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馬伊娜
想當年,馬伊娜在師大算得上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馬伊娜是學校廣播臺的臺長,比我們高一屆,也是中文系的,論輩分我們應(yīng)該叫她一聲師姐。很長一段時間里,師姐馬伊娜一直是我們中文系的驕傲。
那時候,馬伊娜在廣播臺主持一檔“悠悠我心”的音樂節(jié)目。十年前的大學校園,網(wǎng)絡(luò)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流行,學生們沒有更多的娛樂方式,很多人愿意聽廣播來打發(fā)時間。大概因為這樣的原因,馬伊娜主持的節(jié)目有著極高的人氣。
廣播臺一共三個人:除了馬伊娜,還有一個廣告系的黑胖子,負責播校園快訊兼音響設(shè)備管理,一個新聞系的小朱負責策劃一些人物訪談。三個人里面只有馬伊娜一個女生,她在廣播臺頗有些當家花旦的味道。廣播臺的工作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除了需要看一些點播歌曲的來信之外,廣播稿算得上難度很大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好在稿子都是從學生中征集上來的,所以,馬伊娜的工作量不是很大,干得還算輕松。
按照世俗的眼光來看,馬伊娜算不上漂亮:個子不高,身材清瘦,鼻子小,嘴巴也小。她的皮膚很白,白得有些嚇人,胳膊上裸露著青色的血管壁,讓人懷疑她是玻璃做的。馬伊娜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屬于標準的美女類型,于是便在穿衣打扮上下了功夫,彌補身材方面的不足。夏天的馬伊娜,喜歡穿一身碎花的連衣裙,一雙粉色的涼鞋,手腕上還掛著一串紅豆手鏈,雖然不奢華,但是看上去清清爽爽,像是童話里面涉世未深的公主。
“悠悠我心”每周六播放一次,那時候恰好是黃昏時分,夕陽像金子一樣鋪滿師大校園,學生們懶洋洋地鉆出被窩,端著搪瓷飯盆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或者穿著花花綠綠的足球隊服,滿身臭汗地從操場上回來,坐在商店門口喝礦泉水。這時候,馬伊娜甜美的聲音就像一條溫柔的蟲子從地里鉆出來。我敢斷定,在偌大的校園里,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樣,是馬伊娜的忠實粉絲,并且從心底里默默地喜歡她。反正據(jù)我所知,至少有兩個人是——小湖南是,我也是。
小湖南是我們學校的門衛(wèi),個子不高,人卻很精明。那時候正熱播世界杯,我們經(jīng)常逃課跑出去看球,一來二去就跟他混熟了,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校門口一起聊天。
有一次,我跟小湖南在校門口的飯館喝酒,他突然問我,孟毛,你有女朋友嗎?
我說,還沒有,你呢?
小湖南說,我也沒有,不過……我有目標了,你也認識。
我問,誰?
小湖南說,就是廣播臺的馬伊娜。
看得出,小湖南是真心喜歡馬伊娜的,每次馬伊娜拎著東西從校門口經(jīng)過,小湖南總是主動上去幫忙,把她送到宿舍樓下。馬伊娜陪紅叉出去看電影回來晚了,小湖南二話不說就乖乖地開門放行。要是換成別人,一定要輔導員親自過來領(lǐng),還要糾纏半天才行。
其實,對于小湖南的暗戀,馬伊娜是能感覺到的,大家都是明眼人,這種事情能騙得過誰呢?可是,馬伊娜偏偏是那種人,對待感情既不主動,也不拒絕。馬伊娜知道小湖南喜歡自己,又故意跟他走得很近,說話也很放得開,偶爾整出一句“我覺得你人真好”或者“跟你在一起挺高興的”,不讓人誤會才怪呢。有時候,就算紅叉在旁邊,她也照樣跟小湖南說說笑笑,甚至還會把手里的零食分給小湖南吃。
小湖南問,這是不是代表馬伊娜也喜歡我呢?
