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夜,坐在炕上做鞋的青萍,不時透過玻璃窗,看著門燈照耀得通明的院子。萬庭福在外喝酒一直沒有回來,實在是不像話。她有點兒生氣,還有點兒惦記,一直給他留個燈。終于看到推門進(jìn)院的萬庭福了,顯然沒少喝。嘴里唱咧咧的,肩上竟然還扛著一棵胳膊粗的小樹。左搖右晃,絆絆磕磕,宛若在跳舞。青萍心里來氣,不愿再往院子里看,只管低頭納鞋底。隨著“嘭”的一聲響,青萍知道萬庭福將樹扔到了地上。抬頭看看,發(fā)現(xiàn)萬庭福也摔在地上。此時他正一邊往起爬,一邊罵咧咧地踢樹??谥姓f,你這家伙要摔死我呀!青萍忍不住噗地笑出聲,心說這就是醉鬼,丑態(tài)百出??吹饺f庭福還不進(jìn)屋,繼續(xù)小鬼一樣在樹邊耍把式,她“啪”的一下,把門燈閉了。院子立刻一片漆黑,她想這樣將萬庭福逼進(jìn)屋子來。
萬庭福果然停下來,懵暈了一陣,明白這是老婆的手段,知道該回屋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趔趄一下,搖晃著站住,拍拍手說,這星星怎么都會轉(zhuǎn)悠呢?聽沒人理會,翹翹腿,向屋子走來?!斑郛?dāng)”推開虛掩的屋門,一腳高一腳低地走過堂屋,撩開里屋的門簾,卻不進(jìn)屋。一腳踏著門檻,將身子斜倚在門框上,沖著青萍傻笑,一副沒正經(jīng)的模樣。青萍撇一眼,心里厭煩,忍忍沒有發(fā)作,低頭用錐子扎鞋底,手上多了幾分力度。
萬庭福沖著她說,做、做、做,就知道做你的破鞋。你的老爺們兒喝多了,也不知下地扶一把,侍候!侍候!青萍不理他,繼續(xù)手中活。多少年了,萬庭福就告訴她不要再做鞋。現(xiàn)在集市上什么樣的鞋子都有,花不多倆錢就買來了。她就是不聽。早先做鞋,因為養(yǎng)父養(yǎng)母穿不了買的鞋;后來他們沒了,還是想做。他不穿,自己穿。從小就跟萬媽媽學(xué)做鞋,二十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再說這大長夜,不做鞋干啥?青萍從來不愿像別家女人那樣,吃了晚飯,串門兒打撲克嘮閑嗑,或者拉幫結(jié)伙地去扭秧歌看小戲。青萍和萬媽媽活著時一樣,喜歡獨處,喜歡清靜。倘若生活中不見波瀾,她愿意一輩子就這樣靜悄悄地活著。
嘻……哏,萬庭福見青萍不理他,故意發(fā)出鴨子叫樣的笑聲。這笑聲沒完全釋放開來,“嘎地”一聲停住了,像被掐住了脖子。青萍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到萬庭福的身后冒出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影子。青萍定睛一看,竟然是村長吳德發(fā)。
好在洗漱后的萬青萍沒有早睡的習(xí)慣,要不,突然來了客人多難堪!此時坐在炕上卷起的被窩邊,清秀的臉龐輝映在白熾燈泡下,端莊里格外添了一種嫵媚;坐姿端直,背影清晰地印在身后的墻壁上,如一只美麗的細(xì)腰花瓶。難怪那個從萬庭福頭頂上探進(jìn)來的大光頭,盯著看著,眼睛睜大了,嘴也張大了,嘎巴老半天牙,呆呆地說出一句,咱凌水灣,這里還藏著一朵花??!
凌河邊的青蛙突然呱呱地鳴叫起來;有一只叫老鷂子的大鳥,將它難聽的叫聲箭一樣射向凌水灣的上空。青萍的心,宛若被這種種叫聲刺穿了。疼痛使兩根細(xì)長的眉毛急遽跳動了一下,簇起的眉宇含著怒氣剛要爆發(fā),瞥眼看到丈夫一張絲瓜樣的瘦臉更加難看,知道這個家鬼酒后做錯事惹來了外鬼。剛才樹木落地的聲音是多么不祥,你喝你的酒,喝完就回家,為啥偏偏扛回一棵小樹來?青萍?xì)鈿w氣,無奈歸無奈。想到不管怎么樣,都得先以家為重,總是還得向著家里人。于是從炕上敏捷地跳下地,忙乎著,找煙倒水,嘴里說著,村長大哥來了,快到炕上坐。
吳德發(fā)推開面前絆腳的萬庭福大步進(jìn)屋,不理青萍的煙和水,黑塔樣戳在屋地中央。青萍覺得這黑塔使房梁都顯得矮了,擔(dān)心他的個子會把房蓋頂起來。
站著的客人難打發(fā),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青萍和萬庭福都有蒙的感覺,螞蟻樣轉(zhuǎn)在黑塔面前不知怎么辦才好。
照顧照顧,村長大哥!真的是揀的,不是砍的。你知道我手里沒有工具。萬庭福的身體彎曲著,聲音里充滿了乞求,點頭哈腰地將煙送上去。
吳德發(fā)手一揮,那煙就從萬庭福的手上滾落了,卑微地躺在地上,如一具死尸。吳德發(fā)的大腳過去就碾碎了,細(xì)碎的煙末和紙屑散在水泥地上,被燈光照成一堆雞屎。
我照顧誰?管誰砍的?樹在你手里,被你扛到家里來了,人贓俱獲。你還有什么話說?村委會早有規(guī)定,一棵樹,罰款一百元,十五天拘留。你考慮是明早跟我去鄉(xiāng)派出所,還是讓人來,捆了你去?吳德發(fā)粗壯的聲音像大炮,將小屋震得搖搖晃晃。
萬庭福是個教書匠,平時自認(rèn)為也能說。此時,不管怎么說,怎么哀求,都不頂事。這個吳德發(fā)村長站在那里,一張臉陰著,就是不開晴。實在沒辦法,夫妻倆他看看你,你看看她,頭一低,膝蓋一彎,雙雙跪在了那里。問題實在嚴(yán)重啊,不是心疼一百元,而是丟人丟不起。一旦送到鄉(xiāng)里,背上偷竊的名聲不說,十五天的拘留足可以讓教書的公職被擼掉。這么多年好不易熬個民辦轉(zhuǎn)正,要是被擼下來能干什么?
這樣想著的青萍小聲哭起來,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萬庭福的酒意早沒了,此時說話也是哽哽咽咽,說今晚村長要是能放一馬,以后保證當(dāng)恩人供著,逢年過節(jié)必將孝敬送過去。別說一百,就是一百個一百都行。青萍不知自己該怎么許諾,她覺得自己除了種莊稼養(yǎng)些雞鴨鵝豬,就是會做鞋,所以很愚蠢地說,往后你家大人孩子的鞋我包了。
按理說,女人的淚和愚蠢能讓鐵打的男人軟化的。誰知道這個吳德發(fā),直接跟到家來就沒安好心。此時他彎下腰,伸出粗笨的手指,似乎要去給青萍擦淚。青萍一躲,吳德發(fā)的手從旁邊滑過。這讓吳德發(fā)怔了一怔,發(fā)出一聲冷笑,轉(zhuǎn)身面對墻壁,雙手一背,陰沉沉地說,萬庭福,你出去!讓我和你媳婦住一宿,天亮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這世界突然間靜了,什么聲音都沒有,包括鍋臺上養(yǎng)的那只金黃色的蟈蟈,還有炕圍炕角團(tuán)團(tuán)叫的蛐蛐。青萍的心像被貓抓了一樣,嘴里說著,有這么欺侮人的嗎?起身就向那鐵塔樣的背影揮起拳頭。吳德發(fā)一轉(zhuǎn)身,青萍被推倒在一邊,頭顱磕在墻角的椅子上,瞬間就在頭發(fā)上頂出一個包。青萍摸著頭上的包,轉(zhuǎn)頭去看自己的丈夫,他還遲鈍地跪在那里。瞬間發(fā)生的一切,只是讓他那肉眼泡下的兩條小瞇縫眼瞇得更細(xì),嘴巴倒傻傻地張著,似乎要流出口水來。青萍剛想罵他窩囊廢,看他小老鼠樣的眼睛,早已游弋著躲藏起來。心想大敵當(dāng)前罵也無用,貪上這種蒸不熟煮不爛的男人,你有什么法?轉(zhuǎn)身看吳德發(fā),他那牛樣的大眼珠子,一只眼睛隱藏著狡詐的笑意,一只眼睛散發(fā)著貪婪的欲望,不由得冷笑一聲,心說,真是色膽包天,你想睡我,還看你有沒有這份能耐?
說不上萬庭福是怎么想的,青萍看他像小老鼠,他就真的在瞬間化成了一只小老鼠。低頭偷看青萍一眼,佝僂的肩膀,夾著縮在袖筒里的兩只手,站起來,跑出去了。青萍覺得眼前一黑,好險暈了過去。是吳德發(fā)的一聲笑,讓眩暈的青萍一點點清醒起來的。在房梁投下來的巨大暗影中,她那瘦尖的下頜和細(xì)長的脖頸發(fā)出清冷的白光。拄地的手在暗影中抬起,悄悄抓住了炕沿邊那把绱鞋的錐子。錐子上頭,那雪白的大針閃爍在白熾燈照不到的地面上,聚著一團(tuán)耀眼的寒光。
鍋臺上的蟈蟈和墻角炕圍子邊的蛐蛐,嘩的一聲,集體喧鬧起來,和著凌河邊傳來的蛙聲。此時那只大鳥已經(jīng)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二
天亮?xí)r,吳德發(fā)從容地聳著那件撅肚子的黑上衣,手上夾了半截香煙,撮著口哨,從萬家大門口踱了出去。到碾道的矮墻邊,將趿拉的大瓢樣皮鞋提上?;仡^看看,將半截沒抽完的香煙扔在了萬家大門口的正中間。萬家父親活著的時候,決不允許自家大門口有一根雞毛,半根草葉?,F(xiàn)在盡管青萍也常打掃,墻角窩風(fēng)的地方還是聚集了一些草棍雞毛干枯的樹葉細(xì)碎的紙片。一陣小風(fēng)打著圈兒溜過,煙頭迅速點燃那堆雜碎,火苗燃起來,又迅速熄滅了。吳德發(fā)回頭看著火苗愣了愣,嘴里嘀咕一句,真他媽的邪行!
