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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水難收

        2012-04-29 00:00:00琚靜齋
        陽光 2012年12期

        雙梅生在亞京大酒店為大舅子明峰陪客喝酒,喝到耳熱之時,接到一個電話,臉色馬上就變了,跟大舅子耳語說,不行了,我得回去了。喝得有點兒醉意的明峰一瞪眼,說又是明玉?!雙梅生不置可否。明峰罵了句,說那個東西真是!你聽我的,別理她!雙梅生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不心安!一聲濁嘆,就從那煙酒味兒濃烈的雅間出來了。

        電話是母親梅云打來,說小美書不念了,不曉得跑哪里去了!

        小美是個厭惡讀書的孩子嗎?不是。小美從小就喜歡書。半歲多,她就煞有介事地抱著畫報翻來翻去。入了學(xué),她學(xué)習(xí)更是積極,每次考試,班上排名第一的必是雙梅生的女兒雙小美。現(xiàn)在她念高二了。按說,她應(yīng)該越大越懂事,越大越懂得讀書的重要性,越大學(xué)習(xí)的自覺性越高。她怎么會突然不讀書了呢?她不讀書,會跑哪兒去呢?雙梅生想得腦袋都快成發(fā)酵的面瓤了,也想不出個究竟。于是打電話給母親梅云,想詳細問問小美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云一聲嘆息,嘆息里帶有怨氣:“我哪兒搞得清是(怎)么回事!下午班主任讓一個女孩來找小美,說下周上面要派人來學(xué)校檢查,搞么子(什么)評估驗收,學(xué)校規(guī)定各班不能缺人。小美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都沒上課了。各路親戚家,小美以前的同學(xué)家,我都問了個遍,都說不曉得?!崩咸七谱欤曊{(diào)漸高起來,“小美這丫頭,小時候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要多靈氣就有多靈氣。自從她媽媽走后,脾氣就變得古怪,誰都不愛搭理。梅生,你也該曉得這跟哪個人有關(guān)吧?”

        雙梅生沒敢接話,屏息聽母親繼續(xù)絮叨:“梅生,你是從我胯下鉆出來的。我清楚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我曉得你是個腦瓜瓤子紅溜溜的主兒??赡愀闪思朗?,這是你一輩子干的最蠢的事!原鍋兒配原蓋兒,熨帖。換了蓋兒,煮飯炒菜都跑味兒!”

        雙梅生囁嚅著:“媽,不說這個了吧?”

        “不說了!說了有么子用呢?木頭再爛,也東拼西湊成了船。好歹你也要自個兒擔著!”

        “媽,身體還好吧?錢夠花嗎?不夠花我再寄點兒回去?!彪p梅生岔開話題。

        梅云忿忿地說:“別錢不錢的!你趕緊給我把小美找回來!一個女孩子家在外,萬一有個閃失,么樣向她媽媽交代?”雙梅生連忙表態(tài):“媽不要太掛心。我一定找回小美?!?/p>

        跟母親通完話,雙梅生感覺千斤磐石壓頂,后腦勺颼颼地抽著涼氣。立在華燈朗照的街頭,此時,絢麗的彩燈在他的眼里竟如同千里之外老家那亂墳崗中閃著的熒熒鬼火。

        夜車挾帶著勁風(fēng)在身旁不時鳴笛而過。雙梅生招了一輛出租。一坐進車,他就將車窗搖下,他脹熱的頭腦需要狂亂的夜風(fēng)吹吹。

        風(fēng)灌進車里。司機扭頭看了雙梅生一眼,欲言又止,將頭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憑直覺,今晚的這個顧客神情是不大對勁的。車窗開著就開著吧。反正他要去的那地兒也沒多遠,十幾分鐘就能到。

        很快,出租車在西四環(huán)中路的一幢居民樓前停下,雙梅生付費下車。他朝二樓那扇拉著翡翠色窗簾,透著燈光的窗口看了一眼。那屋里正彌漫著女人的嘮叨和孩子的吵鬧,他聽得真切,心下幽怨地嘆息,踅回街頭。

        街上行人漸漸稀少,有一些衣裝暴露的女子守在路邊。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兩個抱著膀子的男人。雙梅生知道這是一些夜間上街攬活的街頭“雞”和替她們望風(fēng)的“雞頭”。借著路燈的亮光,他看出這些女子都非常年輕,有兩三個還滿臉稚氣,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小美跟街頭的這些女孩子年歲差不了多少。這種年齡的女孩子是很容易被人誘騙走歪道的。小美會跑哪兒去呢?雙梅生心里虛落得厲害。

        夜已很深了,在街頭晃蕩的雙梅生理不出頭緒,最終還是晃回了自己的住處。

        雙梅生剛一開門進屋,壁燈啪地亮了,明玉從床上翻身坐起,一臉慍怒。這一整晚她心里都窩著火,大哥明峰打電話將她臭罵了一頓。大哥罵她豬腦子,說每次梅生出門,你都貓兒粘腥似的盯著他。梅生跟大哥在一起你還不放心?!女人要學(xué)會能伸能縮。不是大哥說你,你這種女人,老是管男人的事,老拖男人的后腿,沒有男人會喜歡的!

        明玉說:“大哥,你說么子話呀?我一點兒聽不懂?!?/p>

        明峰的銅鑼腔提高了:“你別給我假裝聽不懂!你今晚一點兒也不給大哥面子。你曉得大哥今晚宴請的是哪個人嗎?是柳局長!有梅生給大哥陪酒,柳局長才喝得高興??赡隳??啊,你中途干嘛叫梅生回去?你這不是掃人家柳局長的興嗎!”

        明玉有點兒狐疑,說:“我今晚沒打他手機呀?!?/p>

        明峰哼了一聲:“你凈會裝蒜!你以后給我注意點兒!”

        明玉急叫:“大哥,你聽我說嘛!”電話卻掉線了。

        明玉愣了愣,猛然摔了話筒,恨恨地說:“狗屁!”

        隨即玩具堆里也傳來一聲稚嫩的“狗屁”,兩歲的小京將玩具火車朝明玉扔過來,歪頭瞧著明玉,唱歌似的“狗屁——狗屁”,涎水掛在嘴角。這個孩子是明玉懷過三次胎后設(shè)法保下的,怎么說都算個寶貝疙瘩。這會兒明玉煩躁,對寶貝疙瘩也沒有什么好顏色了,一聲尖聲斥責:“再狗屁?撕了你的小臭嘴!連你這雞心般的小東西也敢欺負你媽!”斥責并不奏效,“狗屁”依然從小京那張紅嘟嘟的小嘴里迸出。

        明玉一巴掌朝小男孩的光腚甩過去。哇——孩童的嚎哭賽過了武打片里兩仇家打斗時發(fā)出的嗷嗷叫聲。伴著尖細的“再干嚎?!扔窗外去”!整個屋子似乎要爆裂了。

        為了哄住哭鬧不休的兒子,明玉只好拿出最管用的一招——給兒子當馬騎。小男孩騎在她的背上,扭著身子,一只小手拽著明玉那染得燦黃的長發(fā),另一只小手拿蠅拍敲明玉那翹得高高的被牛仔褲包裹著的肥碩屁股,呵呵地笑著喊:“駕!”明玉齜著牙叫:“哎喲,疼死了!小狗日的,你別拽你媽頭發(fā)!”她的身子不由得一抖落,得意忘形的小男孩被甩到地上,破著嗓子哭叫。

        明玉罵聲“活該”,抱起小男孩,哄說:“京乖,不哭,爸爸回來,讓爸爸給京當馬騎?!?/p>

        小男孩仰著脖子咧著嘴,哭聲倒越來越大,直到他哭累了,困倦了,睡著了,屋里才靜下來。但明玉怎么也靜不下來,她的心緒像久浸在水里的爛木一樣,壞透了。這爛木頭漂浮起來,很快又化為氣球。當雙梅生那熟悉的腳步在門外停下,當鑰匙在門鎖里轉(zhuǎn)動,當門吱呀開了又關(guān)上,這氣球在急速地充氣,充氣。壁燈亮了,當雙梅生高大的身影晃悠在泛白的燈光下,氣球終于爆裂了:“我今晚打你手機了嗎?”

        “深更半夜的,嚷么事?” 雙梅生沒正眼瞧明玉,聲音冷得生風(fēng)。

        “哪個人打你的手機?” 明玉斜著眼,陰氣十足。

        “哪個人給我打手機我也得向你匯報?我還算男人嗎?” 雙梅生很討厭明玉蠻橫的口氣。

        我還算男人嗎?——明玉最忌諱聽這句話。尹小天婀娜多姿的身影迅速晃過明玉的腦際。明玉干笑了兩聲:“哼,誰?你當我不曉得哇,誰當誰是孬子!”

        “你既然曉得,還叫嚷?!”雙梅生冷冷地甩過一句。

        “我就曉得又是那個小妖精!”明玉憤怒地說。

        雙梅生心里裝著小美的事,他不想理會明玉,由她說去。喜歡多事的女人多半是紙葫蘆,一腳就能將她踩個稀巴爛,只是踩爛了又怎么樣呢?將她一腳踢開嗎?沒那么容易。她費盡心力為他雙梅生生產(chǎn)了一個可愛的蘿卜頭。就憑這一點,雙梅生也不能輕易踢開她。而現(xiàn)在這個女人,除了做她丈夫的雙梅生和叫雙小京的兒子,她好像一無所有,她要將這一大一小兩個異性——特別是這個叫雙梅生的男人攥在手心。

        開發(fā)廊的圓臉龐、細高個兒的尹小天只不過對雙梅生表示與眾不同的好感,向雙梅生揚眉弄目地傳傳情;雙梅生只不過上“天天發(fā)屋”理發(fā)而不是上“小李理發(fā)室”理發(fā)。如此而已。明玉就貓兒抓心一般難受,質(zhì)問雙梅生:為什么就守著那個尹小天的發(fā)屋?李小軍的理發(fā)室你為什么不去?雙梅生漠漠地回敬,誰理發(fā)有水平,就上誰那兒。

        水平問題不過是個托詞。能說李小軍理發(fā)水平不行嗎?為什么有那么多小女生上“小李發(fā)屋”?尹小天理發(fā)真的有水平嗎?是的,對雙梅生來說,有水平就等于讓人感到親切,舒服。

        尹小天總給雙梅生一種親切感。每次雙梅生上她的發(fā)屋,她會擺上煙和茶,抱出新近買的一些報刊雜志,笑笑說,大哥,急不急?不急,就抽抽煙,喝點兒茶,看看報吧。

        尹小天弄頭發(fā)確實叫雙梅生感覺舒服。她身上散發(fā)沁人心脾的馨香。她很溫柔,洗,剪,吹動作溫柔,聲音溫柔,表情溫柔而又有幾分嬌態(tài)。這些在李小軍那兒能得到嗎?