我敢保證,馬伊娜不會喜歡小湖南,馬伊娜曾經(jīng)跟我說過,除了紅叉之外,他不會喜歡任何一個人。正是這句話,讓我萬念俱灰。
紅叉大名叫劉奮斗,是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長得又丑又黑,留著一頭蓬亂的頭發(fā),嘴巴里一年四季埋伏著濃濃的煙草味道,只要他一張開嘴,那股臭味就會奪門而出。紅叉的正式職業(yè)是某報社副刊編輯,業(yè)余身份是個詩人,紅叉是他的筆名。那時候,紅叉在省內(nèi)詩人圈子里已經(jīng)有不小的名氣,他的詩經(jīng)常在雜志上發(fā)表,搞過詩歌沙龍,出過詩集,據(jù)說還在全國拿過獎。不過我們都對此不以為然,我們總覺得馬伊娜跟紅叉搞對象這事兒有點兒不靠譜。馬伊娜不是鬼迷心竅就是腦子進水,要不然,好端端一個清純女生,跟詩人瞎摻和什么?這都什么年代了,詩人靠譜嗎?詩人的感情靠譜嗎?
可惜的是,馬伊娜根本沒把我們這群粉絲的意見放在眼里,又似乎下定決心要跟大家對著干??傊?,就在我們都不看好馬伊娜這段感情,替她的選擇感到失望的時候,馬伊娜這朵蒼翠欲滴的鮮花,義無反顧地插在了紅叉這坨牛糞上,并且在上面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
我對小湖南說,馬伊娜不會喜歡你的,除了紅叉,她誰都不喜歡。
盡管小湖南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我還是能感覺出他的失落。
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說,馬伊娜這么漂亮可愛的女生,沒有三五個人爭,那才是怪事呢。要是你真的喜歡馬伊娜,就想想辦法唄。
大概是受了我的點化,小湖南開始對紅叉產(chǎn)生了某種敵意。紅叉每次跟馬伊娜約會,小湖南都會帶頭瞎起哄說,大詩人,聽說你又出詩集了?下次來給哥們兒們也帶一本過來,咱們也好好“濕”一把!
紅叉聽不出這是在取笑他,傻呵呵地答應(yīng)著,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其實,不像你們想的那樣……我寫得詩……怕你們看不懂……
小湖南仍然不依不饒,故意刁難說,大詩人不愧是大詩人啊,寫出來的詩,我們都讀不懂,干脆你別叫紅叉,叫牛叉算了,哈哈哈哈……
誰都聽得出來,這話說得有些傷人了。紅叉卻一點兒也不生氣,下次真的把詩集帶給小湖南,還把手里的煙分給小湖南抽,真算是傻到家了。
好在這種時候并不多,往往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馬伊娜已經(jīng)從廣播臺出來,這幫小子們趕緊住嘴,轉(zhuǎn)過身去捂著嘴偷笑。馬伊娜走過來,撩起裙子坐上紅叉的單車,把頭靠在紅叉背上,倆人一起甜甜蜜蜜地駛出校門。
日子如河水般緩緩流淌,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我們對師大的一草一木已經(jīng)了如指掌,隨之而來的是對大學生活的厭倦,抽煙、喝酒、踢球、打牌,開始百無聊賴地混日子。大二下半年,我談了一個女朋友,長得胖乎乎的,人還不錯,對我也蠻好。因為忙著談戀愛,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崇拜師姐馬伊娜,也很少再聽她主持的節(jié)目。
一天晚上,天氣悶熱,我跟女友出去閑逛,回來的路上,突然聽見一個女子的尖叫聲。順著聲音望去,我們發(fā)現(xiàn)一群人正在打架。不,確切地說是一群人正在毆打一個男人,挨打的男人頭發(fā)蓬亂,骨瘦如柴,眼鏡被打落在一旁,鼻孔里的鮮血汩汩而出。男人躺在地上,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旁邊的女生焦急地在原地打轉(zhuǎn),流著淚向周圍的人求救。盡管我看不清女生的表情,但是通過她哭喊的聲音,我仍然立刻就分辨出來,那個人正是我的師姐馬伊娜。此刻她再沒有以前的迷人風采,而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抱著肩膀,哭得像個淚人。不用說,挨打的冤大頭一定是詩人紅叉。
這場一邊倒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二十分鐘,直到警察趕到之后,那群肇事者才借著夜色揚長而去。警車載著被打得面目全非的紅叉,呼嘯著駛向醫(yī)院。
這件事給馬伊娜帶來極大的打擊,起初,她往派出所跑了幾趟,央求警察嚴查兇手。派出所說這只是普通的打架斗毆,沒死沒傷的,就算調(diào)查出來又能怎么樣?
