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受過,從浩渺的天堂,忽然墮落地獄嗎?
你目睹過,人的肉體在你的眼前,活生生地燃成灰燼嗎?
你喝下過,自己親人的骨灰,并在摻和著尸骨的河水中沐浴嗎?
恒河的死祭,能告訴你這些感受。
曾幾次在噩夢中驚醒,夢中又目睹了恒河邊上的死祭。這場既是死亡又是永生的隆重儀式,使我懼怕又渴望,迷失在輪回的十字路口。
“大家看前面,這是我們印度的火葬壇”。那天在恒河,船在我毫無準(zhǔn)備之中,已劃入舉世聞名的焚尸場這片讓游人充滿恐怖的地方。
濃濃的湮煙,從岸邊三兩處隨亂錯落擺放著的尸體上燃起,火苗赤裸裸地、沒有任何遮掩地在尸體上舞著。迎接著我們的小船靠近前,難以形容、令人惡心的氣味彌漫在恒河上空。
火葬壇堆滿了黑乎乎的木材,幾個燃尸的工人面無表情地棲息在上面,難以分辨出人、火葬壇和木材堆的區(qū)別。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灰黑色,只見這片深黑色的大地,冷漠地接住燃燒著、掙扎著舞動的乳白色濃煙逐漸相融,最后它們組合成扇形,向天空漸漸地舒展開去,濃煙由乳白色轉(zhuǎn)為濃黑色,又變成了淡淡的灰色,逐漸地被遠(yuǎn)空接住自然而然地合為一片蒼天。
焚尸場緊緊地靠在河邊,那是岸邊一片不大的空地,高出河面些許,已經(jīng)有好幾個柴堆在那里燃燒,冒出的濃煙夾雜著一股怪味仍不斷地在河岸四周彌漫。幾個手持長桿的人正在控制火勢和翻動尸體。這些人可能就是專門從事運送、處置和焚燒尸體的“拚陀羅”(即所謂“不可接觸者”中的一種)了。
火葬壇上還有一具裹著白布未燃燒的尸體,白色的尸體在一片黑褐色煙霧中顯得特別刺眼。旁邊有五六個人圍著,他們轉(zhuǎn)著圈子走著,嘴哼唱著,“ram nam satra hai……”(事后導(dǎo)游告訴我們這是“神明的法號”的意思。)他們手拿著看不清的東西在舞動著。“這是在干嘛呢?”我好奇地問,“是親友在給死者舉行祈禱儀式?!睂?dǎo)游回答著,進(jìn)火葬地后他的表情一直很嚴(yán)肅,不愿多說話,此景彷佛觸動了他的回憶。
這時,遠(yuǎn)處有幾個人正抬著一具尸體從河岸上下來,后面還跟著一些送葬的人。抬尸體的人一邊快步走一邊也有節(jié)奏地念誦著。尸體由紅布裹著,分不清死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們把尸體直接抬到河邊,在河水里輕輕一蘸,應(yīng)該這是算被恒河凈化了。然后就抬到一邊放下,等待焚燒。來送葬的親友們也隨之離去。導(dǎo)游說,通常一具尸體的燃燒過程是三小時左右,燒后,即由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將骨灰和木炭一股腦兒地推到河里,沒有人保留骨灰。
聽說并不是所有人都采用火葬方式。像5歲以下的孩童、沒錢的人、自殺死亡者的尸體,均是直接在恒河上放流……
靜聽恒河那悠遠(yuǎn)的盡頭,似乎隱隱地傳來鐘聲,一聲緊似一聲,不休不止,高遠(yuǎn)之中有股淡淡憂傷,像招魂,像趕路。一時間,恒河上空的晨霧中除了它們再無其物。
緊靠著火葬地的岸邊和水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nèi)鋭又逶≈?,虔誠地喝著那混合了燃尸體骨灰的河水——渴望得以重生。
人,渺小如蟻,上天在恒河描繪了一幅人類生命的生死圖卷。
這里正在演繹著、舉行著生命永不間斷的輪回儀式。
生死的輪回竟如此簡單。
“快回去吧,真受不了”,達(dá)麗在一旁不安地叫著,“我們還能再近些嗎?”我有些貪得無厭,希望能近距離看看那些圍著死者念禱告之人的神情和手中拿的東西?!斑@是規(guī)定的距離,你可以不去,但不能更近?!睂?dǎo)游回答的話音被河中濃濃的嗆人的風(fēng)煙帶走,有些聽不清楚,意思能理解,就是不能再近了。書上也曾說,這里從事火葬業(yè)的“賤民”,甚至一些所謂的苦行僧,很多是逃亡在外的罪犯。