一整天,萬庭福都沒有回家。青萍沒有哭,從玻璃窗看著吳德發(fā)的影子在門前消失了,她才下炕。和往常一樣,先將昨晚早早提進(jìn)來的尿盆提出去,那里有吳德發(fā)的一泡尿。出門口,青萍就連盆帶尿一起踢到糞坑里去了。回身依次打開雞窩門鴨窩門鵝窩門,將攔豬的矮柵欄也一腳踢開。這雞鴨鵝豬就像解放的囚徒,一窩蜂地沖出來。青萍無心打理它們,剛想回屋轉(zhuǎn),突然看一紅一黃兩只公雞互相啄扯著,在磨道邊鬧起來。就知道這兩只公雞是為一只母雞打架。心中不由對萬庭福來氣,說聲人不如雞。順手拿起墻邊的一根樹條子就向那兩只公雞抽去。那公雞一跳分開了,青萍卻不放手,追著這兩只公雞左一下右一下使勁打。兩只公雞身上的羽毛掉了,一根根,落在院子里,又隨青萍攪動的空氣急遽地飛起來,飄了滿院子。青萍依然不放手,腳步依然快快地,身體依然旋轉(zhuǎn)著,看到什么打什么,一條子抽在豬身上,豬嗖地一下竄了;抽在鴨身上,鴨嘎嘎叫著,張開短小的翅膀,抖著兩條小短腿,沖到大門口被柵欄門截住,叫做一團(tuán);倒是大白鵝有幾分英雄豪氣,眼看著那兩只羽毛凋零的公雞,一只逃到草棚頂,一只逃到杏樹上去了,它們一個個張開寬大雪白的翅膀,抻著長長的脖頸,飛過高高的院墻、成片的樹林,到河邊去了??丛鹤永锏幕钗锒急蛔约撼榕芰耍嗥疾庞X出累。將樹條子撇在窗戶下,一屁股坐在磨盤上,雙手扶著磨盤頂,就開始哭。
哭自己狠心的生身父母,不知什么原因?qū)偝錾淖约悍旁谀九柚袟壴诹杷?;哭自己善良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輩子不生育,凌水迂回的旋渦邊抱回木盆中的自己養(yǎng)在凌水灣。更哭自己不幸的命運,長大后就知道自己的命不是自己的,養(yǎng)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要用招養(yǎng)老女婿來報答。凌水灣有多少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好小伙,就因為人家不肯將姓改成萬字,從此失去婚姻的緣分。倒是這個萬庭福,被父親拎回來,像從集上稱回的二斤白條肉。名字由著父親改,王福庭改叫了萬庭福;工作也讓父親來安排,托人找關(guān)系插進(jìn)學(xué)校當(dāng)了民辦教師。知道的是萬家招的養(yǎng)老女婿,不知道的以為他又揀回一個兒。養(yǎng)父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從這輩起,萬家世代的莊稼種要改換門庭為書香家。因為他知道這王姓的外鄉(xiāng)小子是個差兩分沒跳龍門的大學(xué)漏子,卻不知這男子有文化有知識,就是缺少古代圣賢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骨氣。天生的軟骨病,常讓青萍恨。沒本事的人,天生老實膽怯,都知道守住本分不惹事。這個萬庭福,自己沒本事,偏偏惹婁子。嘴唆手唆,惹出婁子,偏還不敢擔(dān)當(dāng)。早時養(yǎng)父養(yǎng)母在時還好,兩個老人護(hù)孩子,凌水灣沒人敢把他怎么樣。自打兩個老人相繼離世去,再也沒人將他放在眼里邊。好在他命好,不管誰看上看不上,民辦教師轉(zhuǎn)了正,鐵飯碗端在手,旱澇不用怕??嗑涂嗔饲嗥?,天天看他除了上班,就在酒缸泡著心頭惱。出來進(jìn)去覺得他就是父親稱回的二斤白條肉,永遠(yuǎn)上不了大菜席。但缺了還真不行,因為萬家的門庭由他在這兒立。養(yǎng)父母的期望就是自己的責(zé)任。不管怎樣,這日子總得過下去。
從來沒在白天睡過覺的青萍,這一天使勁睡了一場。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青萍恍惚記得該起來做晚飯,一天沒吃飯的肚皮有氣撐著,沒有塌,可心餓得火燒火燎。搖晃著來到堂屋,心里盤算做點兒什么吃,看到飯桌上已經(jīng)擺好熱氣騰騰的飯菜。大米飯炒白菜還有一盆黃燦燦的雞蛋羹。白條肉坐在那里,眼睛不看她,只是盯著飯桌子說,餓了吧,快吃吧,我的手藝沒有你的手藝好……似乎要開玩笑,見青萍?xì)饽夷业乜粗?,他的頭就更低了,下巴頦幾乎戳在飯碗里。唉,青萍不由得長長嘆出一口氣,碰上這樣的男人,你能把他怎么樣?既然他連這事都能容,還將他看做什么男人,還制的什么氣?吃吧,青萍想著坐在那里,使勁為自己扣了一碗飯。
夜晚睡覺的時候,青萍才覺得不對。以往粘粘糊糊忙上忙下一點兒不老實的他,今天倒安靜了。晚飯后坐在那里看電視,挨到很晚才上炕。眼睛也不看青萍,小心地挪到被窩中,翻個身就把蝦米樣的脊背弓給了青萍。青萍這個氣呀,本想將昨夜的故事,全部講給他聽,心里又黯然。就他這個德行,講給他,他會相信嗎?再說危難的時候,他比老鼠跑得還快,為啥還要將一切告訴他?呵呵,青萍咬錯著上下牙齒,發(fā)出一聲笑。
三
大家都說凌水灣這個地方邪行,陰盛陽衰。長大的閨女一個比一個美麗,嫁進(jìn)來的媳婦一個比一個厲害。青萍不知自己在凌水灣到底是閨女還是媳婦?或者說,她在凌水灣身兼雙職,既是在這兒長大的閨女,又變成了這兒的媳婦。有人說,她不是這兒生的,但這兒的山水滋養(yǎng)了她;也有人說,她就是本地生,臉上的模樣和當(dāng)年的某個戲子頗多相似。記得小時候,知道不是萬家父母親生的,也曾哭著起過尋找親爹親媽的念頭。萬家母親說,女孩子其實就是浮萍,在哪兒落了根,就在哪兒過。萬家爸爸說,你這個小小木盆載來的小浮萍,遇到我倆就有了根,就成了萬家的青萍。我們這樣心疼你,你還能漂到別家去嗎?那時兩個老人都哭了,青萍哭得更厲害??捱^之后,她就沒再起過那個念頭。生下來就被棄,或許有父母的許多無奈,但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一旦重新扯出來,定然都是傷痛,為啥還要理它?
