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三全每個周六七點半都會準時伙同劉大勇到星星超市門前廣場蹲點，哥兒倆蹲點的目標是廣場唯一的那臺公用磁卡電話。劉大勇打電話效率極高，通?！叭壳本湍芡晔拢骸昂⒆雍脝?？”“家里豬好嗎？”“沒事我掛了啊?！?/p>

劉大勇在距離老家數(shù)千公里以外的南城打工，媳婦守在農(nóng)村老家，最大的盼頭是周六晚上的那個電話。床頭案前大紅色的電話機用鵝黃色碎花方巾蓋著，劉大勇打工多年，若干年前添置的電話機早已褪去新鮮顏色，媳婦翠萍卻堅持每天將其抹得一塵不染。

劉大勇不光手藝好，人也勤快，肯吃苦。盡管言語不多，匯款單卻源源不斷從南城的郵局一張張傳送過來。翠萍是個善于持家的女人，將圈里兩頭老母豬養(yǎng)得膘肥體壯，零碎開支決不從匯款單里支出半分。兩個孩子都在上高中，匯款單給孩子存著，用作將來上大學(xué)的教育基金。這樣的日子倒不見得捉襟見肘，然而翠萍畢竟是個女人，一個女人操持滿盤子家庭的事情總是難的，翠萍憋了一肚子要說的話，如同夏天剩米飯釀的米酒，日積月累地發(fā)酵，可再發(fā)酵，卻只是悶在壇子里不見光的發(fā)酵罷了。

蘇三全卻樂得揀個大便宜，他正當青年，年前在老家剛處了對象。熱戀期總是有很多話要說的，這也怪不了蘇三全，蘇三全要靠磁卡電話熱戀，而磁卡電話只有一個，自然得仰仗劉大勇的成全。如若要和胡杰一起出門打電話，一定是輪不上蘇三全海闊天空地閑聊的，盡管胡杰有時也拿自己磚頭一樣厚重的大哥大往老家撥個電話，可那只是在人前。在黃昏降臨南城的時候，胡杰還是要用公用電話往家里打電話的，至于在哪里打，蘇三全不關(guān)心，蘇三全只關(guān)心劉大勇的去向。

蘇三全和劉大勇以及胡杰，都是從大有村來的。他們每個周六都要在這個城市不同的角落給大有村打電話，胡杰比劉大勇年齡小個六七歲，劉大勇寡言，胡杰卻是個話癆，胡杰具備在路邊隨時能和路人甲或路人乙聊得頗為投機的潛質(zhì)，劉大勇卻像個悶葫蘆。他們來南城最初的目的，是給城市里需要裝修的家庭做裝潢。蘇三全自小在家和他爹學(xué)油漆活，在大有村，婚喪嫁娶都有油漆匠發(fā)揮的空間。誰家蓋新房，打家具，自然少不了油漆匠，甚至有人家不幸死了人，也是需要給棺木刷油漆的。蘇三全的爹當年在大有村一帶占領(lǐng)著很大的市場，只不過，如今大有村的男勞力都流行外出打工，掙了大錢的更時興在城里買房，姑娘們不再熱衷刷得紅彤彤喜洋洋的家具了，嫁城里的固然不說，沒嫁的至少也得學(xué)城里人從商場里買來洋氣的成套家具，蘇三全的爹眼看市場日漸蕭條，毅然將兒子送進了南城。

胡杰與劉大勇都是木工，胡杰手藝差一些，但胡杰能聊，一聊就聊出一筆生意。三人合伙干，工錢均分，倒也其樂融融。雖然競爭不過有頭有臉的裝飾公司，但胡杰開出的價格公道，劉大勇蘇三全手藝又實在，如此口口相傳，倒也接了不少生意。為了占領(lǐng)更大的市場份額，胡杰提出了要將三人游擊隊正式掛名為有興裝飾公司的建議，胡杰分析得頭頭是道，游擊隊是做不長的，要想永遠有錢賺，就得像正規(guī)軍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的第一步是要成立專業(yè)化公司，胡杰說，咱們是從大有村出來的，飲水不忘掘井人，大有村的“有”字是不能忘的，不妨就叫南城有興裝飾公司，“興”自然是取“生意興隆，財源興旺”的意思。

