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陽板橋周氏是當?shù)氐拿T望族,系三國東吳大將周瑜之后,人稱“美男子”的中國著名文藝理論家周揚,1908年出生在這個大家族,算起來應(yīng)是周瑜的59代孫。當年顯赫的周家大宅院早已不存在,只剩下三間陳舊的老木屋。但我們似乎總能看見一位美麗少婦的身影,看見一雙憂郁哀怨的眼睛。
她叫吳淑媛,益陽羞山人,是周揚的原配妻子,出身官宦人家。89年以前,在鞭炮與鼓樂聲中,16歲的吳淑媛成為了周揚的新娘。據(jù)說,當年的婚禮轟動了益陽城的十五里長街,叫人羨慕的不僅是新娘的美貌和富有,更叫人羨慕的是新郎也是翩翩美少年,這一對新人如此般配,真像老天爺定做的一對。
從周瑜到周揚,基因經(jīng)歷千年還能如此準確無誤地表達,人類不得不對這種神秘造化肅然起敬。周瑜與小喬是理想婚姻的典范,成為傳播千年的佳話,而當年益陽城那場頗為轟動的婚禮,也使這對美貌的少年夫妻成為人們羨慕的佳偶。然而誰能想到,美滿的婚姻會發(fā)生變故,當年那個美貌富有的新娘會在20年后于抑郁貧病中死去。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周揚去吳公館相親,吳淑媛正坐在一塊蒲團上繡花。似乎不經(jīng)意間回眸一望,無邊的秋水碧波便蕩漾開來。周揚像被電擊中了一般,愛情在那一刻闖入心頭,爬山藤似的瘋長。吳淑媛不僅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更是當?shù)赜忻拿廊?,有美妻相依相伴,周揚臉上蓄滿了笑容。周揚和吳淑媛婚后感情極好,形影相隨,連喝水都共用一個杯子。
1924年,16歲的周揚當了爸爸。這之后的幾年,吳淑媛又相繼生了兩個兒子。到生第三個兒子的時候,吳淑媛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異常,一向?qū)ψ约簻卮骟w貼的丈夫,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不在身邊了。吳淑媛曾試探性地問過丈夫,周揚若有所思,隨后支吾著說:“革命……工作……很忙?!薄案锩?、“工作”等時髦字眼,忽然間撞入他們的生活,在吳淑媛看來,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周揚結(jié)婚時已與哥哥分家,他分得周家大屋的一半和四十擔田產(chǎn)。錢很快用完了,周揚開始賣田,不幾年,四十擔田便賣完了。以周揚在上海西裝革履出入舞廳的氣派,自然靠稿費是不行的。吳淑媛每次去上海,總是從益陽帶去一大包金首飾,她把金首飾換錢維持上海的花銷。吳公館娘家像一座銀行,那里有取之不盡的金子。周揚晚年對兒子周邁克說:“我那個時候在上海生活全靠你媽。你媽靠什么呢?靠你外婆給的首飾,金首飾一大包,就放在抽屜里,也不鎖,沒錢用了便取一件去換錢。當年家里人來往,益陽的林伯森、劉宜生都住在我們家,還有地下黨和‘左聯(lián)’的朋友,這么多人都靠你媽的首飾維持。”
1933年,25歲的周揚當上了“左聯(lián)”的黨團書記,經(jīng)常到各大學去作形勢報告,講解馬列主義,指導(dǎo)革命工作。次年春天,周揚在復(fù)旦大學認識了一個追求革命的女大學生,叫蘇靈揚。每當報告會結(jié)束,他和蘇小姐就會手挽手,行走在校園的林陰道上。當年秋天,周揚和蘇靈揚舉行了婚禮,而吳淑媛一直被蒙在鼓里。
后來,周揚回了一趟益陽老家。身懷六甲的吳淑媛在為丈夫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信封上是女子纖細的筆跡。不過吳淑媛沒有懷疑,把信原封不動地交給了丈夫。臨別時,周揚給吳淑媛留下一本淺綠色美術(shù)信箋,又鄭重表示第二年會來接她和孩子。周揚從益陽再度返滬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形象已經(jīng)煥然一新,他已換下慣常穿的西裝,著一件白綢長衫,戴一頂白色禮帽,身邊有了另一個女人。人們再到周揚家,再也看不到那兩個在矮桌上玩積木的漂亮小男孩以及那個身穿旗袍的端莊的周夫人了。
上海灘上周揚的新氣象,遠在幾千里之外益陽城里坐月子的吳淑媛一點也不知道,她順利地產(chǎn)下又一個漂亮的男孩,還沉浸在又一次做母親的喜悅與忙亂之中。三兒子滿月之后,吳淑媛開始用周揚給他留下的信紙寫信,淺綠色的信紙一頁一頁地寄出去了,然而卻久久不見回信,再連去幾封也依然杳無音訊。當她終于收到周揚的信時,周揚在信尾這樣問她:“你怎么老不給我來信呢?”吳淑媛笑咪咪地對兒子們說:“你看你爹爹,我給他寫了好多信,他自己不回信,還說我老不寫信。”