        明玉可不管這個。明玉只管尹小天對雙梅生嫵媚得出彩的笑,只管雙梅生在“天天發(fā)屋”一待老半天,理完發(fā)一副容光煥發(fā)的樣子。明玉的眉和眼快擠一塊兒去了,太不對勁兒了!她譏諷雙梅生:弄得這么光鮮,還想再做一回新郎?那小妖精還真有本事,讓你腸子上開始長桃花瓣兒了。雙梅生只當沒聽見。

        明玉的桃花瓣兒之說不能認為是信口胡謅。的確,雙梅生腸子上曾經(jīng)差點兒長出了桃花瓣兒。當尹小天穿著低胸的無袖掉褂和超短褲,那藕腿,那玉臂,那半露的酥胸,那溜圓的肚臍,組成一道既經(jīng)典又時尚的特現(xiàn)代風(fēng)景,雙梅生就被這風(fēng)景給鎮(zhèn)住了。當尹小天雙手搭在雙梅生的肩上,臉湊近雙梅生的脖子,雙梅生就有些暈乎了,香水好香濃啊。

        好色是人的天性,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只不過分有顧忌和沒有顧忌兩種罷了。尹小天是好色的女人,而且沒有顧忌。雙梅生是好色的男人,但雙梅生有顧忌。女人明玉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警告雙梅生:如果你敢在外面胡搞,我會閹了你,讓你作太監(jiān)!看還有哪個妖精愿意要你?!

        雙梅生是僅僅顧忌明玉嗎?不全是。雙梅生更多的是顧忌自己。自己的生活曾經(jīng)被自己一時無所顧忌而搞得一塌糊涂。如今想來,雙梅生還是有深深的自責。

        男人一旦有了顧忌,怎么看都像個君子。

        雙梅生握握尹小天的軟手?!靶√欤氵€小,有些事一定要好好把握自己?!?/p>

        雙梅生拍拍尹小天的香肩?!靶√?,你看上去像我的小妹妹。我只能做你的大哥。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大哥幫忙的,盡管說?!?/p>

        雙梅生擦擦尹小天的熱淚?!靶√?,眼光要放遠一些。感情這東西像天上的云,它會變來變?nèi)サ??!?/p>

        這之后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雙梅生理發(fā)依然上“天天發(fā)屋”。尹小天依然擺上煙、茶和書報,只是話明顯少了,笑也淡淡的。

        明玉討厭看見尹小天,討厭雙梅生進尹小天那妖里妖氣的發(fā)屋。只有眼不見,心煩才少一點兒。明玉吵著要搬換住處。她不斷給小屋制造噪音,讓雙梅生不得安寧,讓雙梅生不得不讓步兒。

        雙梅生搬家那天,對門的“天天發(fā)屋”歇業(yè),尹小天上“新世紀娛樂城”蹦了一天的迪。

        從北二環(huán)東路搬到西四環(huán)中路,這一搬,以后跟可人的尹小天相見就不那么容易了。雙梅生感覺頭皮有些發(fā)癢,以前頭皮發(fā)癢,他就該去“天天發(fā)屋”理發(fā)了。現(xiàn)在頭皮發(fā)癢,卻沒了理發(fā)的欲望。

        時間是淡忘的酵母。何況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對于在京城闖蕩了十多年的中年男人雙梅生來說,終日縈繞心頭更多的是生計問題,又有多少閑心盤桓于男女私情?雙梅生又有多少閑心去記掛發(fā)廊女尹小天?很多時候,生計問題的解決往往先于情感問題的解決。畢竟人首先要活著,在活著的基礎(chǔ)上才能顧及其它東西。這一點,雙梅生始終是銘記的。

        明玉卻始終記著一個媚眉媚面的尹小天。明玉總疑心她的男人和那個狐媚的女人背地里胡搞。她時不時陰一句陽一句地在雙梅生面前揪提尹小天。其實這是明玉做女人最大的失策。她一揪提,原本被淡忘的尹小天就會自然而鮮活地從雙梅生的腦海中跳出來:小天,你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呢?你生意好嗎?你心情好嗎?雙梅生不免要牽掛起尹小天了。

        只是眼下雙梅生沒有心思去牽掛尹小天。他得弄清小美的去向,想著怎樣找回小美,怎樣讓小美重新走進敞亮的課堂。雙梅生在沉默中思忖這些。而雙梅生的沉默讓明玉更加生疑。

        很自然,又一場沒有硝煙的室內(nèi)演習(xí)戰(zhàn)噼里啪啦地開始了。明玉向來以哭罵和摔東西來對抗雙梅生。

        暖水瓶犧牲了。磁化杯獻身了。椅子瘸了腿。電視機癱瘓了。這些東西絕大多數(shù)是明峰家的。明峰家的東西隔不了兩年就要更新。這個建筑公司的大老板的生活邏輯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雙梅生忍無可忍,抹了一下臉,恨恨地說:“摔!你盡管摔!反正都是些不要錢的貨!”

        女人咒罵。孩童嚎哭。鄰里抗議。隔壁的老太咚咚敲門,嚴厲呵斥:深更半夜地吵,像什么樣!再這么吵下去,干脆老實地給我們搬走!

        不管這些。雙梅生踢了踢百踢不壞的小馬扎,夾著他的小皮包,走出去。伴著女人尖細的帶著哭腔的“滾”,門在他身后啪地關(guān)上了。

        就這樣,將近凌晨兩點,雙梅生在大街上晃蕩,像個夜游的魂。

        夜半沒有班車,出租車也少得可憐。雙梅生沿街步行,尋找出租車。三年前雙梅生曾經(jīng)也弄過一輛奧迪,但在隨后不久的車禍中,奧迪報廢,在鬼門關(guān)打過轉(zhuǎn)兒的雙梅生再也不敢自己弄什么車了。

        夜巡的警察覺得雙梅生非常可疑。凌晨兩三點一般是有作案企圖的家伙“上班”的時間。這家伙這會兒在大街上晃蕩,準沒好事。兩個警察湊到一起,嘀咕了幾句,喊住雙梅生,查證,盤問,兇巴巴的,那大蓋帽在寒氣氤氳的街燈映照下,似乎閃著綠熒熒的光,格外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雙梅生對警察一向沒什么好印象。當年他剛到京城那陣,像根葦草飄來晃去。一逢慶典、外國大人物來華、人代會之類的重大國事,雙梅生之類的外地來京人員成天提心吊膽,惟恐被警察逮著了遣送回去。對雙梅生們來說,出來就是為了掙點兒錢,一旦被遣送,掙不了錢,還會被人家掏了底兜,一點兒老本都被人家掏了去,你縱然有脾氣,也沒處發(fā)作。惹不起,躲得起。雙梅生們就躲,像耗子躲貓。但躲來躲去,終有一回雙梅生還是被逮著了。雙梅生硬著頭皮說:我有暫住征。警察乜斜了他一眼,奪過那張硬紙片,掃一眼,晃晃硬紙片,嘴一咧,哼著鼻子說,你這證是假的??樱?,騙,偷,搶——咱這首都的秩序都叫你們這幫外地人給弄壞了!嚓——證給撕了。怎么?還想跟大爺較勁?

        雙梅生真想給那警察一拳,扯下他腦袋上的大蓋帽,放放心中鼓脹的怒氣:龜兒子!你他媽的也是爹娘養(yǎng)的!老子花錢堂堂正正辦的證你他媽的說是假的!你他媽的給我撕了!但雙梅生還得憋住這口氣。自己能跟他們硬頂嗎?不能。自己小小一介草民,頂?shù)眠^他們嗎?他們腰間別著家伙,手里有警棍,有對講機。而自己什么也沒有,弄不好還會被扣上一個“妨礙執(zhí)法人員執(zhí)行公務(wù)”的帽子。好漢不吃眼前虧——從小到大,母親都這么教誨自己。雙梅生便努力擠出笑臉,摸出身上僅有的六十八元錢,拍了半天的馬屁??偹惚环判辛?。

        如今情形有些不一樣了,暫住證那玩意兒早已取消,雙梅生也不再是昔日那種牙被人打落了還得和著血吞下肚去的癟三雙梅生了。如今的雙梅生可以仰著脖子,冷著眉,一副傲慢的樣子。他那印著“雙盛建材公司總經(jīng)理”的精美名片,他那一堆京界名流的名片,特別是某區(qū)公安分局局長柳某某的名片,讓這兩個警察有點兒肅然起敬,“您認識我們柳局長?”

        雙梅生漠然地扭頭看一溜兒排開的街燈向遠處延伸成弧形,“我和柳局長今晚還在一起湊了頓飯局。”

        大蓋帽不再閃綠熒熒的光了,口氣變得很軟和:嘿嘿,剛才的事,請您別往心里去。怎么說,咱們也能算得上哥兒們吧?我們也不是有意刁難您。您大概也有所耳聞吧。最近京城猖狂活動著一個專門在夜間打劫出租車的犯罪團伙,他們以搭車為由,將司機騙到郊外,然后下手?!覀冞@些夜間值班的巡警,不得不提高警惕,不能有半點兒麻痹。……您說,誰愿意深更半夜在街上攔人呢?誰不想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覺呢?誰叫咱干警察這行,吃管理社會治安這碗飯呢?哎,沒辦法呀。

        雙梅生耐心地聽完兩頂大蓋帽的聯(lián)合表白,皮鞋在地上蹭了蹭,淺笑。這當兒,一輛出租過來了。雙梅生吁口氣,連忙朝出租車招招手。出租車減速,但沒有完全停下來,深更半夜,偏遠的京郊司機一般是不去的。司機搖了搖擋風(fēng)玻璃,探出半個腦袋,“上哪兒?”

