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閏個四月的事兒,春脖子一下子伸了老長。立春已經(jīng)很久了,天氣卻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還時常像寡婦一樣吊著一張陰晴不定的臉。本該下雨的季節(jié),卻自認(rèn)為瀟灑地舞了一場漫天的雪花,翻翻皇歷,清明已邁著舒雅的步子踱來了。
小麥該下種了。
翟家的馬車由翟家的老二掌管著。馬吃多少草,該添多少料,什么時候要洗澡,一天要干多少活全由翟家老二說了算。翟家的老二叫信生。信生疼惜馬車,比對自己的媳婦還疼惜。媳婦叫清玉,比信生大兩歲。信生對自己的媳婦雖然談不上疼愛,但對媳婦的話還是言聽計從的。換句話說,信生不從也不行,清玉要是一旦鬧起來,翟家上上下下都沒好果子吃。媳婦長得倒也不漂亮,生就一臉的麻子,還長了一個酒糟鼻子,吊梢眼,立眉。憑良心說翟家的老二娶清玉是有點兒吃虧的。信生長著一副好面孔,任陽光暴烈得像個大火球,信生的皮膚也不會被曬黑。信生和清玉相親那天,信生看了一眼掉頭就走,清玉卻大大方方地追出來,當(dāng)著媒人、娘家還有信生家的面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知道你沒看上我,可我看上你了,我是長得丑,但居家過日子方圓百里你也找不到我這樣的一把好手,清玉如果能嫁了你信生,我保你這輩子不后悔。
信生聽了清玉的話,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頭也沒回,徑直走了。信生他娘跩著半裹的腳,使勁兒地倒著步子,伸出一只胳膊,翹著手指頭指著信生的脊背罵,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大剛剛省了我的心,你又作的哪門子妖?
那天,媒人騎在信生家的門檻子上,一口黏痰啐在了信生娘的腳邊上。把煙袋鍋子敲在門框上,丁當(dāng)作響。真是過了兩天好日子不知天高地厚了,忘了你們家老大信和娶不上媳婦,你哭得天天爛眼邊子,連眼睛毛都不長的時候了!你們以為現(xiàn)在成分論松懈了,娶媳婦就由著你們挑三揀四了。嘖嘖,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媒人從門檻子上一屁股扭到了炕上,一條腿蜷回去,另一條腿盤了上去。要我說,什么丑俊的,一張臉還真當(dāng)了飯吃?我看清玉就不比你們家信和的媳婦芝蘭差。就算模樣差了些,將來過日子也未必輸了她。再說了,晚上關(guān)了燈,什么女人還不都是一個樣。
信生娘最怕人家提信和。一提信和她就把腦袋歪向西廂房,信和總算把婚結(jié)了。三十出頭的老光棍子,硬是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人長得俊,體格也壯,一百多斤的玉米袋子扛在肩上走起路來嗖嗖的。信和命不好,信和在正該娶媳婦的年齡讓文化大革命給耽誤了。信和的爹成分高,信和生生被扣上了一頂?shù)刂麽套拥拿弊?。這帽子壓得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做起事來更是處處小心翼翼。信生比信和小十歲,信和覺得人生索然無味,人亦寡淡無情的時候,信生還不太能看得懂人間的冷暖。要說信和的命不好其實也不對。在經(jīng)歷了十幾年東討媳婦西找老婆的挫敗之后,信和在三十二歲這年,冷不丁地就遇見了一個大姑娘,不嫌他成分高,不嫌他又憨又綿,也不嫌他大了自己十幾歲,竟然毫無條件地嫁給他了。這簡直是一場夢。以至于信和的娘至今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總是突然顛著小腳跑出去,撩起西廂房的門簾子,看看信和的老婆還在不在。
兒大不由娘哦!信生的娘盯著媒人的煙袋鍋子說。其實我看也不錯,丑俊莫論,能過日子要緊。信生娘好生應(yīng)和著。信生恰好這時回來了,信生剛一跨進門里,他娘就一個跟頭撲過去,拽著信生的脖領(lǐng)子說,你就讓我省省心吧,你大哥娶不上媳婦那會兒險些要了我的命,你現(xiàn)在好歹有個樂意送上門的,你就權(quán)當(dāng)可憐可憐你這老娘,讓我多活幾天吧!說著哇哇就哭開了。信生一看老娘哭了,原本是動了娶了清玉一了百了的想法的,卻看見嫂子芝蘭從西廂房伸出嫩藕般的手臂撩起簾子朝這屋走來。信生的心思突然就變了,憑啥?憑啥大哥信和他就可以摟著如花似玉的媳婦,我卻偏偏要娶個滿臉麻子的老媽子?信生一轉(zhuǎn)身甩開了他娘拽著他的手臂,和嫂子芝蘭一進一出擦肩而過。
要說信和和信生,真是天壤之別。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卻生生的就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信和性子有點兒綿,遇事兒不愿開口,用信生的話說是一杠子壓不出個屁,說句話比拉屎還費勁。信生要剛烈一些,倔強一些,還有點兒賊心眼兒。這一點其實在信生沒結(jié)婚前,看起來還不是那么明顯的,信生一結(jié)婚,那小點兒的賊心眼兒就越長越大,而且全用在信和身上了。
信生到底還是娶了清玉。信生不喜歡清玉,不喜歡卻也沒辦法,生米一旦煮成熟飯,信生還是認(rèn)了的。信生娶清玉那會兒要說還是年紀(jì)輕,別人都說清玉其實也不難看,丑人有丑福,一丑壓百禍,丑妻近地家中寶……最后信生就蒙了,懵懵懂懂就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看見清玉就來氣,一來氣就在床上使勁兒折騰她,上躥下跳,把自己累得夠嗆,以為這樣就暴虐了清玉??汕逵駞s日日小臉紅暈,麻子也平了些,酒糟鼻子也不那么紅了。信生天天早晨躺在被窩里喝一碗雞蛋水,清玉才叫他起床。日子久了,清玉有了,再聽聽西廂房的日子安安靜靜,嫂子芝蘭肚子平平,信生反倒得意了。信生看著清玉鼓起的肚子,倒想疼疼清玉,把清玉沖好的雞蛋水讓來讓去??汕逵衿懿涣诵派@份好,早晨的雞蛋水沖好了,就立著吊梢眼站在信生的被窩前,看著信生一口一口喝下去,她的喉嚨跟著信生吞咽的節(jié)奏做著相同的動作,臉上卻喜出一朵花。肚子到底是爭氣的。
小麥該下種了。信生喝飽了雞蛋水去敲西廂房的門。信生一看見信和氣就不打一處來。慢慢吞吞的樣子,火上房不著忙。信生沒好氣地說,該種麥了!
信和看了看墻角還未化盡的殘雪,離清明還有幾天呢。忙的是啥?
