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黑得很深,無邊無際,任憑幾多長吁短嘆,只能很快被湮沒。夜,仍然無動于衷地漆黑著。
娘在被窩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像往常一樣,這個夜晚,娘無奈的長嘆,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聲了。往常,上半夜的嘆氣聲,爹還在意著,說,睡吧你?;蛘叩?,別胡思亂想了你,睡吧。下半夜的嘆氣聲,爹就時而聽見,時而聽不見了。聽見了,就強忍著困倦,說,你咋還不睡呀!娘總是不喜歡爹說這句話,因為這句話的語氣里多多少少夾帶著一些厭煩和指責(zé)。娘能聽得出來,就心里不快,說,你別管,哪像你個沒心沒肺的,整天價豬一樣的睡。于是,不論這一夜還有多黑多長,爹就再也不說話了。爹不說話,也并不是每回都自顧入睡。有時,也陪娘醒著,聽著她長長短短的嘆氣聲。聽著聽著,爹偶爾也不自主地跟著娘嘆一聲氣。更多的時候,爹翻動一下身子,或伸伸腿,告訴娘,他沒睡著,他在陪著她熬著這漫長的夜晚。
這個夜晚好像更漫長,而且寂靜難耐,連往日里的狗叫聲也沒有了。狗也怕這黑夜,吭也不敢吭聲了,娘想。夜黑不嚇人,夜靜讓人受不了。
娘頻繁的嘆氣聲,讓她知道爹在被窩那頭醒著。娘用腳輕輕蹬了蹬爹的胳肢窩,娘每回要和爹說話時,都是先蹬蹬他的胳肢窩。娘只能蹬爹的胳肢窩,因為娘的腳總是被爹夾在他的胳肢窩里,尤其在這寒冷的冬夜里。
娘說:他爹,你給俺算算根走多少天了。
爹說:從哪天算起?
娘說:就從咱倆在縣城見他那天算吧。
爹想了一會兒,說:一年短六天。
娘說:差六天就是一年了嗎?
爹說:是哩。
娘說:俺咋覺得好長呢,像三年五年哩。
爹說:真要那么長,你還不想瞎眼?
娘說:俺想去看看根。
爹說:咋看?
娘說:俺也沒想好哩。這些天俺咋就是放不下老棍子的話,心里一天比一天不好受哩。
爹說:放不下還能咋的?
娘說:照老棍子那樣說,現(xiàn)在根還不瘦成了皮包骨呀。
上個月的一天,老棍子刑滿釋放,從南方一個勞改農(nóng)場回到村里。五十多歲的老棍子回來后,見誰都要扮一副受苦遭罪之后的痛苦相,先夸張地?fù)u搖頭,再與人搭腔說話。老棍子搖頭的意思,既想告訴人們他的一份悔過,也想告訴人們他遭受服刑的痛苦。但由于他的動作過于夸張,令懷疑他的人們持以不屑,也會讓信以為真的人們抱以同情。老棍子以紅利為誘餌,非法集資騙取本村和鄰近村莊村民的財錢物(物折算作錢)折合人民幣近七十萬元,被判三年徒刑。初始,老棍子不承認(rèn)是非法集資騙錢,說是幫助村民脫貧致富。法官說證據(jù)確鑿,你還如此荒唐說辯。老棍子說這年頭荒唐的事多了,俺們鄉(xiāng)長把自己睡過的女人又送給俺們村長睡,村長一睡,就把村里修水渠的活包給了女人。明明是該俺們村里人掙的錢,幾十萬呢,愣是讓外人掙去了,這事荒唐不荒唐,誰管了?還有,俺們鄉(xiāng)政府大院,三年換了四回大門樓子,拆了蓋,蓋了拆,哪一回不花個十萬八萬的,荒唐不荒唐,又有誰管啦?法官喝斥說,不要說與本案無關(guān)的話題。老棍子說,你不是說荒唐嗎?法官說不要無理狡辯!老棍子搖搖頭,一示無奈,二示冤屈。回來后,老棍子是聽別人說起根的事的。聽了以后,老棍子就主動去了根家。老棍子去根家就一個目的,先從根爹根娘入手,讓村里人改變對他鄙視和憎恨。因為根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著他過去三年的經(jīng)歷,根爹根娘沒有資格再和別人一樣鄙視他、憎恨他。況且,在非法集資中,根家一家人本分老實沒欲望,分文沒掏,也避免了上當(dāng)。面對根爹根娘,老棍子用夸張的表情配上鑿鑿花言巧語,十分輕松地達(dá)到了他的目的。目的達(dá)到以后,老棍子再說起話就無忌無諱起來,說起勞改的日子如何如何忍饑受餓,出牛馬力,流三伏汗,大肆夸張和渲染一番。說得根娘眼淚嘩嘩,抓住他的手問,他棍叔,你說牢里真那么苦嗎?老棍子說,不苦還叫坐牢嗎。根娘問,照你說的,你在里邊都吃不飽,根可是比你年輕呀,頂多也就能吃個半成飽了,叫俺孩子咋受啊。見根娘如此擔(dān)憂和牽掛,老棍子更管不住自己的嘴,幾分得意地說,我那是在勞改農(nóng)場種糧食,好多了。小根他是在勞改煤礦,天天下井挖煤,連個太陽都看不見,別說吃的了。根娘再也忍不住,趴在根爹的大腿上失聲大哭起來——俺的娘啊,叫俺的根咋活呀!