麻雀雖小，五臟是必須俱全的。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司自然不能一日沒有領(lǐng)頭人，誰來當經(jīng)理？胡杰提議，咱們?nèi)艘黄鹜婆e，蘇三全與劉大勇正沉浸在胡杰描繪的光輝前景里，二話沒說，一致推舉胡杰擔(dān)當經(jīng)理重任，胡杰亦不推辭，當下到復(fù)印社印制了名片，有興裝飾公司正式成立了。

二

三個男人在南城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地方租了一間寬敞的民房，直到齊淑芳也來了南城。齊淑芳是在兒子剛滿六個月的時候就毅然丟下孩子來到南城的。胡杰有兩個孩子，大女兒胡姍姍十三歲，已經(jīng)在鎮(zhèn)中學(xué)上初一，南城打工幾年，胡杰掙了點兒錢，手頭比較寬裕，毅然交了兩萬元罰款生下了兒子胡宇涵，生兒子是胡杰多少年來的夢想，如今有興公司如日中天，家中又添麟兒，胡杰自然春風(fēng)滿面，人逢喜事精神爽。

齊淑芳扔下嗷嗷待哺的兒子奔赴南城，是打著給有興公司理財兼生活后勤的旗號去的，如今有興公司生意一日紅過一日，急需一位細致能干的女管家，但再急也急不過吃奶的兒，齊淑芳以為滴水不漏，卻瞞不過大有村人的眼睛。有人稱齊淑芳此番棄兒南下，管家只在其次，重要的是看緊胡杰。對女人而言，尤其是對一個孩子沒滿周歲的母親而言，兒子一定是重要的，但卻重要不過家庭的穩(wěn)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齊淑芳是下定決心打一場持久的婚姻保衛(wèi)戰(zhàn)的。

胡杰生得人高馬大，站著就像村頭那棵挺拔的白楊，況且是村里屈指可數(shù)的高中畢業(yè)生之一，高中生，這在當前不足為奇，但在八十年代的大有村，莫說是大有村，就是如來鄉(xiāng)，大方鎮(zhèn)，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

念高中那些年，高個子的胡杰喜歡玩籃球，玩籃球玩出了不少羅曼史，最可歌可泣的是他和班花王亞芬之間的故事。胡杰的故事在大有村一帶是個傳奇，高中畢業(yè)那年，胡杰和王亞芬都被分在鎮(zhèn)上的紡織廠上班，班花亞芬到了紡織廠就成了廠花亞芬，紡織廠很多年沒有出過像亞芬這么漂亮的姑娘了，她瘦削的肩膀穿上哪件衣服都是那么恰到好處，一米七○的個子讓亞芬走到哪里都像一只亭亭玉立的仙鶴，優(yōu)雅得無懈可擊。漂亮的東西總是賞心悅目，男人們對賞心悅目事物的好感又總是相通的。亞芬的美麗不僅擊中了胡杰，更擊中了紡織廠所有未婚男青年。在李仁沒來紡織廠之前，這樣的擊中也許并無大礙，一個男人對一個光彩奪目的女人有好感，這樣的可能性或許不小，但彼此互有好感的幾率并不高。比如胡杰和王亞芬，在當年的鎮(zhèn)中學(xué)與如今的紡織廠，誰能如胡杰般俊朗飄逸勝似挺拔的白楊？即使有，誰又能如胡杰一般體貼入微癡心一片日月可鑒？當年在籃球場上打贏了比賽的胡杰，當著滿場女拉拉隊員和球員的面向人群中的亞芬高調(diào)示愛，“我愛王亞芬”的宣言讓十八歲的亞芬當即羞紅了小臉并深深感動。這一感動就是三年，直到劉仁調(diào)來紡織廠。劉仁來紡織廠那年二十六歲，是團縣委委任至紡織廠的團委書記。