        “亞運村小營。”

        亞運村小營位于北四環(huán)中路,距此路途并不遠,出租這才停了下來。

        雙梅生上了車。兩頂大蓋帽上前對出租車司機說:“這是我們哥們兒,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睕_雙梅生揚揚手,“哥們兒,再見再見!”雙梅生也干笑著應(yīng)聲,心里不免嘀咕:誰跟你是哥們兒!

        雙梅生的“雙盛建材公司”辦公地點設(shè)在亞運村小營的一幢寫字樓里。雙梅生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處理手頭急需處理的業(yè)務(wù)。

        最近的業(yè)務(wù)很多,加上雙梅生心神不寧,所以處理起來有些費勁。不知覺中,他的脖子仿佛吊上重秤砣,拽著他的腦袋往下垂。實在熬不住,他將兩個手機同時插上電源充電,和衣在辦公桌旁的長沙發(fā)上躺了下來。

        瞇瞪了幾個鐘頭,天色大亮。雙梅生起身,伸伸有點兒酸疼的腰,使勁搓搓臉,看看墻上的掛鐘,六點五十分。他重新坐到辦公桌前,繼續(xù)處理業(yè)務(wù)。到九點副手小汪他們上班時,需要處理的重要業(yè)務(wù)雙梅生已差不多處理完畢。他將業(yè)務(wù)上的安排對小汪詳細作了交代,又再三叮囑。他對小汪全盤接手他的事務(wù)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放心,但是沒辦法,眼下當務(wù)之急是尋找女兒小美。

        雙梅生思忖再三,決定先回老家,上小美就讀的寧安中學(xué)看看。一個在校讀書的學(xué)生突然不見了,怎么說學(xué)校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坐的是十三點半由北京西站開往老家安慶西的火車。一上火車,他的腦子里又閃過一個念頭:應(yīng)該坐飛機,那樣才快。下飛機,倒汽車,三四個小時就能到寧安中學(xué)??墒撬植辉敢庾w機,總覺得萬一那玩意兒掉下來,自己就灰飛煙滅了,不止自己灰飛煙滅了,家也會跟著垮掉。他最好的生意伙伴就是因為坐飛機掉下來而沒了,他的家也就陷入一團糟,年邁的父母和未成年的兒子都沒了指靠。雙梅生百般惜生,自然不愿擔這個風(fēng)險。他這一點總是讓明玉極度鄙視,明玉說,全世界的飛機每天都在飛,都像你這樣想,那飛機不都成廢鐵了?我大哥不也時常坐飛機?也沒見飛機掉下來?。∫粋€大男人,竟然那么怕死,窩囊不窩囊!哼,什么人什么命!真要是那樣死,躲都躲不掉!

        雙梅生上車沒多會兒,母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說的依然是小美的事。雙梅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母親。母親勒令雙梅生這幾天必須找到小美,說麗萍近些日子可能要回來看小美。當初管麗萍離開雙家時,當著婆婆的面,再三告誡雙梅生:小美將來應(yīng)該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從今往后,你必須好好待小美,不得讓她受半點兒委屈!

        雙梅生異常煩悶,車廂里的手推售貨小車一推過來,他就順手拿了幾包煙,戒了半年多的煙又猛抽起來。周圍的一些乘客雖橫眉冷對,但也沒有人開口提醒雙梅生。倒是一個胖大嫂子模樣的列車員過來了,對他這個煙槍乘客一頓狠批:“喂,請放自覺點兒好不好?別忘了這是在火車上!要是大家都像你這樣,那火車還不要成煙彈庫?”雙梅生這才醒悟過來,連說對不起,掐滅了煙。坐一會兒又感覺憋得慌,他就到過道去抽煙,一根接一根,不知不覺中,地上落滿長長短短的煙屁股。

        后來雙梅生實在困倦,回到車廂里,喝了幾口橙汁,便倒在自己的臥鋪上睡了。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醒來時,雙梅生覺得很不得勁,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覺醒來還暈頭轉(zhuǎn)向的,有點兒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了。直聽乘務(wù)員在高聲對身旁穿警服的人說:“到底醒了!”雙梅生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問:“是不是到站了?”

        乘警說:“早到站了。你睡過頭了,還有那邊另外幾個乘客到現(xiàn)在還沒醒呢?!?/p>

        睡過頭?雙梅生愣了愣。他下意識地朝自己身邊摸了摸,我的包呢?包里有一萬元的現(xiàn)金,兩張信用卡,包括身份證在內(nèi)的各種證件,一堆名片。可這會兒包不見影蹤。雙梅生一時發(fā)起蒙來,真是見鬼了!包怎么會不翼而飛?難道被人偷走了?他又摸摸自己的西服內(nèi)袋,里面的東西——手機、女兒的照片,還有幾百元的零花錢,倒都還在。

        望著乘客沮喪的樣子,乘警很同情地說,我們初步斷定夜間有人偷偷往你們喝的飲料里下了安眠藥,然后趁機將你們的錢物洗劫一空。我們已經(jīng)將情況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

        這是一起在列車上麻醉乘客進行劫財?shù)膼盒园讣?,公安機關(guān)已立案偵查。雙梅生和幾個同樣遭劫的乘客都被請去做了筆錄,登記了各自被劫的財物。盡管負責案件的公安人員表示要盡快破案,替乘客挽回經(jīng)濟損失。但大家心中都清楚,劫賊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盡快破案又談何容易?追回遭劫的錢物的希望渺茫。

        只身在外,缺票子,很難挪得動腳,無奈之下,雙梅生只好打電話向明峰求助。大舅子到底爽快,沒說二話將五萬元打到雙梅生的銀行卡上。

        雙梅生在銀行取了一些現(xiàn)金。出了銀行,他在陽光燦照的街頭呆立了一會兒。

        想到還不知女兒身在何方,卻碰上了丟包這種晦氣事,雙梅生無限沮喪。母親時常說,破點兒財,遮遮災(zāi)。如果真能像母親說的那樣破點財能遮遮災(zāi)的話,倒也罷了。錢丟了還可以再去掙,可是女兒丟了,那就大不一樣了。雙梅生對女兒的擔心又云霧般升騰起來:現(xiàn)在社會復(fù)雜得很,什么樣的人都有,自己這樣壯實的男子漢都被人給算計了,小美那樣文弱的小女孩,又如何躲得過別人的算計?

        要是小美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辦呢?不祥的預(yù)感襲上雙梅生的心頭,趕都趕不掉。

        心里七上八下的雙梅生打車到寧安中學(xué)。

        二十分鐘后,雙梅生走進了寧安中學(xué)校長辦公室。

        “我是高二(3)班學(xué)生雙小美的爸爸。我女兒在你們這兒念書,怎么會不見了?” 唇角彎垂,眉頭緊擰的雙梅生坐在校長的對面,越說越激動,“我女兒是你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你們學(xué)校必須為她的安全負責任!我要你們?yōu)槲艺一嘏畠?!?/p>

        校長是新近調(diào)任過來的,時刻想將學(xué)校的爛攤子拾掇拾掇,他客客氣氣地給雙梅生倒了一杯礦泉水,撫慰說:“您別著急,先喝點兒水。我們理解您的心情,出了這種事,換成誰心里都著急。請您放心,我們的學(xué)生我們不會坐視不管的。我們會竭盡全力幫您尋找小美的?!彼螂娫拏鱽硇∶腊嘀魅文录椅?,嚴肅地詢問雙小美究竟是怎么回事。穆家文也說不出究竟。

        雙梅生很惱火,斥責說:“你還是班主任呢,我女兒長時間不上課,你居然都不過問!我還真沒見過這么不負責任的老師!”

        穆家文摸摸光亮的腦門,辯解說:“我怎么沒有過問您女兒?您不曉得您這女兒有多另類,她根本不把我這老師放在眼里?。 ?/p>

        校長皺皺眉,打斷穆家文的話:“穆老師,現(xiàn)在別的什么都不要說了,說了也沒有用!最要緊的是想辦法將雙小美同學(xué)找回來,也好給人家家長一個交代!”

        穆家文有點兒尷尬地附和,說:“那是,那是。”

        隨后,學(xué)校在學(xué)生中進行詳細調(diào)查,以期能找到有關(guān)雙小美的一點兒線索。很快,有男生提供一條很重要的信息:雙小美經(jīng)常進黑網(wǎng)吧。這位男生也經(jīng)常去泡吧,后被他父親發(fā)現(xiàn),挨了狠揍,才有所收斂。

        縣城正規(guī)網(wǎng)吧一兩家,黑網(wǎng)吧卻不少。據(jù)那位男生講,雙小美經(jīng)常上的那家網(wǎng)吧比較隱蔽,對外掛的牌子是“博文打字社”,網(wǎng)吧就設(shè)在它的地下室里。老板是個女的,四十來歲,見人三分笑。到她那里上網(wǎng)消夜的多半是中學(xué)生,她待學(xué)生很熱情,很友善,時常向他們提供免費的夜宵。必要時,她還幫逃課的學(xué)生打掩護:以家長名義,往學(xué)校打電話,為學(xué)生請“病假”。

        雙梅生讓穆家文帶他上博文打字社,興許小美就窩在那里上網(wǎng)聊天。由于擔心女老板不讓自己進地下室,雙梅生和穆家文借口要上網(wǎng)。

        網(wǎng)吧前天已經(jīng)被查抄過,女老板心意黯然,冷冷地說她不開網(wǎng)吧。雙梅生不信,堅持要進地下室看看。女老板將手一甩,氣喋喋地說:“這是我的地方,你憑么子要下去看!”

        雙梅生強硬地說:“我女兒以前成天在你這里上網(wǎng),現(xiàn)在她失蹤了,我當然要上你這兒看看!”

        女老板愣了愣,有點兒吃驚:“么事?你女兒失蹤了?”