種完麥就該種大田了,地里的活一溜一溜就跟上來了,你說忙的啥?待了一冬,你還嫌肉長得不實?干點兒活就抱屈!信生摔了信和的門,嘟嘟囔囔回了他的東廂房。
信生屁股剛落在椅子上,嫂子芝蘭就來了,芝蘭說,信生,你哥病了些日子了,種麥的活兒我先下地去干著,讓你哥再歇歇時日。
他病了?什么病?清玉還懷著呢,還不是照樣拼死拼活的……信生瞥了一眼芝蘭,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芝蘭嚇了一跳。
喲,大哥病了?大哥怎么會突然病了?該不會夜里太過勞累,受了風(fēng)寒?清玉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跨進來,腆著肚子看也沒看芝蘭就繞過去邊走邊說。
嫂子倒是嫂子,卻是個小嫂子,芝蘭的臉?biāo)⒌鼐图t到了脖子根,低著頭羞悶著走了。
二
芝蘭扛著四齒的耙子去熨地。種麥其實不簡單,要把睡了一冬的土地輕輕喚醒,用馬拉著犁把土地松了,松過再熨平整了。熨平整這一項是個慢工活,要用四齒的小耙子,把大的土塊敲碎,敲得細(xì)細(xì)碎碎才好,以免播下種子的時候,壓住了稚嫩的麥苗。熨完土地,再刮土﹑堆埂﹑打成畦田。這樣麥田橫看成列,豎看成行,既利于通風(fēng)又利于灌溉。
芝蘭一個人勞作在自家那片空曠的田地里,芝蘭越干越起勁。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干多干少、收成好壞,一年到頭都是自己的。芝蘭愿意嫁給信和,說起來也是觸到了芝蘭永遠(yuǎn)都不愿意啟齒的事情。信和大芝蘭十三歲,要憑芝蘭的模樣,信和也算癩蛤蟆吃了天鵝肉。信和人憨,性子還綿,家庭出身又不好,芝蘭認(rèn)了,芝蘭只想有個自己的家。芝蘭也是苦水里泡大的丫頭,從小就沒了爹媽,寄養(yǎng)在嬸嬸家。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累,芝蘭早已記不得了。芝蘭最怕的是沒飯吃,累了一天門檻子都邁不過,卻要眼巴巴地看著嬸嬸領(lǐng)著自己的一群孩子啃窩窩,自己連個渣兒也撈不到。有多少次芝蘭真就像狗一樣去和狗去搶一碗粥。被嬸嬸看見了,又免不了遭一頓毒打。邊打邊罵,罵她沒出息,罵她和狗搶粥喝,罵她長了一臉的禍國殃民樣,就該送到窯子里當(dāng)婊子。有時候芝蘭想,還真就不如去窯子里當(dāng)個婊子,起碼混頓飽飯吃。
信和愿意娶她。信和愿意給嬸嬸掏出三百塊娶她。三百塊,我的八輩祖宗哎。芝蘭沒想到和狗搶飯吃長大的芝蘭還值三百塊?嬸嬸嫁她那天,破天荒把自己親閨女的一身沒打補丁的舊衣服送給了她。臉子上雖然沒有笑模樣,但總還可以算作多云轉(zhuǎn)晴。那身衣服芝蘭沒穿,因為信和給她做了一件紅緞子立領(lǐng)夾襖,還有一條藍咔嘰布的褲子。
和信和結(jié)婚第一晚,信和憨憨地看著她不說也不笑,就是看著,幾次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臉,卻舉起來又縮回去。芝蘭看著信和那般樣子,眼淚簌簌就下來了,芝蘭知道信和人是憨了些,信和是從心里疼她的。因為一個男人越是喜歡一個女人,他就越是放不開手腳。芝蘭就一顆一顆地扭開扣子,脫了紅緞子立領(lǐng)夾襖,脫了藍咔嘰布的褲子……信和突然叫了一聲芝蘭,就硬生生地壓了過來。那一晚,信和一次一次爬上來,一次一次地問,疼嗎……疼嗎……芝蘭揉著信和的頭發(fā)說,我心疼你!
清玉說信和是夜里太過勞累,受了風(fēng)寒,其實是對的。事兒是那么回事兒,但話一旦那么說出來,芝蘭還是覺得抹不開面兒,尤其是在信生的跟前。如果真是妯娌倆背地里說說悄悄話,芝蘭倒是樂意的,畢竟都是翟家媳婦,畢竟有時候女人還是需要和一個女人掏掏心窩子的。可芝蘭總覺得自己靠不近清玉,她向前邁一步,清玉就退一步,她再邁一步,清玉干脆就冷嘲熱諷用話噎死她。芝蘭不敢再邁了,和清玉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信和受了風(fēng)寒,芝蘭是既心疼又過意不去的。信和夜里沒命地忙活,其實芝蘭知道,不光是因為信和想要她。信和是想播下一粒種子,在芝蘭的肚子里長出一個小信和。信和嘴上不說,芝蘭心里卻明鏡似的。畢竟懷孩子這事兒清玉趕在她的前頭了。況且信和三十幾歲的人了,盼個一兒半女也是應(yīng)該的??墒沁@種事情似乎又急不得,你越是著急,種子越是不扎根,不扎根就發(fā)不了芽,結(jié)不了果。芝蘭有時候看見婆婆也怪不好意思的,怕婆婆罵她是不下蛋的雞??善牌乓恢睂λ虾美虾玫模坏┰谒磉呑?,總是慈祥地看著她,笑瞇瞇地彎著兩只當(dāng)年差點兒沒為信和哭瞎的眼睛。
剛結(jié)婚那會兒,婆婆總是伸出手捏捏芝蘭的胳膊,捋捋芝蘭的頭發(fā),拍拍芝蘭的肩膀,然后對著芝蘭說,是真的!是真的呀!
芝蘭就問,娘,啥是真的?
信和娘就拍著自己的大腿笑著說,你是真的!真是信和的媳婦!我們家信和的媳婦……
以后婆婆再摸她的時候,芝蘭就說,我是真的,我是信和的媳婦!接著倆人就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嘿嘿地傻笑。婆婆總會在笑過之后,講上一大堆信和到處討媳婦的故事,什么去北山里相看小寡婦了,什么去鎮(zhèn)賚看個半瘋了,什么去洮南認(rèn)識個殘疾了……婆婆說當(dāng)年為了給信和找媳婦,光火車票攢了一籃子。誰想到呢,最后在大安這旮垯本鄉(xiāng)本土娶了你,不缺胳膊不少腿,還是聰明賢惠的大姑娘,你瞧瞧咱家信和這命噢……
芝蘭知道婆婆是真心對自己好,有一些憋在肚子里的話,也想找婆婆去說說。那天她看見婆婆弄了一些小衣服,小褂子,小布拉吉,還有一些小褲子,芝蘭坐在婆婆的炕沿上擺弄著。婆婆笑笑說,留了多少年了。以為你能先用上呢,被清玉搶了先。等你有了,娘再給你備新的。芝蘭聽了,把下巴佝在了胸脯上,臉漲得滿滿地紅,羞赧地說,娘,你說,這肚子,咋就沒個動靜呢?
婆婆疊著一件件小衣服笑了,婆婆說,芝蘭啊,信和歲數(shù)大了些,你勿急!不要讓他在夜里太折騰,身子骨養(yǎng)結(jié)實了,不愁娃娃不來。你還年輕,日子長著呢。
芝蘭聽婆婆這樣說,心里踏實了,婆婆原是沒有怪罪她的意思的,婆婆說信和年紀(jì)大,是在寬慰她,芝蘭哪里不曉得,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大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之勢呢。婆婆只是不想讓芝蘭背上這個心理負(fù)擔(dān)。芝蘭記住了婆婆的好,覺得這個家里,婆婆倒還是很貼己的。
麥田共是四畝,信生和信和一戶兩畝。婆婆說自己老了,不種麥了,到時候信和和信生一戶分她點兒麥就中了。芝蘭一邊平整麥地一邊算了一下,四畝麥田南北要打七條埂,分成六個大畦,和信生一家分得三畦。東西還要打上八條埂,留出小水渠,灌溉起來方便。芝蘭臨去熨地打畦之前去和清玉說,刮土打埂的活兒我一個人就干了,你懷著孩子,就不要去了。
清玉卻嘲弄地笑起來,我說大嫂,你這是怕我不去打埂啊?還是故意來提醒我啊?
芝蘭說,哪能呢,清玉,我是真的怕你閃了身子。
清玉說,大嫂,該我們出工的,信生會去干,我的那份信生也會替我干,不該我們家出工的,我不會去干,信生也不會替你去干。
芝蘭撞了一鼻子灰,按理說兄弟倆搭伙種莊稼,哪能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活兒是最不長眼睛的,誰多干誰少干真是沒法算計的。可聽清玉的口氣打畦這活兒非芝蘭一個人干不可,且是天經(jīng)地義的。
芝蘭接下去的話沒法說了,非要問個究竟,那就是明擺著打架去的。芝蘭扛著四齒耙子前面走,婆婆就跩著小腳跟在后面囑咐她,懷孕的女人身子懶,你現(xiàn)在身子輕快,多干了點兒活兒,別和清玉計較,等你有了,娘天天伺候你。清玉嘴刁,她說什么,不管怎么你是嫂子,讓她些。受了委屈,娘給你補。
婆婆的話總是讓芝蘭心里熱熱的。娘,你看你說的,芝蘭哪里委屈了?芝蘭干著干著活兒,覺得婆婆比嬸嬸好多了,婆婆就是媽。想著想著就把清玉挑起的不痛快全都忘了。
三
種麥講究施肥,肥托種。打完畦,接下來就要趁著這場落錯了季節(jié)的雪化開之后,把麥種上了。信生施肥,芝蘭撒麥種。要說信和病了有些時日了,地里的活兒越是加緊了,芝蘭越是著急信和的病。自己總跟在信生后面出出入入的實在是別扭。信和一天不好起來,芝蘭就總覺得比清玉矮了一截。女人有男人疼和沒男人疼是不一樣的。家里有男人撐腰的女人腰桿子硬,走路都帶著風(fēng)聲。芝蘭的男人病了,芝蘭在清玉面前就顯得畏縮了。芝蘭知道信和不是不疼她,只是心有余力不足。信和的病大有加重之勢,胃口偶爾大開,人卻一天一天消瘦下去。黑咕隆咚的一大早,芝蘭就爬起來給信和沖了一碗油茶面,信和吃得很香又覺得不過癮,芝蘭又煎了兩個荷包蛋,信和才算滿足,倚在被子上就又睡過去了。芝蘭說信和人瘦了,信和心疼芝蘭臉都曬黑了。芝蘭說,黑了好,黑了結(jié)實。
信和說,本想你嫁過來,可以少遭些罪,享享福,我這一病還不好了。你看信生媳婦,屋里屋外信生扛著。人雖丑了些,卻養(yǎng)得白白凈凈。瞎了你的好容貌,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真是讓你受苦了。
芝蘭看著蜷在被子里的信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信和平白說出這樣的話,聽著好像一輩子也好不起來了似的。芝蘭覺得晦氣得很。芝蘭站在炕邊把手伸到信和的被窩里,胸脯軟軟地垂在信和的臉上,她說,別胡說八道的,等你好了,你就天天養(yǎng)著我。信和把臉往上挺了挺,哧哧地笑了,笑著笑著卻上氣不接下氣地咳了起來。芝蘭還沒來得及把身子抬起來,信和一口鮮血就噴在了芝蘭的前襟上。芝蘭當(dāng)時就嚇傻了,她沖出屋子站在門口就喊,娘!娘!