劉仁不像白楊，最多是棵冬青，然而冬青亦有冬青的沉穩(wěn)和威嚴。廠里要組織個中秋大聯(lián)歡，劉仁特地來車間找亞芬，他說，亞芬同志，這次聯(lián)歡會廠團委要選送個舞蹈節(jié)目，你文化高，接受能力強，經(jīng)過研究，廠團委慎重決定委派你去市里培訓(xùn)，希望你能不辜負期望，為豐富我廠職工業(yè)余文化生活作出自己的貢獻。

培訓(xùn)的結(jié)果是，亞芬的演出很成功，亞芬自此迷上了舞蹈。用劉仁的話來說，舞蹈是多么美妙的藝術(shù)形式呀，尤其是亞芬你這樣有著藝術(shù)潛質(zhì)的姑娘來演舞蹈，那就沒法形容了，劉仁最后說，亞芬同志，你簡直就是為舞蹈而生的，你是我們廠不可多得的青年文藝骨干哪。

這樣的舞蹈，以及這樣的贊美，怎能讓亞芬不著迷呢？這怪不得亞芬，一切似乎都是那么順理成章的事，順理成章到亞芬可以一天不見胡杰卻不能一天沒有舞蹈，哪一天亞芬沒接受劉仁對于其舞蹈的點評，她就有點兒惶惶然，不知自己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是否停步不前。

這場以高調(diào)宣言拉開帷幕的羅曼史上演到最后，就成了大有村家喻戶曉的憾事，那些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們無一不為胡杰扼腕嘆息，怎么就為了一個女人把好端端的飯碗給搞砸了呢？

十多年前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胡杰來接下夜班的亞芬，在紡織廠女工車間外面將團委書記劉仁給打了，打得鼻青臉腫面目模糊，第二天傍晚，胡杰就接到了廠辦公室通知：經(jīng)廠黨委研究，胡杰辱罵毆打職工致傷，且拒不認錯，鑒于情節(jié)惡劣，考慮給予開除處分。

“咳，純粹瞎鬧，毛頭小子，懂什么愛情？”多年以后，胡杰對自己與班花持續(xù)三年的戀情做了如此客觀的總結(jié)。女兒姍姍已經(jīng)八歲，媳婦淑芳是娘托人介紹的，文化不高，身材遠沒有亞芬裊娜，長得很有福相，安靜時自有一種靜謐安然的平和，胡杰亦不覺得單調(diào)寡淡。相親時，胡杰吃不慣丈母娘家風(fēng)干咸魚的味道，眉頭略皺一下，坐在對面一直低著頭的淑芳不聲不響地離開飯桌，從廚房里端了滿滿一杯溫開水放在胡杰手邊，又一言不發(fā)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xù)低頭不語，只這一個細節(jié)，胡杰就斷定這個叫淑芳的姑娘看似拙訥實則內(nèi)心如明鏡般敞亮，當下就答應(yīng)了婚事。

三

如今這個內(nèi)心如明鏡般敞亮的女人追來了南城，淑芳沒念過幾年書，不知道張愛玲跋山涉水溫州尋夫的典故，亦說不了 “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將只能萎謝了”這樣風(fēng)雅的橋段，但女人的嗅覺大都敏銳勝似經(jīng)驗豐富的獵犬。胡杰在三個人租住的民房三公里以外的小區(qū)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套間，這個不足六十平方米的房間成了他和淑芳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家。

淑芳并不追問是否有一個“范秀美”存在，她只在工地上忙前忙后給三個男人做飯，悄悄收拾了蘇三全、劉大勇的被褥回去洗曬。工期緊張的時候，蘇三全、劉大勇有時候干脆就搬了被褥住在正在裝修的房子里，木屑墻漆以及瓦工師傅的泥水點子不小心甩在被褥上，星星點點的，時間一長就變了顏色。到了夏天，汗水浸濕的薄毯子，終年也難得洗上幾次，曬上幾回太陽。大老爺們兒掙錢是好手，洗刷縫補就不是強項了。自打淑芳來了以后老少爺們兒三人的起居吃喝是不成問題了。