老棍子的話像一把尖錐,只要娘想起來,它就扎著娘的心。短短的一個月里,娘的心已經(jīng)不知道讓它刺痛過多少次了。這個夜晚,娘心里又一次被它刺痛著,更是無法入睡了。
娘說:他爹,你再給俺算算到過年還有多少天。
爹說:還差兩個月。
娘說:噢,差不多夠了,夠了……
爹說:你說啥呢?
娘說:俺說……俺沒說啥。
夜,依然漆黑著。娘歪頭瞅了瞅窗戶,看不見一絲光亮。這清冷清冷的冬天,星星都躲著不出來了。娘想,是不是也怕冷呀?俺的根從小可就是怕冷的呀……常言說,飽肚子生性,空肚子怕凍,吃不飽的人可是最怕冷的喲。
娘說:他爹,明天你給俺淘兩袋子小麥吧。
爹說:離過年還早呢。
娘說:俺叫你淘你就淘嘛。
爹說:好好,淘。
第二天,天一亮,爹還沒起床,娘就早早地起來了。娘起來后并沒先去做飯,而是走到院子里看看天。天空雖尚未大亮,但很潔凈,露出一片淡淡的藍(lán)。娘回到屋里找出兩只口袋,拿著水瓢,就去了西屋里,那里放著糧食和農(nóng)具。娘掀開小麥茓子上蓋著的半片蘆葦席,踮著腳往茓子里看。小麥茓子比娘的身高還高,娘看不見里邊的小麥,更不方便從里邊舀小麥。娘就去搬只小板凳。站在板凳上,娘一眼就看見了茓子里的小麥。娘開始一瓢一瓢往口袋里舀小麥。沒人幫忙抻口袋,娘往口袋里裝小麥就顯得有點兒費勁,也很慢。但是,在爹起床之前,娘還是裝滿了兩口袋小麥。娘看著裝滿小麥的兩只口袋挺挺地戳在那里,心里一股興奮勁兒。于是,娘又去舀了一瓢小麥,不料,這瓢小麥剛剛端出茓子沿口,娘腳下一動,身子摔倒在地,水瓢里的小麥撒落在娘身上,還有臉上。
爹聽見響聲,馬上跑過來??匆娔锏乖趦煽诖←溨虚g,臉上一副咬牙鎖眉的痛苦相,說:你這是干啥呢?
娘兩手按著地努力想站起來,幾次都沒能站起。爹過來把娘扶起,問:摔哪兒了?
娘說:好像是左腿哩。
爹說:我拉你去鎮(zhèn)上醫(yī)院看看吧。
娘說:沒啥哩,俺坐一會就好了。
爹蹲下來,伸手想摸摸娘的腿,娘推了推爹的手,說:沒啥哩。見爹停住手,娘接著說:你去給俺把這兩袋子小麥淘淘,淘完晾的時候攤薄點兒,干得快,別耽誤天黑前機面哩。
爹說:給你說過年還早呢,現(xiàn)在著急機面干啥?