婆婆倒著小碎步一路小跑過來,看了一眼芝蘭胸襟上的血,推開擋在門口的芝蘭,直奔炕上的信和。他扳正了信和的臉,看信和一臉的慘白,她說,和他那死鬼爹一樣,將來要死在這該死要命的肺癆上。
芝蘭站在信和的一邊,木訥地看著信和,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險些摔倒,雙手拄在了炕沿上。信和一向都好好的,不就是受了風(fēng)寒嗎?怎么就吐血了呢?怎么就害癆了呢?
如果不給信和結(jié)婚就好了,不給信和結(jié)婚,信和的病就不會這么嚴(yán)重。婆婆像是在自言自語。要是早知道如此,我寧愿讓他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愿意讓他早死。
芝蘭側(cè)著腦袋去看婆婆。芝蘭帶著哭腔叫了一聲,娘。
婆婆說,不怪你!信和打小就有這么個病根,這些年一直好好的,沒犯過。
芝蘭流下六神無主的眼淚。
婆婆說,信和沒福。芝蘭命苦,苦了芝蘭你。婆婆身后是窗,芝蘭看見清玉從窗子外面遠(yuǎn)遠(yuǎn)地望過來,她的目光一碰到清玉的眼神,清玉就清了清嗓子說,大哥病成這樣,你今兒不能耽誤去種麥吧?
婆婆回頭看了看清玉,又轉(zhuǎn)過身來瞅瞅芝蘭,她說,去吧,我守著他,別誤了時令。
芝蘭跟在信生的后面撒麥種,撒著撒著就亂了套路。她竟然沿著一條麥畦撒了起來。信生當(dāng)即就惱了。信生一把奪過芝蘭的點葫蘆,干啥?干啥?這是要干啥?
信生這一發(fā)火不要緊,芝蘭看了一眼信生,竟然蹲在麥畦上把臉埋在膝蓋里,無遮無掩地哭了起來,無助地聳著肩膀,一抽一抽的。
信生突然緊張起來,他說,你哭個啥嗎?芝蘭哭得更加厲害了。信生原地打了一個圈,你哭個啥嘛?這地里好多種麥的人呢,哭個啥嘛?
芝蘭抬起頭,雙手在臉上向兩邊一抹,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她迎著信生的目光,她說,信生,你哥病了,我心里憋屈,我哭一哭就敞亮了,你把點葫蘆給我,抓緊種麥吧。,種完麥,我好回家看信和。
信生被她弄得懵懵懂懂,這是個什么女人嘛?爽快?直接?又好像都不對,信生一時沒搞明白,卻有一種怪怪的東西把心里塞得癢癢的,讓他總想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他把點葫蘆遞給芝蘭,又忍不住看芝蘭一眼,就這一眼,信生一下子就找到答案了,芝蘭的臉稀罕人兒,勾著魂兒啊。信生腦子里急速閃過清玉,這一比較,清玉幾乎是黯淡無光的了。他在心里暗暗地罵了一句,真他媽好漢無好妻,賴漢守花枝。要是把清玉許給信和,把芝蘭配給自己,那才叫天作之合。紅線老真是瞎撮合,錯點了鴛鴦譜。
芝蘭的影子開始攪擾得信生心緒不安。偷偷溜去幾眼之后,信生也在心里罵了自己,把心思動在信和女人的身上,就算這個女人再美,信生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齷齪了。自己再怎么看不起信和,信和也是哥。可是這樣的譴責(zé)還是不能把自己說服,這種念頭一旦動了,估計天皇老子也不好使了。
信生前面撒肥的步子冷不丁倦沓沓起來,待芝蘭靠近的時候,他仰頭看了看天,像是很無意地說了一句,清明難得晴,這兩天天氣都不錯。
芝蘭拿一根木棍敲打點葫蘆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一眼信生,又漫無目的的四下里望了望,是啊,一點風(fēng)絲兒也沒有??此臉幼樱孟裼袥]有風(fēng)絲兒,要四下里看看才知道一樣。嫁到翟家也快兩年的時間了,信生和自己這樣無意地說說閑話,還是頭一遭,確實讓她有點兒無措了。
信生停了腳步,回轉(zhuǎn)過身,看著芝蘭叫了一聲,嫂子……
芝蘭這回徹底被嚇得不輕,信生能好言好語和她說句話已是求之不得了,竟然還破天荒地叫了她“嫂子”,這簡直太意外了。意外到芝蘭開始懷疑信生是不是在叫她。她又四下里瞧去,確定百米之內(nèi)沒有其他人可讓信生來喚作嫂子之后,她驚愕地說,啊?你說什么?
信生說,嫂子,種完麥,我想出去打點兒零工,你知道,我的木匠活好。出去給人家打幾套家具,掙點兒活泛錢,把咱家那批老馬換了,以后咱們種地也省些力氣。那匹老馬實在是太老了。
芝蘭說,好事啊!換匹牲口是好事,聽咱娘說那匹老馬還是生產(chǎn)隊大集體解散的時候分給咱家的,分來時就是老馬。大集體的活人省力氣,牲口不累,單干了就不一樣了,干多干少都是自己的,換匹好牲口是對的。你要出去,盡管去好了,地里的活兒我來干,清玉有我和娘給你照應(yīng)著。
信生說,嫂子,清玉不太懂事,你多擔(dān)待些。
好好的閑聊突然讓芝蘭啞口無言了。信生雖然不愛清玉,但芝蘭知道,誰若是說清玉一個不好,信生還是不會依饒的,可現(xiàn)在信生竟然親口說出清玉不太懂事,還是和她芝蘭說,芝蘭除了感覺今天的天氣格外晴朗之外,也沒有覺出什么意外啊,就連太陽也還是照樣從東往西爬的啊。芝蘭沒吱聲,她不能說我會擔(dān)待她的,一旦說了,就證明自己也認(rèn)為清玉不懂事,又好像自己比清玉懂事似的。她也不能不吱聲,一旦不吱聲,剛剛有點兒緩和的叔嫂關(guān)系就又陷入先前的僵化了,好像自己得理不饒人,不可原諒清玉一樣。芝蘭只好說,清玉人不錯,人不錯。
四
麥子從濕乎乎的泥土里迫不及待地發(fā)芽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生長著。幾天前曠野上還只是黝黑的土地,蒼蒼涼涼地沉靜著,三五天再經(jīng)過那里時,已有嫩嫩黃黃的一層,泛著油亮亮的光芒,在畦里若隱若現(xiàn),一天一個樣地綠著,生機盎然。
信生走了有些日子了,說是出去做木匠活兒,掙點兒錢換匹強壯的牲口。信生一走,地里的活兒就全落在芝蘭的肩上。麥?zhǔn)巧俨坏盟臇|西,芝蘭要去灌麥,信和氣色不錯,芝蘭攙上了信和。芝蘭說,我澆麥,你坐在畦邊看我澆麥。曬曬太陽,換換空氣。
芝蘭在渠邊撿了一些干草,鋪在陽光很好的地方,又把自己帶過來的墊子鋪在干草上,把信和舒舒服服地臥到里面。芝蘭開始去疏通水渠,讓大水渠里的水順著麥田里的小水渠慢慢地流進麥田。水到之處,一股清涼頓時從腳邊升騰起來,撲到臉頰輕輕爽爽的一陣愜意。芝蘭站在渠邊看著不遠(yuǎn)處的信和正望著她,芝蘭就沖著信和笑了笑,這樣看著信和的感覺很好,就算信和什么也干不了,只要信和坐在那里,芝蘭就覺得很好。她彎下腰身,掬起一捧清涼的渠水,向信和揚去,水花兒在風(fēng)中飄飄灑灑,落了信和一臉,濕了信和的褂子。信和用手臂忙遮住了臉頰。看著芝蘭憨憨地笑,他說,芝蘭,你看水走過的地方,麥苗立時就綠了,過三五天再來看,定會沒了腳踝。
芝蘭說,是啊,信和,你看這麥子長勢多好,今夏收了麥,磨了新面,天天給你蒸饅頭。
信和嘿嘿地笑出了聲,天天蒸饅頭還不吃窮嘍?一聽這話你就是不會過日子的婆娘!信和假裝慍怒著臉,瞥了芝蘭一眼。
我不吃,光給你吃還不行?芝蘭幾步跨到信和的跟前蹲下去,給信和捋了捋頭發(fā),扣上了信和領(lǐng)口處松開的扣子。信和,你說信生出去做木匠活真的能賺錢,買回一匹馬嗎?
