小眼睛很是困惑地看著我,半晌嘴里才嘟噥出一句:還真看不出來,這小子會武功啊!我當時以為大毛從地上爬起來會吆喝他的兄弟們一起上,將我暴打一頓,可是他從地上爬起來后一邊拍著身上的灰塵,一邊居然嬉皮笑臉地其實是十分討好地對我說,兄弟,今天算是得罪了,得罪了!他像江湖好漢那樣抱拳作揖說,兄弟有眼不識泰山,請海涵!今后還望多關照!說罷就領著他的一幫兄弟灰溜溜地跑了??梢哉f,從那以后,只要在學校門口見到我,大毛他們一幫子人都會點頭哈腰,唯恐我再用“頭功”大發(fā)神威,將他們個個收拾。

        一個星期后,在學校的門口,大毛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個小紙包,我揣進口袋就走開了。下課后我跑到學校后面的山坡上,打開紙包,里面裝著三顆白色的藥丸。大毛在紙上寫著:要記住,這東西每一顆都能毒死一頭牛。

        那時候家里能夠吃上一頓肉,是很不容易的。除非是過年過節(jié),平日里媽媽很少會買肉吃,差不多只能一月吃上一次。自從“三步倒”帶回家后,我天天在吃飯的時候埋怨沒有肉吃。我爸忍不住了,說,家里的肉票應該還有一斤多吧。他是說給我媽聽的。媽說,上個月剛吃過肉,這個月才開始,一斤肉票用了,那下個月吃什么?爸說,你的公子天天叫喚,你就成全他吧!后面的話為了不讓我聽見,他把嘴湊近媽的耳朵邊悄聲說,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他在說:我看你兒子正在發(fā)育呢,千萬不要影響了他的發(fā)育??赡苁沁@句話起了作用,我媽第二天果然稱了一斤肉回來,燒了一碗紅燒肉。吃飯的時候我將紅燒肉都揀在飯碗里,端在房間里吃,這樣肉就被我藏起來了。

        天黑后,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不是緊張,而是興奮。我將那三顆藥丸塞進了三塊油膩的肥肉里,并用米團包裹起來。我佯裝著在房間里看書學習,其實在想象著那兩只狼狗吞吃了這三個米團后,只能走上三步便一命嗚呼的樣子,然后是胡大炮的吃驚,憤怒,甚至發(fā)瘋……

        快到夜里十點多了,我手捂著肚子走出自己的房間,沖在堂屋里打著毛衣的媽說,我肚子痛得厲害,我要上廁所。媽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說,平日里吃素倒不肚子痛,吃了肉反倒痛了,真是怪事!我說,可能吃得油葷重了,腸胃頂不住了。媽沒再搭理我,說了句快去快回。我迅速從家里跑出來,往西村奔去。這回因為不需要弄出大動靜,只須把懷揣的米團扔到胡大炮的宅院里就行了,所以我沿著小路靠近宅院后,就在圍墻外面將米團拋了進去,然后就迅速地往回撤了。整個行動也只有半個小時工夫,回到家里,媽還在堂屋里的燈光下打毛衣,看到我,眼睛只揚了一下,說,你再不回來,我就讓你爸打手電去廁所里看看,糞池里是不是有你。我馬上胡扯道:媽,我吃的肉都就成糞拉了——明天還能吃上肉嗎?媽說:你做夢!