娘說:你別管。
爹不再吱聲,就去扛口袋。幾十年了,不論說話還是做事,爹都是依著娘,讓著娘。娘年輕的時候任性,現(xiàn)在老了,還任著性。在娘身上充分驗證了那句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爹依著娘讓著娘的原因很簡單,一是怕看見娘掉眼淚,二是受不了娘生氣后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蒙頭大睡。
娘看著爹幾分吃力地把兩袋小麥扛了出去,動作不見了過去那份輕便敏捷,心里不禁感嘆:俺的乖老頭子也老了。
坐了一會兒,娘感覺到腿好像不是多么疼了,就試著站起來??墒峭纫皇箘艃?,還是很疼。娘伸手拽過一個锨把,拄在手里,慢慢地站了起來。爾后試著站了一會兒,才向屋外挪去。
爹從村口河邊淘完小麥回來,見娘拄著锨把在院里挪動,說: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娘說:不用,你趕快去晾麥吧。爹沒忙著去晾小麥,而是去柴火垛邊找了一根帶丫杈的柳樹枝,用刀削削砍砍,直到丫杈握在手里光滑合適后,才把娘手里的锨把換了。娘嘴里似乎一點兒也不領(lǐng)情,說:快去晾麥吧。
傍晚時分,天突然陰沉起來,家畜們便及早地回到院子里:十幾只公雞母雞爭先恐后地往雞窩里飛,兩只鴨子歪歪扭扭從院門進(jìn)來時,看見小黑狗已經(jīng)早早地臥在門后面縮成一團(tuán)。娘并沒因為天氣陰沉寒冷影響她的忙活,先是把和面的大盆擦洗干凈,再去沖刷蒸籠,爾后又去柴火垛邊挑揀出一捆柴火……當(dāng)娘看見爹用板車?yán)貛卓诖鼨C好的面粉時,似乎忘記了腿疼,露出一絲得意笑容,說:好哩,好哩,虧得把麥都晾干了,又機成了面,瞧這天陰的,明天怕要變天呢。爹問:腿還疼不疼?娘馬上說:好多了,好多了。事實上,娘的腿也確實不像早上那么疼了,至少不走動的時候感覺不到明顯的疼痛。
吃過晚飯,爹剛把飯碗放下,娘說:他爹,俺覺得俺這腿還使不上勁呢,你去幫俺和盆蒸饃的面吧,明天一大早俺要蒸饃呢。爹看看娘,似乎想說什么,娘接著說:去吧,啊,面和硬點兒,蒸出來的饃筋道。爹沒再吱聲,就向壓水井旁邊走去。爹一邊洗著手,一邊在嘴里嘀咕:老婆子這幾天咋神神道道的呢?
爹和面的時候,娘坐在旁邊,一會兒幫助往面里添水,一會兒指使爹把面翻起,一會兒又叫爹用勁揉面……直到看到爹沾著面的手干干凈凈,一盆和勻透的面,像女人懷上孩子的小肚子,泛著光滑鼓在那里,娘才滿意地笑笑,對爹說:你累一天了,早點兒歇息去吧。爹看看娘的腿,說:你也歇吧,腿還疼著呢。
聽到爹這話,娘吸住鼻氣,努了努嘴,終于還是沒讓眼睛流出淚水。娘差點兒流出淚水來。娘其實不喜歡流淚,但娘常常流淚。說起來,年輕的時候在爹面前流淚是撒嬌,沒想到年齡越大越更容易流淚起來。娘說不出是什么理由。娘唯一的感覺便是流淚能讓她從心理上有種滿足,在爹面前流淚的那些時辰,她覺得她很幸福。四十多年了,爹百依百順地疼著她,比村口那條小河還從一而終,小河還有過幾年旱季無水?dāng)嗔鞯臅r候呢。
娘一直認(rèn)為,在爹身上感受到的幸福,如果不是被其他不如意的事抵銷,她比村上任何女人都幸福。娘自己愿意拿如意的事和不如意的事去作抵銷。娘說人的命就該這樣,世上的好事、如意事不能都讓一個人攤上。老天爺不管人們愿不愿意,每個人都給你分?jǐn)傸c兒好事和壞事,讓你有稱心的,也有不稱心的;有如意的,也有不如意的;有幸福的,也有不幸福的。因為娘相信命,所以娘從來不怨天怪地。娘不知道她這種態(tài)度就是一種淡然的超脫,所以娘總是愿意把自己如意和不如意的相互抵銷。抵銷之后,娘認(rèn)為自己既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福的。
夜里,娘又想起她人生中不如意的事。
娘嫁給爹的時候,爹正在村里大食堂舀大勺,所以娘也就沒怎么覺得饑餓。后來大食堂關(guān)門了,娘開始品嘗到挨餓的滋味兒。好在爹疼著娘,就四處為娘挖草根,逮螞蚱……最終爹和娘熬過了那段要命的日子。娘沒能像正常女人一樣,在婚后的最佳時機十月懷胎。娘沒能懷胎的原因在那個年頭不足為怪,人們饑餓??!生命本身的存活力就極其微弱,再去孕育繁衍一個新生命,就顯得極為吃力和困難。然而,三年的時光過去,第四年,娘還是沒懷孕。爹和娘只好等,默默地等。等過第五年又等過第六年……娘仍沒能懷孕。村里許多比娘晚幾年嫁過來的女人都扯著兒子抱上閨女了,娘還是一個沒開懷的媳婦。娘再也等不下去了,就對爹說,領(lǐng)俺去看看吧。爹就領(lǐng)娘去看老中醫(yī)??瓷现嗅t(yī),娘從此就開始喝草藥,從冬天喝到春天,由夏天喝到秋天,胃喝得整日酸苦不堪,肚子仍是不見動靜。娘說,不喝了,咱認(rèn)命吧。爹說,隨你便。娘說,你不嫌棄俺嗎?爹說,嫌棄啥,認(rèn)命唄。娘禁不住地眼淚嘩嘩,心里酸酸楚楚,甜甜蜜蜜。沒想到就在娘和爹甘愿認(rèn)命的第二年,娘卻突然懷孕了。臘月的最后一個晚上,娘生下一個兒子。娘抱著兒子又是一陣眼淚嘩嘩。流過眼淚,娘給兒子起名叫根。這年,爹三十九歲,娘三十八歲。
想到這里,娘突然拽回了自己的思緒,責(zé)怨自己:咋又想起這個不如意的事呀,差點兒誤了明天早上早起蒸饃哩。于是,娘翻了個身準(zhǔn)備睡覺,并很快把兩只腳從爹胳肢窩里蜷了回來。蜷回腳的那一刻,娘馬上心疼起來:看來老頭子今天是真累了,睡得這么死。哎,六十多歲的人了,從一大早就去忙活淘麥、晾麥、機面,晚上又和了一大盆面,咋能不累呀?