當(dāng)然!信生從小就手巧,不愛上學(xué),偏偏愛鼓搗那些錛鑿斧鋸的。后來他輟學(xué),爹就讓他學(xué)了木匠。信生的木匠活好,在外面有名氣著呢。信和一說起信生小時候,眼睛里射出光芒。信和說,信生小時候特別淘,爬墻頭上樹還掏鳥窩。掏鳥窩掏出了蛇,就拽著蛇尾巴使勁兒地掄,最后把蛇掄得暈死了,就直挺挺扔出去,站在底下的孩子不知道是什么,還揚著手去接,接到手里嚇個半死,一把扔開了,轟的一下連滾帶爬地跑散了。屁滾尿流地敲咱家的大門,找爹來告狀,我要知道了就瞞著爹,怕爹打他。我就得去管,還得假裝狠狠地收拾他,不然,那些貧下中農(nóng)孩子的家里是不會放過他的。
芝蘭坐在信和的墊子邊上,仰著臉看著信和,信和,你當(dāng)初怎么沒去學(xué)木匠?
我學(xué)木匠?我能活著就萬幸了,我只能老老實實的種地,臭地主的名字都壓得我翻不了身,我要是再去學(xué)木匠,還不說我是走資派?信生是趕上了好時候!信和望著遠(yuǎn)處茫茫的一片綠意,不無遺憾地說。
飄來一縷清風(fēng),帶來了麥畦里清水的冰涼。信和咳了起來,芝蘭把一件舊衣衫披在了信和的肩上。信和順勢抓過芝蘭的手,芝蘭的手是一雙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手。干燥,粗糙,長了一層厚厚的繭。如果一個男人抓一個女人的手會激起一種激情或者美好曼妙的欲望,那么芝蘭的手會讓男人很失望。信和對著芝蘭的手專情地看著,把她的掌心攤在眼前,信和的眼淚吧嗒吧嗒落了芝蘭滿滿的一手心。我怕是好不起來了,我要是好不起來你可怎么辦?
芝蘭掬著手心里信和的眼淚,看了良久,直到它們順著手指縫一點一點地滑下去,落在了一株麥苗上,麥苗立時舒展開來。芝蘭干枯的掌心里最后的一絲淚痕也被風(fēng)吹干了,芝蘭抬起眼角去看信和,她剛想說點兒什么,卻聽到有人站在麥田的另一端喊,芝蘭,這邊水渠開了,水都淌到別人的地里了!芝蘭慌忙站起身,拎起鐵鍬朝那個方向跑去。她站在麥畦的那一端,一邊堵水,一邊看信和。她看到信和瘦弱的身子努力從地上爬起來,踩著畦埂一步一步朝她走來,蕭蕭瑟瑟的,和這漸綠的景色是那么不相宜,那么輕易地就讓人壞了心情。芝蘭有點兒想哭,芝蘭突然蹲下去,把清亮亮的渠水嘩啦啦地撩到臉上,面龐頓時濕潤了,沾滿了水珠。信和立在身后了,芝蘭站起來,仰著一張濕漉漉的臉沖著信和嘿嘿地笑。信和說,你哭了?
芝蘭愣了一下,我沒有!
你哭了!信和固執(zhí)地肯定著。
沒有!沒有!我沒有!芝蘭莫名奇其妙地火了。
信和呆呆地看著她,兩行眼淚從腮邊往下滾著,滾著。信和單薄的身子突然一個趔趄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了麥田里,壓倒了一片麥苗。
芝蘭慌張地?fù)渖先?,叫著信和……信和…?/p>
信和緩緩地睜開眼睛,芝蘭搖著他說,信和,我真沒哭!然后嗚嗚地哭開了。
信和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他閉著眼睛說,這樣躺下來,看看天的感覺真好!真好……
五
清晨,天剛麻麻亮,芝蘭起了大早,芝蘭想去鄉(xiāng)上,婆婆要來一個偏方,說是專治信和的病,還說一吃一個準(zhǔn)兒。藥引子是用肺癆草熬水沖服。肺癆草在北方可不好找,芝蘭前幾天托問了鄉(xiāng)里藥鋪的老先生,老先生說了,要多少你盡管來拿就是了。
芝蘭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給信和倒夜壺。芝蘭拎著夜壺把信和一宿尿出的穢物全都潑在了糞堆上。往回走的時候,剛剛推開西廂房的門,婆婆就從北屋的門縫里探出半顆腦袋,壓著嗓子喊,芝蘭,芝蘭……
芝蘭循聲看過去,婆婆正擺著一只手,手背沖著芝蘭,手心沖著自己,神神秘秘地往回勾了兩下,芝蘭說,娘,咋了?
婆婆晃了晃腦袋示意芝蘭不要出聲,芝蘭不知道什么事,就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也學(xué)著婆婆的樣子壓著嗓子說,娘,咋了?
沒咋,把這個拿你屋去,一會兒你趁熱吃了。婆婆說著把一個二大碗塞在芝蘭的手里。
芝蘭低頭一看,碗里裝了四五個煮雞蛋,剝得光溜溜的,顫顫巍巍,嫩嫩白白,看著讓人有點兒心疼。娘,這可不行,要吃也得留給你吃。我怎么能吃?再說了,清玉懷著呢不補不行,信和又病著,咱家這幾只母雞下蛋光供他倆還供不上呢,我怎么能吃呢?
婆婆往門里拽了拽她,讓你吃你就吃,清玉天天吃,不差這一個半個的,你不行,看你這些日子又黑又瘦,信生不在家,全指著你呢??斐浴?/p>
芝蘭看著婆婆,接過了婆婆舉到嘴邊的雞蛋,芝蘭咬去一口蛋白,嚼在嘴里,眼淚就泛泛地淌了下來。芝蘭把蛋清從蛋黃上剝下來,把蛋黃送到婆婆的嘴邊,她說,娘,你張嘴。
婆婆看著她笑,一轉(zhuǎn)身把二大碗放在鍋臺上,你都吃了,甭惦記我。
清玉的房門有了響動,清玉一手拎著夜壺,一手拎著褲子從東廂房鉆了出來,四下里望了望,見沒什么動靜,就放了夜壺緊了緊腰帶后,又拎起夜壺朝大門口走了幾步,把一壺夜尿也潑在了糞堆上。往回走的時候,路過婆婆的門前,伸長了脖子向里面望了望,這一望不要緊,芝蘭一口的雞蛋黃子卡在了嗓子眼,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
清玉的手里的夜壺一下就飛到了東廂房的門口。早起正在墻角刨食的雞呼啦一下飛起來,咕咕亂叫。叫什么叫?就知道吃,還挑好的吃!不下蛋還有臉吃!
芝蘭和婆婆都愣在屋里,芝蘭捏著手里剩下的半塊兒雞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婆婆晃了晃頭,吃你的,別管她。
雞毛開始從天上往下落了,雞飛上了窗子,到處亂撞。婆婆吃不住了,跩著小腳一臉不愉快地走出去,雞從窗子上跳下去順著墻角縮著頭跑了。清玉想沖著婆婆笑,嘴巴剛咧開一半,婆婆的話先跑進耳朵了,哪口少了你了?你作什么作?
清玉沒想到婆婆亮相了,吃不住勁兒了,娘,一樣的媳婦,你可得一碗涼水端平了!說完扭身回了自己的屋。再也不肯出來。一連好幾天婆婆敲門叫她吃東西,她說,肚子疼。橫豎就是不起來。
婆婆沒轍了,托人給信生捎了信兒。捎信兒的人回來說,信生再有三五天就完工了。馬也買好了,人和馬到時候一起回來。
清玉聽說信生要回來了,臉子緩和了些,開始擦窗,拾掇屋子,弄得窗明幾凈。再看見芝蘭的時候,喊一聲,嫂子,問一句,大哥喝了肺癆草做藥引子的偏方好些了嗎?其實喝了偏方以后的信和,一天一個樣地壞了下去,不過芝蘭總說好些了。清玉一轉(zhuǎn)身就會撇撇嘴,好些了還天天吐血?