人生中有了特殊的一夜,青萍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青萍。過去的青萍,不管眼睛怎么瞇縫,嘴巴下頜怎么上揚,都是安分守己的;現(xiàn)在的青萍樣子沒變,但是身體變了,像被注入了某種毒素。變得敏感,變得嬌氣,變得總想發(fā)脾氣,變得什么閑事都想管,變得在自家坐不住,總想往外跑。雖然她不想為自己過多地解釋什么。但她就是在某一個孤獨的剎那認(rèn)清了自己,覺得自己注定要換一個人,換一種活法。
再見吳德發(fā),青萍不說話,就是微笑。笑的時候,和以往一樣,先把眼睛瞇上,然后嘴巴和下頜就揚了起來。吳德發(fā)瞪著眼睛看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湊上去,還不敢。后來看到了那吊梢的柳葉眉丹鳳眼,像看到一把懸在那里的柳葉刀,嚇了一跳,明白了人家那是勝者的微笑。這微笑讓吳德發(fā)猛地后退一步,站穩(wěn)的時候,想裝得很坦然,做不到,就有點兒局促了。再后來,就想趕緊溜。以后不敢見青萍,窄道相逢的時候,恨不得跳墻跑。
青萍就像一塊粘糖,偏偏粘上了他。凌水灣人誰看過萬家這個抱養(yǎng)來的女兒出過幾次大門口啊?現(xiàn)在的青萍動不動浮云一樣繞著山根河邊轉(zhuǎn);凌水灣主管文藝的人,從來沒敢進(jìn)萬家的大門找萬青萍去扭秧歌去唱戲。萬家那對老人一生沒生育,脾氣非常各色,沒人敢去招惹。今天的青萍常常站在村子里的秧歌場?;蛟S因為那一夜,她心里有太多的積郁,她在尋找排遣的機會。
這一天,村長來下場了。站在一邊看的青萍,從一個嫂子手中借過兩把扇子,跟著下了場。當(dāng)著村里的老少爺們兒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半大老太太的面,專門和村長扭對手。你往左邊擺扇子,我就往右邊擺。粉紅色的扇子面輕輕抖動,如兩朵對稱的花瓣;倘若你村長將自己站成一棵塔松,青萍就將自己化成一只花蝴蝶,繞著塔松翩翩飛。周圍的觀眾拍著巴掌笑,吳德發(fā)不笑,青萍也不笑。一個眼神渙散成沙丘,一個眼神凌厲如寶劍。寶劍插在沙丘上,心空里震得嗡嗡響。誰讓你住在我家?誰讓你上了我的炕?走出大門你把口哨打得全村響,這世界都知道青萍成了婊子,從此是個不潔的女人。這是青萍眼睛里的笑。吳德發(fā)心里在想什么,青萍不想知道,但是青萍聽到了隆隆的聲音,如天空的雷,就響在他的心空里。
青萍和吳德發(fā)沒事,這個事只有頭頂三尺的神明知道,別人不知道。如果青萍對別人說,我和吳德發(fā)沒有事,他只是在我家住一宿。別人只會笑,但什么都不會說。因為沒有人會相信青萍,連萬庭福都不相信青萍,還會有其他人相信青萍嗎?這個事,只有吳德發(fā)知道。但吳德發(fā)去說,也是睜眼說瞎話。誰會相信孤男寡女在一個炕上睡到天亮,能夠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就因為那一夜,青萍的確完全變了,變成一個誰都不認(rèn)識的陌生女人。難怪有老人對萬庭福說,找人給你媳婦看看。她不是鬼魂附體吧?萬庭福聽到這話時,臉色愈加青白,猛地打了個激靈。
那夜,他揀回一棵小樹之前,總覺得后邊跟著一個女人??床磺迥樏?,月光下只看見穿著暗紅的花襖。想自己剛從孤女墳前過,莫不是……村子里流傳著各樣關(guān)于孤女出墳迷惑人的傳說。他害怕起來,急得小跑,跑到前面就遇到這棵樹。他拎起來,再回頭看,什么都沒有了。只是周圍依然陰森森地可怕。全仗這根光禿禿的小樹壯膽,他回到家中。誰想,身后跟著村長吳德發(fā)。難道那個女人或者是鬼也跟進(jìn)來了?附在自己媳婦身上?萬庭福不由得毛骨悚然。回家看青萍,瞅哪兒都害怕。還不敢說什么。
這一天,青萍將吳德發(fā)截在河邊柳樹行子的小窄道上。青萍還是那樣瞇著眼睛抬著下頜笑。吳德發(fā)說,我并沒有將你怎么樣,你還纏著我干什么?青萍說,謝謝村長大哥呀——一個呀字拉得很長,結(jié)尾還帶著顫音。吳德發(fā)覺得特像柳枝上那個藍(lán)蜻蜓在抖著細(xì)長的尾部?;蛟S是他此時不敢看青萍,眼睛一直盯著柳枝上的那只藍(lán)蜻蜓的緣故。
青萍伸手過去,就將那只蜻蜓的兩只翅膀捏在兩根手指間。提著蜻蜓,沖著太陽看半天。突然,手一揚,吹出一口氣,就將蜻蜓送上了天。
呀,吳德發(fā)發(fā)出一聲叫,不知道是贊,還是可惜。
青萍冷笑道,小傻瓜就該飛在天空才干凈,為何落在這里遭人欺?
吳德發(fā)說,誰呀?誰欺侮它了。
青萍說,你,你唄!一村之長欺萬物!
吳德發(fā)說,我沒有。
青萍說,你有。
吳德發(fā)說,我真的沒有。
青萍說,你就是有。
吳德發(fā)說,你說說我怎么有的?
青萍說,村里的小媳婦你霸了多少?
吳德發(fā),都是上趕找的我。
青萍說,上邊來的救濟款你占多少?
吳德發(fā)說,我也發(fā)下去不少。
青萍說,你發(fā)的都是真正困難的人家嗎?
吳德發(fā)說,過兩天還來電腦呢,到時我給你家抱一臺。
青萍說,凌水灣的林子被你賣光了?
吳德發(fā)說,春天栽上新樹苗,幾年又成林。
青萍說,銀行存下幾十萬,夠花了吧!
吳德發(fā)說,誰當(dāng)誰不撈點兒?換個人撈得更多呢!
青萍說,那老百姓呢?
吳德發(fā)說,你說,自打我當(dāng)上村長,哪家日子不比原來強。
只有這句話,青萍覺得無話說。的確,自打這個吳德發(fā)當(dāng)上村長,大伙兒的日子比過去好多了。
但是離小康還差很遠(yuǎn)呢!青萍的感嘆像河邊的小風(fēng)。青萍的身影也像河邊的風(fēng),一溜閃進(jìn)柳樹行子不見了。吳德發(fā)愣怔半天,罵了一句,見鬼!
四
以前,萬庭福在外喝酒的時候,青萍沒少找過。有時在門口站著不走,更有時被請吃酒的主婦叫進(jìn)家去。和那主婦一起,站在酒桌邊,或是幫助添些酒菜,或是閑嘮。后來知道怎么找,萬庭福不喝夠都不會回來,青萍就不再去找了。一個人在家胡亂吃點兒東西,再把家里飼養(yǎng)的那群活物喂飽,就開始做鞋。兩個老人走了,青萍還是每年給他們做兩雙鞋,上墳時燒在墳前。自己要穿的鞋,攢一包袱了,再不做也夠穿了。萬庭福從來不愿穿她做的鞋,青萍還是給他做一些,留他晚年的時候再穿。人到老年時,不好俏了,就該認(rèn)舒服了。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更多的時候是不知在給誰做鞋,只是心里想著有那么一個人,該穿這樣一雙鞋子就做了。這個人很多時候是意識中的孩子,一直沒有生出來的。一歲時什么樣?小腳丫該穿什么鞋?若是男孩就穿虎頭鞋,若是女孩就讓她穿兔子鞋。三歲時,孩子的腳丫該長大了,夏天穿的單鞋,應(yīng)該多點兒花樣;冬天穿的棉鞋幫靿要高一些。七歲時,是半大小子和半大丫頭了,河邊山頭到處跑,鞋底子可得加厚,鞋幫子也要做得結(jié)實。要不河邊的河卵石會硌腳,山上的野蒺藜會刺破肌膚。九歲時該上學(xué)了,做鞋的樣子一定要考究??吹郊猩嫌惺裁礃幼泳蛯W(xué)著做,萬不可讓孩子覺得穿家做鞋就矮人一等,要讓他常常翹著腳跟同學(xué)炫耀才行。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哎吆,到現(xiàn)在自己還沒懷個孕呢,鞋子怎么能做得太多?誰知道那時候時興什么樣的鞋子呀?到時勤到市場上走走,看到什么新式樣再學(xué)著做吧。還是多做老年鞋,每個人都有老,老了的人,不好俏了,就認(rèn)舒服!青萍這樣想著自己就笑了起來。手上的針線不停地穿梭,針腳還是一針連一針,勻稱周正。難怪許多老年人看見青萍的針線都說好,青萍自己更得意,自打十二歲就跟萬媽媽做鞋,到如今整整二十年了,早做熟了。就是閉著眼睛做,也能做得很好!
一做鞋就會忘記一切的青萍,正高興地坐在自家的磨盤上飛針走線。后街的馮文媳婦就找了進(jìn)來。在青萍的眼前一站,青萍就打了一根針。斷針刺破皮膚,鮮血像個小紅蘑,從手指上快速生長出來。
馮文媳婦說,青萍姐哦,你還在這里神悠,你不知你家萬庭福干啥事去了?
青萍將紅蘑菇從自己的手上甩去,將手指放在嘴里使勁吸吮了一口說,什么事那樣著急?