爹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爹喊了兩聲娘,沒聽到應(yīng)聲。爹去灶屋一看,娘已經(jīng)蒸好一鍋饃,胳肢窩里夾著柳樹棍,正從鍋里起饃呢。娘看見爹,馬上說:正好呢,你把這鍋饃端到堂屋里晾著去,俺接著蒸下一鍋哩。爹說:咋蒸這么多呢?娘說:你別管。爹又說:咋能蒸這么多呢?娘說:啥叫多,少著呢。今天蒸,明天還蒸,俺要蒸好多天哩。爹說:你這是咋啦?娘說:你別管,快晾饃去呀!爹再也不說什么,端著一籠子饃去了堂屋。
第一天,娘蒸了兩鍋饃。一鍋十個饃,兩鍋二十個饃。娘算計著,一天蒸二十個饃,十天才能蒸二百個饃,二十天也只能蒸四百個饃。如果按照一天吃掉三個饃,十天就吃掉三十個,一百天就吃掉三百個。一百天是多少時間,也就是三個月零十天。娘想,咋說也要蒸夠半年吃的吧。可半年就得六百個饃,六百個饃至少也要蒸一個月。要蒸一個月的饃,怎么也算是件大事了,咋能不給老頭子說明白呢?不給他說,他再忍耐也怕會憋出病的。
娘不想白天告訴爹。娘總是喜歡夜里躺在床上罩著黑夜跟爹說話。夜深人靜,說話的人聲音清楚,聽話的人也聽得清楚。還有,就是夜里人的心不躁不急,平和著呢。幾十年,娘一直這樣認(rèn)為。
夜里,娘的腳在爹胳肢窩動了動,說:你咋不問我蒸饃干啥呢?爹說:問有啥用,你不說,又不讓我管。娘聽出爹的聲音里帶著怨氣,把本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斗氣地說:不問就不問,俺給你說吧,俺不僅天天蒸,還要蒸一個月呢。爹知道娘賭氣了,就再沒接話。娘也沒再說話,心想,就不慌告訴你,看咱倆誰熬過誰,反正俺心里明白著呢。娘雖然賭氣,之后還是忍不住想,咋能不告訴他呢,過幾天還是要告訴他哩。
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娘便蒸好第一鍋饃。等到天大亮?xí)r,第二鍋饃也蒸好了。娘把蒸好的饃一個挨著一個擺放在罩籠里,簸箕里,還有根的空床上,讓它們慢慢風(fēng)干著。爹說:你干啥呢,這樣擺弄,饃還不又干又硬?娘說:不干不硬能放幾個月嗎?你別管。然后,娘看著滿屋子她親手蒸出的饃,像一只只小白兔趴在那里,心里又喜又樂,甚是舒暢。
一天上午,娘正在翻弄著大饃,村長旺才推開院門喊:大叔大嬸在家嗎?娘馬上從屋里出來。旺才見娘拄根棍,就問:大嬸咋啦?娘說:沒啥,腳崴了一下。旺才說:大叔呢?娘說:出去了。旺才說:大嬸,根又來信了,我還是給你念念吧。娘說:是嘛,好哩好哩,總是麻煩你了。
旺才站在院子里給娘念信。像以往一樣,信很短:
爹娘:您們好!
最近家里還好吧?您倆的身體還好吧?現(xiàn)在天氣冷,您倆一定要注意身體。另外,我在這里一切都好,請您們不要掛念我。我會努力改造,爭取早點兒回家。
兒子:根
十一月三日
旺才念完信,隨手把信遞給娘。娘說:他旺才哥,根每回寫信都這么短,他咋就不能多說點兒呀?旺才說:大嬸,有規(guī)定,不能寫長。娘說:那也不能回回都是說這幾句話呀,他咋不說說在那里邊吃飽吃不飽,干啥活,干活累不累呢?旺才想想說:大嬸,有規(guī)定,他不能啥都寫呢。娘沒再問什么,心想,連寫信都不讓多說幾句話,哪里還能讓吃飽呀?怪不得老棍子說那里邊不是人待的地方哩。
娘把村長旺才送到院門外,突然覺得有件事,馬上又喊住旺才,說:他旺才哥,根坐牢的那個地方叫個啥地名呢?旺才說:叫大北湖。娘又問:離咱這里有多遠(yuǎn)呀?旺才說:三百多里路。娘說:噢,也不算遠(yuǎn)哩。旺才就說:大嬸進(jìn)院吧,我還趕著去鄉(xiāng)里開會呢。娘就說:哎呀,差點兒耽誤你干公事了,快去吧,快去吧。
送走村長旺才,娘又回到屋里繼續(xù)翻弄她的大饃。娘一邊翻弄大饃,一邊又想起剛才旺才念給她的信。娘知道兒子根懂事著呢,哪回來信都是在寬慰她和爹的心,哪回來信都是報喜不報憂啊。
一直到晚上睡下以后,娘才把根又來信的事告訴爹。
爹說:都說些啥?