信生回來了,走了近兩個月,麥子都要抽穗了。信生牽回了一匹棗紅馬,耀武揚威的。芝蘭和婆婆做了上乘的飯菜。一家人團團地圍著,把晚飯吃了。聽了信生講在外面的新鮮事兒,嘮了一會兒閑嗑兒,就去看馬。一家人圍著馬看,信和也披了一件衣服,在棗紅馬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喜滋滋的。信和說咱們家也有自己的牲口了,這回下地干活輕快多了。
清玉說,娘,將來要是和大哥分開單干了,這馬可是我們信生撇家舍業(yè)掙回來的。清玉一句話一出口,大伙兒看馬的興致全沒了,全都瞪著眼睛去看她。
分開單干?等我死了再說!婆婆一轉(zhuǎn)身走了。
我就說說,又沒說真分!這怎么就火了呢?清玉沖著婆婆的后背嚷嚷著,轉(zhuǎn)眼去看信生。
信生拽了拽清玉的胳膊,少說兩句,瞎嚷嚷什么?
清玉不服氣地掙了掙。一甩袖子,說,回屋,不就一匹馬嗎?有什么看頭兒?
清玉走了,信生在后面跟著,一前一后進了東廂房的門,門重重地被關(guān)上了。不一會兒屋子里卻傳出清玉朗朗的說笑聲。
信和站在馬前又轉(zhuǎn)了一圈,芝蘭說,回屋吧,要下露水了。別再著了涼。芝蘭攙著信和回了西廂房,兩個人滅了燈靜悄悄地睡下了。
麥子就要抽穗了,信生回來得正好。芝蘭打算先給麥子灌水,灌完水好施肥。麥子在拔節(jié)出穗前是最需要肥的,這節(jié)骨眼上的一把肥,直接關(guān)系到秋后的收成。麥粒飽不飽滿,穗子長不長,都掌握在這把肥上。
芝蘭和信生先補水渠,邊補邊疏通。不一會兒清涼的水就流到了麥田里。遍野的綠,滿眼的莊稼,讓人看著愉悅,心情暢快起來。腳下的麥苗遇見水立馬支棱起來,風(fēng)吹過的時候放著浪,一挺一挺,散發(fā)著陣陣嫩綠清新的香甜。
芝蘭和信生踩著一塊麥畦的畦埂,各踩一邊,往麥畦里撒肥。肥遇到水化了,被饑渴的麥苗三口兩口就吞掉了,吃了肥的麥子,就像酒足飯飽的小伙子,頓時精神飽滿了。信生瞟了芝蘭一眼說,麥子長得真好,我不在家的日子,嫂子定是費了不少心,要不嫂子也不會瘦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畦埂很窄,芝蘭扭著身子走著一字步往前挪,手里撒肥的動作是相當(dāng)麻利的。這一扭一扭的動作著實令人著迷。尤其令那種老婆懷孕正處在禁欲期的男人著迷。她似乎沒在意信生的話,繼續(xù)著手里的活,邊走邊撒,邊撒邊說,累倒不累,自己的莊稼,累也是有盼頭的。
信生沒理會芝蘭的話,接著自己開始的話茬說,不過嫂子一瘦下來,人可要比剛過門子那會兒更俏了幾分。信生看也不看芝蘭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當(dāng)年娶清玉過門子的時候,一想到大哥的炕上睡著嫂子一樣的如花女人,心里是怎么想怎么不是個滋味啊。
芝蘭覺得這話有點兒不對味了,但芝蘭又不好發(fā)作。可轉(zhuǎn)念一想又不能一聲不吱,那樣會縱容信生說下去。再怎么說信和是你親哥,旁支旁系的兄弟開開這樣的玩笑倒也不過分,但你信生是親弟弟,這話就有點兒冒犯了。長嫂如母,雖然年齡和小叔子相當(dāng),但狗尿苔不濟——長在了金鑾殿上,輩分還是在這兒的啊。芝蘭清了清嗓子,岔了話題笑著說,你大哥最近喝了肺癆草做藥引子的偏方,病情好了不少。
信生抬眼看著芝蘭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好了不少?一看嫂子的氣色,就知道大哥還是在那個方面欠了嫂子。
芝蘭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漸漸陰下來的面容漲得發(fā)紫,她聲音不高卻鉚足了勁兒帶著怨氣說了一句,信生,那是你哥,我是你嫂!
信生顯然沒被信和這個哥鎮(zhèn)住,紅線老就是他媽的亂點鴛鴦譜,當(dāng)年要是把你許了我,那才叫個般配。硬是你嫁了一個窩囊廢,我又娶了老母豬……
芝蘭火了,芝蘭站在畦埂上猛地一跳腳,把肘上挎著的裝肥的籃子朝信生砸過去,罵了一句,混賬!芝蘭順著畦埂跑了,麥地里飄來嗚嗚的哭聲。芝蘭的影子遠(yuǎn)了,那哭聲還在麥地里游蕩著。
信生看著芝蘭跑沒了影,一腳踢飛了躺在腳邊籃子,罵了一句,婊子,早晚你是爺?shù)牟?!信和他也配?呸!呸!呸?/p>
六
這一大家子人,說病倒就病倒一個,芝蘭病了,芝蘭除了給信和熬藥,其余的時間全都蜷在屋子里。婆婆倒是進進出出,一會兒摸摸頭,一會兒把把脈,怪了,也沒啥大毛病啊?這是得罪了哪尊菩薩,害得我們家信和兩口子不得安生?婆婆急了,婆婆燒香磕頭,還送紙錢。但婆婆不知道病根在信生身上,芝蘭不敢說,也不能說,一旦說,估計這個家就得雞飛狗跳。芝蘭再不敢跟在信生的屁股后去地里干活了,信生不拿自己當(dāng)嫂子看,真是看輕她了。
芝蘭一病,地里的活兒全落在了信生的肩上。信生心知肚明忍著沒說什么。清玉可不想當(dāng)這個冤大頭,憑啥一大家子的活全給我們家信生一個人干?到底是病了?還是裝???誰不知道活兒是誰干累誰的東西?明天都躲著裝病,讓一大家子去喝西北風(fēng)!
婆婆見清玉罵得歡,就說,少說兩句就能把你當(dāng)啞巴賣了?
清玉手叉著腰,腆著肚子倚著東廂房的門口說,娘,我也是要給你生孫子的人了,你不能總向著一只不下蛋的雞!
婆婆顛著小腳怒沖沖地走到清玉跟前,壓著嗓子說,你以后少一口一個不下蛋的雞,你叫她嫂子!你下你的蛋,她不下蛋礙著你什么了?有她在下不下蛋的,我信和有個家!婆婆說著就哭了,清玉消停了三五日。
麥地里沒干完的活兒,信生一個人干了,麥灌完了,肥也施完了。
地里的活計忙完了,莊稼院就清閑了。清閑了信生就牽著棗紅馬出去放。棗紅馬吃飽了信生把它就牽到離村子兩里路的河邊去洗澡。信生給馬洗澡很講究,一定要等到下午兩點鐘,河水正熱得來勁兒,騰騰地直往上蒸汽兒時,他才給棗紅馬洗澡,水太涼會激著馬,怕馬感冒。晌午正熱得時候,莊稼院里都在避暑,誰都想在這大晌午睡個舒坦。信生洗馬的時候,河邊幾乎沒人。信生洗完馬,有時候會洗洗自己。把洗好的馬放在河邊的青草坡上,他就赤條條地趴在河水里,偶爾還能摸到兩條魚。
摸到芝蘭這條大魚還是讓信生大感意外。信生照例洗了馬,把馬放在了青草坡上,不過那天信生沒下水,躺在青草坡上漸漸就睡著了。棗紅馬在他左右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啃著青草。信生睡得很香,好像還夢到了芝蘭,信生記得自己在夢里笑出了聲,給自己嚇了一跳就醒了,醒來時心里卻不是個滋味。眼睛四下里一掃正好看見芝蘭坐在河邊洗衣裳,褲腳高高地挽著,露出白嫩嫩的大腿。信生看著嫂子的背影,心里突然就像被貓抓了一樣。一種欲望簌簌傳遍周身,他忘了她是嫂子,他只知道她是芝蘭,比清玉強一百倍的芝蘭!
信生沖下青草坡,朝芝蘭的后背撲過去。芝蘭聽到了腳步聲,驚愕地回頭……就在這一瞬間信生把她壓在了河灘上。
信生撕了芝蘭的褂子,纏住了芝蘭的手,把芝蘭摁在身子底下,他盯著芝蘭的奶子,任芝蘭哭喊著,反正喊破嗓子也沒人聽得到。信生俯下身去像剛斷奶的嬰孩一樣貪婪地吮吸起來。芝蘭哭著說,信生你還有什么臉去見你哥?
