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煤礦工人》雜志社和《中國煤炭報》社工作期間,我曾先后三次到陜西的煤礦采訪。1980年春天,我到銅川煤礦采訪,寫了兩篇人物通訊。1986年秋天,我到陜北的煤田地質(zhì)鉆探隊采訪,寫了一篇文藝特寫《風雪除夕》。2000年,油菜花盛開時節(jié),也是全國煤礦陷入困境的時候,我到蒲白煤礦走訪了一些礦工家庭,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長篇通訊,題目叫《目睹貧困現(xiàn)狀》。這篇通訊在煤炭報發(fā)表后,《北京紀實》全文轉(zhuǎn)載。后者還給通訊評了一個年度最佳紀實作品獎,獎金一萬元。我只把獎金留下一半,另一半捐給了蒲白的貧困礦工家庭。這次隨“中國作家看澄合”作家們來到澄合煤礦,是我第四次來到陜西所屬的煤礦。我對澄合的名字一點兒都不陌生,對澄合所有的礦井也耳熟能詳,以前只是沒有實地踏訪而已。
我又有一年多沒下井了,這次澄合之行,我很想到井下看看。特別是聽說井下建了超市,還專門開辟了供礦工們吃班中餐和小憩的溫馨硐室,我到井下看看的愿望愈發(fā)強烈。一些從沒下過礦井的作家朋友,也表示愿意到井下看看。遺憾的是,因為時間比較緊張,下井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在澄合期間,我們先后看了鐵路運輸處、王村斜井和王村礦,對他們的精細化管理、現(xiàn)代化指揮調(diào)動系統(tǒng),旅館化職工宿舍、寬敞整潔的職工食堂、園林式化的地面環(huán)境、功能齊全的班前學習室,還有達人秀技術(shù)表演,都留下了豐富而深刻的印象。按照職業(yè)習慣,到煤礦看過了,總得寫點兒什么才是。如果把前面提到的所見所聞寫下來,每一種內(nèi)容都可以獨立成章。我想了想,還是寫一寫在王村斜井看到的囑安家書吧。
打開井口兩道密閉的風門,我們走進通向斜井候車室的通道。在我早年下井的印象里,一旦進了風門,如同到了井下的巷道差不多,兩側(cè)是黑乎乎的巷壁,腳下是厚厚的煤塵。然而,一走進王村斜井的下井通道,我眼前一亮,早年的印象一掃而光??梢院敛豢鋸埖卣f,王村斜井的下井通道不但寬敞明亮,一塵不染,簡直就是一條內(nèi)容豐富的文化長廊。在這條數(shù)十米長的文化長廊里,墻上布置的是企業(yè)精神和安全提示牌匾,落地的還有一些牌板,牌板上展示的是礦工的親人們寫給礦工的囑安家書。一看到那些家書,一種久違的感情從心底升起,我不由得在牌板前駐足,一封接一封讀那些家書。那些用電腦打印出來的家書,有妻子寫給丈夫的,有父親寫給兒子的,有女兒寫給爸爸的,也有妹妹寫給哥哥的,等等。看著那些語言樸素、情真意切的家書,我自然想起我當年下井時親人對我的牽掛,想起有一次礦上發(fā)生瓦斯爆炸時妻子對我安全的擔憂,我心潮有些起伏,眼睛也差點兒濕了。我從挎包里掏出筆記本和鋼筆,開始抄錄其中的一些家書。有一位妻子在給丈夫的信中說,當煤礦工人掙錢不是最重要的,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掙金山,掙銀山,唯有安全是靠山。另一位妻子寫給丈夫的信語氣有些低沉,但讓人覺得用情更深。妻子說,她知道丈夫一開始并不愿意當?shù)V工,但為了從經(jīng)濟上支撐起他們的家,為了妻子和孩子生活上有保障,丈夫才選擇了走進礦井。妻子持家非常節(jié)儉,她每買一樣東西都會想到丈夫的辛苦付出,錢能少花絕不多花。妻子最關(guān)心的還是丈夫的安全,說丈夫平安就是全家最大的幸福。還有一封家書是父親寫給兒子的。父親得知兒子在井下違章作業(yè),給兒子寫了一信語重心長的信。父親說,他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寫信了,現(xiàn)在不得不提筆給兒子寫一封信。父親說,兒子搞好自身安全,就等于對老人的孝。如果不注意安全,就是對老人的不孝。父親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每天都平平安安。我還要繼續(xù)抄錄,同行的作家朋友告訴我,這些家書都存有電子版,隨后跟礦上要電子版就是了。
據(jù)介紹,這些家書是礦上通過征文活動征集來的,他們經(jīng)過評選,把一些最具感染力和說服力的家書展示出來,以情感介入的方式,對礦工進行安全教育。多年來,安全生產(chǎn)一直是全國煤礦企業(yè)的頭等大事,許多煤礦創(chuàng)造性的開展工作,除了建立密集性的安全規(guī)章,嚴格進行管理,還像王村斜井一樣,從感情和人性的角度開展安全教育,收到了良好效果。歸根結(jié)底,礦工才是安全生產(chǎn)的主體。如果說規(guī)章制度作為一種約束性的力量,它對安全主體的約束是從外到內(nèi)實現(xiàn)的。而情感作為一種調(diào)控安全生產(chǎn)的力量呢,是從內(nèi)到外實現(xiàn)的。也可以說規(guī)章制度是硬力量,情感的力量是軟力量,只有把硬力量和軟力量結(jié)合起來,剛?cè)嵯酀?,才能真正增強礦工的生命意識和自我保安意識,把安全生產(chǎn)變成從要我安全到我要安全的自覺行動。
我曾寫過一篇表現(xiàn)礦工情感生活的短篇小說,題目叫《信》。這篇小說獲得過《北京文學》獎,還被收入多種選本。小說寫的是一位礦工的妻子保存礦工寫給她的一封信的過程。信寫得情深意長,妻子對信十分看重。特別是當?shù)V工在井下出事故后,妻子對礦工的遺信更加珍視,幾乎成了她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和心靈寄托。信不等于就是家書,但家書是信的一種。家書限于一個家庭的親人互相通信。家書帶有私密的性質(zhì),它以親情作底子,傳達的都是真實的感情。同時,家書是家庭教育的有效方式,也是文藝作品產(chǎn)生的最早源頭。這次我在王村斜井看到的囑安家書,雖說有些家書是征集來的,但每封家書都對象明確,敘事具體,情感真摯,有著感人的力量。王村斜井的安全生產(chǎn)之所以搞得好,之所以被澄合礦業(yè)集團公司評為安全生產(chǎn)先進煤礦,其中應該有囑安家書的一份功勞。
杜甫《春望》里有這樣兩句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倍鸥λf的是戰(zhàn)亂年代的家書,那時的家書是被動的,其主要的作用是互通信息。而礦工的親人們現(xiàn)在寫給礦工的家書,是主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全叮囑,關(guān)乎礦工的生命安全。這樣的家書價值更高,恐怕抵十萬金、百萬金都不止。
作者檔案
劉慶邦: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牛》《遍地白花》《響器》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根據(jù)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節(jié)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