馬伊娜咬住不放,說,我只要求你們能查出兇手,剩下的不用你們管!
派出所拿她沒辦法,只好應(yīng)付她,嘴上答應(yīng)調(diào)查,實際上卻根本沒有當回事。馬伊娜一去,他們就找理由推脫,拖了半個多月,仍然沒有結(jié)果。馬伊娜不死心,干脆搬著凳子跑到事發(fā)現(xiàn)場蹲守,還在周圍貼出告示,四處尋找目擊證人。起初還有一些熱心人愿意為她打抱不平,時間長了,人們也沒有精力再去管她。后來,學校怕事情鬧大,招生會受影響,專門做馬伊娜的思想工作,馬伊娜就再也不去鬧了。
出人意料的是,那次被打之后,詩人紅叉再也沒有來過師大,據(jù)說他跟馬伊娜狠狠地吵了一架,然后兩個人就鬧掰了。那之后,馬伊娜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之后情緒很差,整天昏昏沉沉的,再也沒辦法主持節(jié)目,只好辭去了廣播臺的職務(wù)。廣播臺停播整頓了一段時間之后,換了一個年輕的女主持人,欄目的名字仍然叫“悠悠我心”,串詞仍然寫得浪漫感人,女主持的嗓音也很甜美,但是,我總覺得缺了些什么。
升入大三之后,我們很少再見到馬伊娜,有人說她已經(jīng)休學了,也有人說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六月的一天,我在中文系門口突然遇見她,她懷里抱著一大摞書,正要上樓。我熱情地跟她打招呼說,師姐,好久不見。
馬伊娜慢悠悠地抬起頭,似乎認識我,又似乎不認識。她看了我半天,終于沒有應(yīng)聲,嘴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著幾句話:
自從遇上的那一天/不得已/悄悄的/愁來愁去/在雨后的黃昏/為誰/不能夠哭泣
那是詩人紅叉發(fā)表在報紙上的一首短詩。馬伊娜念出這首詩的時候,她的嗓音已經(jīng)不再柔美如水,聽上去有些沙啞,有些干澀。她從我的面前悄然走過,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渾濁的淚花。
臨畢業(yè)前,馬伊娜真的瘋了。她經(jīng)常深更半夜跑出來,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發(fā)呆,誰叫她都不肯回去。同宿舍的女生都不愿意跟她一起住,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學校為了看住她,把宿舍門在外面反鎖,她就跳窗戶出去。學校沒辦法,只好通知家長把馬伊娜領(lǐng)回去。后來,聽說她家里帶她跑遍省內(nèi)的醫(yī)院,也吃了很多中藥,病情總算控制住。再后來,聽說她嫁給一個離過婚的老男人,日子過得十分艱辛。
去年夏天,我在一家超市門口意外地碰上馬伊娜,她的皮膚比以前粗糙了很多,臉上布滿了中年婦女特有的滄桑。她穿著一身灰色衣服,衣服樣式很老,看上去有些破舊。我沒有上去跟她打招呼,甚至沒敢朝她多看一眼。
沒有人知道,我正是當年那場惡斗的真正策劃者,而故事的另一個主角——小湖南,早已經(jīng)人間蒸發(fā)不知去向了。
之二:劉小妮
劉小妮起初在師大讀預科,大二下半年轉(zhuǎn)到我們班,那時候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女孩子:大眼睛,高鼻梁,卡通圖案的衣服上掛滿了銀色小鈴鐺,走起路來一蹦一跳,身上的鈴鐺就跟著丁零當啷的響起來,顯得輕盈又歡快。在美女如云的中文系,劉小妮就像一枚小小的花蕾,算不上大紅大紫,但卻天真爛漫,靜悄悄地掛在枝頭含苞待放。
私下里聽人說,劉小妮這小丫頭可是大有來頭的。她爸是師大退休的老領(lǐng)導,現(xiàn)在給我們上課的老師,想當年都是人家的大頭兵,沒少替她們家換煤氣、搬白菜、打醬油。劉小妮和系里的老師們也不見外,見了面不是喊叔叔就是喊阿姨,這么一鬧,師大的老師就都成了她的親戚,師大就跟她家菜地一樣,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到哪兒都是她的菜。