馮文媳婦將嘴巴對在青萍的耳朵邊說,聽說河?xùn)|車站來了許多小姐,你家萬庭福請我們家的馮文和幾個人去那里打泡了。
是起石頭嗎?青萍無辜地問。她討厭馮文媳婦嘴巴上的那股大蔥味兒,將脖子梗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天啊,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現(xiàn)在城里掃黃呢,那幫小姐被掃得無處去,都跑到咱鄉(xiāng)下來了。萬庭福是帶著他們找小姐干那事,現(xiàn)在那事就叫打泡。不是放炮的炮,是水泡的泡。打小姐就跟打車是一個意思。
在馮文媳婦擠眉弄眼的解釋中,青萍終于明白了打泡的意思,也明白了萬庭福的勾當(dāng),不由得捂著肚子哈哈笑起來。說打小姐也沒有這樣打法,領(lǐng)著一幫人去,一個個褲兜沒有幾個錢,窮酸酸的。那些小姐都是看慣了權(quán)貴的人,誰會搭理他們?由他們?nèi)グ桑∏嗥颊f著手底下的針線又開始噌噌飛。那馮文媳婦看怎么說也勾不起青萍的興趣,便無聊地走了。
青萍將人送出家門,回身就將門口扣著的一個瓦盆摔了,心里恨恨地說,干脆不過算了。剛才的輕松都是給外人看的,青萍的心里其實早就結(jié)成了大疙瘩。從那個月起,萬庭福的工資就不再上交給她了。當(dāng)年兩個老人雙雙離世后,萬庭福就不想再往青萍的手里交工資。當(dāng)時萬庭福提到這事時,青萍在做飯。青萍說,行?。〔唤还べY,以后不許在這個家里吃飯!咱家的地本來就沒有你的,地里的活你也從來不干,所以你不交工資在家里吃的什么飯?萬庭福不吱聲。青萍將手里的菜刀往菜墩上一剁,那菜刀就立住了。青萍用圍裙擦擦手說,想在家吃飯也行。吃一塊豆腐,交一塊豆腐錢;吃一把小蔥,交一把小蔥錢。拿來吧!今天晚上就有小蔥拌大豆腐,你先交一塊五,米飯和白菜湯先不跟你要錢。青萍把圍裙一甩,手就伸在了萬庭福面前。一雙大眼睛沒有瞇縫,像蝴蝶一樣忽閃著。將萬庭福忽閃毛了,小聲說,那還過得啥意思?從兜里乖乖掏出一個月的工資交給了青萍。
這一次萬庭福不交工資,什么也不說。或許是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知道說也說不過青萍。所以干脆不說。青萍想,你不說,我也不說,看你拖到什么時候?但是她萬萬沒想到,男人不交工資,給家庭積攢著也行,你卻用它來喝酒,喝到一定程度竟然去打什么泡。這不就是有倆錢支的嗎?看來這日子還真的是沒法過了。進(jìn)屋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也不知到底該怎么辦?抬頭看看墻上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照片,青萍好個難過。說,爸爸,媽媽,你們托付給我的日子,我過不下去了。你們選擇的上門女婿實在是不爭氣??!說著趴在柜子上又流起眼淚來。
人在郁悶的時候,流流眼淚真是一個好辦法。心里的一團(tuán)亂麻,刷地一下被沖得賊順溜;堵在靈宮里的淤塞,剎那間清明了。此時看著萬媽媽和萬爸爸慈祥和藹的面容,青萍似乎找到了依靠。遇到困難就哭鼻子是不是?萬家爸爸活著的時候,就會這樣抬著手指說青萍。青萍總是在他面前抹著眼淚笑?,F(xiàn)在哭過的青萍在兩個老人的目光里又一次忍不住笑了。答應(yīng)養(yǎng)父養(yǎng)母將萬家的日子過下去,這是在兩個老人未瞑目前的承諾,青萍怎么能遇到一點小困難就放棄呢。想想這前因后果,還不是因為那一夜。知道了是那一夜就好辦了,青萍緊抿的嘴角發(fā)出天崩地裂的聲音。
五
這一天,青萍給吳德發(fā)送來一雙鞋。黑色的條絨面,雪白的千層底。很大卻不垮塌,端正透著精致。吳德發(fā)捧著這雙鞋一邊看一邊說,好鞋!好手藝!說著脫掉自己的鞋就往腳上套。一邊踩動,一邊說,真舒服,好跟腳!
青萍說,現(xiàn)在幾乎沒人穿家做的鞋子,村長大哥不嫌棄嗎?
吳德發(fā)說,不是沒人穿而是沒有老娘們兒做。
青萍說,你家嫂子不會做嗎?
吳德發(fā)說,她就會吃。
青萍捂著嘴笑。她知道村長娘子是個愚訥巴喘的老實人,說話沒有生氣,連走道都是靜悄悄的。難怪人家說,村長是老虎,他家娘子是只貓,是在老虎胳肢窩下生存的貓。
吳德發(fā)指著他脫下來的那雙鞋說,去城里花一百五十元買的呢。穿幾天,鞋膛底就出了格。墊雙鞋墊都是硌得慌。
青萍瞅著那雙已經(jīng)垮塌得大瓢樣的鞋子直撇嘴,心說哪兒值一百五十元?農(nóng)村人進(jìn)城就挨騙。別說底子,就是鞋幫子也早走樣了。
妹子哦,對不起。那天大哥真是喝多了,竟然稀里糊涂跑你家作一場。吳德發(fā)穿新鞋試著走道,一邊對青萍道起歉來。
青萍的臉本來是笑著的,聽吳德發(fā)提起這話,臉就耷拉下來了,像結(jié)了一層冰。吳德發(fā)想要說什么,真誠點兒說,或許能暖化那層冰??墒乔嗥疾蛔屗f,也不允許他說。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幾步就抹眼淚。在早晨的天光中,青萍的背影跳躍著一些水波樣的光點,整個人顯得濕潤而憂傷,宛如凌水中的一棵水草。
吳德發(fā)的心就是在這剎那兒被觸動了。他覺得自己錯了,將凝視青萍的目光拉上天,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必須做點兒什么才好。
那夜,吳德發(fā)本來是和另一個女人在孤女墳旁幽會的。誰知道事剛做完就遇到了喝醉酒回來的萬庭福,站在他們倆的身后唱咧咧地撒了一泡尿。真是將他這個村長不當(dāng)事。不整治整治他,自己還有威信嗎?何況那女人在自己懷里已經(jīng)嚇得篩了糠,自己得做個堂堂的男人給她看。
被人撞破天機,自己倒霉,那人也該倒霉。于是自己就讓那女人跟在萬庭福的身后扮鬼,想嚇嚇?biāo)?。自己跑到前面砍斷一棵小樹,本來是想給他一棍子,打蔫他,不許他亂說。誰知道又急于解決一泡尿,那棍子就被萬庭福扛起來了,唱咧咧地扛回家。自己跟到他家去,本來是想套套他,到底看見多少?怎么也沒想到,他似乎什么都沒看到,更沒想到自己瞎扯淡,嚇唬嚇唬他們,竟然弄假成真。唉,你看這事弄的?吳德發(fā)在心里后悔。在人家炕上睡了一覺,再怎么解釋,也解釋不清了。弄不好,那個家庭就毀了。怎么辦???怎么辦?吳德發(fā)恨得直拍大腿。
拍大腿的時候,看見腳上的新鞋子,眼睛就直了。心說,這老娘們兒都閑在凌水灣扯閑篇,怎么就不做鞋呢?看看河套山坡溝渠旁邊,到處扔著從集上買來的鞋。不是幫子開裂就是鞋底子出格。雖說錢不多,但聚起來每個人一年為鞋子花的錢都是一個大數(shù)。外面的男人本來掙錢就不容易,老娘們和孩子在穿鞋上還敗家,這怎么行?我這個村長得想法讓這幫老娘們忙起來,省的閑著沒事扯咸淡。怎么忙?都讓她們做鞋嗎?保證誰都不做。干脆給咱村辦個鞋廠?這想法一出來,先嚇了自己一跳。伸手抓掉自己的帽子,伸著烏龜樣的頭顱沖窗戶往外四處撒磨,宛如那天有了大錢想往河?xùn)|銀行存,在窗口往外撒磨半天,才敢將那捆錢夾在胳肢窩沖出門。這次有了這樣的想法也是這樣,撒磨半天沖出去,就是去找剛走的青萍,辦鞋廠的事得和她商量好,自己當(dāng)廠長去,讓她當(dāng)技術(shù)員。因為在凌水灣她的鞋是做得最好的。但是走到門口他就停住了,心說辦鞋廠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嗎?那得上面批,找鄉(xiāng)里上報,找銀行弄錢,找土地局批廠地,到外地鞋廠去考察,找廠家進(jìn)設(shè)備……一大攤子的事哦,就是萬事俱備,回來還得招工人,最關(guān)鍵得找到銷路……這一大攤子事,你跟一個老娘們兒說,她知道啥?等自己將一切布置好,再找她來上任吧!看看沒希望,可別瞎冒泡,到時讓人家笑話。這樣想著就在院子里繞圈。
南頭魏良的媳婦翠柳從門前來回過了兩趟,沖著院子里的吳德發(fā)咳嗽兩聲,還打了一個手勢。吳德發(fā)看見了,愣是裝著沒看見。心里罵道,只跟你睡一次,你還沒完沒了呢?顯然知道翠柳這次找來,決不是想他吳德發(fā)這個人,不外乎想要點兒什么。這女人啊,一旦將身子給了你,就覺得你欠她十萬八千贓。今天跟你要點兒這個,明天要點那個。媽的,誰該你的?那個時候,我快樂,你也快樂了。往后再遇到這樣的,一點兒好處都不給。愛咋樣就咋樣!
還是像人家青萍這樣的有意思,手握一把大錐子坐到天亮,任你許諾將半個凌水灣給她,她都不動心。反正就是不管別人咋樣,只要你敢碰我,我就自己先死。
得得得,吳德發(fā)縮頭聳肩吐吐舌頭,說,不讓就拉倒,別死啊活啊的。反正我說在你家住一宿,怎樣我都不走了。和衣鉆進(jìn)人家早鋪好的被子里,用手摸摸自己的小弟弟,心里好個僥幸。好在碰到一個烈性的,要不人家就勢順了湯,自己還真不好交代。東西早在孤女墳給了別人,想再給已經(jīng)沒有了。怎么說自己也是過四十的人了,怎能像剛結(jié)婚那會兒,子彈射得快,上膛更快!現(xiàn)在做一次總得歇個一兩天才能有下一次。
門口的咳嗽聲聽不見了,吳德發(fā)才敢伸個脖子往那個方向看。翠柳走得風(fēng)吹楊柳,屁股像那水中的木盆來回晃。以往這木盆總是晃得自己心里發(fā)癢,現(xiàn)在這個感覺沒有了,心里想,什么鐵子?什么情人?當(dāng)女人的財欲之蛇抬起頭來時,就是分手的時候了。嘿嘿!
