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吾乃廬陵老表，結(jié)廬白鷺洲旁。

某一天，余又一次凝視《中國地圖》，驚悟：江西是中國的“腹部”，為神州默默輸送養(yǎng)分。吉安是中國的“丹田”，為華夏悄悄貢獻精神。文化廬陵，涵養(yǎng)“中國丹田”； 山水吉安，營養(yǎng) “中國丹田”。

“丹田”深處，有一座白鷺洲書院。

余常遙想歷史深處的白鷺洲書院?！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眱H僅因這句話是這個書院的學生說的，并且是這樣做的，這個書院就與歷史同在。

二

江右廬陵，吉安之古稱。廬者，房舍也——在遠古，這個字多么溫馨（今天，一套房子也是一個人生大夢）——乃遠古文明之集大成者；陵，小山丘陵也——山水田地花鳥蟲魚皆有，乃生物多樣化之處。廬陵——予人溫熱、溫飽、安康、安樂而吉祥的一個地名。

吉安市河東案山古文化遺址，丁當之聲仿佛依稀可聞——五千多年前，廬陵先民在此敲擊“新石器”。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置廬陵縣，東漢末設(shè)廬陵郡，隋初廢廬陵郡設(shè)吉州。后立廢更迭，轄區(qū)時變。唐時復名吉州，宋又稱廬陵，元為吉安路，明初改吉安府。公元二○○○年撤地設(shè)市。天佑此邦，她有 “金廬陵”“吉州福地”之譽。

吉安現(xiàn)有可移動館藏文物三萬多件，不可移動文物遺跡近兩千處，占全省文物遺跡總量的六分之一以上。古廬陵鄉(xiāng)邦文獻幾乎涵蓋了文化科學的所有領(lǐng)域，《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吉安人著述三百八十一種六千一百六十八卷……廬陵，生長燦爛的“廬陵文化”：與中原文化比肩的新干的青銅文化，禪宗青原派的宗教文化，吉州窯的陶瓷文化，釣源、渼陂、盧家洲等古民居文化，根深葉茂的稻作文化……最著名的是以白鷺洲書院為代表的書院文化！

三

“廬陵文化”，突出表現(xiàn)在“吉安進士冠華夏”。

華夏科舉選官時，西方尚在黑暗的中世紀?？婆e制選出的官員曾經(jīng)管理世界一流的國度。舉人、進士讀儒家書，儒家是東方文明的“管家”?！翱鬃訉W院”傾倒世界許多都城?？婆e制以來，全國出進士十萬左右，出舉人百萬左右。廬陵一郡就有約三千進士，為全國之冠。其中狀元十八位（僅次于蘇州）、榜眼十六位、探花十四位。有明一朝廬陵進士九百九十三位。明建文二年庚辰科和永樂二年甲申科，鼎甲三人均為廬陵俊杰，此“團體雙連冠”在中國科舉史上絕無僅有。 “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乃廬陵尋常景觀。

吉安，當之無愧的“中華進士之鄉(xiāng)”。

文風鼎盛、名勝遍布、名人薈萃，在廣泛的時空構(gòu)造了享譽中華、光耀千秋的“廬陵文化”——具有突出成就的地方性文化。其人才之盛難以備述?！疤扑伟舜蠹摇敝粴W陽修，民族英雄文天祥，愛國詩人楊萬里，《永樂大典》主編解縉，愛國名臣胡銓，南宋名相、文學家周必大，辛派詞人劉過，天文學家曾民瞻，農(nóng)學家曾安止，地理學家羅洪先，理學大師羅飲順，理財名臣周忱……群星閃耀中華歷史星空。

四

這一切，必探源于吉安白鷺洲書院。

千里贛江浩蕩北去，流到贛中名城吉安，二水中分一綠洲：長三里、寬一里，其上茂林修竹，百鳥棲息。這倒沒啥稀奇，稀奇的是，古廬陵一批又一批學子乘舟來此讀書，且讀得海內(nèi)傾慕、汗青噴香。它就是七百七十一年來累經(jīng)毀興遐邇聞名的白鷺洲書院。

今天，這片中流砥石的綠洲，已有大橋相連，讓繁華的城市擁抱，四周浪花飛濺、舟楫往來。東邊，隔岸的佛教名山——青原山，蒼茫疊翠。洲頭北部古樹叢，隱約兩座重檐杰閣、巋然聳立的古樓——白鷺洲書院主體建筑之一的風月樓和云章閣……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白鷺洲的得名，淵源于李白的這句名句。該洲屹立浩闊贛江，雙水夾流，情景正與李白詩句相合，故用作洲名。北宋宣和年，吉州通判徐俯有“空看白鷺洲” 詩句。南宋初年，尹直卿送周必大詩有“我公不向廬陵住，羞殺青原白鷺洲”句。元代買思永為重修白鷺洲書院作記：“謂洲在二水間，取唐人詩句以白鷺名其洲，因以名書院。”