蘇三全和劉大勇都是大有村的男人，大有村的男人都知道知恩圖報這個理兒，受人之恩，不報答心里自然不踏實。蘇三全鬼點子多，自愿給淑芳嫂子當起了軍師。連安慰帶出主意，蘇三全分析得井井有條：嫂子啊，男人在外打工，有點兒啥也是正常的，就說咱們隔壁村來南城的老王吧，人是隔三差五的去洗浴中心放松哪，放松就得花錢，家里老小一年能見著他半張存折不？蘇三全見淑芳臉色陰沉，話鋒一轉(zhuǎn)，嫂子啊，咱胡哥可是如數(shù)給你報賬交錢的顧家好男人哪，他既非夜不歸宿又非揮霍無度，那你還擔(dān)心個什么呢？你只要把好錢財關(guān)口，任它蒼蠅蜜蜂圍著亂轉(zhuǎn)，你揮動你的蒼蠅拍，見一殺一見一百殺一百，還怕出啥幺蛾子？

齊淑芳暗自琢磨，自覺大有道理，更加堅定了按兵不動，堅守南城的決心。至于兒子，心里當然是疼的，疼也沒有辦法，多打電話給婆婆交代好就行了，兒子胡宇涵小的時候，齊淑芳可給南城電信作了不少貢獻，幾乎一天一個電話，婆婆帶孩子有經(jīng)驗，宇涵又是胡家兩代單傳的獨子，自然少不了呵護備至。一歲兩個月兒子終于會抱著電話聽筒喊媽媽。每當電話聽筒里傳來宇涵含混不清的“mama”的音節(jié)，齊淑芳禁不住淚如雨下。女兒胡姍姍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她當然深知撫育幼兒的艱辛與喜悅，辛苦與喜悅這兩種感受，在撫養(yǎng)孩子的過程中是一項多么辯證統(tǒng)一相輔相成的體驗，如今她體驗不了兒子成長過程中繁瑣的艱辛，亦難以體會心底里一些珍貴的喜悅了。

四

齊淑芳“隨軍”到南城六年，“范秀美”是否真有其人？真沒摸清，但是胡杰向來是很有女人緣的，女性朋友自然不少，可朋友終究是朋友。齊淑芳文化不高，但這并不妨礙她在場面上當個識大體的女人。她從不無理取鬧，卻也有自己的原則，小兄弟蘇三全不是指點過了嘛，看住男人的錢包就行了，錢包一分不少，他胡杰再有魅力，“范秀美”不至于圖個空頭支票吧？

胡杰的有興裝飾公司經(jīng)常在翡翠園干活，翡翠園是城北一個新蓋小區(qū)的名字，住的大多是城市擴張后的一些拆遷戶。羅美莉是小區(qū)門口一家五金材料店的女老板，羅美莉在翡翠園門前選了個醒目的店面經(jīng)營五金材料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翡翠園是新蓋的小區(qū)，家庭裝修的需求大，對材料的需求自然少不了。需求決定生存空間，這樣的選址錯不了。如此高瞻遠矚的決定是胡杰幫羅美莉想出來的。羅美莉原來并不開店，她是個家庭主婦。家庭主婦羅美莉曾經(jīng)是胡杰的客戶，胡杰成功幫羅美莉家裝修好了新房。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羅美莉是土生土長的南城人，南城的女人像這個城市的氣溫，大多熱情似火，羅美莉也不例外。房子裝修好以后，又陸續(xù)給胡杰介紹了不少生意。