六
青萍沒事的時候,就愛鼓搗自己做的鞋。結(jié)婚時置辦的一個大衣柜,沒有好衣服存放,就讓它變成了一個鞋柜。一層層,一格格裝的全是自己做的鞋。大人的小孩的,還有許多是少男少女該穿的。搗動這些鞋子的時候,青萍特別傷感,都是心血凝成的,咋就放在這里沒有用處呢?看看這凌水灣大人孩子腳上的鞋,雖然說是異彩紛呈,但看走路的樣子,就知道哪只都不舒服。明知道不舒服也要穿,為的就是跟時髦。其實有啥時髦的?不就是假皮子的面,塑膠的底嗎。
這次青萍搗動這些鞋,有點兒想法。萬庭福的工資不交給家,家里的油鹽醬醋雞豬飼料都成了問題。雖說偶爾可以到集市上賣一些鴨蛋雞蛋鵝蛋,還是感覺供應(yīng)不上。怎么辦呢?不能說因為男人不過日子,這日子就不過了。另外青萍這次也真的不想不惦記萬庭福那點兒工資了。從小就聽萬媽媽說,好女子誰指望男人那倆錢?現(xiàn)在自己的想法和萬媽媽一個樣,我自己想法掙錢,看你那點兒錢能夾多少時候?等我青萍能自立,你給我,我還不要了呢。這世事都講個優(yōu)勝劣淘,從那一夜你就已經(jīng)不再配做青萍的丈夫,誰被掃地出門還不一定呢。養(yǎng)父母活著,自己的婚姻歸他們管;他們死了,自己的日子要自己來做主。反正醫(yī)院查出你的精子成活率低。就是為了萬家的后代,我換一個丈夫,他們也不會怪罪我。
青萍想把自己做的鞋子拿到集市上試一試,興許有人相中一雙兩雙賣了出去,那就把自己成全了。要是真的沒人買也沒有什么,自己再拿回來,想別的法。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不都是開通人的道理嗎?
將結(jié)婚時的紅包袱皮平鋪在炕上,從柜子里拿出一堆孩子的鞋,整齊地擺在上面。拽起包袱皮的對角往中間系。系好一對,再系另一面時,就變了卦。這些鞋子小巧玲瓏五彩紛呈,一個個可以當(dāng)藝術(shù)品來觀看,保證能吸引集市上人的眼球??墒窍胂爰猩夏切┭劬?,可都是熟悉的。自己結(jié)婚十年沒小孩,去賣小孩的鞋,不是太荒唐了嗎?這樣想著又解開系好的扣子,將這些彩球樣的小鞋子抱回柜子里,看看十四五半大孩子的鞋也沒敢拿,拿的一律是大人的。有男人穿的懶漢鞋,解放鞋,圓口鞋,方口鞋;有女人穿的小筐鞋,花布鞋,高跟鞋,淺幫鞋;還有一些樣子特殊的,如厚厚底子船形的,彎彎幫的月牙鞋等。她想總會有人喜歡買了一雙去的。
挎上包袱的青萍,往出走。腳步剛邁出屋門口,她的身子一晃,好險一屁股癱坐在門檻上。她看到了,從大門口進(jìn)來的吳德發(fā)。自那夜后,這人還沒有再走進(jìn)這個小院子。自己卻有事無事地纏過他幾次。為什么去纏他,青萍實在說不清。萬庭福自那夜后,再也沒有沾過她。有些時候,她想要;還有些時候后悔。早知萬庭福那個德行,那夜不如遂了村長的愿,還興許借種懷個娃,對地下的兩個老人也有個交代??墒桥?,當(dāng)時那種情形,要是讓他得了手,不是顯得我萬青萍太軟弱嗎?現(xiàn)在,機會錯過,就再也難以找到。難道他這次來?這次來……青萍覺得這身子好無力,真的希望有人將自己抱起來。可是看看站在面前的村長,臉上帶著許多正氣,就知道是沒有什么戲。沖著院子里的杏樹輕輕地吹出一口氣,杏子早沒了,只有蓊郁的杏樹葉子呼啦啦孤自茂盛。身子勉強站住了,全仗了那門框。幽幽的眼神丟過去,人家還是以為自己為那夜哀怨,卻全弄不懂自己這時候有幾分相思。不想說話,就這樣站著。偏偏院外傳來村人的對話,我找村長呢,你看見嗎?哦,看到了,去萬老師家。吳德發(fā)腦袋撲棱了一下,看著青萍說,我找你,是想要鞋子。不白要的,我讓會計給你做賬給錢。
青萍的幽怨突然間沒有了,人從門框間挺立起來,就有了凜然的神情。想剛才的自己,不覺有點兒后怕,心說,要死吆,鬼魂纏身!臉上羞成了紅布,不敢抬頭,伸手將懷中的包袱塞給了吳德發(fā)說,給你!轉(zhuǎn)身回屋,隨手就關(guān)上了屋門。
大門外傳來村鄰和村長的對話,哎吆,村長大人這么快就出來啦?也不多待會兒?
我找萬老師媳婦要鞋,要到就走唄!
哎吆,村長要這一包袱鞋子干什么?現(xiàn)在誰還穿家做的鞋子呀?
我干什么都是村里的事情,還用和你商量嗎?
不用,不用!哈哈哈哈……
兩顆淚珠從專心聽話的青萍臉頰上滾下來。她知道自打那一夜,自家的門口就多了眼睛,自己在村民的眼睛里再也洗不清。
七
鄉(xiāng)里縣里來很多人到凌水灣開現(xiàn)場會,吳德發(fā)派服務(wù)的小伙子給每個到這兒的領(lǐng)導(dǎo)先發(fā)一雙鞋。領(lǐng)導(dǎo)手里拿著鞋子一副不解的樣子。吳德發(fā)大嗓門一開,大家便都笑了,各個低頭彎腰脫掉皮鞋換布鞋。人家吳德發(fā)說得好,到凌水灣來,不是走河灘就是上山路,幾百塊錢的皮鞋走瞎了不說,還非常不得勁,換一雙布鞋舒服舒服吧!
一天的沙灘山崗走下來,傍晚都坐在了酒座上。領(lǐng)導(dǎo)們稱贊吳德發(fā)說,你們的河灘樹林都讓你辦成了綠色植物養(yǎng)殖場,可真不容易。還說小孤山上的果園蜂園辦在一起真是合理利用,一舉雙得。難得滿山坡的大棗,家家戶戶都有,要是都屬于一個人,那可發(fā)了。最后的話題就都聚在了腳上穿的布鞋上,說吳德發(fā)腦子里都是討好領(lǐng)導(dǎo)的好點子,從哪兒掏弄來這些布鞋?穿一天,感覺越穿越舒服。莫不是為了這次會議專門到老北京布鞋廠去了一趟?吳德發(fā)一聽急了,辯解說,各位領(lǐng)導(dǎo),你們低頭好好看看腳上的鞋子,可有什么老北京的標(biāo)志?這是咱們凌水灣地道的土特產(chǎn),凌水灣的女人抹糨子打袼褙搓麻繩一針一線縫制的。有領(lǐng)導(dǎo)便笑吳德發(fā),你們這個凌水灣哪,真是出人才的地方。早年唱戲唱得出名,前幾年秧歌又扭得出名,最近聽說出個民間藝術(shù)家專門搞刺繡,都賣到國外了,廟里喇嘛繡的千手觀音進(jìn)了國家博物館……怎么今天,這女人做鞋,這么平凡的事情,也要做出名堂嗎?
吳德發(fā)最擅長的就是順竿往上爬,說領(lǐng)導(dǎo)啊,大家酒后都別走,我給咱們領(lǐng)導(dǎo)好好展示一把,讓大家過一個終生難忘的凌水灣之夜如何?
有人喝多了就開玩笑問,怎么難忘?聽說凌水灣的女人非常出色,莫不是給我們每個人找個女伴吧。
吳德發(fā)說,不是找一個,而是找一群。今夜先唱戲,然后扭秧歌,明早欣賞欣賞我們的刺繡和布鞋再上路行不?
好!剛看了農(nóng)副產(chǎn)業(yè),再看看我們吳村長的農(nóng)村文化產(chǎn)業(yè)也不錯!一個大領(lǐng)導(dǎo)發(fā)話,滿屋子都是叫好聲!
大家觥籌交錯,吳德發(fā)偷偷溜出去布置。好在外面待命的小兵多,一個個領(lǐng)命而去。吳德發(fā)到房山邊撒一泡尿,回來繼續(xù)跟大伙兒喝。大嘴一張,一大杯白酒舉到高處,瀑布般倒下去,就滾進(jìn)了喉嚨,好像那嘴巴喉嚨胃腸都是直腔的。難怪酒桌上的人各個睜大眼睛望著他,像看怪物一般。吳德發(fā)巴掌一拍,說你們看個鳥???都給我喝。這樣說完覺得不對勁,這幫人不是平時的哥們,都是領(lǐng)導(dǎo)啊,自己怎么能如此放肆?于是趕緊點頭哈腰道歉,說喝酣了,喝傻了!好在酒喝到酣暢之時,什么領(lǐng)導(dǎo)小兵下屬,都成了平等的,大家并不怪罪,反而各個蹺起大拇指,說吳德發(fā)率性可交。
凌水灣那個大酒桌外的世界倏然間忙開了,人們嗖嗖往村委村部跑,往小學(xué)校跑。往大隊部跑的,是準(zhǔn)備扭秧歌的;往小學(xué)校跑,是準(zhǔn)備上裝唱戲的。民間藝術(shù)家的展覽廳忙乎開了,有幾個人幫孫藝術(shù)家在布置。青萍的家里去了幾個小伙,說村長交代了,要青萍將她做的所有鞋子全部往大隊部搬,那里空出一間辦公室,專門展覽鞋子。
萬庭福這會兒正在家,坐在那里一邊看電視,一邊洗腳。來客人了,也懶得站起來,自打那一夜,他整個人都蔫,除了經(jīng)常喝酒的那班朋友,很少和村里人說話。一看來人都是吳德發(fā)的狗腿子,更是頭不抬,眼不睜。聽了幾個人對青萍說話,知道青萍用眼睛在征求自己的意見,也不管有沒有外人,陰陽怪氣地說,女人養(yǎng)漢好辦事,破鞋自成金縷履!這句話前面半句他說得含糊,后半句清楚。幾個小青年第一次來青萍家,好奇地東看西看沒聽懂萬庭福的這句話。青萍聽得真切,覺得一個字是一個鐵蛋丸啪啪啪砸入自己耳朵里。本來是想拒絕這幾個人的,就說沒有了。此時氣得身子晃了晃,眼前黑了一下,又亮了起來??匆谎酃室廪又L脖子的萬庭福,眼睛含淚,牙關(guān)緊咬,一轉(zhuǎn)身,沖到了裝鞋子的大衣柜邊,一把拉開了柜子門,指著里面說,這里都是,需要多少?隨便拿吧!