劉小妮小時候?qū)W過小提琴,拉得一般,跳過印度舞,跳得也一般。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在我們這群鄉(xiāng)下來的窮學生面前,劉小妮已經(jīng)算是多才多藝了,因此,我們都從心底里羨慕她。沒過多久,劉小妮拉琴跳舞的才華被輔導員發(fā)現(xiàn),破格提拔為我們班的文藝委員。第二年藝術(shù)團納新的時候,劉小妮又被吸收進了藝術(shù)團,仍然跳印度舞。劉小妮生性活潑,又勤奮用功,很快成了藝術(shù)團的臺柱子。后來,前任團長升入大四,忙著找工作,劉小妮順理成章地接替她成了藝術(shù)團的大當家。除了文藝演出之外,中文系大大小小的活動,都讓她參與,一來拍拍老領(lǐng)導的馬屁,二來利用劉小妮在師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同樣的事情找她去辦,會方便很多。
其實,在大學校園里,學生社團也就是那么回事,對外說起來是某某主席、某某部長,其實無非是幫老師跑跑腿,打打零工。藝術(shù)團更是個受累不討好的地方,組織活動又臟又累,聯(lián)系場地、租服裝、選演員、組織排練,有時候經(jīng)費不足,還要到處去拉贊助,磨嘴皮子,看人家的臉色??墒?,劉小妮偏偏干得挺起勁兒,整天領(lǐng)著一群人在大舞臺吊嗓子、壓腿、擺弄樂器,舞槍弄棒的折騰半天。
中文系的課不多,每學期三四門的樣子,所以,平時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沒事的時候,老七總是喜歡拉上我,到大舞臺去看劉小妮跳舞。
老七跟我住一個寢室,是唐山人,長得黑糊糊的,眼睛特別小,普通話也說不好,一句話拐好幾道彎,像唱戲。劉小妮剛到我們班時坐老七的前排,老七是個話癆,加上說話時唾沫橫飛,我們都叫他“淹死?!被蛘摺把痛髱煛?。老七坐劉小妮前排,他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一到下課,就纏住劉小妮給人家講笑話,聊閑天,逗得劉小妮前仰后合。
每次劉小妮笑起來的時候,老七總會顯得特別興奮,有點兒暈乎,有點兒陶醉,有點兒不知所措的那種。我們知道,這時候老七已經(jīng)徹底沉浸在幸福當中了??上У氖牵瑳]過多久,輔導員讓班長把座位重新安排了一下,老七調(diào)到后排,劉小妮坐在最前排,緊挨著講桌。這么一來,倆人說話的機會就沒有了,好容易培養(yǎng)起來的小曖昧也隨之煙消云散。老七并不死心,私下里多次到輔導員辦公室軟磨硬泡,要把自己安排在劉小妮周圍,輔導員卻不肯答應(yīng)。最后氣得老七放下一句“今后別落在老子手里”的狠話,“咣當”一聲摔門而去。后來聽人說,把劉小妮調(diào)到前排,其實是她老爸的意思,老爺子不愿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跳進老七的炭盆里,才背后出了一招,斷了老七的后路。
不過,老七也不是省油的燈,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劉小妮每次有演出,老七一定早早拎著馬扎去占座,還把我們都拉上,給劉小妮捧場。劉小妮每次出去逛街,他遠遠地跟在后頭,說是萬一碰上壞人,他可以保護劉小妮。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壞人啊,老七,是你自作多情吧?一個大男人,整天跟在女生屁股后頭唯唯諾諾,搞得跟個小跟班一樣,這樣有意思嗎?老七這個沒骨氣的家伙,簡直把我們中文系男生的臉都丟盡了。
國慶節(jié)前夕,師大藝術(shù)團要和警校學生會聯(lián)合搞一臺晚會,主題是和諧與友誼,氛圍要熱烈而隆重,團委的老師指定由劉小妮全權(quán)負責。那時候,劉小妮已經(jīng)是這方面的專家,組織文藝演出對她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警校的學生會主席是個男生,長得一表人才,乍一看有點兒像影星古天樂。因為是涉及兩所學校的演出,辦起來比較麻煩,劉小妮需要經(jīng)常跟“古天樂”一起商量舞臺啊,燈光啊,節(jié)目編排啊,有時從下午一直忙到晚上熄燈,“古天樂”才把劉小妮送回來。有時候,連晚飯也吃不上,“古天樂”就到附近的小店里買盒飯,順便帶兩個劉小妮最愛吃的冰激凌甜筒。
演出結(jié)束后,倆人就膩在了一塊兒。