        穆家文忿忿地說:“你開的黑網(wǎng)吧真是害死人了!”女老板聽了很不樂意,“你可不能這么說,來我這里都是自愿的,我又沒有強迫他們喲。”

        雙梅生有點兒不耐煩了,“你到底讓不讓我進去?”女老板臉色緩和了些,點頭說:“進吧,進吧?!?/p>

        地下室里光線暗淡,一片狼藉。女老板說,這里原先是有十幾臺電腦,前天查抄時都被沒收了。唉,我也是沒有辦法才開網(wǎng)吧的。

        雙梅生沒吭聲,出來時,他拿出女兒的照片,問女老板:“你想一想,我女兒最后一次上你這兒是么時候?”女老板仔細端詳著照片,想了一會兒,搖頭說:“實在記不清了?!?/p>

        穆家文問:“你曉得她能上哪兒呢?”女老板搖頭,“這我就不好說了。女孩子大了,哪兒都有可能去的呀?!?/p>

        雙梅生心里有些發(fā)涼,看樣子,單憑自己這樣找,是很難找到小美的。他決定在報紙電臺上登《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登出來的第三天,有個男子打電話給雙梅生,說他女兒在云南大理,跟達林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的兒子混在一起。倆人是上網(wǎng)時認識的。

        雙梅生又生氣又有點兒不敢相信,他追問對方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對方似乎有點兒不高興,說你是不是懷疑我講的不是真的?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雙梅生還想問幾句,對方已經(jīng)掛斷電話。

        雙梅生考慮再三,決定還是去大理找找。

        到大理一打聽,達林有限公司的確有,是一家私營商貿(mào)公司,公司總經(jīng)理名叫達三鳴,據(jù)說是外地人。雙梅生就直接上公司找達三鳴。

        達三鳴聽手下說有位先生找自己,以為是客戶上門談生意,客氣十足地將雙梅生請進辦公室。當雙梅生將來意硬邦邦地一抖落,達三鳴滿面蕩漾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對于達三鳴來說,除了賺錢是正事,其它的事一概是上不了他的桌面的。而兒子達騰跟人家小女孩的事在他那兒,更是靠邊站,達三鳴才懶得費心管這些呢。

        不過,達三鳴畢竟是生意人,圓滑是他多年練就的處事技巧。他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我長年在外奔波,家里的事我不太清楚。這小子怎么這樣!嗯,他媽管家事,由她跟你談?wù)??!彼抑欣飺芰藗€電話:“家妹嗎?小美的爸爸來了。他要找小美?!牛瓦@樣,狗得拜!”

        撂了電話,達三鳴提了提松垮到肚臍眼下的褲腰帶,腆了腆肚子,有點兒漠然地吩咐身邊的人將雙梅生帶到前樓的客廳里。

        達三鳴家的客廳豪華富麗,乍看有點兒像星級賓館的大廳。雙梅生在客廳里等了老半天,達三鳴的女人才出現(xiàn)。

        這是一個濃妝艷抹,渾身圓滾的中年女人,她身上的贅肉在紫色緊身旗袍的裹勒下呈現(xiàn)分明。她從頭到腳散溢著一股發(fā)酸的錢味兒和傲氣。

        一見雙梅生,女人倆眼不由得一亮,怪不得小美長得那么標致,有什么樣的種就出什么樣的苗。這做爸爸的,生得眉是眉,眼是眼的,模樣真是帥氣喲。她一改古板傲然的臉容,目光流露著溫柔,熱情地對雙梅生說:“歡迎,歡迎!我叫林家妹,是達騰的媽媽?!彼贿呎f,一邊將一雙戴滿鉆戒的手伸向雙梅生。雙梅生嗯了一聲,不太情愿地伸手跟她相握。

        林家妹請雙梅生在沙發(fā)上坐定,叫保姆擺上茶水和果品。她微笑著說:“雙家大哥,大老遠的來,先喝點兒吧——喝茶還是喝飲料?”雙梅生淡淡地說:“不必那么客氣。我不渴。”

        “哎呀,我哪里是客氣呢,雙家大哥,你才是客氣呢!我聽小美說,你們是安徽人,我老家也是安徽的。咱們算是不折不扣的鄉(xiāng)親呢。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啊?!闭f著說著,林家妹便自個兒笑起來,兩只黑汪汪的眼里笑出了淚。在陌生男人面前一笑就能笑出淚來的女人多半大大咧咧,隨心所欲。雙梅生不喜歡這樣的女人。他的臉繃得像鼓皮,“聽說我女兒小美在你們這兒。我來帶她回去。她還小,必須念書?!?/p>

        林家妹嚴肅起來,“是呀,我也是這么想的。當初小美跑來找我兒子達騰,我就這么跟她說的。”林家妹搖搖頭,“現(xiàn)在的孩子嘛,都會替自己作主,大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p>

        雙梅生越聽越不是味兒:“小美在哪?我要見小美?!?/p>

        林家妹遲疑了一下,說:“也好,我看她在不在?!睋茈娫??!拔?,小美嗎?我,林姨。你爸爸來了。他要見你?!裁矗空f什么呀?你爸大老遠跑來,不讓他見見你,有點兒不太好吧?……好了好了。快點兒來吧,啊?”

        話筒一放,林家妹說:“雙家大哥呀,小美近來在休養(yǎng),臉色可能有點兒不太好?!?/p>

        休養(yǎng)?臉色不太好?雙梅生盯著林家妹,“小美身體不好?”

        林家妹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將額前的頭發(fā)向后捋了幾捋,喝了一口杏仁果汁,拿紙巾輕拭嘴角,清清嗓子,“你我都是做父母的,都是過來人,這事瞞著也沒有必要。男孩子女孩子嘛,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好到一塊兒去也是很自然的?,F(xiàn)在這事多著呢。”

        這女人說話真粘乎。雙梅生皺皺眉頭,“有什么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的!”

        “就直說吧。小美上周去過醫(yī)院?!绷旨颐脙墒纸徊?,停了停,“雙家大哥,喝口茶吧。要是不喜歡喝茶,就來點兒果汁,好不好?”

        “不渴!小美她怎么了?”

        “說了,你可別生氣喲。”

        “生什么氣?說吧,不要老賣關(guān)子!”

        “小美做過手術(shù)。”

        這女人真有點兒叫人膩煩!雙梅生不免有點兒來氣了,“什么手術(shù)?肥臀還是隆胸?”

        “人流?!?/p>

        “?!”

        林家妹全然不顧雙梅生勃然變色的臉,解釋說:“要是月份淺一點的話,可以藥流。只是月份有點兒深了,只得人流。醫(yī)生這么說的?!?/p>

        雙梅生如同被電擊了一般,周身麻木。小美才十六虛歲,按日確算,才十四周歲又四個月零八天。一個孩子,竟然干著大人的事!這像話嗎?!雙梅生的心因為憤怒而顫抖。他真想甩小美幾記耳光。他要問小美究竟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放著好好的書不念,跟姓達的臭小子鬼混。雙梅生還想甩臭小子達騰幾記耳光,是那個沒肝沒肺的臭小子將自己的女兒搞上了手術(shù)臺。他甚至還想甩林家妹和達三鳴耳光,是他們教子無方,縱容兒子搞自己未成年的女兒。雙梅生惟獨沒有想到要甩自己耳光。甩他耳光的還是后來小美的親媽管麗萍。管麗萍那耳光摑得可真是狠,噼里啪啦,左臉右臉,兩邊開弓,摑得雙梅生頭暈耳鳴,茫然不知所措。

        雙梅生終究沒能甩誰的耳光。能甩誰的耳光?小美不見人影。達氏父子不知在何處。甩林家妹的耳光嗎?沒什么道理,何況男人甩女人的耳光,顯現(xiàn)不出男人的本事,何況,林家妹一直在賠著笑臉,說雙家大哥,你千萬別生氣?,F(xiàn)在做這種事也不只是我兒子你女兒。做這種事的小哥兒小妹兒多著呢。她開了瓶可樂,放在雙梅生面前,“雙家大哥,消消氣,喝點兒可樂吧?!彪p梅生抱著膀子沒理會。

        林家妹喋喋不休:雙家大哥,你是心疼你女兒的身體,是吧?你放心好了。我?guī)系氖钦?guī)大醫(yī)院,很安全,對今后不會有什么影響的。我會好好給她補養(yǎng)身子的。為了讓小美吃得有營養(yǎng),我還特地要我兒子跑到圖書城挑了本營養(yǎng)配餐大全,我很注意葷素搭配。我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小美。

        眼前的這個女“話癆”讓雙梅生實在是厭煩至極,他憤憤地打斷林家妹:“什么都不要再說了!我現(xiàn)在就要見小美,我要帶她回去!”

        “別急別急,我再催催?!绷旨颐糜謸茈娫挕K淖彀霃堉?,隨時準備說話的樣子,這種樣子保持了足有兩分鐘,“沒人接。”林家妹說,“很可能小美怕你生氣,不敢見你。”

        “她在哪兒?我去找她!”雙梅生黃綠著臉站起來。

        “雙家大哥呀,你消消氣吧。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生氣是沒有用的。我開始也罵我兒子。罵了又有什么用呢?沒有用的。”林家妹有點兒無奈地攤了攤雙手。

        “小美在哪兒?我去找她!” 雙梅生口氣不容置否。假如林家妹再支支吾吾的,他會掀翻面前這個鑲著玉石的高級紅木茶幾。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他覺得林家妹有意在敷衍自己。

        林家妹說:“雙家大哥,你一定要見小美。我就帶你去。不過話又說回來,雙家大哥,見了小美,你可不能罵她,更不能打她啊。女孩子家怎么說臉皮還是比較薄的。你要一罵一打,她要是想不開,尋短見的事也不是沒有喲?!?/p>

        本能的父愛讓雙梅生對小美心生憐惜。這種事已夠讓一個不足十五歲的女孩子難堪的了。再罵她打她,她受得了嗎?想不開輕生怎么辦?雙梅生暗自嘆氣。

        林家妹帶著雙梅生出了客廳,穿過藤蔓遮蔽的甬道,繞過修剪得很整齊的綠色草坪,來到一幢三層小白樓前。倆人上了白玉般光鮮的臺階,進入布置得典雅的廳堂,向右轉(zhuǎn)行,到了第三間,林家妹停下來,說小美就住這兒。雙梅生敲了敲門,沒有應(yīng)聲。林家妹擰了擰門把,門開了。

        房間里空無一人,寬大的雙人席夢思床上很亂,被子未疊,睡衣扔在床上。床頭還亂擺著幾本封面泛黃的書刊。房間的墻上貼著好些照片:小美搔首弄姿的單人照,小美跟一個染紅頭發(fā)戴小耳環(huán)的大男孩一起摟摟抱抱的大幅照片。照片上小美上身胸兜,下身不過遮那羞處。有張半身照小美好像根本沒穿衣服。雙梅生周身的熱血不斷上涌,剛才對女兒的憐惜一掃而光。這就是我的女兒!都成什么樣了!居然還躲著不肯見我!