羅美莉個頭小巧，乍一眼看去像小了一號的王亞芬，胡杰以往只知道高大瘦長的王亞芬是悅目的，見到羅美莉才知道袖珍有袖珍的精致，胡杰想起《核舟記》，雖“徑寸之木”，卻“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tài)”。她羅美莉宛然是造物主遺留人間的一件精巧絕倫的微雕工藝品。

認識羅美莉的時候，羅美莉年方三十又五，如今已經(jīng)四十出頭，當年羅美莉喊胡杰胡師傅、胡經(jīng)理，熟了以后喊胡帥哥，羅美莉的南城語婉轉(zhuǎn)動聽，帥哥的尾音拖長得綿延不絕，宛若林間百靈穿過。羅美莉?qū)ⅰ皫浉纭焙暗迷酵褶D(zhuǎn)，內(nèi)心倒是愈加澄澈。就是當著胡杰老婆齊淑芳的面，她也是婉轉(zhuǎn)來婉轉(zhuǎn)去地叫。這一聲帥哥喊得胡杰內(nèi)心很受用，羅美莉愿意跟自己開玩笑，胡杰內(nèi)心自然是高興的，羅美莉不跟自己客套，顯然是把自己當成了朋友。別小看朋友這倆字，那意味著人家羅美莉是將自己放到平等的位置來對待的，不是胡杰自己瞧不起自己，說到底，他錢賺得再多，再能干，也是個農(nóng)民工，說好聽點兒叫“外來務(wù)工人員”?？扇思伊_美莉不同，她是個城里人，更何況還是個精致漂亮的城里女人。

羅美莉不再叫胡杰“帥哥”是兩年以后的事了，這兩年里，羅美莉經(jīng)歷了人生最冤的挫折，老公突然和自己攤牌愛上了別人。關(guān)于婚姻，羅美莉一直是自信的，她自認為自己屬于有魅力的女人，況且她一不亂花錢二不懶惰，漂亮女人的陋習(xí)她一樣沒有，每天都像日本女人一樣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她深知留住男人的心首先要留住男人的胃的千古名訓(xùn)，早就將廚藝練得爐火純青，可就是這樣萬全的女人也免不了被宣布下課的命運，下課就下課吧，猶如高手過招，武藝弱的一方自當甘拜下風(fēng)，可那個把自己PK掉了的女人有什么好呢？厚嘴唇，單眼皮，不用比廚藝，勝負是極其明朗的，可她終究還是被PK掉了，這讓羅美莉情何以堪呢？羅美莉不服，老公倒也算是個男人，愿意給羅美莉補償。羅美莉設(shè)想了無數(shù)次不屑一顧將一大摞補償金盡數(shù)甩到男人臉上揚長離去的場景，最后終于沒能在現(xiàn)實中親自演繹。解氣的行為已經(jīng)在想像中練習(xí)過了，剩下的日子還要過，自己沒有工作，錢就算裝自己兜里回家撕了也不能留給狐貍精花，那個厚嘴唇單眼皮的狐貍精，她憑啥呀？

羅美莉懷揣著幾十萬的補償金出了家門，那是個秋天的傍晚，她一出門就遇到三個男人。領(lǐng)頭的是胡杰，后面跟著一老一少兩個耷拉著腦袋的男人，羅美莉看身形就認出老的是劉大勇少的是蘇三全。羅美莉本能想躲，人在落魄的時候總不想被人瞧見，她羅美莉也不例外，然而她見劉大勇、蘇三全頹然沮喪，神情與自己無異，倒無端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況且，她羅美莉淪落到只身出戶，錯不在己，她自是要昂首挺胸邁出熟悉的大門，從此活出更精彩的人生的。想到此，她恢復(fù)了往常的熱情爽朗，上前招呼，三位師傅，去哪兒呀？

五

蘇三全畢竟年輕，沒有受過大委屈，在派出所，他寧死也不肯承認偷了人家的東西，把他蘇三全當什么人了？他和劉大勇再窮，可人窮志不短，他們口袋里的每一分錢都是流汗掙來的。可如今他們把大有村當成什么了？他蘇三全再是農(nóng)村的孩子，也終究是爹娘的兒，在家里是被慣著寵著的獨子，如今在南城，沒有人慣著寵著，他自然要像個男子漢一樣挺過去，他沒有也不能給大有村丟臉。