清代吉安知府林逄春的詩句：

廬陵文物照江天，院寺欽崇自昔年。

水占芳名分白鷺，詩題古壁效青蓮。

白描般地寫出白鷺洲書院的形與神。

五

南宋淳祐元年（一二四一年），新任吉州知府江萬里，是一位著名忠烈之士，造詣很深的學者，官至宰相，后來元兵南下攻陷江西，他堅貞不屈，投水自盡。他看見贛江中這一綠洲上，花木扶疏，青翠雅靜，心生歡喜，令筑精舍，創(chuàng)“白鷺洲書院”。 院內(nèi)，立文宣王廟、欞星門、云章閣、道心堂、萬竹堂、風月樓、浴沂亭、齋舍，后增建“六君子祠”，祀程頤、程顥、周敦頤、張載、邵雍、朱熹六人。

江萬里自任山長（校長），講學其中，“載色載笑，從容于水竹間，忘其為守。”本郡俊秀在此求學，如沐春雨、坐春風。其影響之大，盛極一時：廬陵“制科飆舉，名碩云蒸，幾當宇內(nèi)之半?！贝呵镩?，科甲捷報震四鄉(xiāng)。宋寶祐四年（一二五六年），金榜六百零一名進士，吉州占四十四名，且多為白鷺洲書院學子，為全國之最。二十一歲的學子文天祥獨占鰲頭，理宗皇帝曰：“此天之祥，及宋之瑞也！”御筆題寫 “白鷺洲書院”匾額。從此，該書院名揚海內(nèi)，與廬山白鹿洞書院、鉛山鵝湖書院并稱江西三大書院。

廬陵學子的表現(xiàn)沒有讓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失望。國難當頭之際，文天祥的《正氣歌》、他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使中國史書繞不開白鷺洲書院。

后來，廬陵郡州內(nèi)外競相仿效白鷺洲書院，無數(shù)書院相繼建立，士子科舉成名、仕宦成群、學者成林、作家成派、著述成山、志士成仁。由此，廬陵文化千年昌盛，為江右文化重心。 后人訪謁白鷺洲書院，感慨系之：

自昔廬陵地，名賢史冊香。

文章宗永叔，節(jié)義重天祥。

滟滟清波漾，振振白鷺翔。

江公風范在，千古仰遺芳。

六

“鵝湖鹿洞尋常事，不信風流限古今?！鼻宕诎樦迺褐鞒种v席的著名學者施閏章如此贊頌白鷺洲。

壬辰龍年，“二月江南花滿枝”的季節(jié)，余再次走進白鷺洲書院，品讀那一副副穿越歷史煙云、飽染書香墨魂的楹聯(lián)，全景式地欣賞“大寫意”的白鷺洲書院——

“鷺飛振振兮，不與波上下； 地活潑潑也，無分水東西?！?“字水文山藹吉士， 葭蒼露白宛伊人?！?“智水仁山，日日當前逞道統(tǒng)， 禮門義路，人人于此見天心?！?“六代暮云沉，試看二水中分，與建業(yè)地形似否；一亭春雨霽，惟問四山環(huán)抱，比滁洲風景如何?！?“白鷺交流，挹注直將分泗水； 青螺高峙，步趨端可接尼山?！薄帮L過試留聲，檐角振文江之鐸； 月斜還有影，樓頭照字水之書?！薄扒f間廣廈重開，看杰閣層樓，勢凌霄漢；五百里德星常聚，合南金東箭，輝映江山。” “芟其蕪，行其涂，似有天作地生之狀；視其細，知其大，豈獨山原林麓之觀?！?“陵谷經(jīng)幾遷，此地依然為砥柱；江河同萬古，斯文有幸見回瀾。”……

七

白鷺洲書院自創(chuàng)建至清末，其間累經(jīng)修建——廬陵人義無反顧地堅守著這一“浩蕩文脈”。

元至元十九年，洪水沖毀書院，吉安路總管李玨修復。紅巾軍起義，書院大部被燒毀，至正十五年恢復舊觀。明嘉靖五年，吉安知府黃宗明重修。嘉靖二一年，書院遷至城南仁壽寺址另建新院舍。隆慶六年，書院改為廬陵縣學，建于城北郊。萬歷二十年，重新遷回白鷺洲上，增筑吉臺，開鷺池，立橋池上，擴建齋舍百間，其余堂、閣、樓、亭均重修。清代，書院又多次毀于水災和戰(zhàn)爭，九次重修或重建。

這塊文風鼎盛的江右教育圣地，現(xiàn)為省重點中學——白鷺洲中學，今天愈發(fā)桃李滿天下。文化泰斗郭沫若一九六五年到吉安，縱覽此洲，欣然命筆：“面對白鷺洲，蔥蘢林木稠。無心尋古跡，有意浴中流……”胡錦濤同志一九九三年健步走進白鷺洲中學教室，暢談科教興國。