警校跟師大離得不遠,就在師大的南邊,中間隔著一條民心河??墒?,警校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學員吃住在校,不能隨便請假,其他人也不能隨便進出,劉小妮和“古天樂”只有周末才能匆匆見上一面,有些牛郎織女鵲橋會的意思。看得出,劉小妮是相當在乎這份感情的。每個周末,劉小妮總是推掉所有的事情,興致勃勃地跟“古天樂”約會。那年代,女生們懂化妝的不多,有錢舍得化妝的更不多,劉小妮在這方面算得上是闊綽。尤其是到約會的日子,劉小妮總是翻箱倒柜,把自己的衣服試個遍,然后打開瓶瓶罐罐,描眉施粉,涂口紅,擦香水,把自己搞得花枝招展,好像花叢中的一只蝴蝶。
這么一來,老七就徹底被架空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七不去上課,也不愿意外出,整天獨自悶在寢室里發(fā)呆。都說男人能讓女人乖巧,女人能使男人成熟,看來這話不假。失戀之后的老七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地跟蹤劉小妮,也不再拉著我們?nèi)タ磩⑿∧萏?,即使偶爾在馬路上遇見劉小妮,老七也只是低著頭與她擦肩而過,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日子一天天流過,雖然沒有什么煩心事,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一天晚上,我的女朋友(就是前文說的那個長得胖乎乎的女生)突然對我說,你知道嗎,劉小妮出事了!
她這么一說,我忽然意識到,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劉小妮了。怎么了?我問。
聽說,她正跟男朋友鬧分手呢,這回劉小妮可是虧大了。
我說,好聚好散,這有什么虧不虧的?
女友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你不知道,劉小妮懷了人家的孩子。
女友的話很快得到了證實。那天傍晚,我和老七從操場踢球回來,看見劉小妮正跟“古天樂”吵架,倆人吵得很兇,劉小妮死死抓住“古天樂”不放,“古天樂”顯得極不耐煩,用力甩著自己的胳膊,劉小妮被他甩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哭出了聲音。正是食堂開飯的時間,馬路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老七沖進人群,扶起坐在地上的劉小妮。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古天樂”身邊,猛地揍了他一拳,隨即,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事實證明,警校的學生不是吃素的。老七為這件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周,學校給了一個記過處分,并且罰他在大會上做檢討,即便如此,“古天樂”的家長仍然不肯答應(yīng),不斷給學校施加壓力。最終,老七還是被開除了。
老七不愧是老七,真是個百折不撓的家伙。他離開學校后并沒有回老家,而是在學校周圍租了間民房,買了輛電動三輪,跑起了小出租。老七說,從哪兒跌倒就要從哪兒爬起來,干這行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是起碼能夠咱哥們兒喝酒。半年之后,我們畢業(yè)了,我在市里一所高中教語文,工作上千頭萬緒,忙得不可開交,跟老七的聯(lián)系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后來我辭了職,換了手機號,跟他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畢業(yè)兩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老七打來的電話,老七在電話里嘿嘿笑著說,孟毛,我要結(jié)婚了,新娘你認識,就是劉小妮,到時候過來喝杯喜酒吧。
這世界充滿疑問。我們誰都不知道老七用了什么手段把劉小妮搞到手的。據(jù)說劉小妮為了和老七結(jié)婚,已經(jīng)跟老爸鬧翻了。劉老爸讓她收拾東西滾出這個家,劉小妮則淌著淚水,揚言遲早有一天你會后悔!
