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小平!
小華伸著長脖子站在樓下喊我。東北的七月,每家的窗戶早就大敞四開了,他的呼喊聲,一下就躍上了二樓,直沖進屋來。今天他好像提前來了,我尋思著,頭也沒往樓下探,就對窗外大聲問:小東來了嗎?
我先到你這兒,還沒找他呢……,吃沒吃完?小華緊接著問。
完事了!我一邊說著,一邊胡亂往身上套衣服。下到一樓,才發(fā)現(xiàn)忘把彈簧刀揣進兜里了。
算了,跟我在一起,你還用怕誰?小華勸我不要再回樓上取刀了。他說這話是有道理的,他不僅個子很高,小華的父親還是廠區(qū)公安處處長,在我們這座號稱十里車城的一大片地方,那是擁有絕對顯赫的地位和權(quán)利。盡管打倒“四人幫”撥亂反正好幾年了,社會上還有些流氓無賴整天在街頭滋事,兜里揣把刀,其實就給自己壯膽兒。
把小東再從家里找出來,三個人跟往常一樣,又走上廠區(qū)最寬的東風大街。那時剛剛改革開放,遠遠談不上物質(zhì)豐富,我和小東、小華都很瘦,像三只營養(yǎng)不良的雞,好在精神頭還不錯,仰著頭、梗著脖子,根本沒把天下放在眼里。
幾天前,我們剛剛從高考的戰(zhàn)場上敗退下來,又紛紛考上了本廠的技工學校。那年考大學的比例是百分之四,所以我們沒有承擔太多的羞愧。雖然沒有了上大學的自豪,但對前途依然充滿了信心,目標一點也不低,對世界的看法絕對夠本科水平。當然,這只是我們的自我感覺!
以后小華還很瘦,不管時代怎樣變,他都一直是極度缺乏營養(yǎng)的模樣。他個子很高,遠遠超出常人,因而他的瘦就更顯驚心動魄。雖然小華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了父親,但他還是缺少那個高度應有的尊嚴。也許,從小生長在警察家庭,耳熏目染,又仿佛與生俱來,小華對我們這個世界,始終保持一種警惕,過分的警惕使他顯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他似乎整天沉浸在各種案件的恐懼和莫名興奮中,我們的那個夏天,也就注定充滿了懸念。
小華的父親是處長,在計劃經(jīng)濟時期,他家就多了一套住房。后來他父親又把這套房子調(diào)到廠區(qū)最繁華的地段。當時我們這一大片,唯一的一家銀行、一家照相館、一家百貨商店都在這條街上。搬家前,一定要粉刷一新的。我們幾個自然逃不了干系,嫌人手不夠,又召集來了大腦瓜子、大下巴子、“半軸”和“6101發(fā)動機”。從外號上就不難看出幾位尊容,前兩位屬于自然災害,一目了然;后面的“半軸”,就是汽車上連接車輪和后橋的一根沉重的金屬軸,可見這位敦實笨重到了什么程度?!?101發(fā)動機”是我們廠自主研發(fā)的發(fā)動機,質(zhì)量挺差勁兒,經(jīng)常出毛病,這位仁兄老是氣喘如牛,就像一臺不穩(wěn)定的發(fā)動機,故得此雅號。
跟這幾位模樣的人干粉刷工作,也就能想象出,當時弄得怎樣汁漿四濺,笨得一塌糊涂了。好容易收了工,吃了晚飯,大腦瓜子和“半軸”還有剩余的精力,倆人一合計,非要玩一會兒撲克牌。東北當?shù)睾軙r興的叫做“炸十”的一種游戲。這種玩法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懸念、猜疑和刺激。喜歡熱鬧的小華馬上同意,我和小東還有“6101發(fā)動機”就不能全走,這種游戲必須五個人玩,才最有效果,于是相互說服了,誰也沒走。
炎熱的夏日,粉刷了一天的幾個少年。光著膀子,渾身上下,連頭發(fā)都沾著星星點點的白灰,根本沒注意時間、地點,就以排山倒海的熱情,投入由54張撲克牌構(gòu)造的驚險!200w白熾燈,在深夜煥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所有的窗戶都被敞開,窗外廠區(qū)沉睡在寂靜的夏夜里。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幾個身影已經(jīng)沖進了空空蕩蕩,卻充斥著煙霧和呼叫的房間。
都別動……
幾個人當中,為首的胖子手中拿了一把奇長的大手電,強光在我們頭上晃來晃去,像條張牙舞爪的銀蛇,一瞬間所有人都呆住了。大腦瓜子的脖子好像被卡住了;大下巴子的下巴拉得更長了,馬上就要淌口水了;“半軸”斷了一樣戳在那兒,“6101發(fā)動機”也悄無聲息,平穩(wěn)得能比上進口的發(fā)動機。只有小東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那幾個人可不管我們?nèi)绾伟l(fā)呆,忙上前直奔玩牌的每個人眼前,那兒擺著幾堆花花綠綠的錢堆兒。
就在這時,小華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他問:你們是干啥的?