蘇三全在派出所鐵骨錚錚義正辭嚴地堅持了三個小時，胡杰懷揣著五千塊現(xiàn)金來保釋他和劉大勇。天已經(jīng)是深秋，一出門，蘇三全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拉緊的彈簧，突然放松開來，手禁不住微微發(fā)抖，一路跟著胡杰來到裝修的小區(qū)收拾工具。見到羅美莉上來招呼，語氣和藹滿懷關(guān)切，心底的防線一下子決堤了，他忽然像個孩子，在一場被冤枉的莫須有罪名里急于被相信被理解，還沒開口訴說，眼淚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劉大勇已經(jīng)五十開外，在大有村，憑他精湛的手藝就足夠受人尊敬和景仰，而三個小時以前，在派出所，他和蘇三全，連同一群不認識的男人一起被編了號，脖子上掛著醒目的號碼牌，等待丟失鉆石戒指的那家失主來指認疑犯。在那里，他劉大勇活了五十多年，突然明白人有時候就只是個數(shù)字，一個沒有身份沒有感情的數(shù)字。

蘇三全和劉大勇來南城多年，劉大勇的女兒和兒子都相繼上了大學(xué)，他們早已熟悉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熟悉二路公交車到達的每一個站點，如今才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再熟悉卻還是陌生。劉大勇沒有哭，他早已過了哭的年紀，他接過胡杰遞過來的香煙，掏出打火機點著，猛吸一口，緊閉雙唇，一言不發(fā)。煙霧慢慢從鼻孔里透出來，逐漸散開，再散開。他始終一言不發(fā)，一言不發(fā)。這個叫南城的城市啊，他在心里默念，一言不發(fā)是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男人堅持的最后的尊嚴。

胡杰沒有和羅美莉解釋事情的經(jīng)過，他一反常態(tài)，不再是個滔滔不絕人來瘋的話癆，事發(fā)那天，他不在工地，和往常一樣他不是去采購材料就是去拉攏生意，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干活的那個小區(qū)某戶失了竊，丟失的是女主人價值不菲的結(jié)婚戒指，女主人當即報了案，110警車來到了現(xiàn)場，勘察地形后一無所獲，正欲離去時，被樓上大聲傳來刀郎《二○○二年的那一場雪》吸引。王警官是個美聲愛好者，最痛恨流行歌曲，認為其庸俗難耐，純屬靡靡之音。每當青年人沉迷流行音樂，老王必前去勸阻，這一次亦不例外。他上了樓，看到將刀郎歌曲放得震天響的竟是兩個裝修工人，年齡大的全然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只顧干活，年輕的一邊伴隨著收音機里刀郎的節(jié)奏吹著口哨，一邊利索地刷著彩色的墻漆。查看身份證才知道倆人是外地農(nóng)民工。王警官善于聯(lián)想，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當下將二人帶去了派出所。胡杰晚來一步，看著一片狼藉的工地，正納悶倆人去了什么地方的時候，對門的大媽探出頭來告訴胡杰，兩個師傅被110帶走了。

胡杰大驚失色，出門攔了一輛的士，直奔轄區(qū)派出所，一番周折，才將二人平安帶回。當著羅美莉的面胡杰言語不多，只堅定地說，勇哥，三全，就算整個南城都不相信你們，還有我呢，咱仨兄弟一路走過來這么多年，沒做過對不起大有村的事，從今以后，咱們照樣挺起胸膛做人，胡杰邊說邊走過去一把將兩個男人緊緊擁在一起。