        胡大炮家的兩只狼犬被人下藥毒死的消息迅速在全礦傳遍了。

        在當時,這個消息的轟動效應幾乎相當于胡大炮當年率領造反派攻占?;逝傻纳筋^一樣。胡大炮發(fā)了毒誓,老子一定要把這個狗日的王八蛋捉拿到手!這是他私下對他的手下干將們說的,而在公開場合,他把這個事件上升到了政治問題層面。在礦里的各種會上,他把有人深夜砸他家窗戶玻璃到毒死他家狼狗,都說成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他敲響桌子大聲喊道:這是一小撮階級敵人不甘心失敗,做垂死掙扎的負隅頑抗!他表示,要率領革命群眾堅決打擊這一小撮階級敵人的猖狂進攻,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那個時候我沉浸在捉弄和報復胡大炮的快感中。我覺得我與胡大炮之間的戰(zhàn)爭正式打響了,現(xiàn)在只是戰(zhàn)爭的序幕階段。這場戰(zhàn)爭的特點是,他在明處,我在暗處。我要讓胡大炮噩夢不斷,要讓他終日心驚膽戰(zhàn)。我要讓九泉之下的小艾姐為之高興。每一次報復了胡大炮,我都會跑到小艾姐的墳前默默地向她報告,她的墳地就在后山的山腳下。我也總能夢見小艾姐站在遠遠的地方,遠遠地看著我,美麗的臉上綻放著甜美而開心的笑。我甚至有一次夢見小艾姐對我說,阿貴,你可真是有膽量啊,你就不怕胡大炮有一天報復你?我說,我不怕……可是小艾姐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阿貴,你一定要注意啊,那可是個衣冠禽獸……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毛他們告的密,反正胡大炮手下的人終于查出了我手里有過三顆“三步倒”。這天放學回家,走進村口時,我就覺得氣氛反常得很,村里人見到我神情都顯得有些怪怪的,好像我是從外星回來似的。進了家門,看見三個穿著褪色的黃軍裝的男人,坐在堂屋,道貌岸然,一臉嚴肅,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根紅白相間的“專政棒”。我的爸媽正在忙著給他們敬煙沏茶,又恭敬又巴結(jié)的樣子。我在屋外猶豫了一下,預感到事情嚴重了。屋里光線有些暗了,我一進門就隨手把電燈拉亮了,他們立即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媽面色蒼白,驚魂未定地說,我兒子可是個好孩子,他怎么會弄那種東西呢?你們一定是搞錯了。爸接茬道,就是就是。瞧,他回來了,問問就知道了。我把書包掛到墻壁的鉤子上,媽讓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迅速地把大門關上了。屋外有幾個鄰居和孩子在往我們家瞧著。在當時,手持“專政棒”的人進了家門,那一定是出了嚴重問題了。三個男人中坐在桌子旁邊的那個黑臉的開口了,顯然他是三人當中的頭。你是不是在一個星期前搞到了三顆“三步倒”毒藥?我裝作完全不明白的樣子搖頭。黑臉繼續(xù)說,語氣越來越冷且硬:你要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坐在黑臉下方的瘦子搶白一句:你要敢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我爸聽到這句就不高興了,說,事情還沒有搞清楚,怎么能說上什么死路一條!黑臉不為所動,繼續(xù)說:我們相信你是個好學生,好孩子,將來是可能成為無產(chǎn)階級的接班人,但是做錯了事,只要認識了錯誤,我們就可以既往不咎!屋子里開始彌漫著不祥的氣氛,這是我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我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了,這種陣勢讓我心虛,也讓我害怕,我必須盡快從這種氛圍里脫身出來,盡快把這個三個魔鬼般的男人打發(fā)走。我裝作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么的樣子,扭頭對媽說,媽,什么時候吃飯啊,我餓死了。媽看來是嚇壞了,聲音顫抖地說,兒子,你如實說,你有沒有弄過什么“三步倒”?你說有沒有?就是有,認個錯兒,叔叔們就不怪罪你了。說吧,兒子!我說,什么叫“三步倒”?我要“三步倒”干什么?媽你讓我說什么啊?黑臉突然提高了聲音:你用“三步倒”毒死了胡主任家的革命獵犬!胡主任家的革命獵犬,是從部隊退役的,是為革命立過功的,毒死這樣的獵犬,就是破壞革命,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就是反革命行為!爸的臉色顯然因為恐怖而慘白了,他原先是站在過道口的,聽了黑臉這一通說法,便挪步到我的身邊,梗起脖子沖那個黑臉說,這位領導同志,你這樣說話就嚴重了吧?我兒子才多大的人,十七歲的人!他也敢破壞革命?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就兩條獵犬,能這么上綱上線嗎?況且,我兒子壓根兒也不會干什么毒死獵犬的事!黑臉啪地拍響了桌子,吼道:這是完全可能的!你們不要忘了,你們可是右派家庭,是來這里改造的!右派家庭里的孩子干出這種事,就是破壞革命,就是反革命行為!爸的臉漲紅了,也跟著來了脾氣,啪地拍響了桌子:那你們就把我這個右派家庭的孩子抓起來吧,槍斃他好了!黑臉冷笑了一聲:你說對了,我們今天上門來就是抓人的!他一揮手,說:帶走!另外兩個男人立即將我押起,就往門外走。這下爸媽慌了,原以為爭執(zhí)幾句出出氣就完事了,不承想這事鬧大了。媽一把抱住我,哀求道:你們不能這么干,要抓,就抓我去,我頂兒子行吧?黑臉手里的“專政棒”在媽眼前晃了一下,這是警告。黑臉接著把媽拉到一邊,說事情會搞清楚的,如果不是你兒子干的,我們自然會放他回來,如果是,那么就要進行專政!帶走!