胖子傲慢地:警察……,巡邏的!
小華騰地從地板上躍起,高度一下蓋過所有人:我也是警察呀……。
說著從衣架上取下他父親的警服,往光著膀子的身上套。他干瘦的肩膀上,還貼著兩塊大膏藥。他俯視的話語和從天而降的警服,讓這些人全都一愣,馬上停止了就要展開的動作。胖子立即閉掉手電筒,讓亂竄的強光突然消失。以胖子為首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往身后看,似乎在尋找一個能解決當前難題的標準答案。有個其貌不揚,卻有一雙銳利目光的人被烘托出來。他從最后面走上前來,從上衣兜里掏出證件,遞給小華:我是迎春派出所的……
小華接過證件隨便看了看,學著電影里的口吻:啊,都是自己人……
這個真警察一聽,就想發(fā)作。大腦瓜子此時已完全能轉(zhuǎn)動了,他也從地板上跳起來,搖晃著碩大的頭顱,無比自豪地說:他爸就是你們的處長!
真警察迅速用刀子一樣的眼神掃了小華一眼,他憑小華奇高的個子和瘦骨嶙峋的體格,馬上做出準確判斷:啊,我們也是例行公事!你們弄的聲音滿大街都能聽見,這么晚了,影響別人休息了……。他轉(zhuǎn)身對胖子等人說:咱們走吧!
小華下意識招了招手:慢走啊……
幾個人的腳步剛從走廊消失,我們?nèi)庵蜃舆鹑^沖天奮力一舉,幾乎同時發(fā)出勝利的呼喊:啊——
小華忙用手指封住嘴唇:噓……,小點聲!說著拉閉了200瓦白熾燈。大街上渾厚的路燈光,立即從敞開的窗戶撲入屋內(nèi)。夜的確太深了,似乎都能呼吸到不遠處花園里露珠的氣息了。
我敢打賭,那一夜我們每個人,都為這戲劇性的一幕,興奮地遲遲不肯進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我和小東帶著余興又來到小華的家。小華說剛粉刷的房子不適合住人,何況沒床也沒沙發(fā),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不如去他家另一套房子,這兩天他父親恰巧出差,母親去了姐姐的家。我們一行四人,多出的一位是小華的女朋友,直接去了他父母住的那套房子。我們像興奮的公牛反芻一樣,回味昨天發(fā)生的一幕,跟著傻笑起來。她笑得極其認真,豐滿的胸脯也一聳一聳認真地感動著夏夜。說夠了,笑累了,突然就一起陷入了沉默。雖然很短的沉默,但誰都覺得難以承受,沒等我開口,小東和小華幾乎同時說了話。
小華笑了:你先說,你先說!
小東就笑得更謙虛了:還是你說吧,我們都想聽新鮮的……
小華立即眉飛色舞起來:你們知道不,就我那套新房,原來是間鬼屋!
啥?我和小東不約而同驚叫。他的女朋友喉嚨里咕嚕一聲,差點沒噎著,胸脯又大幅度顫抖,我和小東均受到雙重震撼。
見我們目瞪口呆,小華又得意地說:這事兒在內(nèi)部傳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你們咋能一點不知道呢?