娘說:還是那幾句話哩。
爹說:這孩子,話咋那么金貴呢?
娘說:旺才說那里邊有規(guī)定,不讓多說呢。
爹嘆了一口氣。
漫漫的夜漆黑著,連同漫漫的寂靜,深遠(yuǎn)無邊。許久許久,兩個老人都沒再說話。娘陷入一陣苦思冥想,憂慮纏心地睜著兩眼,心里禁不住嘆道:根在那里邊的日子比這黑夜還要難熬呀!
娘知道爹也沒睡著,蜷回伸在爹胳肢窩里的腳,叫了一聲:他爹。
爹在被窩那頭嗯了一聲。
娘說:俺就是不服氣哩。
爹說:不服氣有啥用呢?
娘說:俺就要說不公平哩。
爹說:你說不公平有啥用呢?
娘說:俺不服,想起來俺就想罵那些個編國法的人,他們當(dāng)著官,過著好日子,編寫的這國法咋一點兒人情道理都不講呢?
爹說:不能說沒道理,就是……
娘說:就是啥?你咋還是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呢?
爹不吭聲了。
娘說:還有那些個穿著公家衣服的法官,誰有理沒理,全憑他們一張嘴。他們想叫你有理,就往有理上說;他們想叫你沒理,就往沒理上說。罪輕罪重,全憑他們說了算。他們憑啥?他們咋不把咱根少判幾年呢?哼,反正俺不服,國法對咱根不公平。
爹說:你說不公平有啥用,根自認(rèn)公平。
爹的這句話,一下子堵住了娘的嘴,讓娘半天沒說話。
在娘的心中,根是世界上最好最可疼的孩子。娘三十八歲生根,之后再沒懷孕過。娘把根這根獨苗捧在手上還怕掉下來,就銜在嘴里;銜在嘴里又怕化了,就裝在心里。慣著他還嫌不夠疼愛,便寵著他;寵著他還覺得疼愛不夠,就由著他,任著他。直到二十年后,根說,我不想再上學(xué)了。爹說,為啥?根說,不為啥,就是不想再上了。娘就馬上說,好好,不想上就不上了。爹說,不上學(xué)干啥呢?根說,我想出去打工掙錢。這回娘不愿意了,馬上說,不能出去呢,走遠(yuǎn)了,我和你爹不放心。根說,娘,沒啥不放心的。娘見根好像下定了決心要外出打工,一時憂心忡忡,又想不出什么可以阻攔的話,無奈,便用手揉眼睛,揉著揉著,就眼淚嘩嘩起來。見狀,爹第一次拿了個大主意,一邊看著娘,一邊對根說,要不,你別走遠(yuǎn)了,就去鎮(zhèn)子上跟著你大舅打個工吧。根看著眼淚嘩嘩的娘,想了會兒說,那好吧。娘緩緩地收斂起哭泣。
大舅在鎮(zhèn)上開家雜貨店,生意日漸紅火。大舅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念書,所以,雜貨店讓大舅和大妗子兩口子忙得整天喊累。雜貨店原本雇了兩個女孩,根去了以后,大舅便把其中一個女孩辭了。被大舅辭掉的女孩叫小水,鎮(zhèn)子旁邊王村的一個女孩。小水比根小三歲,離開雜貨店那天還不到十八歲。大舅辭掉小水的原因不單純是因為根去了雜貨店,主要是小水在雜貨店經(jīng)常犯迷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好多次收錢找錢上的錯誤,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多找給顧客錢,而且缺少記性,總是改不了。小水認(rèn)為自己被辭掉,是因為根的原故,是根搶了她的位置。被辭的當(dāng)天晚上,小水對根說,根,你給我聽著啊,明天我就去縣城上班,其實我早就討厭這個破小鎮(zhèn)了。告訴你,今后我一定比你混得好。不信,我們走著瞧,再見!拜拜!根笑笑,覺得小水這女孩很有意思。