        雙梅生摔門而出。林家妹跟在后面,嗍著魚刺似的嘟囔:哎呀,這個小美,也真是的。上哪兒去了呢?

        雙梅生決定留下來,他不相信逮不著小美。他脹疼的腦袋充斥著一個念頭:我一定要見到小美。我一定要將她帶回去!小美在這里,會毀掉她一生的!

        手機在放“回家”樂音。雙梅生瞧了瞧來電顯示,哼,明玉!雙梅生沒有一絲心情理會明玉。

        幾分鐘后,“回家”的樂音又響了。依然是明玉。雙梅生依然不理。

        雙梅生有點兒討厭手機。因為手機,不管你在哪里,別人都能找到你;不管你心情好不好,都會有人來煩你。但這玩意兒又不能沒有。捧著生意這個瓷碗,消息靈通是非常重要的,與其說手機,倒不如說“首機”——首要抓住掙錢機遇。否則,瓷碗啪嗒摔碎了,自己還沒感覺。有時候,人家催貨,一個電話打過來,打你的座機沒人接,肯定要打你的手機。這時,不管你在哪里——在豪華大酒店陪明峰的客人喝酒也好,在公共廁所里蹲大號也好,被車子載著在高速公路上跑也好,一個人在大街上悶頭閑逛也好,人家都能跟你聯(lián)系上?!拔?,雙老板嗎?祥興建筑公司。我們上次不是在你們那兒訂了一批貨嗎?……對,螺紋鋼。我們覺得質(zhì)量還不賴。現(xiàn)在我們這兒又急需一噸……對對,型號跟上次的一樣。你們馬上派人送貨來?好,具體什么時間?……哎,好咧好咧。就這樣。再見?!睅拙湓挘ㄟ^那巴掌大的玩意兒傳來傳去,一筆生意就敲定了。如果沒有手機,人家找不到你就會找別的商家。這街頭建材城多的是,只不過規(guī)模大小不一而已。建材城的老板都在挖空心思拉客戶,就像街頭穿暴露裝的女人拉皮條那樣使出渾身解數(shù)。同行是冤家。他們巴不得一碗飯一個人吃,巴不得將全京城的建材市場都偷香竊玉般地攬到自家懷里。

        為了保持同客戶的隨時聯(lián)絡(luò),雙梅生的兩個手機必須全天候地開著,雙梅生必須與他的手機朝夕相伴。手機差不多成了雙梅生真正的“貼身小蜜”。這個貼身小蜜對雙梅生非常盡心。

        聽,又來了!手機那“回家”的薩克斯樂又響了。曾一度,雙梅生是多么愛聽“回家”這首曲子。特別是那年臘月二十九滯留火車站,偌大的候車廳里回蕩的就是這首曲子?;丶遥丶?,回家。當時雙梅生的魂都被攝去了大半??墒乾F(xiàn)在聽起來,這曲子一點兒都不動聽,還讓人生厭。一看來電顯示,又是明玉!雙梅生猛地一按通話鍵,吼道:你他媽的煩不煩!旋即關(guān)機。

        小美真讓雙梅生頭疼,她始終躲著不見人影。在林家妹的竭力勸說下,直到第三天,小美才答應(yīng)見自己的爸爸。她穿著寬松的真絲睡裙,趿著拖鞋,神情慵懶地站在客廳的門口。

        雙梅生仰坐在沙發(fā)上,板著臉,沒有說話。在女兒面前,他要顯一顯做父親的威嚴。

        “小美,過來呀。”坐在雙梅生身邊的林家妹親切地向小美招了招手。

        小美沒有挪步。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微仰著頭,瞧著雙梅生,緩緩地說:“你來這里已有兩三天了吧?你該回去了。你老婆和你們的寶貝兒子說不準有多想你!”

        沒想到做女兒的竟然用這種簡慢的口氣跟爸爸說話,雙梅生本就窩著的火騰地就上來了,真是翻天了!他站起身,他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片子。

        林家妹趕緊拉住雙梅生,將雙梅生摁著坐下,“雙家大哥,小美好歹還是個孩子,不懂事,言語不曉得輕重,你也別上火?!绷旨颐没仡^又說小美,“哎,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你爸爸生意都停了,大老遠地跑來找你,你一直躲著不見。現(xiàn)在見了,你哪能這種態(tài)度呢?”

        雙梅生僵著脖子,瞪著女兒,“你不想想自己干的事?你跟我回去!”

        小美抿了抿嘴唇回敬:“我干了什么事?不就是找了個男朋友嗎?我也只找了這么一個男朋友。你自己呢?你有我媽媽,你還在外面跟人胡搞。你曉得別人怎樣說你嗎?”

        啪——啪!氣急敗壞的雙梅生不顧林家妹的阻攔,沖過去,重重地甩了小美兩巴掌。他不允許自己的女兒當著別人的面揭自己的傷疤。

        淚在小美的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她咬咬牙,沒有讓淚掉下來。她揩了揩嘴角的血,叫道:“你打!你盡管打,你就是打死我,我還是要說!你眼里真的有我嗎?你現(xiàn)在想起找我,你是怕我出事,怕我媽媽找你算賬,是不是?你眼里要是真的有我,你就不會不要我媽媽;你眼里要是有我,你就不會在我媽媽走后,將我丟給奶奶,一年到頭都不過問我。你眼里只有姓明的女人,只有雙小京!你聽著,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雙梅生還有什么可說的?他已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還要甩女兒巴掌嗎?他渾身無力,手再也舉不起來了。

        雙梅生呆木的樣子讓林家妹有點兒不知所措,她嗔怪小美,“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小美!他是你爸爸,你總該分個上輩和下輩吧!”

        小美乜斜著雙梅生,泣涕漣漣,“你還是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就當沒有養(yǎng)我這個女兒!”猛然一轉(zhuǎn)身,跑了。

        林家妹看了垂頭喪氣的雙梅生一眼,追出去喊:“小美,小美!你回來!”

        雙梅生緩過神,有氣無力地說:“別喊了。隨她去吧?!?/p>

        雙梅生從云南回來的途中,又接到上次告知他小美行蹤的那個男子的電話。男子問他女兒找回家了沒有,雙梅生無限沮喪,說她不肯回家。

        男子說:“你的話她也不聽?”雙梅生一時有點語塞。男子說:“唉,也是,現(xiàn)在的孩子,也確實難管?!?/p>

        雙梅生不愿談這個,他想轉(zhuǎn)移話題,“這位先生,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尊姓大名?上次你幫助我,我還沒感謝你呢?!?/p>

        男子說:“感謝我倒是不必要。我姓林,是達三鳴的遠方親戚。我在達林有限公司干過一段時間,最近我離開那兒了。我也是做父親的人。我非常理解你尋找女兒的迫切心情。當我看到你登出的尋女啟事,我覺得我有必要將你女兒的下落告訴你?!?/p>

        雙梅生說:“林先生真是實在人,我真的很感謝你。”

        林先生說:“真的不必那么客氣。說不準以后我還有需要你幫助的時候呢?!?/p>

        雙梅生說:“那是自然。以后需要我的地方,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林先生盡管說?!?/p>

        兩個人又在電話里聊了一會兒,末了,林先生關(guān)照雙梅生,“你還是要想辦法將你女兒弄回去。說老實話,達三鳴那種家庭,終究不是她待的地方?!彪p梅生喟然嘆息說:“唉,你說的是??!”

        回到老家,雙梅生告訴母親,說小美找是找到了,可她死活不回來。梅云渾身不得勁,指斥:“連自己的女兒都帶不回來!你這爸爸的威信哪兒去了?”

        雙梅生有點兒喪氣地說:“隨她去算了?!?/p>

        梅云大怒,“這也是你做爸爸的說的話?!當初你這爸爸要是做得好的話,小美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雙梅生訥訥地說:“她不肯跟我回來,我也沒有辦法?!?/p>

        梅云長嘆一聲,“那你去找她媽。她媽的話她興許還是能聽一點兒的。你給我聽著,不管麗萍對你是么樣的態(tài)度,你都給我認了!”

        雙梅生遲疑著嗯了一聲。他猶豫了半天,終于撥通管麗萍的電話。那邊很熟悉的聲音,“喂,您好。您是哪位?”雙梅生覺得自己的嗓子都有點噎了,“我?!?/p>

        那邊卻沒有聲音了。雙梅生說:“麗萍,是我。”

        “你還想起給我打電話?”管麗萍冷冰冰地說,“你有么事?”

        雙梅生用懺悔的語調(diào)說了小美的事,他隱瞞了小美做人流的事實,他實在不想給管麗萍太大的刺激,但管麗萍還是聽得有點兒呆了,這實在讓她難以置信。小美曾是她引以為豪的女兒。她始終認為小美是個乖巧的孩子,長大一定有出息。小美曾是她和一些年紀相仿的母親在一起拉呱的重要對象。說到女兒小美,管麗萍便眉飛色舞:我女兒模樣兒周正。她外公懂陰陽八卦,會相面。她出生一周,外公來看她,一見她就樂開了,說哎喲,天庭圓飽,將來是個厚命的主兒。女孩漂亮倒不足為奇,女孩漂亮又聰明,那才難得呢。我女兒自小就腦瓜兒好使,什么事你一說她就會,不用你來第二句。讀書也不用你操心,家里墻壁上獎狀一張挨一張,哎喲,全貼遍了。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我這女兒,長大該是讀書的料,定是不賴的??墒?,現(xiàn)在小美竟然連書都不念了,竟然跑到狗屁的網(wǎng)友男朋友的家,不肯回來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什么讀書的料!什么長大不賴!