        我聽見媽在身后哭了,哭得傷心異常。我長那么大還從來沒有看過我媽會那樣哭。她邊哭邊罵我爸:都是你多嘴,把兒子送進虎口了……

        在以后的第一個星期里,“專政棒”的厲害著實讓我領教了。持棒的人會把對階級敵人的仇恨怒火都通過它在你身上發(fā)泄出來。你根本不用叫爹娘,就是叫祖宗,也無濟于事。因為越是叫,“專政棒”就越是狠,越是毒,越是會讓你皮開肉綻,撕心裂肺。本來我是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說的,就是打死我也不說。后來我的皮肉持續(xù)的劇疼使我明白,那三顆“三步倒”的秘密一定是準確地被他們掌握了,你死也不說,那你就到死也回不了家,而回不了家,就要繼續(xù)接受“專政棒”教育。終于有一天,我的意志徹底崩潰了,我招認了我確實弄到過三顆“三步倒”,是從大毛他們那里要的,我確實是用它們毒死了胡主任家的兩只革命獵犬。我說毒死獵犬,只要想吃狗肉。他們當然不信?!皩U簟崩^續(xù)對我施暴的主要任務已轉(zhuǎn)變?yōu)椋和诔霰澈蟮暮谑郑钦l指使我干的?干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是真的“反革命行為”?到這個時候我才猛然意識到,我隨時可能將我的爸媽帶進苦海,使他們蒙冤,使他們崩潰!

        天啊,這可真是永無盡頭的噩夢??!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完全陷入了絕境。

        當“專政棒”又走進了關我的黑屋時,我說,今天我決定坦白一切真相,但必須讓胡主任來,我只向他坦白。這一天,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胡大炮走進我的黑屋里時,我正想在硬板床上躺下,想想該怎么跟胡大炮面對面地干;我要把內(nèi)心所積蓄的憤恨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我要讓平日里威風八面、氣宇軒昂、不可一世的胡大炮知道,在我眼里他不僅僅是一堆臭狗屎,而且是一個真正的流氓、惡棍、殺人兇手!

        一個“專政棒”上前一把將我從床上抓起,說小子,胡主任來了!你要好好地向胡主任坦白你的罪行,爭取寬大處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我被從床上抓起來。胡大炮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直了他粗壯的身子,眼睛直直地瞪視著我,油光光的臉上層層橫肉隨之繃緊;他顯得興奮、兇惡和具有巨大的暴力能力。他像是終于找到了他的敵人;看得出,他骨子里的獸性的東西正在他的血液里慢慢地蘇醒并騷動起來。

        為什么要毒死我的獵狗?是誰指使你干的?胡大炮的聲音有點煙酒過度導致的沙啞,很粗,很硬,身子一顫一顫的,好像他隨時準備動起手來。還有,我家的窗戶玻璃也是被你砸,是不是?都要如實交代出來,擺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低頭認罪,爭取寬大處理,否則只有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我說,胡主任,要我說實話,可以,但你首先要跟我說實話,行不行?