半年后的一天,根突然看見小水又回到鎮(zhèn)子上。小水抹著口紅,染了黃發(fā),穿得花枝招展。根便想,看起來小水真混好了。這么小的年齡,說到還真能做到呢。根又覺得小水不僅很有意思,也很有個性,怪討人歡喜的。半個月過去了,小水不僅沒有再離開鎮(zhèn)子,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鎮(zhèn)子上,而且身邊有三三兩兩的男孩們陪著。小水也從雜貨店門前走過一回,沒怎么停留,但根還是能看出小水那炫耀的神態(tài)。根笑了,笑小水真逗,怪好玩兒。根不認(rèn)為小水回到鎮(zhèn)子上,走過雜貨店是一種顯擺和炫耀,反倒覺得她很純真。根想,這樣的女孩怎么能不讓人喜歡呢,反正他自己很喜歡。大舅問根笑啥,根就隨口說,小水去了縣城混得真不賴。大舅搖搖頭說,俺不相信縣城里的人比俺還傻。
一天,娘讓人捎話給根,叫根從鎮(zhèn)子上買把菜刀送回來,家里的菜刀被爹砍荊條砍壞了,另外再買盒止咳藥,這些天爹咳得厲害。當(dāng)天,在大舅家吃過晚飯,根帶上菜刀和止咳藥,騎著自行車就往村里趕。剛騎到鎮(zhèn)子南頭,根突然看見小水從一家飯店出來,根不由得停下自行車??匆姼?,小水就喊,根,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根站在那里看著她說,咋能不認(rèn)識呢。又說,小水,你說對了,看來你真混好了。小水笑了笑,說你能看出來就好。兩個人正說著話,這時,從飯店又出來兩個男孩,其中一個男孩問小水根是誰。小水說,他舅就是雜貨店的老板。男孩說,原來就是為了他,那個屌老板才把你攆走的呀,俺看看這小子長啥樣的。說著,男孩就向根走去。男孩走到根面前,說你想干啥?根說我不干啥。男孩說你不干啥咋站在這里?根說我和小水說話呢。男孩說你憑啥和她說話?根說我想和她說話。男孩說你知道她是誰嗎?說著,突然就打了根一拳。這時,另外一個男孩也跑過來用腳踹倒根的自行車。小水看見三個人打了起來,急得兩手拍著大腿,叫道,別打、別打,誰叫你們打架了呀!殊不知,小水的喊叫晚了,而且三個人誰也聽不清了……根在兩個男孩的圍攻下鼻青臉腫,隨后又被逼到一個水塘邊。根想跳水塘,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不會鳧水。情急之下,根拿出包里的菜刀,想嚇嚇兩個男孩。不料,其中一個男孩毫不畏怯,直逼根撲來……看見男孩躺在地上,另一男孩跑了。小水也捂著臉哭著跑了。根看著躺在地上的男孩,半天才醒過神來。很快,他也跑了,向鎮(zhèn)派出所跑去。刑偵結(jié)論:根攜帶兇器斗毆致人死亡。
許多個夜晚,娘想起這件事就憤懣難平,爾后便會自言自語起來:不公平呀!不講理??!
聽到半天不說話的娘又開始在床那頭嘆氣,爹說:你咋還不睡呢?
娘說:俺睡不著。
爹說:睡吧,你不是明天早上還要早起蒸饃嗎?
說到蒸饃,娘轉(zhuǎn)念在心里算算,到今天為止,已經(jīng)蒸了十二天的大饃了。除去這些天她和爹吃的之外,應(yīng)該有了兩百個大饃呢。按照她當(dāng)初的打算,還需要蒸二十天的大饃,要不然不夠半年吃的呀。再想想,已經(jīng)蒸了十多天的大饃了,還沒有把為啥要蒸這么多的大饃給爹說個明白呢,娘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兒太任性了,心里就不免生出一縷愧疚。于是,口氣變得低軟起來。
娘說:他爹,你知道俺蒸這些饃干啥嗎?
爹說:你不說,誰知道呢?
娘說:給咱根吃呀。
爹先是啊了一聲,接著說:這咋可能呢?
娘說:有啥不可能呢?
爹說:咋給他吃?
娘說:送給他吃唄。
爹說:人家能讓送嗎?
娘說:他們不給孩子吃飽,還有啥不讓送的?國法再嚴(yán),俺給自己的孩子送饃吃,總不算犯啥法吧?別說現(xiàn)在社會,過去哪朝哪代,都允許探監(jiān)呢。探監(jiān)干啥去,還不就是給里邊的親人送些吃的穿的。
爹說:可你蒸的饃也太多了。
娘說:要不,俺讓你把饃擺開晾著干啥?只有把饃風(fēng)干了,才幾個月都不會壞呢。
爹說:咋去送?
娘說:俺和你一塊兒去送唄。
爹說:你知道多遠(yuǎn)的路嗎?
娘說:俺知道,不遠(yuǎn),就三百多里路。
爹說:你知道咋走?