        管麗萍悲憤不已,她在電話里哭著怒罵雙梅生:“你這個狗蛋的雙梅生!小美么樣會變成這種樣子?都是你這個狗蛋造成的!”

        雙梅生滿心愧疚,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才好。梅云狠狠地瞪了兒子兩眼,將電話筒抓過來,“哎,麗萍呀,你也別太生氣了,都怪我沒帶好小美。我倒想去將小美找回來,可我這睜眼瞎,也出不了遠門。梅生那挨千刀的,小美又不聽他的話,死活不愿跟他一起回來。” 老太太又將昔日兒媳婦的賢惠與能干大大夸贊了一番,然后說:“麗萍,你說這事么樣辦呢?”

        管麗萍余怒未消,“那還能么樣辦?去將她找回來!我不相信找不回這個死丫頭!”

        小美真的被管麗萍給找了回來。管麗萍到底比雙梅生有辦法。她到了達家后,死活拽住女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求,一把淚一把鼻涕地以死相挾,將所有軟的和硬的手段都用盡了,使得女兒最終不得不向母親屈服。

        小美離開達家之前,還和那個叫達騰的小子相擁著難舍難分。管麗萍的心有點兒碎了:這算什么?愛情?狗屁的愛情!

        小美堅決拒絕回寧安中學(xué)。管麗萍只好托熟人將她轉(zhuǎn)到另一所學(xué)校。

        將小美安排妥當,管麗萍回廣州繼續(xù)做她自己的生意。沒想到不到一個月,小美就變卦了,她給母親寫了一封信:

        媽媽:請原諒女兒不聽你的話。我實在沒有心思再讀書了?!抑缷寢屗龅囊磺袥]有惡意,是想為我好??墒菋寢專阆脒^沒有,我已經(jīng)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追求,我要過自己的生活?!谠摴芪业臅r候,做父母的將我擱到一邊,不管我。等我長大了不需要你們管的時候,一個一個都趕著來管我。我討厭這樣!……我離不開達騰。沒有誰能將我們分開……

        不爭氣的東西!管麗萍將信撕得粉碎,紙屑滿屋飛舞。

        雙梅生,這是你的報應(yīng)!管麗萍不由得又恨起雙梅生。

        雙梅生覺得往事不堪回首。當初,如果不是因為明玉從中摻和,自己的家庭決不是現(xiàn)在這樣子。明玉是個無所顧忌又有心計的女人。從認識雙梅生到嫁給雙梅生都是她撥拉著腦子策劃的。

        雙梅生第一次上她的小百貨店買方便面,就被年輕的女店主明玉盯上了,明玉那眼角微微上翹的丹鳳眼閃著狡黠。第二次雙梅生在商店里出現(xiàn)時,一支奶油巧克力雪糕就遞了過來。

        “我沒說要雪糕?!彪p梅生的手反背在屁股上,目光在貨架上掃尋。

        女孩笑了,笑得很嫵媚,鼻翼間的幾點細雀斑也跟著嫵媚起來,說:“吃吧。挺好吃的。白送你的?!?/p>

        “白送的東西我不要。你憑什么要白送我東西?”雙梅生說話時沒看女孩,他在貨架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銹鋼菜鏟。

        “嘻,你這人還真特殊,一般人可是巴不得白拿東西呢。吃吧,大哥,你是我這兒的顧客,吃一根雪糕還要說出為什么嗎?”

        女孩將剝了包裝的雪糕往雙梅生嘴里塞。旁邊的女伙計晃著身子直樂,“吃吧。明玉姐可是實心實意的喲?!?/p>

        雙梅生有點兒窘迫地往后退了退,連說:“別塞,別塞,我自己吃?!苯舆^了那支奶油往下直滴的雪糕。

        “大哥,是不是住前面拐角那個院里?”明玉遞給雙梅生幾張帶茉莉香味的紙巾。

        “你怎么知道的?”

        “沒有不知道的。除非是不想知道?!痹捳f到這里,女孩改用方言了,“我還曉得你是西鹽人。我是桃陽人。咱們算是正宗的老鄉(xiāng)吧?”

        就這么認識了。

        當天晚上,明玉就去了雙梅生租住的小屋,拎著吃的喝的。敲門的時候,雙梅生剛洗完澡,只穿著件褲衩。開了門,雙梅生很感意外,“么樣是你?不好意思?!彼s緊抓起背心往頭上套。明玉扭扭腰身,笑了,“么樣不能是我?我不能來???”將雙梅生套了一半的背心往下牽了牽。

        雙梅生說:“你來得真是有點兒唐突?!?/p>

        明玉斂了笑,說:“不歡迎我?”

        “那倒不是。喝水嗎?”

        “我?guī)Я斯?。”明玉邊說邊將提兜里吃的喝的全拿了出來,俏皮地盯著雙梅生,“第一次拜見大哥,拎點兒東西才顯出禮數(shù)吧?!?/p>

        雙梅生笑笑,不知說什么好。明玉大大方方坐在小方桌邊,微低著頭切香瓜,原本披肩的長發(fā)這會兒已被一根淡藍色的皮筋松松地綰著,穿著寬松的短袖衫九分褲,比起白天那緊繃在身上的超短連衣裙,顯得端莊不少。

        明玉將切好的香瓜片遞給雙梅生。雙梅生客氣地推讓說:“你吃?!?/p>

        “這有呢?!泵饔竦恼Z調(diào)溫柔得有點兒做作。

        吃著香瓜,雙梅生沒話找話,“商店生意么樣?”

        “還湊合吧。家里人不想讓我老閑著,我大哥將我?guī)У奖本?,給我弄了這么個小商店。唉,一天到晚被拴在這里,哪兒也去不了,真有點兒讓人著急喲!”

        “開始是有點兒著急。慢慢習(xí)慣就好了?!?/p>

        …… ……

        倆人閑聊著,從山前扯到山后,從河?xùn)|扯到河西,總之都是些沒根沒須的話。吃瓜果。喝橙汁。這一聊居然就是十二點多。其實雙梅生早已困倦,只是明玉總沒有要告辭的意思。

        后來,雙梅生實在困得不行,就婉轉(zhuǎn)地說:“你明天還要坐店,還是早點兒回去休息吧。”明玉這才起身,說:“大哥,對不起,今晚耽誤你這么久?!泵饔衽R走時,還握握雙梅生的手,柔聲說:“大哥,那我走啦?再見?!?/p>

        明玉幾乎每晚都過來。雙梅生呢,開始覺得晚上孤男寡女在一起總有點兒不自在,弄不好還讓別人說閑話。可事實上,又覺沒什么不好。一個人長期遠離家,遠離親人,孤獨感總是免不了的。有個女孩主動上門陪著聊聊天,消磨消磨時間,釋解釋解孤獨,有什么不好呢?也沒什么不好的。況且并沒有人說什么閑話。

        這畢竟不是在老家。如果在老家,晚上老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是絕對讓人磕閑牙的。老家的張張面孔都不是陌生的,大家世代聚在一個固定的村落里,關(guān)系再疏的攏在一起也能沾點兒親帶點兒故。只要某男和某女在一起關(guān)門閉戶超過了不該超過的時限,人們的嘴就開始突長了,說不對勁,不對勁,某某和某某七扯八拉的。出自鄉(xiāng)人嘴里的“七扯八拉”的書面語就是“曖昧”,某某和某某關(guān)系曖昧,某某和某某肯定在搞腐化。而雙梅生身在人口流動很大的京城,見到的面孔幾乎都是陌生的,并沒有多少人關(guān)心你晚上跟誰在一起關(guān)門閉戶,跟誰在一起搞“不對勁”。雙梅生原有的那些顧忌也就漸漸消解了。

        后來,明玉帶來VCD放映機,說:“我大哥不要的東西。他要扔給收廢品的。其實這東西還是不賴的。我就要了來,擱你這兒吧。”

        明玉儼然一個影碟供應(yīng)商,她源源不斷地向雙梅生的小屋供應(yīng)各種片子,開始是港臺武打片、警匪片、言情片,雖有點兒泛黃,基本上還算能入目,后來主要是海外毛片,極為新鮮刺激。人是情欲很旺的高級動物,受不得外來的相關(guān)刺激。頻繁受刺激,身體的某個部位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反應(yīng),想消除這種反應(yīng)是非常不容易的。被逐漸“片”進去的雙梅生,因為一時消除不了這種反應(yīng)而感覺有點兒痛苦。

        “我曉得你有老婆孩子,我不在乎。我只想跟你好。”明玉學(xué)著片子中的女人,半仰著脖子,半閉著眼,一副迷醉的樣子。那雙嫩得能掐出水來的手環(huán)過來了,那薄薄的紅唇伸過來了,雙梅生還能拒絕什么?雙梅生實在拒絕不了!

        可是跟明玉一完事,雙梅生就后悔了,他覺得對不起遠在老家的管麗萍。然而,很多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尤其是這種男女性事。明玉像根藤蔓一樣緊緊繞著雙梅生。雙梅生被她纏繞上,要擺脫她似乎不太可能。明玉還說,我喜歡你。離了你,我就活不了。雙梅生聽了這話,就覺得很惡心。

        不管雙梅生惡心不惡心,明玉說的卻不是假話。她要雙梅生,并且打算一生都要。明玉的這個念頭一出,就不僅僅要做雙梅生的情人了。她嚴肅地對雙梅生說,我要嫁你!