媽呀!這么多!不知是哪個小伙子的驚叫。幾個腦袋便一齊擠在大柜子邊,望著燈光照射下的大柜子里層層疊疊的鞋子愣怔了好半天,才有人問青萍,姑姑,你啥時做了這么多的鞋子?青萍微笑著說,唉,做了二十年了。
你做這么多鞋子干啥?
青萍說,早先是自己穿,后來穿不過來,就不知道干啥,做著玩兒唄,打發(fā)光陰,要不干啥?
哎呀,做著玩兒,做得這么好??!我覺得該當(dāng)藝術(shù)品,穿在腳下蹚在泥土路上都瞎了。
你看這雙!哎吆,像彎彎的月亮船,五彩的。我妹妹要是看見,保證喜歡得不行。
哎吆,你看這雙,跟墊得這么高,幫子俏俏的,可比集上那些革造的高跟鞋強。
哎吆,你看這底子上納的是蓮花,我奶奶死時就要蓮花底子的鞋,我媽媽和我姑姑淘弄遍了,都沒找到。她老人家遺憾著走了。
哎吆,這是一雙新娘子穿的大紅繡花鞋吧?一個小子拿起來,就往懷里揣。另一個小子過來搶,給我看看。兩個人搶了起來,被另一個小伙扯開了,訓(xùn)斥道,你們來干啥來了?要是耽誤了村長的大事,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幾個人靜了,讓青萍幫著他們數(shù)數(shù)量打包袱。
萬庭福站了起來說,數(shù)什么數(shù),趕快給我抱走。
一個小伙子說,必須數(shù)清,打好包袱帶走。萬一丟了,村長問起來,我們解釋不清。
青萍不理萬庭福,關(guān)鍵是心里也想知道自己這多年到底做了多少雙鞋子。到柜子里找出幾個包袱皮,交給幾個小伙子,你包男子的,你包女子的,你包小孩的,你包老人的。于是分得分,查的查,算的算,一共七百二十雙。那個叫大良的好心細(xì),他驚訝地對青萍說,姑啊,這些鞋子,做二十年,說明你每月正好做三雙呢。青萍想想說,哦,是啊,早些年,沒啥事,我每月做四五雙,好的時候七八雙也是有的呢。
幾個小伙扛著包袱走了,青萍站在門口送時就有點兒發(fā)呆。那感覺像當(dāng)年將養(yǎng)父母從這個家抬出去,心里好空也好難過。身后傳來萬庭福的話,真是閑的,竟然做那么多鞋!我說家里的錢老也攢不下呢,原來都讓你做這些破東西了。
做這些破東西咋的?總比你喝酒強。做這些破東西留下的還是物呢,你喝酒都變了一肚子尿。鞋子被抱走,青萍的心本就空,此時看萬庭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言辭激烈地發(fā)作起來。心里不由得感嘆,這女人啊,你弱一點兒,男人就想欺。
八
凌水灣的夜晚,靜謐如水,一襲白衣的青萍走在水里,像一個影子,一個夢,更像一根漂浮的水草。天上的月亮是圓的,俗語說,天上月圓,人間月半。青萍感覺自己就是被水波揉碎掰開的圓月,飄飄浮浮在這暗夜里半人半鬼。
剛才和萬庭福干架是自己引起來的,心里不痛快,就想發(fā)泄發(fā)泄。哪知惹惱了萬庭福,那瘦弱的人變成了索命的惡鬼。嘴上占不到便宜,就動起手來,將青萍摁在柜子邊就是一頓暴打。青萍當(dāng)然打不過她,罵他只在老婆身上耍威風(fēng),有能耐那夜別像老鼠樣溜走?。亢湍谴彘L干一仗,還顯得你是一個男人呢。萬庭福一邊打,一邊罵青萍是騷貨。說自己雖然還生活在這個家中,是看萬老爺子的面子,要不早一走了之了。那一夜我為什么跑出去?是因為知道你青萍厲害。你喊村長強暴你,你掙扎,你撕打,然后我?guī)е俗ニ粋€現(xiàn)行,不是很好嘛?可是你倒好,一點動靜沒有,似乎還發(fā)出一聲浪笑。有你這樣的老娘們嗎?說跟人家睡就睡上了。被人日過的騷貨,你還指望花好月圓?。考依镆惨?,外頭掛著。你以為你活得美,想把我萬庭福這個人民教師當(dāng)烏龜王八蛋,你想得美!這世上沒有這好事。告訴你,別看天天還和你一個桌上吃飯,一個炕上睡覺,但是我忘不了你帶給我的恥辱,萬家的房宅地產(chǎn)都是我的。是死,還是你自己離開?你自己一定想好,反正今生我絕不會原諒你!
聽到萬庭福的怒斥,青萍反而清醒了。自己一直以為萬庭福是老鼠是窩囊廢,原來他有他的想法和算計啊!只是那時夫妻誤會了,沒整到一塊兒去。要是自己那夜真的喊起來叫起來,萬庭福帶著人來抓個現(xiàn)行,那吳德發(fā)村長可真要夠嗆。雖說起因是村長抓住萬庭福扛回家一棵小樹,但是就是再大的一棵樹,你村長趁機奸淫人家婦女也是不該的。這事情如果鬧大,吳德發(fā)的村長保證保不住。唉,萬庭福還真是個人才,好計謀??!青萍捂著自己腰上的傷痛,回身看氣沖沖的萬庭福露出贊賞的目光。她真想撲到他的懷里,與他重新和好。但是看到萬庭福還是那樣充滿厭惡和鄙視地看著自己,她要往前撲的腳步就停止了。她本想將自己那夜的事情講給萬庭福說,知道說出來,他也不會信。不由得長嘆一聲。萬庭福打開門,指著外面說,若有點兒骨氣,你就從這里走出去,從此別再讓我看到你。惡心!
青萍本來是不想離開家的,黑燈瞎火到哪兒去?看萬庭福打完罵完,趕自己走,又覺得他太絕情。賭氣穿著一身睡衣就往出走,走向圓月的凌水邊。
青萍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想著死去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們?yōu)樯秾⒆约旱拿秩€萍字?你看那水中的浮萍,在水中搖呀擺呀,哪有什么根,不過是水流到哪里,那浮萍就飄到哪里。萬家父母老說,當(dāng)年凌水飄來的一葉青萍在萬家生了根。其實看看凌水,你就知道,在那里不動的浮萍都是要枯要被水泡爛的,只有隨水漂的青萍才會生命常青。如果自己和萬庭福繼續(xù)這樣過下去,自己一定會枯會爛會失去生命。唉,活著真是沒個啥意思,人為啥要活著呢?抬頭問問天上的圓月,那個月兒像個白衣鬼魂在天上嗖嗖跑。低頭看看自己,也是一身白衣,突然覺得自己也是鬼魂。這身白衣是養(yǎng)母娘家陪送的一匹家織布做的,本是壓在箱子底留著自己作古的時候穿的。凌水灣有活人為自己做死衣的習(xí)俗,預(yù)防人生無常,害怕到時抓撓不著,那可就永遠(yuǎn)做了無衣的鬼。風(fēng)俗里說,人咽氣時沒穿衣裳,做鬼就沒有衣裳?;昶请x開軀體后,不管活著的人給那身體穿什么樣的綾羅綢緞,鬼魂都得不到。青萍可不想死后做個無衣的鬼。自打那一夜后,青萍就總預(yù)感不好。想到萬媽媽說,喪衣活穿能改改運氣,就把它找出來穿在身上,意思是想沖沖晦氣,也預(yù)防突然無常。誰想今夜出來,怎么就感覺一身白衣的自己變成了鬼魂呢?
覺得自己是鬼的青萍,就這樣走在如水的月光中。大地汩汩的陰氣,蛇一樣在身邊游動。青萍覺得身心都在抽縮,雙手抱緊胳臂,長發(fā)遮蔽臉頰,還是躲不掉鬼魂的感覺。她將目光投向河流,小凌河如一只鹿,跑著跳著似乎在招喚她,來吧來吧!河水的清涼和腥氣一團(tuán)一團(tuán)涌向她,青萍感覺有一股吸力將她往河里卷。一只野鴨從河沿飛起來,在天空嘶叫著盤旋。青萍想它也是和伴偶打架無家可歸吧?它在天空比自己孤寂,四面沒有依托,空曠曠啊!自己的腳下至少有沙土和艾蒿散發(fā)著一種熱烘烘的暖意。只是仰著頭走道的青萍沒有想到,這沙土和艾蒿更是迷惑人的鬼。腳下一滑,沙土坍塌,“撲通”一聲,人順溜地滑進(jìn)水里。青萍依然嗅著艾蒿,覺得好香,這水床好舒服。
九
吳德發(fā)打發(fā)走上面來考察的,就想犒勞犒勞自己。兩天一夜,實在高興過了頭。凌水灣讓自己搞得有聲有色,在全縣當(dāng)了典型,特別是文化產(chǎn)業(yè),真是讓自己的身上光環(huán)照耀。不說那山頭還是河灘,更不說那秧歌和小戲,單是孫藝術(shù)家的刺繡和青萍的鞋子就讓那些人開了眼界。那些人走時,一邊贊嘆,一邊給吳德發(fā)出主意,說抓住這兩項好好開發(fā)開發(fā),凌水灣辦個美鞋廠不成問題。只要這個鞋廠辦起來,你這個小小村長可是前途遠(yuǎn)大……
吳德發(fā)本就是架不住忽悠的人,何況這是一群上面的人。再說自己本就有辦鞋廠的意愿??!這下好了,有了這些人的支持,萬事就可能俱備。樂顛顛的吳德發(fā),吃過晚飯看電視,電視上的鏡頭都是男歡女愛??纯瓷磉叺南眿D,邋邋遢遢地窩在那里,如一床舊棉絮,覺得無趣。心說這些日子都在忙著這個現(xiàn)場會,將自身的需求都忘了。唉,今晚出去打打牙祭吧!