結(jié)婚之后的劉小妮遇到一個新的麻煩。老七的家長盼孫子心切,希望劉小妮早點兒懷孕,可是劉小妮的肚子不管風吹浪打,巋然不動。老媽一直在耳邊吹風,老七有些著急了,帶著劉小妮到醫(yī)院做了檢查。大夫說,因為劉小妮當年做過流產(chǎn),留下了后遺癥,導致不能懷孕。老七帶著劉小妮四處看病,不但花光了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折騰了大半年,總算播下了希望的種子。一年后,劉小妮很爭氣地給老七添了個胖小子,老七依舊跑他的小出租,劉小妮跟老爸化干戈為玉帛。沒事的時候,小兩口帶著孩子去姥姥家,日子雖然清貧,倒也自在快活。
天有不測風云。那天晚上,老七拉完最后一趟活兒,著急抄近路回家,不小心上了快車道,讓一輛大貨車卷走了半拉身子,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就斷氣了。劉小妮趕到的時候,老七已經(jīng)閉上了眼,連句遺言也沒交代。
在老七的葬禮上,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了劉小妮,她胸前戴著白花,身上穿著孝衣,懷里抱著她和老七的兒子。她的頭發(fā)蓬亂,身材臃腫,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我們給她留了點兒錢,雖然很俗,但是我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怎么做。
從老七的葬禮上回來,我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老七依然拉著我們?nèi)タ磩⑿∧萏?,劉小妮仍然像個孩子,她的衣服上掛滿了小鈴鐺,走起路來身上的鈴鐺跟著響起來,顯得輕盈又歡快。
之三:黑巧克力
中文系里藏龍臥虎,才子不少,歪才也不少——“黑巧克力”就是中文系的歪才們送給陳娟的綽號。
陳娟是中文系的體育特招生,身高一米七五,身材骨感纖細,十分妖嬈,是個難得的美人坯子。陳娟高中時期是練習跨欄專項的,有一次訓練傷了韌帶,動了大手術(shù),雖然恢復得不錯,可是跨欄卻不能繼續(xù)練了,后來就改學了健美操。據(jù)說她的專業(yè)成績十分優(yōu)秀,當年考北體文化課差了幾分,服從調(diào)劑才被師大撿了便宜。陳娟長得其實并不黑,就是因為嘴巴有點兒騷,性格又比較開朗,經(jīng)常跟男生打打鬧鬧,才被人取了個“黑巧克力”的綽號。
“特招生”表面上看起來挺風光,說起來卻有點兒不倫不類,既不屬于體育專業(yè)又不屬于中文系,是學校為了在大運會上拿成績,專門招來硬塞給中文系的。中文系又偏偏只注重專業(yè)研究,根本不拿體育當回事,特招生就成了爹不親娘不愛的孤兒,錄取之后就被閑置起來。訓練沒場地,比賽沒資金,拿成績?拿個毬成績啊?