        情人吵著要做老婆,麻煩就來了,一切問題都來了。雙梅生原本有序的生活就這么亂了套。雙梅生的悠然自在也就難以為繼。

        家里硝煙彌漫。管麗萍向他擲“臭彈”。母親梅云也抄掃帚當武器攻擊他:“你這個孽障!你這個不曉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東西!老娘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讓你成了家當,剛剛有口飯吃你就嫌撐得慌。麗萍哪點兒不好?你這么在外胡搞!你眼里還有沒有這個家?有沒有小美和小甲,有沒有你老娘?”梅云牙一咬,啪,啪——惡狠狠地給了兒子兩掃帚。

        雙梅生抱著腦袋坐在墻角,木雕菩薩一般,一聲不敢吭。無論什么時候,母親都是威嚴的,母親的威嚴又總是有道理的。她的掃帚從來就不是打人的,她的掃帚是用來掃地的,偶爾也用來趕趕雞鴨。只有在雙梅生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時,她的掃帚才成了打人的工具。

        梅云怒不可遏:“不準離婚!你要離婚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從今往后你就不是我梅云的兒子,你給我滾出家門!”但當明峰帶著腆著大肚子的妹妹明玉找上門,門前聚集著一大片看熱鬧的鄉(xiāng)親的時候,梅云便啞了聲。兒子的錯誤是不可饒恕的錯誤,也是無法更改的錯誤!她感覺自己的薄臉皮被人刺啦啦地往下扯,她鐵青著臉,咬牙甩了兒子兩記耳光,便坐到后院里的葡萄架下放聲大哭。她生生守了三十三年寡,她算是白守了!

        雙梅生恨不能立刻從這個世間蒸發(fā)掉。管麗萍憤憤離家讓他難堪,母親的哭聲讓他難堪,女兒小美冷漠的樣子讓他難堪。

        小美鼓著腮幫,死死盯著雙梅生,她那明澈的大眼睛滿含憤怒:爸爸,那天你為什么跟我撒謊?你偷的女人現(xiàn)在都跑到我們家來了!

        這個小女孩雖然才九歲,但已經(jīng)懂事了。幾天前,別的伙伴跟她拌嘴時譏笑她,“你爸爸不要臉,在外偷女人?!彼凉M臉通紅,揪住伙伴大打出手,結(jié)果,小美自己也掛了花,跑回家,坐在門前的小石臺上哇哇大哭。雙梅生走過來問:“小美,哭么事?哪個欺負你了?”

        這個一貫有話就說的孩子仰起頭,大聲質(zhì)問雙梅生:“爸爸,你是不是不要臉在外偷女人?”雙梅生臉有些發(fā)燒,拉下臉訓(xùn)斥女兒:“莫聽別人瞎說!”

        母親梅云終究能饒恕自己,女兒小美卻不能,“爸爸不要臉在外偷女人”已給她幼小的心靈造成一定傷害。這之前,雙梅生一直是小美在伙伴中為之驕傲的爸爸。沒有誰的爸爸比小美的爸爸長得更好看,沒有誰的爸爸比小美的爸爸掙錢多,沒有誰的爸爸能比小美的爸爸給小美買的畫書多……總之,小美的爸爸是無可挑剔的??墒乾F(xiàn)在,沒有誰的爸爸像小美的爸爸那樣不要臉在外偷女人,伙伴們常常嘲笑小美。

        爸爸雙梅生再也不能讓小美在伙伴中驕傲了。爸爸雙梅生在小美心目中的威信大大降低。而當雙梅生離婚無可挽回地成了事實,女兒感覺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她更怨恨他??墒呛芏鄷r候雙梅生忽視了這點,他很少想到自己大大辜負了孩子對自己的期望。

        雙梅生的懊悔更多地是針對管麗萍,他覺得太辜負了管麗萍。只要有機會,他就向管麗萍表示他的懺悔。而管麗萍對他的懺悔總是嗤之以鼻:換巢的母雞連小雞都孵出來了,你還對不起誰?雙梅生你給我聽著,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沒有你,我的地球照樣會轉(zhuǎn)!

        管麗萍離婚后就去廣州打工,歸她撫養(yǎng)的兒子小甲暫時擱在娘家寄養(yǎng)。娘家人都勸她找個合適的再成個家,她不太愿意,說人心難測。雙梅生那樣的人都不可靠。還有誰可靠?

        如果離婚后孩子們都沒有問題,管麗萍也許不會那么怨恨雙梅生。這年月,離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緣分的就在一起,沒緣分就各奔東西。只要愿意自己養(yǎng)活自己,這世間,每個人實際上過的都是自己的日子。管麗萍最牽掛的還是歸雙梅生撫養(yǎng)的女兒小美。

        翌年仲夏。亮亮的黃昏。

        在喧囂的都市鬧區(qū)的立交橋上,雙梅生倚著欄桿,俯視著橋下的街道,目光有些茫然。在他的視線里,立交橋下的那些數(shù)不清的各式各色的汽車疾駛成一條綿延不斷的河流,一輛輛車便是穿梭于這條河流中的一尾尾魚。雙梅生的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人要是落在這一尾尾魚當中會是怎么樣呢?也會變成魚嗎?雙梅生從小就喜歡魚,并且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一條魚,一條離了水域落在旱地上撲騰的魚。現(xiàn)在他就隱隱覺得自己是條魚,一條因為感覺缺氧而呼喚不暢的魚。相當長的時間他都有一種呼吸不暢的感覺。這種感覺大概自從跟明玉扯上關(guān)系就開始有了。

        他的腦海又閃過淚人般的管麗萍燒情書的情景,當年他寫給她的一大捆情書都付之一炬了,隨之付之一炬的還有那如泉水般清澈的往昔。覆水難收啊覆水難收!

        雙梅生走下天橋,又沿著來時的人行道挪著步子。假如地上有搬家的螞蟻群的話,雙梅生那磨蹭的雙腳不知要踩死多少。

        突然,雙梅生站住了,他的目光定在不遠處那幅“我要誘惑你”的巨大的燈箱廣告上。一位年輕女人正挽著一位頭發(fā)謝頂?shù)睦夏腥?,慢悠悠地從燈箱廣告旁經(jīng)過。雙梅生的心抖了一下,尹小天?!

        雙梅生已有一年多沒見尹小天了。尹小天沒有太大的變化。她的衣著依然奉行少的原則,穿著無袖低胸緊身的掉褂與超短褲,將她身體的關(guān)鍵部位虛遮著又突顯著。最大的變化就是她那曾經(jīng)飄逸的長發(fā)游蛇般地盤在頭頂。她邊走邊和老男人說笑。雙梅生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大概是喝了已窖封多年的陳醋的那種味道。奇怪,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尹小天是你雙梅生什么人?尹小天挽著個老男人跟你雙梅生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明玉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雙梅生的身旁,她的目光也落在“我要誘惑你”的燈箱廣告上。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尹小天,發(fā)現(xiàn)尹小天挽著個老男人。“烏鴉拉屎,賤!”明玉話里含著輕蔑,帶有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明玉說這話時,也挽住了雙梅生的胳膊,臉對著雙梅生的臉。雙梅生側(cè)過身,沒言語,兩手插在褲兜里,不停地撥弄著褲兜里的那串鑰匙。他的目光沒來由地落在對街那拔地而起正在全面裝飾的高樓群。每幢高樓周圍拉著綠網(wǎng)絲。樓頂垂掛著的長長的金黃色招商條幅隨風(fēng)輕輕搖動:黃金樓盤隆重上市,霸占商圈機不可失。

        明玉瞟著尹小天挽著老男人鉆進一輛大奔。大奔游魚般地刺溜進了車的河流中。明玉咬了咬牙,“真賤!”明玉又朝車流蔑視了片刻,轉(zhuǎn)過頭來對雙梅生說:“大哥找你,打你手機你又不接?!?/p>

        “找我么事?”雙梅生語氣很冷。

        明玉說:“讓你這個酒葫蘆陪客,還能有么事?”

        雙梅生煩躁地一甩手,“不去!今天不舒服?!?/p>

        明玉不再挽雙梅生的胳膊,翹起涂得紅溜溜的嘴唇,“哼!不舒服?見到烏鴉銜了塊老骨頭,你就不舒服了?”

        雙梅生不理明玉,徑直走了。明玉追過去,喝問:“你到底去不去?”

        “老子不去!”

        雙梅生的背上挨了明玉一拳,“你跟我較么子勁?平日大哥待你薄嗎?讓你上酒店陪酒,又不是讓你上殺人場!”

        雙梅生朝明玉惡狠狠地揚了揚拳頭,“老子的事你少操心。要陪,你去陪!”

        明玉的臉抽搐了一下,罵道:“雙梅生,你他娘的越來越丑八萬(丑八怪)!你他娘的不是東西!”

        雙梅生的心抖了抖。你他娘的不是東西——這聲音又在雙梅生的耳際震蕩,不過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比明玉的聲音還要高出好幾個分貝:這些年你這爸爸是怎么做的?你心里只有那個臭女人,根本就沒有小美!兩個月前的那個讓人心頭虛悶的晌午,管麗萍在電話里幾乎歇斯底里:小美毀了,雙梅生你高興了吧!稱你和那個臭妖精的心了吧!

        雙梅生握話筒的手汗涔涔的。他一直那么握著,任憑那個尖細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撞擊他實際脆弱的心房,將自己多年來的懺悔一點一點擊碎。

        如今,因為女兒小美的出事,雙梅生在管麗萍面前的懺悔又加了一層。

        “小美毀了,你高興了吧?”管麗萍的尖叫仿佛又響起來。

        有點兒眩暈,雙梅生在路邊橘黃色的公共靠椅上頹然坐下。

        一輛警車凄厲地鳴叫著疾駛而過。雙梅生的心不由自主地被揪起,原本亮紅的落日驀然間暗淡竟至發(fā)黑。他神經(jīng)質(zhì)地直了直身子,大喘一口氣:警車——小美……警車——小美。他的眼前虛晃著小美那雙大而無神的眼,晃著小美的各種影像:被帶上警車的小美……在法庭受審的小美……

        雙梅生空蕩蕩的心塞滿了淚。他痛苦的回憶被手機鈴聲打斷,是明峰打來的。明峰晚上又要宴請市政某要員,多次打電話,要雙梅生去陪客。

        陪你媽個!雙梅生咬牙切齒地關(guān)掉手機。自從女兒小美出事之后,雙梅生極度憎惡明峰,當初要不是姓明的,自己的家庭決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發(fā)誓日后再也不跟姓明的攪和到一起。

        當初任憑明玉怎么吵鬧,雙梅生也不想將她轉(zhuǎn)換為自己的老婆。雙梅生怎么可能要明玉做老婆呢?他有管麗萍。雙梅生開始敷衍著,后來干脆拒絕明玉,連明玉的情人身份他都要拒絕。明玉像丟了命般地淚飛聲嘶:雙梅生,你想踹開我,辦不到!