船掉頭了,在那片能傾倒所有告別這世界的生命軀殼的混濁河水之中,在籠罩著難聞的濃霧和火焰的熱浪中默默地行進(jìn),大家都不想說話。突然,在緊貼著黑灰色葬壇不足五米的岸邊,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一群身著絢麗服飾的家庭,正在為幾個孩子沐浴祈禱,將那黑褚色的恒河水,虔誠地滴在孩子白嫩的肌膚上……
死亡和新生,生命的輪回,黑白分明地呈現(xiàn)在一個畫面中。
小船和我們默默地看著干柴在裸燒著尸體,血肉之身被火燃燒為灰燼推進(jìn)恒河……又默默地經(jīng)過孩子們歡欣的晨浴處,看著還冒著熱氣的骨灰水,馬上被他們虔誠地喝下。我們船上所有人的心,仿佛也在被那煙火血淋淋活生生地煮燒,難受無比。
船在沉默中,逆水而回。
據(jù)傳,當(dāng)年佛祖釋迦牟尼,他自幼在父親凈飯王呵護下成長,絲毫不知人間疾苦。29歲時,他在一次出游時,目睹了恒河邊人世間的生老病死,頓悟后心生出家修行的念頭。一天夜晚他拋棄了王子的寶座,離家出走,求悟人生真諦。
而今天的我們目睹了此景,能悟到什么?此行,能像當(dāng)年佛陀一樣,改變自己的人生?
此生——彼岸。恒河對岸的景觀截然不同,這隔著河的東岸上始終彌漫著灰灰蒙蒙的迷霧,那是一片渺無人煙的不毛之地。
就此時,若你已榮幸地升天成佛,站在空中,就能清晰地看到,那里只有大片裸露的沙地,看過去,白茫茫一片,空無一物,干干凈凈蔓延至目力不可及處。卻也是無人敢去、無人能達(dá)的禁地。像極了地獄,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它是極樂的彼岸嗎?
眼望漫無人煙的西岸,人神仿佛近若咫尺,如極樂彼岸就在眼前,你敢去嗎?
而面東河岸上的瓦拉納西城,至少已有3000年的歷史,它是擁擠的、滿含著歷史滄桑的城鎮(zhèn)。河岸邊有大大小小近百座河壇(ghat),沿河散布在6公里長的范圍內(nèi)。緊鄰著沐浴場而建的都是供當(dāng)年前來朝拜的各州王侯投宿的神廟和有錢人家的宅邸。涂著原色調(diào)高聳尖塔的神廟與沿河的建筑風(fēng)格色彩各異,仿佛在時間河流里已浸染沖刷太久。大都古意森森,斑駁退色。馬克·吐溫在19世紀(jì)末第一次見到瓦拉納西城時,便感慨它的蒼老,曾這樣描寫它:“老過歷史,老過傳統(tǒng),甚至老過傳說,老過它們?nèi)康目偤?。?/p>
恒河邊的晨浴很美,是死祭給它帶來一種難以言語形容的悲愴之美,就是這種凄美觸痛了我的靈魂,遙想西方著名的維納斯女神也正是那斷臂的神秘,挑勾起人類審美思維的欲望;各類著名的電影、文學(xué)大多也因為是悲劇才更打動人心,恒河就是如此!
在火葬壇的前上方,我見到有棵生命力強健的巨形菩提樹,它的樹桿和一幢古老的房屋緊緊地糾纏著長在一起,樹枝和濃密的葉子,伸展向恒河的水面邊,該有近千年了吧!它們目睹人類的生與死,俯視著恒河,共同見證著恒河的生生滅滅。千百年來,不知改朝換代多少次,不知多少生命化為塵土,它們堅持陪伴著恒河度過了數(shù)不清的輪回晨昏。
同樣是生命,它們是在敬畏地看著恒河邊這些人世的生命百態(tài),還是彎下樹桿低頭哭泣著,感嘆人類生命的渺小?
回眸,火葬壇尸體上燃燒金黃色的火苗,還執(zhí)著地在灰色煙霧中閃爍著。突然,太陽已完全躍出水面,整個恒河的河面瞬間如火焰般的燃燒。
火苗,似生命迎著陽光頑強地舞著,它,點燃了眼前焚尸場的柴禾,銜接了天地間這片金色的光芒。
悄然躲回內(nèi)心自省,我也能點燃他人燦爛的生命之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