三個人站在小區(qū)過道邊的銀杏樹下，秋風(fēng)吹過，金黃色的銀杏葉子落下來，飄在三個男人的腳下，遍地金黃。在夕陽暮色的籠罩下，胡杰高大挺拔的身形被折射出炫目的光環(huán)，一瞬間，對于面前的這個男人和他的兄弟，羅美莉恍若初見。

六

羅美莉從此改稱胡杰為“胡哥”，這聲“哥”喊得不再婉轉(zhuǎn)如枝頭百靈，家常隨意，就像喊身邊的兄弟姐妹鄰里鄉(xiāng)親。離婚后的羅美莉在翡翠園買了一幢性價比頗高的小套房，盡管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給了前夫，然而為了不坐吃山空，也為了爭口氣，她急于找到養(yǎng)活自己的門道，胡杰出主意讓其在翡翠園租個門面賣五金材料，羅美莉當真說干就干。胡杰念及羅美莉單身，一個人不容易，偶爾也幫忙進貨卸貨，一來二去，關(guān)系更進了一層。

胡杰對于幫羅美莉打理生意這件事，并未覺得有何不妥，胡杰內(nèi)心底里是個有著英雄情結(jié)的男人，羅美莉愿意信任自己，把自己當成她身邊舉足輕重的人，這比什么都重要。而這樣的信任，因為在南城，所以讓胡杰倍加珍惜。一個人被本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另一個人信任，是需要有被人信任的能力的。他從羅美莉的信任上，看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享受了被認可的喜悅。胡杰是經(jīng)歷羅美莉以后才逐漸理解當初王亞芬的移情別戀的，與其說王亞芬愛上了劉仁，不如說她愛上了劉仁的贊美，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贊美，一定是理解了她獨特的美或者發(fā)現(xiàn)了她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這和如今胡杰被羅美莉信任一樣，對一個男人最美的贊揚，莫過于對其無條件的信任。

可齊淑芳終究不理解，胡杰的錢仍然在自己的口袋里好好的保存著，按照蘇三全的理論來判斷，她的婚姻是固若金湯的，可事實并非那般簡單。胡杰沒事就往羅美莉的材料店跑，儼然這家店是自己家開的。更要命的是，有一次胡杰睡午覺，手機放在客廳的沙發(fā)旁，短信聲一個勁兒地響，齊淑芳好奇地打開，看到簡單的三個字，想你，莉。她的頭頂瞬間響了炸雷。她防守了多年也隱忍了多年，該來的還是來了。如果這一切發(fā)生在她沒來南城之前，齊淑芳或許可以接受，如今她在南城忍辱負重這么多年，不惜拋家棄子，終究還是防不勝防，狼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鉆進了羊圈。她呆坐在沙發(fā)上，新恨舊傷一起涌過來，憤恨如同潮水一樣將她整個人瞬間淹沒。她提著手機沖出了門，直奔翡翠園，她要讓羅美莉知道齊淑芳不是個傻得連自己男人都看不住又不敢吭聲的主兒。她沖進材料店，羅美莉正坐在柜臺內(nèi)百無聊賴地嗑瓜子，齊淑芳上前一把揪住羅美莉新燙的卷發(fā)，發(fā)了瘋地將她的頭發(fā)往外拽，羅美莉尖叫一聲，倆人迅速扭打成一團。齊淑芳比羅美莉粗壯不少，仗著身形優(yōu)勢，漸漸占了上風(fēng)。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齊淑芳邊扇耳光，邊用半生不熟的南城語罵，臭不要臉的狐貍精，良心給狗吃了，看你離婚可憐你罷了，你倒好，打起別人家的譜來了，你有本事看住自家老公，沒本事看住自家的，死不要臉勾引別人家老公。齊淑芳邊罵邊哭，聲淚俱下，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羅美莉本來還懷著幾分愧疚，按道理來講，老公畢竟是人家的，自己終究有三分錯誤在先，但見齊淑芳出言粗魯，又專挑自己內(nèi)心的隱痛下手，當下也來了氣，罵道，你個死鄉(xiāng)巴佬，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模樣，就你這德性，活該你老公不待見。