“拿個毬成績”這句話是陳娟說的,這句充滿江湖氣息的名言,后來成了中文系很多特招生的座右銘,廣為流傳。
其實,陳娟從骨子里看不起中文系,更看不起那群頭發(fā)花白滿臉褶子的老學究們,覺得他們沉悶,刻板,自以為是,就像一堆腐朽的木頭,沒有一點兒生機和活力。陳娟本質(zhì)上是個閑不住的姑娘,相比起來,她更喜歡健美操專業(yè)。我們覺得她在中文系有些屈才,她自己也承認,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那時候,師大只有一個公用的室內(nèi)體育館,說是供特招生訓練使用,可是里面的器械早已經(jīng)又臟又破,別人連碰都懶得碰一下。陳娟卻一點兒也不嫌棄,每到課外活動時間,就興致勃勃地到體育館練功。體育館在操場的旁邊,我們?nèi)ヌ咔虻臅r候,會進去看一眼陳娟,幫她下腰,壓腿,仰臥起坐,做幾組簡單的熱身動作。這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可以順便從她身上揩點兒油,占點兒小便宜。小打小鬧地碰一下摸一下,陳娟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一笑而過。再深了陳娟就不樂意了,“啪”地沖我們后背來一巴掌,假裝生氣地罵道,滾,小色狼們,敢吃老娘豆腐!陳娟手硬,被她的巴掌拍上幾下,后背又紅又疼,還真夠受的。
大三之后,中文系的女生們基本上都混上了男朋友,每當傍晚或者黃昏,校園里的情侶就像魚一樣,手牽著手游走在馬路上,空氣里都是甜蜜的味道。只有陳娟一個人在體育館里汗流浹背地練功,跟男人井水不犯河水。
其實,陳娟并不是沒人追,小馮就是陳娟的忠實追隨者之一。小馮是政法專業(yè)的,跟我是球友,又是半個老鄉(xiāng)。踢完球一塊兒喝了幾回酒,就混熟了。有時候,我們?nèi)ンw育館看陳娟的時候,小馮也跟著一起去,不過他一般只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從來不敢對陳娟動手動腳,偶爾碰到陳娟的身體,立刻觸電一般把手縮回來,臉紅得像元宵節(jié)的大燈籠。
小馮果然是迷上陳娟了。這小子跑體育館的次數(shù)越來越勤,有時候就算我們不去,他也主動跑去看陳娟練功,幫她端茶倒水,加油打氣。時間久了,陳娟也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門道,有意給小馮機會,練功的時候,故意讓他幫忙摁住自己的雙腳,做仰臥起坐。面對這個天上掉餡餅的大好機會,小馮這個傻瓜竟然表現(xiàn)得畏畏縮縮,猶豫了半天,就是不敢伸手。
陳娟等得不耐煩,咯咯笑著問他,小馮,為啥不敢碰我?是不是不好意思?。?/p>
小馮憋得臉紅脖子粗,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不是不好意思……是……是不敢!
不知道這句話怎么就惹惱了陳娟,陳娟冷冷地瞥了小馮一眼,說,老娘又不是蝎子精變的,還能吸走你的陽氣?。坎桓??不敢你就滾蛋吧!以后再也別來找我!
小馮膽兒小,被她這么一罵,立刻慌了神,從此再也不敢往陳娟面前湊。
這件事陳娟做得有點兒過了,小馮畢竟是我的哥們兒,陳娟不給小馮面子,就是不給我面子,就是不給中文系面子。所以我們有意孤立她,都不去體育館瞎鬧,陳娟的練功房里重新變得冷冷清清。
后來,師大要開運動會,體育生們趁機鬧事,打著標語讓學校重視體育,改善體育教學環(huán)境,還把器材室里的一堆破爛抬到辦公樓前,堵住校長門口。學校沒辦法,只好劃撥了專門經(jīng)費,把器材室重新裝修了一遍,又購進了一批新的體育器材,還讓我們的足球老師“干鉤于”負責器材管理和工體生的日常訓練?!案摄^于”是北體的高材生,去年剛分到學校,老婆在體育局工作,據(jù)說長得挺漂亮,跟“干鉤于”算得上是郎才女貌。
管理器材室這份兒工作不累,每天兩個小時,記半天的課時量,算是個不錯的肥差。“干鉤于”接了這個活兒之后,跟陳娟的接觸逐漸多起來。陳娟大概是被“干鉤于”北體高才生的光環(huán)搞得昏了頭,那段時間跟他走得挺近,到器材室的頻率越來越高,練完操之后,倆人還會在校園里走一會兒。時間長了,關(guān)于“干鉤于”和陳娟的風言風語就多了起來。有人說他們經(jīng)常在器材室的海綿墊子上做仰臥起坐,也有人說“干鉤于”給陳娟租了房子,為他們約會提供方便。這些謠傳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時間地點人物一應(yīng)俱全,看來不像是假的。不過,我們?nèi)匀徊辉敢饨邮苓@個事實,我們寧愿陳娟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也不愿意眼睜睜看著她和一個有婦之夫瞎攪和。
