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一直認為到了夜間發(fā)出異香的晚香玉,是古已有之的中國花卉。后讀徐珂的《清稗類鈔》,才知道此花并非中土產(chǎn)物,是康熙時引進的,洋名叫“土必盈斯”。
玄燁在位六十一年,是有清一代的鼎盛時期。執(zhí)政晚年,吏治松弛,綱紀紊亂,出多入少,以致國力大降。但比之別的朝代那些上了年歲的統(tǒng)治者,還算差強人意??计湟簧慰儯瑧?yīng)該說是一位了不起的君主。從夜來香這個微不足道的例子,一枝來自外邦的花,康熙準許在禁苑中種植,說明這位皇帝不頑固守舊,不拘泥陳習,以“萬物皆備于我”的度量,展開胸懷,擁抱世界。據(jù)說,當時一位意大利傳教士,曾將西方音樂獻演于這位皇帝陛下,那是巴洛克音樂在中國的首次演奏,當樂聲飄揚在整個紫禁城時,對持“夷夏之別”的人士來說,該是多么駭人聽聞??!然而,御座上的康熙卻聽得很在意、很入神,這自是他不小氣、不狹隘、不封閉、不排外的精神狀態(tài)了。
國強,信心強,意氣風發(fā);國弱,信心也就弱,談夷色變,這是必然的規(guī)律?,F(xiàn)在常說的“漢唐氣象”, 就是作為一個泱泱大國應(yīng)該具有的大氣度、大手筆、大胸懷和大家風范;應(yīng)該具有對于外來事物那不卑不亢的自信以及接納和寬容。西漢張騫出使西域,輾轉(zhuǎn)十數(shù)年之久;東漢班超率三十六騎,打通絲綢之路。諸多帶“胡”字的事物,如胡椒、胡琴、胡蔥、葫蘆、胡瓜、胡豆、胡桃、胡蘿卜,乃至于菠菜、玉米、番茄、番石榴等物品,都是他們引進中原,融入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到了唐代,開放格局更為可觀。李白有一首《少年行》的詩,其中“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句,可知彼時的都城里,還有西域女郎經(jīng)營的“酒吧”呢!唐代的長安,比現(xiàn)在的西安要大若干倍,為世界級大都會。中亞人、南亞人、波斯人、羅馬人、以色列人,還有渡海而來的日本“遣唐使”,加在一起,要比現(xiàn)在北京城里的外國人多得多。當時,國力之強大,人口之眾多,民生之富庶,經(jīng)濟之發(fā)展,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是首屈一指的。由于國富民強、蒸蒸日上,無論對內(nèi)對外,無論統(tǒng)治者還是百姓,都會表現(xiàn)出一種坦然的自信。
我始終弄不懂,康熙敢在御花園里種“土必盈斯”,可當下的故宮,卻容不下星巴克咖啡店,到底給排擠出去。那么,英國的白金漢宮,會因為茶葉乃中華文明之一脈,而取消他們的下午茶么?這種可笑的狹隘、小氣,使人不禁想到了康熙后代的后代,被列強的堅船利甲、洋槍火炮,嚇得魂不附體、六神無主。將洋人洋貨視作洪水猛獸,防范堵拒于國門之外,便成了他們的基本國策。于是,清代末季的咸、同、光、宣,更是江河日下,國勢衰頹,一個賽一個不成氣候,精神上的忌畏退縮,行為上的閉關(guān)自守,思想上的防微杜漸、恐外排外、懼洋畏洋、躲之唯恐不及,再也找不到康熙大帝那份胸懷和氣度了。
玄燁對西方世界固然不甚了解,但好學敏求,對于西人之代數(shù)幾何、天文歷法、輿地測量,都下功夫鉆研過。有一次太皇太后病了,中藥不見效,他敢悖祖宗的規(guī)矩,讓傳教士進宮為他老奶奶診病,毫無戒備防范之意,這種氣派,讓人佩服。
相比之下,清末那位名叫徐桐的大學士,就顯得滑稽可笑了。此人家住京師崇文門,也就是哈德門。往東走,為耶穌會教堂,經(jīng)常有信徒禮拜,胸畫十字;往西走,為東交民巷,乃使館區(qū),全是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往北走,悉皆做洋人生意的小店鋪,有點像秀水街,掛著琳瑯滿目的洋貨,這都是他老人家“慘不忍睹”的??伤刻煲铣驗樗抢戏馉敽捅J仡B固派的精神智囊,是那個不成器的大阿哥的師傅,不能不恪盡其職。于是,他讓他的轎夫,抬著他出門往南,繞菜市口,轉(zhuǎn)前門大街,經(jīng)棋盤街,再拐進紫禁城去,成為京師一大笑話;但他寧肯在轎子里顛得老骨頭散架,也不變初衷地躲著鬼子走。
從夜來香的來歷,便覺得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是多么高明的識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