娘說:鼻子底下是大路,還問不出來?出了咱這地盤,一直往北走,問到一個叫北大湖的地方就到了。
爹說:你咋摸恁清楚?
娘說:你別管。哪像你,好像根不是你親兒子似的,啥時聽你掛念過他?
爹說:你說這話啥意思呢,你咋知道我不掛念了,再掛念也夠不著呀。
娘說:好好,算你掛念好了。早點兒睡吧,明天再給俺淘幾袋子小麥去,上回機的面快用完了。
爹說:你到底打算蒸多少饃呀?
娘說:再蒸個二十來天。俺算過了,臘八前能給他送去呢。正好要過年了,再給他割十幾斤肉炸炸,再買點兒果子,說啥也要讓他在那里邊過個吃飽吃好的年啊。
…… ……
臘月的第一天。天還沒亮,娘就早早地醒來。娘一邊穿衣裳,一邊蹬蹬爹,說:他爹,快起來裝車。爹說:早不早?娘說:早啥早,再晚,莊上的人都起來了,看見了問咱,咱又咋說?爹翻個身就坐了起來。
板車昨天晚上已經(jīng)打足了氣,就放在院子里。
爹和娘把裝好的一袋袋干饃往板車上裝,一共十四個口袋。裝完饃口袋,爹拿繩子要去綁車,娘說:還有肉和果子沒裝上呢。爹就去屋里拿肉和果子。娘又說:把那件新棉襖,還有兩雙鞋也拿出來。
一切都裝上了車,爹才把板車綁個結(jié)結(jié)實實。爹說:你去鎖屋門和院門吧,我先把車子拉出去。
娘說:不慌哩,再找根繩子,也給俺拴個繩套,俺幫你使點兒勁,你也多少省點兒力呢。娘說著,悄悄地把那根帶丫杈的柳樹棍塞在車廂邊。雖然娘已經(jīng)十多天不再拄它了,但娘感覺還能用著它,畢竟三百多里的路呢。
爹說:不用拄了,你就跟著走吧。
娘說:叫你拄你就拄吧。
爹只好在車把上又拴個繩套,然后把板車?yán)鲈和狻?/p>
娘先鎖堂屋門,又去把灶屋的門關(guān)上,走出院子,再把院門鎖了。這時辰,東邊的天際已透出朦朦的亮光。娘對爹說:咱走吧。爹說:走吧。
爹和娘拉著板車剛出村莊,還沒上大路,迎面碰見從鎮(zhèn)子上熬夜打牌回來的老棍子。老棍子說:這天還沒亮,你老兩口子上哪去呀?娘馬上接過話,說:去他大舅家。老棍子說:噢,這么早,我還以為快過年了,你們?nèi)タ锤?。接著又說:拉這滿滿的一車子啥東西呀?娘說:幾袋子窯紅芋,沒啥值錢的。老棍子瞅了瞅說:天還沒透亮呢,你倆走路慢點兒。
爹和娘再往前走不多遠(yuǎn)就上了大路。剛上大路,爹便說:不騙就賭,啥人呢?娘說:你咋能這樣說人家呀。爹說:咋啦?就不是個好人嘛。娘說:啥樣的人叫好人?爹說:他就不是個好人。娘說:不興這樣說呢,人無完人哩,說不定人家外人還說咱根不是好人呢,是好人誰能去坐牢呀?咱不能輕易亂說人家呀。
爹還想說什么,想想,不說了。
爹和娘走了五六里路,天就大亮了。接著又走了兩三里路,娘的腳步越來越慢,甚至不拉繩套也跟不上爹的腳步了。爹說:你的腿又疼了吧?娘不得不點點頭,說:俺以為好了呢。爹把板車停了下來,挪出一只口袋,騰了個地方,對娘說:坐上去吧。娘說:咋能坐呢。爹說:咋不能坐了?
娘只好坐到板車上。坐到板車上的娘望著弓腰拉車的爹,禁不住又是眼淚嘩嘩……一連幾天,娘坐在車上看著爹弓腰拉車的后背,心酸又心疼。
臘月初六的下午,爹和娘終于走進(jìn)一個叫北大湖的地方。在幾座山丘的中間,豎著一個高高的鐵架子,四周圍墻上拉著蜘蛛網(wǎng)一樣的鐵絲。娘說:八成就是這個地方呢。爹說:差不多像哩。
來到大門口,爹放下板車,敲了敲大鐵門,先是出來一個當(dāng)兵的,跟著又出來一個警察。
爹和娘,連同板車,一塊被領(lǐng)進(jìn)大院里。在一個寬大明亮的接待室里,一個身穿制服,自稱是李隊長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們。得知爹和娘步行幾百里探監(jiān)的目的后,李隊長笑了,可剛笑了兩下,就笑不出來了。馬上就領(lǐng)著爹和娘去了食堂。
食堂很大,擺放整齊的桌椅干干凈凈。十幾個打飯窗口里邊,雪白的大饃堆得像小山一樣,成籠的白米飯冒著熱氣,案子上擺滿了盛菜的盆。娘走近瞧瞧,一股香氣撲鼻,有白菜粉條,有紅燒肉,有燒雞塊,還有雞蛋湯……
李隊長說:大爺大娘,看看會不會餓著你們兒子。
娘不好意思起來,說:那俺們的饃不是白送了嗎?