丹田——讀書的地方，仁義禮智信的家園。

釣源讀《易》

我在釣源隔壁村當“掛點”工作組長時，邂逅釣源，登時被它鎮(zhèn)住，一鎮(zhèn)十八載！訪釣源多次，大江南北的著名古村也游賞了不少，常碼字的我，這是首篇關(guān)乎古村的文字——釣源等古村（我們血脈相連的過去）的博大精深、蒙難蒙羞、年邁辛酸，令我無處落筆、不忍著墨。我近知天命之年，方能稍稍把握她，敢為、能為它當眾抹些淚。

國人精神殿堂之一的清華大學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乃當時包括毛澤東在內(nèi)的青年導師梁啟超所倡。這八個字，更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在那個中華民族幾乎絕望而思巨變的時代，國人幾乎同時將目光聚焦于這八個字。它源自《易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百經(jīng)之首”、中華文明的總源頭）。國人今天的一切均能在《易經(jīng)》中找到“基因”。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保ā断髠鳌罚┐四送苿佑钪妗⑥D(zhuǎn)動地球、化育萬物、演進人類、繁衍中華的偉大力量。坤卦：“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保ā断髠鳌罚├さ滤频睾?、可海涵，性堅貞、山難撼。此乃中華民族又一基本美德。

江西吉州釣源古村，中國南方農(nóng)耕文明最高階段的珍稀標本：一個個雕花窗臺守望著《易》的星光，一口口碧波池塘浸染著《易》的智慧，一條條石板村巷行走著《易》的魂魄……它是南中國以物質(zhì)形態(tài)表現(xiàn)最全面、保存最完整、質(zhì)地最高的“《易經(jīng)》文化全息圖”，張揚“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追求“天人合一”、演繹“耕讀傳家”、凸顯廬陵文化……

卜居，源自《易》。中國古人對居住地十分講究風水，頗含科學。一條三華里的長安嶺，如臥龍，S形東西伸展，在形如太極陰陽圖的兩個半圓的灣環(huán)中，分別是渭溪、山莊兩個聚居一代文宗、大儒歐陽修后裔和宗親的自然村，統(tǒng)稱釣源，唐末卜居于此。渭溪，取名于周文王“訪賢才于渭濱”。周文王將八卦演繹為六十四卦?，F(xiàn)存一百七十多棟民居、九座祠堂，多為明、清建筑，蔭蔽于兩萬余棵古樟、巨柏、丹桂等佳木中，房舍、水塘、村巷、廟塔、樹木等皆依八卦建構(gòu)，門窗、梁椽、屏墻、家具等處處八卦圖案，在中國罕見。

古人不是沒有教堂、“《圣經(jīng)》”，其“教堂”在長幼有序的房舍、高大的牌坊、莊重的祠堂、精美的楹聯(lián)中，在日常的衣食住行中……“四書五經(jīng)”是古人的“《圣經(jīng)》”。這，在釣源尤為表現(xiàn)明顯。三十余對旗桿石，彰顯釣源人學而優(yōu)則仕的儒家經(jīng)世濟用的追求?！耙婚角屣L書葉舞，半窗明月墨花香?！备x之余，釣源人兼做商賈，清中期，街市兩里多長，人口近萬，富甲一方，譽為“小南京”。

“易”，變易也。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毀了釣源房舍、財物的一大半?！拔母铩钡牧一饸Я怂奈餆o數(shù)。天災人禍、無情時光，讓釣源以及它所代表的儒家精神、農(nóng)耕文明蒙難蒙羞！我怎忍多看釣源！

不變的是，城市化的隆隆機聲中，釣源老村長一回回激情四溢地向游客數(shù)著家珍；古宅雕花壁板上，那幅栩栩如生的“荷蟹圖”所牢記的“和諧”；《易經(jīng)》中的八個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是釣源成為釣源的緣由，這是源源不斷的游客看釣源的理由。

釣源終會老去，但她不會被歷史刪去，隨著時光的推移反而打上了越來越多的“著重號”。因為《易》的精神——“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與時間共存亡！

作者檔案

劉英敏：江西廬陵人，字草莽，號半坡居主，筆名風劉、胡子多、廬陵裁紙，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吉安市吉州區(qū)文聯(lián)主席。行伍出身，當過記者、播音員、編輯、臺長、副局長，廣播、電視、報紙三行均干過多年，碼字為樂，鬻文度日，讀書過年，喜好書畫，煙酒無心，不牌不麻，業(yè)余種數(shù)畝自留地，醉余做堆花酒業(yè)文化顧問，已出版文學作品集《胡子與裙子》《半坡散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