信生猛地抬起頭,你別他媽和我提我哥,別提那個窩囊貨!婊子,你注定就是爺?shù)牟耍?/p>
信生開始忘我地發(fā)泄,天皇老子也擋不住這一刻的肆虐。信生的脊背被太陽烤得火辣,罪惡的汗水滑到了芝蘭的胸脯上……信和把手摳進了河灘里,攥著一拳頭泥,抹了芝蘭一胸,抹了芝蘭一臉,信生全身癱軟地趴在芝蘭的身上……
六月的天,猴子的臉。頃刻烏云遮日。
棗紅馬發(fā)出一聲嘶鳴朝信生噠噠地走來,它學(xué)著狗的樣子在信生身前身后的嗅著,信生爬起來,解了芝蘭被纏著的手,提了褲子,翻身上馬走了。
芝蘭向河水里爬去,越爬越遠(yuǎn),把整個身子都泡在河水里,她把目光拉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久久地佇立在河水里,任天空開始烏云翻滾,任豆大的雨點不由分說就砸了下來……電閃雷鳴,一個又一個霹靂在頭頂炸響,每一道電光都閃著信生的臉,帶著狡詐的獰笑。芝蘭開始發(fā)抖,開始害怕,河水緊跟著嗚咽起來,一浪涌著一浪,向她席卷而來。芝蘭號啕大哭起來,揮動著雙手拼命地拍打著河水,拼命地洗著自己的身子,把十指嵌進自己的肉里,鮮紅的血混在河水里,像蜿蜒的蛇一條一條在水里游蕩著,啃噬她的身體,讓她整個人從里到外徹骨鉆心地疼了起來。芝蘭覺得這河水污濁了,是無論如何也洗不凈自己的了……不能死,不能死,為了信和自己也不能死!
芝蘭抱著洗衣盆,渾身上下淌著水回來的時候,信和披著一件舊衣服佝僂在西廂房的門口焦急地等她。屋檐還滴著雨,落在檐下的積水洼里,一滴一滴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信和看見芝蘭回來了,信和的眼神頓時明亮了,他把堵在門口的身子讓開,閃開一道縫,芝蘭低垂著眼角,一聲不響地走進來,把洗衣盆丟在墻角,自己開始一言不發(fā)地脫衣服,濕漉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往下脫,脫得漫不經(jīng)心,脫得有氣無力,脫得氣若游絲,脫得羞辱尷尬……
芝蘭一聲不吭赤條條地爬上炕沿兒,鉆進信和因病常年鋪在炕頭的被窩里。
信和,你抱抱我!信和,你抱抱我!你來抱抱我啊……芝蘭閉著眼睛,微弱無力一聲接一聲地念叨著,眼淚汩汩地往外淌著。
信和莫名其妙,信和鉆了進去,信和一把抱住了芝蘭冰冷的身子,越抱越緊,越抱越緊……芝蘭身上的涼氣一點兒一點兒的傳遞給信和。信和抱著芝蘭兩個人一起發(fā)抖,一起打著牙幫鼓。信和的嘴唇漸漸紫了起來,但信和不撒手,信和把芝蘭的身子蜷在自己的懷抱里,任芝蘭的眼淚濕了他的前胸……
冷氣讓信和劇烈地咳了起來,一聲迭一聲,咳得整個身子都戰(zhàn)栗起來,信和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咳上面,他的手勁兒松了,芝蘭離他的懷抱遠(yuǎn)了,信和什么也顧不得地咳起來,咳出滿眼的淚水望著芝蘭。芝蘭看著他,盯著他的眼睛,芝蘭一下子從被窩里坐起來,雙手握成拳頭雨點般砸在信和的肩膀上,胸脯上??龋】?!咳!你為什么要咳?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咳?。磕憧禳c兒好起來??!她趴在信和的肩膀上大聲地哭了起來,抽噎著,抽噎著,最后她昏睡了過去。
七
芝蘭啞巴了,芝蘭從那天以后突然就啞巴了。芝蘭每天照樣清早爬起來給信和倒夜壺,倒完夜壺給信和煎草藥。但芝蘭不再說一句話,半句也不肯,翟家的人就算用木棍撬她的嘴巴,她也不會發(fā)出半點兒聲響。清玉說她是裝聾賣啞,生不出孩子來還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好像翟家上輩子欠了她八百吊一樣。清玉還說,從小缺爹少娘怎么也是差了些家教,這樣的女人天生就是掃把星,要不好好的大哥怎么一病就不起了?
清玉快生了,婆婆用在芝蘭身上的心思少了些。你不說又沒人不讓你說,婆婆心里納悶,卻也帶著一股子怨氣,以為芝蘭是嫌棄了信和。若真是嫌棄,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怪也只能怪信和命里沒有。與其整日對著話也不說的芝蘭還不如在清玉身上下點兒功夫,讓她好好地養(yǎng)胎,好好地給翟家留個后,自己百年以后去見翟家的祖宗也好有個交代。
信生還是照樣去放馬,照樣去河邊給馬洗澡,照樣洗了馬洗自己,洗完了靠著青草坡美美地睡一覺。睡醒了牽著膘肥體壯的棗紅馬回家,拿著小齒的癢癢撓子給馬梳鬃,給馬捋毛。時不時向西廂房瞭上幾眼。一想起芝蘭那一天嫩胳膊嫩腿的仰在河灘上,心里就癢癢,就想用給馬梳鬃的撓子戳到自己心口窩子使勁兒地?fù)仙蠋紫?。想著這些再望西廂房的時候,眼睛常常就愣神,盯著那門口那窗子就忘了眨眼珠子。清玉腆著肚子來找他,他也沒看見。清玉在身邊站了好久,也全然不知。清玉來氣了,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腦勺上,打得他一激靈,剛想沖清玉發(fā)火,清玉卻神神秘秘地湊到他的耳邊,帶著幾分按捺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低著嗓子說,信生,出大事了!
信生忙豎起耳朵問,啥大事?
清玉用手指了指西廂房,乜斜著眼睛說,你們翟家的門風(fēng)壞了!
啥?信生瞪圓了眼睛,你他媽胡咧咧個啥?
我胡咧咧?我胡咧咧也比有人懷個野種回來好!你大哥這頂綠帽子戴著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適?清玉冷笑起來。合不合適也得戴著了!
你說啥?信和從墻腳騰一下站起來。
芝蘭懷孕了!真的,你不用拿那種眼神看我,我親眼看見她早晨倒夜壺的時候,對著糞堆干嘔。我覺得稀奇,就趴她的窗,看見她用白布一圈一圈地束自己的腰。
胡扯!束腰就是懷孕?干嘔就是懷孕?胡扯!信生的腦門子冒出一絲冷汗。
信不信由你,反正這種事情是紙里包不住火的。你們翟家用不了幾個月就有好戲看嘍!清玉嘿嘿地笑著走了。
信生憤憤地罵了一句,騷婆娘,撕爛你的烏鴉嘴!
信生開始坐立不安。晚上睡在炕上的時候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清玉在夢里說,明天我給你演一場好戲!
信生問,你要干啥?
芝蘭懷沒懷孕,一試就知。清玉在睡意蒙朧里帶著幾分得意。
咋個試法?信生忍不住追問。
睡覺。明兒就知道了,睡覺!清玉側(cè)過身子,把手搭在信生的胸脯上,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信生心煩得不得了,一夜無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看見清玉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快點兒試去!
清玉白了他一眼,伸著懶腰說,你急什么急,又不是你的種!
信生嘿嘿一笑,心里卻打了個冷戰(zhàn)。
清玉說,你去打魚的六子那里買上二斤魚回來。
信生厭煩起來,哪來的心思要吃魚?
要你買你就去買!清玉從炕上爬起來沖著信生吼著說。
…… ……
清玉把魚給婆婆送去,清玉還特意囑咐了一句,大嫂太累了,買點兒魚給大嫂補補身子。
婆婆心里突然一喜,覺得清玉變了個人似的,可能是自己也要當(dāng)媽了的緣故。
吃飯的時候,清玉擺好了桌子,等下地干活的芝蘭。芝蘭回來了,清玉一把摟過芝蘭的胳膊,攙著她往婆婆的屋里走,邊走邊說,大嫂,都等你回來吃飯呢。
芝蘭進了婆婆的屋子,一眼看到滿桌子的魚,冷不丁地嘔了起來,吐了滿屋地的黃水。婆婆過來拍著芝蘭的后背說,中暑了?
清玉呀的一聲,大嫂不是害喜了吧?我害喜那會兒就是見不得魚!