李隊長說:大娘,你們不僅沒有白送,而且送對了,我們還要感謝你們兩位老人家呢。
娘一時不明白,看看爹。爹也不明白,看看娘。
晚飯前,爹和娘再次被李隊長帶到食堂大廳里,還有他們拉來的一板車大饃。大廳一頭的小臺階上,那里擺放著幾把椅子。李隊長安排爹和娘坐在椅子上,而他自己卻不坐,站著。爹和娘剛坐下,就看見一隊一隊的人,每人手里拿著一個飯盒,從外邊整整齊齊進(jìn)來,然后走到爹和娘面前依次排開,穩(wěn)穩(wěn)地站著。不一會兒,整個食堂大廳里站滿了人。娘看看,足足有幾百人。在這幾百個人中,娘沒看見根。但娘想,站在人群里的根一定能看見她和爹。既然能看見,這孩子咋不過來呢?
娘正想著,一直站在旁邊的李隊長說話了。
李隊長的聲音又高又大,朝著站在下邊的幾百人說:大家都看見我身邊坐著的兩位老人了吧?現(xiàn)在,我首先向大家介紹這兩位年過六旬的老人是怎么來到我們北大湖的。怎么來的呢?
說到這里,李隊長停了停才說:他們是拉著板車,從三百里路以外的趙縣,一步一步,走了六天,才走到我們北大湖的。兩位老人冒著嚴(yán)寒,步行三百多里路來干什么的了?來給他們的兒子送大饃來了,來鼓勵他們兒子好好接受改造來了!尤其是這位大娘,每天起早蒸二十個大饃,整整蒸了一個多月,蒸了六百多個大饃。她為什么要蒸這么多的大饃?她是擔(dān)心她兒子在這里吃不飽,擔(dān)心挨餓的兒子不能好好改造!這是多么樸實而善良的母親,這是多么偉大而崇高的母愛,你們知道嗎?你們懂嗎?世上所有的母愛都是偉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母親都能像這位大娘一樣,做出連續(xù)一個多月蒸出六百個大饃的事。現(xiàn)在請食堂工作人員把板車上的大饃倒出來。
李隊長的話剛落音,四五個食堂的工作人員迅速把十幾只口袋打開,將大饃倒在鋪在地上的餐布上。瞬時,六百多個白花花的大饃,小山頭一般堆放在服刑人員隊伍面前……
李隊長接著說:現(xiàn)在你們面前每一個大饃都凝聚了這兩位老人的心血和期盼。這大饃不僅僅是送給他們兒子一個人的,也是送給你們在場的每一個做兒子的,因為你們都有父母。只要有良知,懂得感恩,知道悔過自新的人,每人拿走一個大饃。記住,送給你們大饃的父母雖然不是你們親生父母,勝似你們的父母,就是你們的爹娘!只要是個七尺爺們兒,你們就不會不知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李隊長的話還沒講完,從服刑人員隊伍里突然跑出來一個小伙子,跑到爹和娘跟前撲通跪倒在地。
爹和娘幾乎同時喊了聲:根!
爹和娘的喊聲剛落音,就聽見下邊一片撲通聲響。
娘抬頭朝下邊一看,幾百個服刑人員,全部朝著她和爹的方向跪了下來。娘一時蒙了,看看李隊長,李隊長一臉嚴(yán)肅,兩眼凝視著跪著的人群。娘只好歪歪頭,小聲地問爹:他們這是干啥呢?
爹說:他們是在跪你哩。
娘說:他們咋跪俺呀?
爹說:你是娘啊。
娘遲疑了一會兒,緩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娘沒完全站立起來就已經(jīng)眼淚嘩嘩了。娘一邊品嘗著自己的淚水,一邊朝下邊跪著的人群說:你們都跪俺干啥呢?俺咋能值得你們這樣跪呀?俺要是值得你們這樣跪,俺的根興許也在上大學(xué)哩,也興許成家立業(yè)了呢。要是那樣,他就不會到這里了。他不到這里,俺也就不會來到這里。俺是個娘,可俺也不是李隊長說得那樣好,那樣偉大的娘呀。孩子們,都快站起來吧。快站起來吧,孩子們!
整個大廳里一片肅然寂靜。
作者檔案
秋 野:男,本名張開平。至今為止,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等一百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去看一條河》《我們不能走》等。魯迅文學(xué)院第17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現(xiàn)居安徽淮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