這一鬧，讓齊淑芳打定了收拾鋪蓋搬回大有村的決心，臨走時，她給胡杰撂下一句話，要么離婚，要么離開南城，十日之內(nèi)，電話答復(fù)。字字斬釘截鐵，當即乘坐火車回了大有村，向婆婆哭訴了胡杰叛變的經(jīng)過，齊淑芳的婚姻是婆婆敲定的，這些年她眼見齊淑芳生兒育女，家里家外，功不可沒，兒子在外和別的女人扯在一起，傳到村里不是件光彩的事，婆媳二人迅速結(jié)成了戰(zhàn)略同盟，形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婆婆主動給胡杰打了若干次電話，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約定周六等候胡杰在電話里做出最終的抉擇。

七

齊淑芳內(nèi)心仍是忐忑，兒子胡宇涵見齊淑芳歸來，本來十分期待，每次齊淑芳一回家，必然會給胡宇涵帶很多好吃好玩的新鮮玩意兒，可這次因為心中有氣，無心購物，遂空手而回。小宇涵覺出了異樣，晚上睡覺齊淑芳將兒子摟在懷里，想起多年來的隱忍和付出，眼淚流滿了臉頰，小宇涵不說話，只輕輕伸出小手幫媽媽擦眼淚，越擦齊淑芳哭得越兇，她在八歲的孩子面前痛哭失聲，你爸爸不要我們了，涵涵，爸爸不要我們了怎么辦？見兒子迷茫而無辜地看著自己，她突然擦干眼淚，將兒子抱坐起來，鄭重其事地說，明天你爸爸就要給我們答案了，是要我們還是要那個狐貍精，涵涵，你要幫幫媽媽，一定要幫幫媽媽。

小宇涵默不作聲，只有窗外的星星眨著明亮的眼睛。

周六晚上，齊淑芳一家人還像往常一樣圍坐在桌旁吃晚飯，然而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食之無味。齊淑芳一早就收拾好了包袱，她做好了萬全之策，如果胡杰真不念舊情，她只能一走了之，兩個孩子是斷然帶不走的，能帶的只能是她包里的存折，胡杰如若忍心拋卻結(jié)發(fā)妻，就休怪她齊淑芳不仁不義，這些年，錢財始終在齊淑芳手里掌管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足夠養(yǎng)活她下半輩子，她齊淑芳怕什么？

胡杰老娘心里更是五味雜陳，她自然清楚齊淑芳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斷然不能讓兒子為了一個女人白白把半輩子積蓄都耗費上，當然孫子胡宇涵和孫女兒胡姍姍也需要自己的親媽，這一場婚姻保衛(wèi)戰(zhàn)，參戰(zhàn)的不僅是兒媳婦齊淑芳，身為婆婆的自己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定然都是義無反顧的。

小宇涵坐在齊淑芳旁邊吃飯，晚飯做了小宇涵最愛的紅燒雞腿，齊淑芳給他夾了一個，放到兒子的碗里，胡宇涵低著頭，面對碗里的龐然大物，有點兒興趣索然。齊淑芳又夾給他一塊雞蛋，目光觸及處，小宇涵正用筷子漫無目的地攪拌著碗里的米粒。

這時候，臥室里傳來震耳的鈴聲，電話響了。

一家人瞬間都停止了手頭的動作，小宇涵頭埋得越發(fā)低了，他嗖地放下筷子，雙手緊握，齊淑芳轉(zhuǎn)頭看見，兒子的虎口通紅一片。

她嘆了口氣，起身拿起話機，輕輕地“喂”了一聲。

作者檔案

陳玲波：1981年9月出生。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徐州華美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作品散見于《徐州日報》《都市晨報》《彭城晚報》《城市快報》《思維與智慧》等報刊，有作品獲江蘇省第17屆報紙副刊好作品三等獎、第六屆“晨報文學(xué)獎”散文獎等獎項，曾參加江蘇省第21期青年作家讀書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