芝蘭吐過后慘白著一張臉扭頭就走了,婆婆點著清玉的腦門子說,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清玉說,娘,芝蘭人漂亮,這村子里巴望她的男人多著呢。要懷孩子也不是非大哥不可!你心里可要有個譜!別等到野種落地那天哭都找不到調(diào)!
婆婆說,閉嘴,亂嚼舌根子不怕吃飯自己咬掉舌頭!
清玉大口大口地吃魚,清玉說,我吃多少,你翟家的骨肉就享受多少,一點兒都浪費不了。
婆婆氣清玉嘴快心刁,念在她就要快生了的分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當(dāng)沒看見。但清玉這次的話還是讓婆婆心驚了起來,再怎么寬待芝蘭終究是不能容忍翟家的門下將來要養(yǎng)一個異姓的種。婆婆把全都用在清玉身上的心思,收回了一些。有些事勢必是要弄個水落石出的。
可芝蘭還是芝蘭,照樣不說一句話,照樣伺候著信和,看不出個子午卯酉。其實變化倒是有的,只是變化的不是芝蘭,而是信生。信生開始躁動起來,他無論如何是不希望那一次的撒野長出禍根來的。他需要一個解決的法子,但是任他午夜熬到腦子爆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既然如此,那就索性隨它去好了,就算生了又能怎么樣,信和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氣兒的人而已。要難堪也是翟家面子上,免不了遭一些非議,任何非議總會有被人說膩的時候。這樣一想還有什么邁不過去的呢?要真說邁不過去,那也是邁不過清玉,但看芝蘭的架勢,并沒有捅破天撕破臉的意思,清玉這關(guān)就暫且得過且過吧。
說話間,進了二伏天。俗話說,麥子不受三伏氣。頭伏剛一過,麥子的香味就四溢開來,隨風(fēng)飄進村子,鉆進了窗。到了二伏,翟家的麥地里一片金黃,沉甸甸的麥穗子低垂著飽滿的頭,一浪一浪地輕輕涌動著。這個時候該割麥了,割晚了,麥子就會倒伏或者炸粒。
清玉說,生孩子估計就在割麥這幾天。要是生孩子信生不在家可咋辦?
婆婆說,信生在家也不能幫你生,是你的活兒,就得你一個人干,別指望這個巴望那個的。生頭一胎要疼些,時間也要長些,不過女人生孩子是活病,孩子落地立時就舒坦了,也不折騰了,也不疼了。女人都是賤痞子,孩子落地就忘了肚子疼,生完這個想下個。
清玉聽婆婆這樣說,揉搓著肚子不再作聲。
八
麥子說熟就熟了。從下種到收割,在忙碌中一點兒一點兒的等待。等來確實是一個好收成,只是芝蘭已經(jīng)沒了種麥時的心情。那時還在想在自己的土地種上自己的麥子,收獲自己的日子。現(xiàn)在所有的日子都成了噩夢,所有的日子都在夢魘中煎熬。
割麥要就著早晨的露水麥子才不會炸開,所以要起大早。信生套好馬車,若無其事的去叫芝蘭,卻發(fā)現(xiàn)芝蘭已經(jīng)不在了。去問信和,信和說,半夜里就走了,拿了鐮刀,留了紙條子說是割麥去了。
信生趕著馬車到了麥地的時候,芝蘭已經(jīng)割了半畦麥子了。見信生的馬車停了,她就放下鐮刀打捆子,打上兩大捆背起來就走。
信生拴好馬車幾步攔上她,躲我?
芝蘭繼續(xù)往前走,信生跟過來,躲我,半夜里來割,看我來了你就一捆一捆往回扛。想自己單干?不搭火了?也不用我的馬車?
芝蘭一步不停地走著。半弓著腰,背著兩捆麥子,一手拎著鐮刀。信生伸手一把拽住芝蘭背上的麥捆子,芝蘭一個趔趄險些倒了。露水打濕了她的衣衫,被麥芒刮亂的頭發(fā)垂在眼前,信生透過那縷頭發(fā),看見芝蘭怒火中燒的眼睛噴出烈焰,似乎要將他焚化得尸骨無存。信生的心咯噔一下,手松了麥捆子。人卻退了一步嬉笑著說,用白布束腰會影響我那種子的發(fā)育,生出來的孩子會長成歪瓜裂棗。到那時你讓他叫我信生爹,我可不認(rèn)。
芝蘭握刀的手緊握了握,信生瞧見一轉(zhuǎn)身走了。踩著金黃的麥子橫穿過去,走到最邊上的一畦回頭再看芝蘭已經(jīng)背著麥捆子走遠(yuǎn)了。于是自己也開始抓過鐮刀彎腰去割麥子。麥子一綹一綹地攥在手里,一刀一刀地割下來,在身后碼成齊刷刷的兩趟子。割倒了麥子,再回頭望過麥地,敞亮了,光禿了,與兩旁莊稼的墨綠有點兒不相稱了??贷湹慕瘘S,和收割的痕跡儼然已是秋天嶄露頭角了,可樹木的蒼翠和玉米大地勃勃生機卻是在說,夏季精力旺盛才剛剛開始一般。信生割了一會兒麥子,太陽就照了上來,令他大汗淋漓。敞開了身上的褂子,用一塊毛巾蘸了暖瓶里的涼水,搭在腦袋上,一刀一刀地貓著腰往前挪著。
信生在一旁割,看見芝蘭回來了,背走了兩捆麥子。割了一會兒,芝蘭又回來了,又背走兩捆麥子……路人有看見的就問,信生,你咋讓你嫂子背麥子,你的馬車閑著干啥?
信生一時不好說話,芝蘭一臉的滿不在乎。誰見了誰問,最后把信生問急了。人家剛一走遠(yuǎn),信生就吼著芝蘭說,你別背了,丟我的臉呢!
臉?你翟信生還有臉嗎?你也配提“臉”字?芝蘭這樣想著,仍是不管不顧,兩捆麥子又重重地壓在背上。暑伏的烈日似火,芝蘭汗流浹背。芝蘭的步履有點兒遲鈍了,但她不停歇。自家的三畦麥子她要一捆一捆背到打谷場去。她不要再用信生的馬車,也不要再和信生一起割麥。信生在她的心里是個地地道道的畜生,芝蘭甚至想對著他的頭舉起鐮刀……
一個上午過去了,芝蘭筋疲力盡。婆婆在家備好了午飯,左等右等卻只等回了信生,婆婆問芝蘭咋沒回來?信生說,不回了,她在割麥。
信和急了,揣了兩個四合面餅子,一個咸鴨蛋兩根大蔥,丟下飯碗去麥地找芝蘭。芝蘭一個人正伏在麥捆子上,睡了過去。信和踩著麥茬子走過去,蹲在芝蘭的身邊,把身上的衣服撐過頭頂,給芝蘭擋了一片陰涼。芝蘭在窸窸窣窣的響動聲里醒了,看著信和把衣服撐在她的頭上,芝蘭又閉上眼睛躲在陰涼里愜意地笑了,兩行清澈的眼淚順著眼角緩緩而下。
信和伸出手指去擦拭。信和的手輕極了,輕輕地碰觸到那滴眼淚,握在掌心里。信和說,身子要緊。別這么糟蹋自己。
芝蘭躺在麥捆上閉著眼睛,她說,我給你翟家丟臉了!
信和說,不是你的錯!
你都知道了?
你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見紅了,你是我的老婆,我怎么會不知道?信和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你恨我嗎?芝蘭問。
我恨我自己!信和說。他是誰?信和終于問了。
芝蘭驀然睜開眼睛,他是誰?是誰?是個畜生!芝蘭恨恨地想,沒有作聲。
別再用白布束你的腰,生下他吧。信和穿上了舉在頭頂?shù)囊路?/p>
芝蘭愣愣地看著信和,從麥捆子上爬起來。她看著信和,沒有一絲表情地看著他。末了,她說,你回吧。芝蘭摸過四合面餅子就著兩根大蔥垂著頭吃了起來。吃完了站起身拎起鐮刀去割麥,看著坐在地上的信和,又說了一句,你回吧。
信和走了。信生的馬車來了。信生一來,芝蘭就去背麥子。信生說,你別背了,你背不完的。
背不完也要背。芝蘭這樣發(fā)著狠,累死也要背。芝蘭的身子開始發(fā)抖,腳心使勁兒地蹬著地,感覺打谷場子離麥地一次比一次更遠(yuǎn)了。雙腿已經(jīng)開始不聽使喚了,機械地運動著。下體有那么一刻開始隱隱地痛,一陣痛,一陣又不痛。但芝蘭不想停下來,唯有拼命地干活,才能讓她忘了那噩夢一樣的過去。
九
婆婆給清玉熬了魚湯。婆婆說,要生了,多吃點兒好東西,生的時候有力氣。
清玉接過湯碗看著婆婆,她說,娘,我有點兒害怕!