        胡大炮臉上出現(xiàn)了奇怪的表情,他跟身邊站著的“專政棒”對了一下眼,然后說,行,你說吧,小子。

        我說,小艾姐是不是被你害死的?你不僅害死了她,還強奸了她?

        屋子里突然就靜極了。我注意到,胡大炮臉上的層層橫肉頓時僵木成一堆死肉,臉色也變得鐵青,他眨巴著眼睛愣了片刻似乎才省悟到什么,便立即發(fā)作起來:住口,臭小子!你他媽的竟敢這樣污蔑和陷害我——革委會的胡主任?!他突然吼道:你他媽的是不想活了吧?!

        胡大炮這樣的反應倒使我更鎮(zhèn)定了,我覺得我擊中了他的要害,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懼怯他。我繼續(xù)說,你要是承認都是你干的,我就承認我干了哪些事。

        胡大炮倏地站起來,沖過來揮起手臂就橫劈了我一個大耳光:你他媽的,你這個右派崽子!你是不是瘋了,竟敢血口噴人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要不好好地收拾你,不把你這個小右派這股子反革命的囂張氣焰打下去,老子胡大炮就不是毛主席的革命戰(zhàn)士了!

        胡大炮氣沖沖地走了。黑屋的鐵門隨即鎖上。我臉上火辣辣地疼,我后悔還有一腔惡毒的話沒有當面罵出來,后悔沒有用我那威震大毛他們的神奇“頭功”讓他領教我的厲害。

        在以后的兩個星期里我坐了“電椅”“老虎凳”“面壁思過”(就是用鼻尖對著墻壁頂火柴棒,火柴棒一旦落地,就是挨上一下重重的“專政棒”)“坐飛機”(兩臂懸空吊著,將腦袋下垂,直到抵著地面)等等,我有好幾次覺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這里。好在兩個星期后,礦革委會決定對我實行“勞教三年”的判決終于下來了,我被送到遠離礦山幾百公里外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進行改造,才結(jié)束了那噩夢一般的日子。

        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離開了那座礦山。我并沒有真正勞教三年,只在農(nóng)場里待了半年多就放出來了,這里面有我爸媽的奔走呼號,更重要的原因是“四人幫”粉碎了,我的問題屬于“冤假錯案”。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從勞教農(nóng)場出來的那一天,正巧是胡大炮被關進去的一天,我們就在農(nóng)場的門口相遇了。他被判了十六年。當時我們的爸媽都在現(xiàn)場。我爸走到剛下囚車的胡大炮面前,說胡主任,不,胡大炮,胡慶,你也有今天?。≌媸抢咸扉_了眼了!你這是罪有應得??!而我媽幾乎是激動地撲過來,張口就往胡大炮的臉上啐了一口。你這個惡魔,畜生!你干了那么多的壞事,你還差點兒毀了我的兒子!你是個人面禽獸!不知怎的,我就站在那里,動也沒動;事實上,我當時一點兒也激動不起來,反倒覺得眼前這個剃了光頭、身軀高大而形象猥瑣、耷拉著腦袋、下頦滿是胡須的男人,完全像個喪家之犬,可憐兮兮。我甚至覺得他都不值得我罵上一句。

        后來,我的爸媽也平了反,落實了政策,重新回到了城市,而我的生活也隨之在城市展開。因為有過被勞教的這段歷史,我后來的人生極不順利,包括考大學、就業(yè)以及后來我的婚姻家庭生活。但我從來沒有對于那樣一段歷史悔恨過,況且那樣一段歷史的本身也不是我所能決定的。

        作者檔案

        錢玉貴: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協(xié)副主席,安徽省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理事,安徽省文聯(lián)委員,安徽文學院首屆簽約作家,銅陵市作協(xié)主席(國家二級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長篇小說《潛入罪惡》。累計發(fā)表作品一百五十余萬字。先后獲國家和省市級文學類獎勵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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