遺憾的是,這件事很快得到了印證。過來捉奸的正是“干鉤于”的老婆,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找到了“干鉤于”和陳娟租住的房子,把他們堵了個正著。接下去的事情,正如你所想像的,陳娟在挨了女人一巴掌之后,驚慌失措地逃走?!案摄^于”默默地坐在床上抽煙,最后,終于擠出兩個字:離婚。
婚可不是那么好離的,當初“干鉤于”進師大,都是岳父幫忙找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明顯是“干鉤于”背信棄義,岳父重新動用關(guān)系,把他搞出師大,讓他臭名遠揚,并警告他從此別想再吃體育這碗飯。陳娟也知道自己沒有好果子吃,不等學校開口,就自動退學,光明正大地跟“干鉤于”住在了一起。
俗話說人走茶涼,“干鉤于”以前結(jié)交的多是酒肉朋友,他被師大辭退之后,那幫朋友立刻跟他劃清了界線?!案摄^于”絞盡腦汁地想發(fā)財?shù)霓k法,擺過地攤,賣過水果,跑過保險,還在建筑工地當過倉庫保管員。可惜“干鉤于”在學校待久了,在這些方面根本沒有經(jīng)驗,又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晃蕩了幾年,不但沒掙到錢,反而把積蓄賠進了去,日子越過越艱難。“干鉤于”走投無路之際,聽說開水便利店能賺錢,于是從家里借了點兒錢,在二環(huán)外租了個門面,開了一家送水的小門市,門市的名字叫“小小水站”。名字是陳娟起的,起完之后征求“干鉤于”的意見,“干鉤于”說起得真好,陳娟,想不到你還這么有才。說完,伸出手指在陳娟鼻子上刮了一下。門市開業(yè)之后,“干鉤于”負責送水,陳娟管進貨和記賬,忙不過來的時候,陳娟也幫著搬搬扛扛,一桶水三十多斤,對于陳娟來講算不了什么——體育生別的不行,就是有把子力氣,憑本事吃飯,誰都管不著。
還真讓“干鉤于”撞上了。那個夏天,天氣特別炎熱,居民用水量大得驚人,“干鉤于”肯吃苦,送水及時,又不分早晚,一個電話保證送到,因此口碑不錯。一傳十十傳百,附近居民都買他的水,“小小水站”的訂戶就越來越多,每個月除去房租竟有五千多的收入。這引起了同行的嫉妒,認為“小小”搶了他們的生意,就有人在背后告黑狀,告到本地工商局,說“小小”是無證經(jīng)營的黑窩點。無證經(jīng)營確有此事,但這在行內(nèi)已經(jīng)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如果辦齊了證照,定期繳稅費,每月就要少收入四五百,送水這一行掙的是血汗錢,一毛錢也不愿意往外掏。話雖這么說,畢竟拿不到桌面上,沒事的時候,工商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真的有人舉報,就要當回事,還要給舉報人一個說法呢。于是,工商局派了一隊人馬,到“小小”來調(diào)查,帶隊的不是旁人,正是當年被陳娟罵得狗血噴頭的小馮。
怎么說小馮跟陳娟也算是老相識,有了這層關(guān)系,事情就好辦了。那天晚上,“干鉤于”和陳娟在燕都大飯店定了雅間,請小馮吃飯。席間,“干鉤于”使勁給小馮敬酒,說小馮,馮隊長,我敬你一杯!看得出小馮在故意刁難“干鉤于”,“干鉤于”喝三杯,小馮才輕輕地抿一口。沒幾個回合,“干鉤于”就喝得暈頭轉(zhuǎn)向,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酒桌上只剩了陳娟和小馮。小馮開始借著酒勁對陳娟動手動腳,隔著衣服摸她的奶子,起初陳娟沒太在意。小馮卻得寸進尺,動作越來越大,陳娟就急了,“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小馮罵道,你個混蛋,給老娘放尊重點兒,再不守規(guī)矩,小心老娘揍你!小馮嘿嘿冷笑了一聲說,陳老板罵得真好!但是我告訴你,今天你敢走出這個門,咱們公事公辦!
陳娟被嚇呆了,愣了半天。最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湊上去哀求小馮,馮隊長,我是一個工體生,沒素質(zhì),沒文化,沒教養(yǎng),我嘴巴騷,求你放過我們一馬……
說著說著,陳娟突然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