婆婆說,再怎么怕,也得生出來不是?所以只能放寬心。清玉還想說什么,婆婆又說,喝吧,我去看看你大哥。婆婆走了,去西廂房看信和。
信和把頭蒙在被子里,信和像是在哭。信和娘端著魚湯就站在炕沿邊上,看著信和在被子里抽噎。許久,她說,怎么都是活,別鉆牛角尖。
信和從被子里爬出來,信和說,娘,芝蘭她……
別說了,喝湯!信和娘說。
信和接過碗,靜靜地看著那碗湯,信和說,娘,芝蘭她……
兒啊,娘是老了,娘心不糊涂!芝蘭是從來不和外面的男人搭訕的,有些事娘看得透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芝蘭受苦了!信和娘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抹著眼淚說。
娘啊,信和窩囊?。⌒藕筒荒芙o娘盡孝,更不能給自己的女人撐腰。與其這樣窩囊活著,我還不如死了!我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受苦遭罪,我還有什么臉在這兒喝魚湯?信和一揚手把一碗魚湯摔在了地上。
信和,娘替信生跟你求情,你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吧,你病成這個樣子,翟家是指不上你了。你就看在娘的分上,饒過你弟弟吧。退一萬步講,你是不能生育了,芝蘭懷了信生的孩子,也是翟家的骨肉啊!信和娘抓著信和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
信和看著自己的娘,信和笑了起來,大聲地笑,笑到面部表情僵硬了,笑到?jīng)]有力氣再笑時,一口鮮血從信和的嘴里噴了出來。信和娘說,信和,娘對不起你啊信和!
信和無力地攤開雙手,倒在那團被褥里。信和輕聲地說,娘,我想一個人躺一會兒,一個人……躺一會兒……
娘走了,信和一個人沉沉地睡了。信和夢見自己飛了起來,緊緊地牽著芝蘭的手,飛去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信和感覺自己有使不完的力量,他大聲地對著芝蘭唱,我挑水來,你澆園,你織布來,我耕田。芝蘭好美,芝蘭粗糙的皮膚白潤起來,久違的快樂蕩漾在臉上,脈脈的眼波含情帶笑。芝蘭說,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信和說,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我們要到哪里去!芝蘭突然松開了他的手,向下墜落,芝蘭大喊著救我!信和救我!信和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芝蘭掉了下去,眼睜睜地看著芝蘭仰面躺在大地上,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
…… ……
東廂房的嘈雜吵得信和努力地睜開眼睛。信和聽見清玉一陣一陣在叫喊,聽見娘說,你忍一忍,接生婆馬上就到了。
清玉說,娘,好疼啊,我是不是快死了?
信和聽見娘在罵,敗家老婆,烏鴉嘴!哪個女人生過孩子不疼?就你恁邪乎。
信和躲在炕上,東廂房的叫喊聲聲聲入耳。接生婆來了,接生婆就是當(dāng)年那個媒婆。接生婆說翟家就要添人進口了,一看清玉的屁股就是個生兒子的好坯子。信和聽見娘在抱柴燒水,聽見娘對著接生婆在笑,娘還說,清玉生了兒子那可就是翟家的功臣了。
太陽正一點兒一點兒西斜下去,信和突然惦念起芝蘭,女人真是命苦,要過生孩子這一關(guān)。芝蘭有一天也要生孩子,芝蘭有一天也要遭這樣的罪,卻不是為信和遭的。信和的心里漾上一種酸楚,讓他燒心,反胃,甚至吐了兩口酸水。芝蘭應(yīng)該還在背麥,而自己只能眼睜睜地把自己的老婆當(dāng)驢使。什么也不能干,要是能坐在她身邊陪陪她也好啊。給麥子灌水那次,信和坐在畦埂上看著芝蘭,芝蘭是多么開心和幸福啊!信和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躺下去,如果自己的生命還只剩下一天,那么就用二十四小時去陪陪芝蘭,陪陪她讓她感覺到自己的男人是愛她的,是不舍得她的,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愿意陪著她的。
信和從炕上爬起來,摸起炕沿根底下的鞋使出蠻勁兒往腳上蹬。東廂房的叫喊聲突然慘痛起來,信和的心一緊。緊接著聽見接生婆說,倒生!打發(fā)個人去叫信生,怕是萬一……
信和向窗外探了探腦袋,看見娘手足無措起來。娘看上去一臉的木然,卻忽然跩著小腳跑向大門口,叫著信生!信生!快去麥地找我的信生!都在割麥,或者閑閑地躲在屋里午睡避暑,村莊的街道靜悄悄的,不見個人影,連狗都懶得在這樣的時候吠叫。
信和拖著虛弱的身子,踉踉蹌蹌地走出院子,向麥地走去。虛弱的汗水浸透了衣衫,長路漫漫,信和每走一步都那么艱難,氣喘吁吁,疲憊不堪。然而時間是不等人的,信和的耳邊回響著清玉一聲聲慘痛的叫聲,信和害怕起來,想跑起來。信和一次一次努力加快步伐,一次一次試圖跑起來,信和終于跑起來了,信和向麥子地跑去,麥子地近了,信和看見了金黃的麥子,信和看見了信生的馬車,看見了信生的馬車裝了滿滿的一車麥子,看見了芝蘭扛著麥捆子在麥茬裸露的麥地里艱難地走著……信和淌了一臉的淚,淌了一臉的汗,汗和在淚里,弄花了整張臉,模糊了兩只眼。信和終于憋了一口氣喊了一句,信生!
信生看見了他,信生看他的表情一臉的不屑,沒有靠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信和使出最后一絲力氣說,清玉……難產(chǎn)了……你快回去啊……
信生正舉上馬車的麥捆子嘩啦一下散落在地上。愣神,遲疑,猛然揚起馬鞭,跳到了車轅上,呼嘯著從信和的身邊閃過,疾馳而去。信生的馬車越跑越快,掀起一團蒙霧般的塵土,在轉(zhuǎn)彎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信和重重地倒在了麥茬里。芝蘭扔下背上的麥捆子向他跑來。芝蘭看見信和吐了一攤血,看見信和向她伸出一只手,高高地舉著,又重重地落下。
麥子纏住了芝蘭的腳踝將她絆倒,芝蘭掙扎著爬起來,又摔下去。她喊著信和的名字,朝信和艱難地爬過去,芝蘭的下體開始流血,絢爛的血紅浸透了褲子,在身子底下留下深深的血痕?!|到了,觸到了信和的指尖,又進一步……再進一步,緊緊地攥住信和的手,徹徹底底地昏了過去……
十
大地陡然翻了一個個兒,信生從飛奔的馬車上甩了出去。大地好像翻了一個身,急速向天空扣過去。信生在迷糊的一剎那,想伸手拽住馬車,可是馬車飛奔馳往,毫無目的地橫沖直撞,最后卡在兩棵大樹中間。
信生死了,頭被壓在了車轍下。那一刻,翟家的院子里,接生婆高垂兩只沾滿污血的手,齜著一口剛剛咬斷嬰孩臍帶的紅艷艷的牙齒,帶著一臉疲憊的笑容高喊一聲,生了,生了……是個挺好的丫頭……
清玉在月子里一直哭,坐滿了月子,清玉張羅著要回娘家了。清玉回娘家的時候沒抱孩子,清玉說反正也沒奶水……清玉再沒回來。婆婆托人帶去口信,說清玉要是不想再回來了,就回來把衣服褂子什么的都收拾去。清玉也讓人帶回口信說,啥也不要了,自己又找了,是西村張大麻子的兒子,單干這兩三年日子過得挺殷實的,就是死了老婆,想續(xù)弦,但不要女方帶外姓的種,丫頭也不要。捎口信的人回來還說,清玉也挺可憐的,說著說著就哭了,說自己是狠了心不敢回來的,一旦回來了見了孩子,跟張大麻子兒子的婚事兒就有八成得黃了……
信和娘急火攻心,病了,一天到晚的哼哼著,在炕上躺著,整天念叨信生。芝蘭好生伺候了半年,后來跟信生去了。
留下那丫頭,芝蘭抱在自己的炕上,信和逗引著,信和說這孩子還沒個名呢。
芝蘭想了想說了句,叫麥子吧……
作者檔案
翟 妍:本名翟景華。吉林省白城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人民代表報》《家庭》《吉林日報·東北風(fēng)》《天池小小說》《長白風(fēng)》《綠野》《呂梁文學(xué)》《中國文學(xué)》《青年科學(xué)》《松原日報》《德州晚報》《都市時報》《浙江工人日報》《濟南都市女報》《長春晚報》《河池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