只是找誰呢?可得掂量好。再去找南頭那個翠柳嗎?開會時好像看到她丈夫魏良在街上轉(zhuǎn)悠,可能是出外打工回來了。找北頭那個金枝美嗎?那個騷貨一做就哭,好像誰欺侮她似的。找腰街的尹小杰嗎?那個娘們兒聽說查出來子宮肌瘤了,還是少惹事。唉,要是青萍從了該有多好!她偏偏是個烈性子。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女人值得尊敬,值得尊敬啊。哈哈哈,吳德發(fā)想興奮了,忍不住大笑起來。老伴看了他一眼,以為看電視看得興奮呢,又覺得剛才演的也沒啥可笑的,就剜了他一眼說,神經(jīng)??!
吳德發(fā)知道老伴是在說他,懶得理會。起身穿鞋說,想出去溜達(dá)溜達(dá)。這種沒有目標(biāo)地出去溜達(dá),比有目標(biāo)更吸引人。凌水灣夜歸的女子多,或許能碰上一個艷遇,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這夜,碰到徐芬芬還真是吳德發(fā)的艷遇。這個小媳婦來到凌水灣還不到三年,每每看到他,眼睛含笑,總親熱地喊他一聲叔。這時看到他一個人背著手閑溜達(dá),在打著手電筒急匆匆走過時,又返回來問吳德發(fā),叔啊,你干啥去?吳德發(fā)說,沒事閑逛逛,你呢?徐芬芬說,我想去供銷點買袋洗衣粉。吳德發(fā)說,王勝利干啥去了?要你出來。徐芬芬說,他今早進(jìn)城到大姨家去了,想買個冰箱回來。吳德發(fā)說,小日子不錯,竟然要買冰箱了?徐芬芬說,還不是托您的福,您給的獎金嘛。吳德發(fā)想起來了,這個王勝利幫他跑動跑西很勤快,前些日子,是給他兩千塊錢。沒想到這小子挺顧家,沒亂花,竟然跑去買冰箱了。其實買不買冰箱,吳德發(fā)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王勝利不在家。于是問徐芬芬,叔到到你家坐坐行不?徐芬芬低著頭用腳尖在地上劃圈,吭哧半天才說,不行,我媽來了,哄孩子已經(jīng)睡了,我洗半道衣服。哦!那叔陪你去買!吳德發(fā)說著湊近了,手就往那徐芬芬的身前一勾,嚶嚀一聲,徐芬芬呻吟一聲,就癱在了吳德發(fā)的懷里。吳德發(fā)將嘴巴對準(zhǔn)她的耳朵說,陪叔親熱親熱行不?徐芬芬有點兒難為情地說,去河邊吧!
誰想來到河邊就碰到了青萍,僵直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嚇得徐芬芬差點兒驚叫起來。好在吳德發(fā)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待青萍過去,吳德發(fā)松開手,徐芬芬哆嗦著呢喃,鬼鬼!整個人有嚇傻的樣子。吳德發(fā)用手巴拉巴拉她的臉蛋,訓(xùn)斥道,什么鬼?哪有鬼?那是萬老師的媳婦,萬青萍。徐芬芬說,穿一身白衣,真是嚇人呢。她為什么要這么晚出來,莫不是和萬老師又干架了?吳德發(fā)說,兩口子干架,有什么稀罕?徐芬芬說,以前沒聽說干架,最近似乎老打,大家都說和村長你有關(guān)呢。吳德發(fā)正將自己的外衣鋪在柳樹叢下的草甸子上,聽徐芬芬這樣說,停了下來說,關(guān)我什么事?徐芬芬說,你到處拈花拈到人家炕上,難道人家兩口子還不干架?吳德發(fā)說,別聽他們瞎嚼舌頭根,我跟萬青萍什么事情都沒有。徐芬芬說,你跟她什么事情都沒有?你會買下她做的鞋子?而且將她捧成全縣知曉的名人?聽說縣長都贊揚她是巧女子。吳德發(fā)說,我真的和她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徐芬芬撇嘴說,鬼才信!吳德發(fā)說,你為什么要跟我來到這里?徐芬芬說,叔,幫幫我,我也想像萬青萍那樣出名!吳德發(fā)說,你會什么?徐芬芬說,我會做飯,我還會打撲克……吳德發(fā)笑,看著徐芬芬仰面躺到那件衣服上去,嘴里說著,叔,我這就是你的人了,以后你得好好疼我。我滿足你,你也得滿足我?!旆曳姨稍谀抢?,一邊等待著,一邊絮絮不止。吳德發(fā)的動作沒有進(jìn)展,耳朵支楞著,樣子像沒聽清跟前人在說什么。其實早聽清了,心里罵道,操,還沒呢,就想先要好處。徐芬芬說,叔,快呀!起身要幫吳德發(fā)解衣帶。吳德發(fā)一轉(zhuǎn)身躲開了。
“咚”的一聲從不遠(yuǎn)處的河邊傳來,吳德發(fā)急促地說,不好!萬青萍跳水了!一把將徐芬芬拎起來扶其站穩(wěn)說,快回村叫人,我去救她!說著拎起自己的衣裳轉(zhuǎn)身要跑。徐芬芬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說,還說和她沒事,看你這個急樣,可能嗎?吳德發(fā)不耐煩,一把推開她說,別胡攪蠻纏,人命關(guān)天。徐芬芬說,那我們呢?吳德發(fā)急切地說,你家勝利幫我跑東跑西不容易,我們不能對不起他。徐芬芬說,剛才你不這樣?吳德發(fā)說,那時喝酒的酒勁沒過,心里糊涂呢。氣得徐芬芬嚶嚀一聲,恨恨地跺跺腳往村里跑去。
被吳德發(fā)從水中抱起來的青萍神智依然很清醒,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自殺的想法。只是這一天天活得太累了,想躺在水里歇一會兒,所以滑進(jìn)水里不想起來。此時,從偶露天光的眼眸中認(rèn)出抱她的人就是吳德發(fā),她的胳膊一揚就鉤住了吳德發(fā)的脖子。好在凌河水沒有沒頂?shù)纳疃龋痪热说娜撕捅痪鹊娜硕嫉猛嫱?。吳德發(fā)像鐵塔一樣粗壯,萬青萍的纏繞不過像條蛇。吳德發(fā)忍住被纏的窒息,幾個大步躥出河水,到岸邊的大石上,想把青萍放下,卻怎么都不能放下。吳德發(fā)以為那是溺水人對死亡的恐懼。青萍的腦海中,卻是自己的生生世世。想當(dāng)年作閨女時,也曾在這凌水灣有過幾次愛戀。萬家的父親眼睛一瞪,嚇得她哪次都沒敢往深處走。還是萬家母親說得對,這世界沒啥愛情,有的就是伴。遇到鄉(xiāng)村土路上的,是要一起去趕集的伴;遇到婚姻里,就是要一起走完人生的伴。她和萬庭福就是萬家父親捏在一起的伴。從來就沒有過愛情,有的就是責(zé)任和義務(wù)。真想和他帶著責(zé)任和義務(wù)生活到底,誰知婚姻的路上偏偏有了那一夜,這路就有點兒不叫路,伴也有點兒伴不成。都賴這個吳德發(fā)呀,好好的各過各的日子,為啥非在別家住一夜?如果那一夜有過肌膚之親還好,偏偏自己手拿錐子坐一夜。吳德發(fā)和衣躺在那里睡大覺,半夜起來撒泡尿,回身跳到炕上接著睡。人家說得好啊,你不愿意就拉倒,我睡覺了。拉開萬庭福的被子鉆進(jìn)去,就響起粗大的鼾聲。倒是自己陷入了尷尬局面,手里拿著錐子,不知道放下好,還是舉著好?那一夜,真是一個鬼夜。萬青萍拿定主意,不想讓一個男人玷污自己的身子。你不是說,讓我和你媳婦住一宿,天亮就當(dāng)啥事都沒有嗎?住就住唄,只要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怎么住都沒事??墒鞘虑榈陌l(fā)展與她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看到他睡覺的樣子還挺可愛呢,攤手?jǐn)偰_,仰面朝天,像電視上演的魯智深,率性中顯得拙樸。不像萬庭福,一睡覺就縮成蝦樣或者耗子樣。就說他半夜起來撒尿,可能是睡糊涂了,將這兒當(dāng)成自己家了。跳下地,解開褲子,掏出東西就對準(zhǔn)了尿盆,尿完還抖兩抖,才塞回去,拉上褲門,跳上炕??吹阶约耗弥F子抵著喉嚨,還奇怪地看了看問,你,這是干啥呢?話沒說完,躺在那里又呼呼上了。
唉,這些本都是羞辱的記憶,不知為啥總在自己的腦海中重演?更奇怪的是,一重演就沒了氣,有時還覺得挺可笑或者挺好玩兒的,更多是引來身體里的繾綣,或許她真切地看到了吳德發(fā)的物件,不像萬庭福的鳥,人家那是獸。天啊!青萍抱住自己的頭顱,不敢往下想,她真害怕自己也變成獸。不由得使勁罵自己,不要臉,怎么能這樣想?讓地下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知道,還不得氣死他們;就是讓旁人知道,自己也得羞臊死。
責(zé)怪自己之后,還是管不住自己的那個想法。唉,就是因此粉身碎骨天翻地覆揭了皮割了肉碎骨見髓都好!天啊,這是怎么啦?萬青萍用雙手捂住自己變成火盆的臉頰,在地上轉(zhuǎn)半天磨磨。想明白了,覺得這是愛,是被萬家父母掐死的愛復(fù)活了,在一夜間迅速成長,轉(zhuǎn)眼間變成參天大樹。用一句最土最實在的話說,她愛,愛上了村長吳德發(fā)!就在那一夜。
人都說,女人的命是不可輕易被救的。死過一次的人,誰給他第二次生命,誰就是她的愛人。雙手摟住吳德發(fā)脖子的萬青萍,眼睛緊緊地閉著,胸腹卻一次次激蕩起來,一挺一挺的,似乎那里有個小人,不斷地扯著嗓子喊,我要——我要啊——
吳德發(fā)以為那胸腹是水灌的,所以才會這樣飽滿,要脹裂。他將青萍的頭頸放低,在肚子上用手使勁一壓,以為能控出水來,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進(jìn)去多少水。想到溺水的人都該做人工呼吸搶救,用手扒拉扒拉青萍的臉頰,感覺臉頰溫?zé)?,呼吸急促,便知完全是正常人一個,根本用不著什么人工呼吸。這個發(fā)現(xiàn)并不令吳德發(fā)奇怪,他知道如果心里不想死,在凌水邊長大的人,在水下躺一天都沒事。運氣避水他從小就會。但是他也奇怪,好好的人,怎么還賴著不起身?莫不是跳進(jìn)河后就以為自己死了,神智不清吧?