        第二天上午,明峰就來了,帶著幾個心腹打手,狠狠地將雙梅生教訓(xùn)了一頓:姓雙的,我明某人可不是好惹的主兒。我妹妹能委屈自己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搞了人家黃花閨女(雙梅生心中冷笑,黃花個屁,早就是被人掐弄過的韭菜花了),玩兒過了就踢一邊去,沒門兒!你必須回去離婚,娶明玉做老婆!你要給我牢牢記住,明玉是我妹妹,是我明峰的親妹妹!你要不照我說的去做,有你好果子吃!來文的,我告你強奸婦女,讓你身敗名裂,讓你進班房;來武的,我要你缺胳膊少腿,叫你活著難挨,死又不甘!你給我好好考慮考慮。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后,你必須給我答復(fù)!明峰臨走時還對動彈不得的雙梅生丟了一個生硬的笑,說有多少人爭著做我的妹夫??善屇銛偵?。雙梅生,做我的妹夫,你絕對不會吃虧的啊。

        姓明的什么東西!混鱉!爬到老子頭上做窩!雙梅生越想越憤憤不平。憤憤不平之余,更多的是懊悔不迭。自己當初干嘛要花心呢?管麗萍哪點兒比不上明玉?最重要的,管麗萍是自己的初戀,純潔得不含任何雜質(zhì)。明玉算什么?會勾引男人的小片兒女人。自己干嘛跟她上床呢?干嘛跟她上了一次還要上第二次呢?錯誤!最大的錯誤是跟她干事的時候被她揉弄,自己還虛情假意地說愛她,結(jié)果那女人激動得流淚,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愛別的男人,只愛他雙梅生一個。

        雙梅生的腳一不留神伸進明玉那把帶刀的小鞋子,想將腳拔出來,那是非常麻煩的,必定會血淋淋。管麗萍邊摔物什邊哭罵:雙梅生你活該!你不是臭大糞,臭蒼蠅會叮上你?你不沾她,她會找你?她會強迫你?你無恥,還說人家粘著你纏著你?你玩了人家,想剝墻紙一樣扔掉,能有那么容易?我瞎了眼,跟你這么多年,今天才曉得你這副狗德性!離婚!各走各的道!離!

        雙梅生硬拖著不離。明峰兄妹不時催促。雙梅生冷著臉說,管麗萍同意離婚,但要我給她二十萬。我沒有錢(其實那時雙梅生手頭有三十六萬的存款,他不過是要敲他們一筆而已)。

        明玉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tài),“哼,到這個時候還想發(fā)筆橫財,這種人實在是鉆進了錢眼!”

        雙梅生示威似的瞪了明玉一眼,“那就不離!”

        明峰摸著下巴,想了想說:“二十萬就二十萬,這錢我出。你趕緊離婚,同明玉把證兒領(lǐng)了,明玉肚子里的孩子也該名正言順?!?/p>

        婚,到底離了,女兒小美歸了雙梅生,兒子小甲歸了管麗萍。那天出了法院,雙梅生將存在管麗萍名下的五十五萬元存折給管麗萍。管麗萍一甩胳膊,將存折打落在地,怨憤地說:“雙梅生你不要裝模作樣!我不要你的臭錢,我只要你好好待小美!”

        雙梅生有些尷尬地揀起存折,囁嚅著說:“看在我們多年夫妻的分上,看在兒子的分上,你就收下這錢吧。我糊涂一時,一步走錯,才到了今天這步田地。我對不起你,你只管恨我。孩子讀書的費用越來越高,這錢權(quán)當供小甲讀書吧?!彪p梅生的聲音軟得像小麥糊。

        管麗萍轉(zhuǎn)過背,眼里溢滿淚。

        雙梅生也是滿眼的淚,他將存折往管麗萍懷里塞,又被管麗萍打落了。

        雙梅生扳過她的雙肩,帶著哭腔說:“我不想再說么子話了,我說么子話都是沒有用的,我說么子話你都是不愿聽的。你再么樣恨我,這存折你無論如何都要拿著。求你了!麗萍!”他的頭垂到管麗萍的胸前,哽咽不已:“我對不起你!我舍不得你!”

        管麗萍掙脫雙梅生,劈手奪過存折,轉(zhuǎn)身離去,一路沒斷淚。

        …… ……

        夜幕在不知不覺中垂掛下來,城市的燈不知什么時候呼啦亮堂起來。雙梅生坐在馬路邊,如同一個木頭人。他的眼淚隨著記憶閘門的洞開嘩啦流淌。

        小美是春末犯的事。那時管麗萍生病住院。雙梅生想對她隱瞞小美的事??墒请[瞞得了嗎?《法制日報》將事件的始末都登出來了,大紅標題尤其醒目:《花季少女為何怒毀男友容顏?》文中附了三張照片:被花季少女小梅(小美的化名)毀容前的男友,毀容后的男友。盡管照片上“小梅”的眼睛被貼了膠布,管麗萍還是一眼認出那是自己的女兒,那寬敞的額頭,那秀氣的臉龐,那靈巧的嘴,那挺直的鼻子,哪一樣不是小美的?我的小美!當時管麗萍拿報的手不住地顫抖著:怎么會是這樣?小美!

        怎么會是這樣?

        一個女孩自感失去家庭溫暖,將自己未來的幸福押在了自以為愛她的男孩的身上,可是,這個男孩漸漸辜負了她,而且不是簡單的辜負。這個十六歲就開始看黃片開始進行性體驗的男孩不愿意被一個固定的女孩束縛??墒沁@個女孩性情不同于他以往接觸的那些女孩,她對他的負心企圖不依不饒:你為什么花心?不準你花心!只要他找別的女孩,她肯定會知道,她肯定要那女孩好看。

        男孩開始厭惡她,為了徹底擺脫她,不惜采取一切卑鄙的手段,騙她喝摻有安眠藥粉的可樂,讓幾個劣跡斑斑的小男人肆意地玩弄侮辱這個昏睡的女孩。然后,以女孩對他不貞為借口,讓女孩滾蛋。然后,男孩很自得地帶著新女友在她面前招搖。倒是男孩的母親還時常記著雙梅生那張英俊的臉,她多少了解自己的兒子,但做母親的又左右不了自己的兒子,就像當初雙梅生左右不了自己的女兒一樣。男孩的母親以一種無奈的語調(diào)對女孩說,我們達家是容不下花心的女孩的。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給你一筆錢,你趕緊回家吧!

        絕望。憤怒。水果刀在她手里捏得汗涔涔的,給他一刀?太便宜他了!那張臉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那張臉在她眼里曾經(jīng)是那么白凈那么俊秀,可現(xiàn)在已扭曲得不成樣子了。我就要讓你的臉變成魔鬼的臉!她咬牙切齒。

        她的生理年齡雖然才十六歲半,但她的心理年齡已超過三十歲。家庭的變故讓她過早地成熟,她不畏懼什么,她敢想敢做。結(jié)果她真的去做了。她學(xué)著他騙她的一貫伎倆,將他騙到她租住的房間。他竟然忘了自己已經(jīng)不要她的誓言,像頭發(fā)情的困獸要她。她內(nèi)心憎惡之極,表面上她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她要玩玩他,讓他落進自己溫柔而又危險的黑洞。

        他喘息著套衣褲時,她早已衣帶緊束,憤恨地罵,達騰你這個牲畜!他有點兒吃驚地仰臉看她,一瓶濃烈的液體便朝他的臉潑了過去。頓時,一陣凄厲可怖的慘叫充斥小屋。

        她流著淚,顫抖著身子朝他潑了一大盆冷水,那是頭一天晚上她洗腳的水。

        她的腦袋嗡嗡起來??諝馑坪醢l(fā)出咝咝的燃燒聲。周圍的一切搖晃起來。她抓過床上的坤包,發(fā)瘋地跑出小屋。

        已開始有人朝那慘叫聲迭起的方向跑去。

        她沒頭沒腦地跑到胡同的盡頭,前面是一道由于修地鐵而臨時設(shè)置的隔離墻。

        她呆立了片刻,猛然轉(zhuǎn)回身,這時候她驚恐地看到一輪發(fā)黑的太陽虛晃晃地掛在血淋淋的西天上,她凄哀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想起了她的奶奶,她下意識地抹了一下朦朧的淚眼,從包里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奶奶。手機在她手里摩挲了好一會兒,她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按著上面的數(shù)字鍵。剛按了兩個數(shù)字,她隱約聽到了警車聲,身子一軟,癱了下去……

        由于考慮女孩雙小美未成年等因素,法院在量刑時有所從寬。

        小美從收審到宣判,始終面無表情。

        管麗萍在法庭宣判之后,忍不住掩面痛哭,造孽?。≡炷?!女兒這輩子算沒什么指望了!前妻絕望的哭聲讓雙梅生心悸不已,他很想擁著她勸解一番,可是他終究沒有一絲勇氣。

        小美被帶下去的時候,目光跟雙梅生的目光撞在一起。雙梅生痛苦地看見原本木然的女兒嘴角露著幾絲微笑,那笑竟帶著幾分幸災(zāi)樂禍。

        作者檔案

        琚靜齋:女,安徽懷寧人。中央民族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發(fā)表作品(以詩詞為主),其間曾輟筆數(shù)年。重新拾筆后轉(zhuǎn)寫小說,在《北京文學(xué)》《雨花》《四川文學(xué)》《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飛天》《陽光》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曾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藍月》、中短篇小說集《塵埃里開出雪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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