轉(zhuǎn)眼到了1935年春天,新生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又白又胖。按理說,吳淑媛該啟程返滬了。這時,周揚來信,信上說,我暑假回益陽。于是吳淑媛放心等暑假了。吳淑媛托人買了最好的梅子,周揚喜歡吃她做的甘草梅子,她開始為周揚做分別后的第一壇甘草梅子。吳淑媛做的甘草梅子,又甜又脆,味道特別好。梅子做好了,孩子們想吃,但知道那是給爹爹做的。曬好的甘草梅子用一只粉彩瓷壇裝著,放在雕花的紅漆擺柜上。到了夏天,暑假來了,周揚卻不見回來,那一瓷壇甘草梅子沒有人動它。
到了第二年春天,青梅上市,吳淑媛又開始為周揚做第二壇甘草梅。這時,周揚又來信了,說今年暑假回來,這已是1936年的春天了。吳淑媛根本不會想到其中變故,倒是吳公館一位老傭人力勸她攜子返滬,吳淑媛則說:“他不來接我,我是不會去的?!惫唬搅?936年暑假,周揚又沒有回來,也在這一年,他去了延安。到了延安,周揚仍保持與吳淑媛的聯(lián)系,還給兒子捎過一件紫紅色的呢大衣。到1938年,吳淑媛還收到周揚寄來的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吳淑媛讀著丈夫的譯著,一邊動手為她做第四壇甘草梅子。
周揚的母親擔心周揚發(fā)生婚變,這時寫信責問兒子:是不是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是不是把家里的人都忘了?周揚立即給母親復(fù)信,稱不會做對不起家人的事。還有一個最怕周揚變心的是吳淑媛的媽媽。老太太愛女兒勝過愛自己,她還愛女婿和三個漂亮的小外孫。如果可能,她情愿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女兒的幸福。然而女婿數(shù)年不歸,這意味著什么?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不忍心告訴女兒。為了女兒一家,她曾經(jīng)把家里的金器一包一包地交給女兒。然而,她盡她所能為女兒所做的一切,并不能使女兒獲得幸福。
世間的榮枯難料,沒想到闊氣的吳家也會敗落,吳淑媛唯一的同母的弟弟因投資經(jīng)營不善,賠了大本,賣了鄉(xiāng)間大片田產(chǎn)抵債,幾乎一夜之間成了窮人,吳公館再也無力為她支付金子了。吳淑媛既要拉扯三個孩子,還要侍奉母親和公婆,柔嫩的肩膀不得不扛起周家的全部重擔。吳淑媛由富家小姐的位置落到平民女子的分上,她居然也能操持起各種家務(wù)來。她找來破布條打殼子,為兒子們做鞋子,親手做各種壇子菜,撲豆角、撲茄皮、撲辣椒和酸菜。
她始終不知道丈夫婚變的消息,即使有風言風語傳到耳中,她也囑咐兒子們別聽旁人瞎說。直到有一天,有人從桂林帶回一張《救亡日報》,上頭登載著周揚寫給郭沫若的一封信,末尾附了一句:“蘇(靈揚)已上抗大,小孩已上幼兒園?!眳鞘珂卵矍耙缓?,當即栽倒在地上。
這消息猶如秋天的寒風,使一個個生命迅速枯萎,吳淑媛的母親和公婆在不長的時間里相繼病故。有段時間,吳淑媛幾乎每天都要帶著兒子走十幾里山路,趴在母親的墳頭上痛哭,哭得天昏地暗,地動山搖。她開始是哭訴,哭的內(nèi)容一天一天從不重復(fù),然后是哭嚎,引得兒女們跟著她哭成一團,哭聲驚動了山野人家,大家走攏來,扶了她回羞山長田坊的莊屋。
吳淑媛病了。開始只是脖子上長淋巴,一串串,很快成荔枝大一顆顆,繼之全身浮腫,臥病不起,受盡折磨。家中可變賣的東西不多,家人翻出幾張珍貴的火狐皮,交給本族的一個姓周的去賣,后來連那個人都不見了。病重的時候,請一次醫(yī)生,便賣一個彩繪瓷壇,那雕花大柜上的壇子都賣光了。
吳淑媛重病的時候,她腹部有地方痛,她不吱聲,只是用被子摁著,那被子被她摁破一塊。她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吱一聲,她的房里靜悄悄的,像沒人一樣。她已經(jīng)吃不下東西了,但想吃一種粉皮,想吃新鮮包谷,還想吃一種北方的大梨。當?shù)艿軈侵搴貌蝗菀淄腥速I來一只新鮮大梨時,她已經(jīng)吃不下了,弟弟俯身抱著姐姐,泣下如雨。
她早已不能說話了,望著三個兒子,指著柜子,想要告訴他們,又說不出來。孩子們打開柜子,從那里找到僅有的兩枚金戒指,這大概是她最后的首飾了。她從小穿金戴銀,不以金銀為貴,她陪嫁的那一抬盒金首飾都是經(jīng)她的手變賣的。在她看來,黃金這東西不值什么。她已經(jīng)陷入貧困多時,為什么還會有金首飾呢?是不是周揚送她的信物呢?
1942年春天,周家大屋東側(cè)院花圃有一叢牡丹花盛開。那牡丹多年不枝不葉,偏偏那一年突然從地里冒出來,長出枝葉并開出花來。這牡丹開得有點蹊蹺,老人們則以為是異兆,深感不安。就在這年深秋,吳淑媛死了,時間是她看過《救亡日報》后的第二年。
1980年春天,周揚回鄉(xiāng)時,在蓮莊灣稍作停留,先看了老屋,在當?shù)厝伺阃略偃タ磪鞘珂履?。墓地很近,幾分鐘可達,而且已經(jīng)走了一半了,不期這時下起雨來,這雨是38年前的雨,是38年前的那個女人沒有落下的淚,這雨下得不是沒有來由。偏偏這個時候,不曉得是哪個隨從建議:下雨路滑,還是別去了吧。周揚聽從建議,退步抽身往回走。也許,他沒有勇氣面對吳淑媛,哪怕只是一座無言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