踏踏的腳步聲急促又雜亂地從村子里跑來,在萬青萍的耳朵里像烏云遮頂,電閃雷鳴,轟隆轟隆的;也像萬馬奔騰,無數(shù)的鐵蹄在自己的腦門上踐踏而過。一陣失望,水一樣漫過來,她的雙臂一松,人就昏厥了過去。吳德發(fā)不知道,河水淹不著的青萍,為啥被救后挺長時間了才昏厥。只有青萍自己知道,是愛的無望,使她真正地死去了。
十
當(dāng)一個女人在愛情上極為失望的時候,她的心會極度鐘情于事業(yè)。吳德發(fā)讓萬青萍當(dāng)凌水灣制鞋廠的業(yè)務(wù)副廠長兼技術(shù)員,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懶洋洋地斜睨著吳德發(fā),心里說,你有那么多女人不用,為啥會用我?吳德發(fā)知道青萍心里的疑惑,這樣那樣地老是解釋。青萍看他的樣子很誠懇,不像戲耍她,便欣然接受了。當(dāng)不當(dāng)副廠長無所謂,關(guān)鍵是她喜歡做鞋。當(dāng)真正走到凌水灣新建的大廠房里,萬青萍覺得自己就是一棵吸足了水的花秧,從腳底到頭芯都有一種猛躥的感覺。四肢清爽,渾身都是力量,整個人似乎瞬間就要開放。
到打袼褙作坊,看見一群大媽熬米湯理碎布打袼褙,有的大媽要用高粱或者玉米的粉面子來代替地瓜粉面子,說那樣能節(jié)省開支。萬青萍堅決地制止了。誰都知道地瓜貴,但是要想鞋做得結(jié)實,必須得用地瓜粉面子才行。那樣粘好的鞋底干凈透明還罡罡的硬,任你怎么踢,都踢不壞。到納鞋底的作坊,她更注意納的是大針腳還是小針腳。納得不像樣的,只能做學(xué)徒,是不能真正上手干活的。青萍的認(rèn)真勁,讓幾個小姑娘忍不住哭起來。青萍不理會她們的哭,只說哭沒用,趕緊讓自己的手巧起來。青萍最鐘情的就是做幫作坊,一雙鞋的好看與否,是否新穎精致都在這里。所以大多時間都泡在這里,每一雙鞋幫子出來,是否是成品必須過自己的眼睛,誰馬虎都不行。大家背后都說她是鐵面包公。就是晚上回家,萬青萍都在琢磨鞋樣子。巴掌厚的一疊大包裝紙,讓她用剪刀裁得滿屋地亂紙,柜子上則擺滿了她認(rèn)為滿意的鞋樣子。
萬庭福不和青萍生氣了。吳德發(fā)到處說萬青萍是凌水灣最貞潔的女人,讓他咽下了心中的那口惡氣。喝酒打麻將的事忌了,沒事在課外還帶了幾個學(xué)生給他們做輔導(dǎo)。至于找小姐打泡的事也沒了。回家看青萍在忙著活計,他就做飯;有時還湊到跟前,看一下這個,瞅一眼那個,或是贊美,或是將自己的意見說出來。竟然也換來青萍嘴角的幾絲微笑。
青萍不知道對萬庭福還有沒有愛,但是知道這個家還得維持下去。凌水灣的老人們都愛囑咐剛結(jié)婚的年輕人說,別老覺得自己嫁的男人不好,離開他再找一個可能還不如他呢。青萍就用這句話安慰自己,打算稀里糊涂地這樣過下去。
至于對吳德發(fā)的愛,她也能控制了。因為發(fā)生一些事,讓他看到了吳德發(fā)的自私和無情,特別是翠柳那件事,讓青萍理智起來。翠柳想仗著和吳德發(fā)有關(guān)系,就事事站在別人前面,貪便宜,不出力。就是自己也考慮她和廠長的關(guān)系,沒少說她。誰知讓吳德發(fā)知道了,當(dāng)著眾人面將翠柳好個羞辱。吳德發(fā)還告訴青萍,對這種活計不行還不要臉的老娘們兒,你該開就開。這話讓青萍好心寒,看著吳德發(fā)愣怔半天。心里慶幸多虧自己沒跟他。要是跟他了,保證比翠柳還慘。唉,這人生還是遇到誰,誰就是伴吧。這樣想著,心里多了許多的無奈和滄桑,因為實在有看破看透的感覺。再說自己自打有了業(yè)務(wù)副廠長這個事做,就沒工夫慪氣,沒工夫看誰好與壞,更沒工夫想這想那,就是一門心思想帶著大伙兒做出好鞋子。
萬青萍最怕吳德發(fā)對別人說她是凌水灣最貞潔的女人??墒亲源蚰且箯乃斜凰饋?,他就到處這樣說。在村子里說,在廠子里也說;開會時說,會后還說;上邊來檢查的,他那樣介紹青萍,這是我們的業(yè)務(wù)副廠長,凌水灣最貞潔的女人;陪客人到飯店吃飯時,也總是在酒桌上提起青萍拿著錐子坐一夜的故事。吳德發(fā)講得繪聲繪色,客人看她的目光總是怪怪地含著一種笑。青萍真是有點兒怕了。一聽到貞潔兩個字,就覺得心和身體一起縮縮,臉頰本是笑顏盛開的,一下就板正起來,嚴(yán)肅起來,似乎要變成冰臉;身體本來熱情奔放的,也變硬變冷,變成了呆木頭或者活化石。
那一夜,青萍承認(rèn)自己是貞潔的。一把錐子抵在喉嚨上,你動我,我就死給你看??墒呛髞?,自己并不貞潔,各種荒唐的想法和畸形的愛戀,自己都覺得可笑,還談什么貞潔?到底做個什么樣的女人,真是令自己困惑;哪個是最真實的自己?更令自己難以辨識。
沉醉在工作中,青萍才會覺得真是很快樂。和大家一談起工作,縮縮的青萍就大方起來,宛若見水的菊花茶。每當(dāng)這個時候,周圍那些人的眼睛就會亮起來,大家都說,有真本事的女人才最可愛。而青萍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那夜就已經(jīng)真正成為凌河水中的一片浮萍,有時被理智的清流載著,順?biāo)危挥袝r被感情的漩渦卷起來,拼命掙扎。愛和不愛,是兩艘同樣大小的龍船在競賽。一會兒這個沖在前方,一會兒那個超過這個。青萍覺得,自己真是很難駕馭自己。
為了廠里的業(yè)務(wù),青萍經(jīng)常很晚才回家。一個人走在凌水灣靜靜的夜街上,看天上的弦月,聽河邊的蛙聲,心總會再次纏綿起來。不管吳德發(fā)有什么樣的缺點,她還是感覺自己對他的感情越來越濃,越來越炙熱了。不管她要和萬庭福過下去的決心有多大,也大不過對吳德發(fā)的思念??雌瓶赐改嵌际呛獎e人的話,是理智占上風(fēng)時候的無奈和滄桑。有個女作家說過,男人的愛情是女人的鴉片,一旦染上,想戒掉也難。而女人對男人的愛,也是鴉片,一旦染上,想戒也沒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青萍的命,也是這世上所有女人的命。吳德發(fā)會懂得萬青萍的心嗎?他是個被青萍的貞潔鎮(zhèn)住的男人哦!
作者檔案
于香菊:女,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中學(xué)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鴨綠江》《芒種》《章回小說》《飛天》《福建文學(xué)》《小說界》《青年文學(xué)家》《山東文學(xué)》《清明》《陽光》《山西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2篇,約52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