我說真不知道,小東也說沒聽人說過。于是小華情緒更加飽滿:這可是一件公安重點偵破的大案……。他像一個真正的刑警在分析案情。
有一個青工,就住在我住的那棟樓,也是那個門那層樓。他每天下夜班回家,都會看見正中門里有一條影子閃過……
那時很少有一家住一個中門,獨享三、四間房子的,大都三、四戶人家住在一起,中門的門平常也不怎么關(guān)。青工半夜下班,可以隨便看見正中門里的公共走廊和廚房。沒有人的廚房,每天都閃現(xiàn)一個影子,的確挺恐怖。
后來咋了?我不禁問。
公安局派了三名干警,隨青工蹲守那個影子。小華邊說邊用手比劃成手槍的樣子,一副高度戒備如臨大敵的樣子。
結(jié)果呢?小東問。
果然有一條影子閃過!
開沒開槍?他女朋友可能看小華用手指做的槍端了半天,太累了,希望他射一槍之后,就收起來算了。
朝誰開呀,那只是一條影子啊!他還做拿槍狀比劃著。
看來還真有鬼??!我們幾個有些緊張。
小華一見,卻大笑起來,見我們誰也沒笑,就說這個案子沒那么可怕,其實那條影子就是街邊的電線桿子。每天青工下班的時間,恰巧是剛從總裝配線開下來的新車,在大街上試車(那年還沒有標準的試車場)。準時準點,每天都有一輛新車打著大燈開過,每天就有一條電線桿的影子,從街邊投射進廚房迅速閃過……。警察觀察了兩天,就得出了結(jié)論!
唉,原來這么簡單!三個聽眾都大失所望。
小華一見忙說:還有更有意思的呢……
那你快講??!他女朋友怕我倆繼續(xù)失望,在一旁使勁催他。
那可是真恐怖啊,我講完了,你就別想回家了……
那我就住這兒唄!也不知她是真膽小,還是故意不想回家了。那些年,像她這樣開放的女孩子并不多,別說手機、BB機,連電話也是平均幾百戶人家才有一臺。小華家有電話,她一直沒打,想必她家也沒電話。
這時天早已黑透了,但氣溫還很高。陰森恐怖的故事,使我們感到陣陣涼意,全然不知身處炎熱夏天。
小華下面講的,據(jù)他說就發(fā)生在我們這座城市的一所醫(yī)院。
文革結(jié)束后的某一天,醫(yī)院接到一個死于一場意外事故的青年尸體。根據(jù)家屬的要求,醫(yī)院對青年的尸體進行了解剖。參加解剖的人有好幾位,其中有一位年輕的外科醫(yī)生,是位工農(nóng)兵大學生。在那些正規(guī)大學畢業(yè)的同行眼里,他知道自己處于什么樣的地位,因此對這次由他主刀的解剖,他顯得格外認真。當他緩緩打開尸體的腹腔,那顆年輕嬌嫩的肝臟深深打動了他。出于職業(yè)敏感,像這樣好的肝臟幾乎很少見到,一種強烈的占有欲,讓他迅速干凈利索地完成了整個解剖手術(shù)。然后他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首先他找到今晚的值班大夫,編了一個謊話,就理所當然值夜班了。他按耐住自己狂跳的心,靜等時間一點點流逝。直至后半夜,全樓沒人,值班護士也休息了,他才小心翼翼揣上手術(shù)刀,直奔存放尸體的停尸房。他飛快取下肝臟,然后急忙回到醫(yī)生值班室。就在他驚慌地大口喘息時,辦公室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深夜里,這鈴聲顯得格外響亮和急促,他匆忙抓起電話:喂,誰呀?
電話另一頭沒有任何聲響,他又喂喂喊了兩聲,就在他準備掛機的瞬間,電話里傳來十分深沉又異常飄渺的聲音:還——我——肝!當時,他就有一種毛骨悚然、靈魂倏地飛出腦竅的感覺。他幾乎是把電話像甩掉毒蛇一樣,摔到辦公桌上的。過了好半天,他從恐懼中稍稍穩(wěn)定下來,說服自己剛才只是個幻覺,才把電話筒放回機身上。然后打開值班室的門,整個走廊空曠悠長,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雪亮的白熾燈,一盞連著一盞,散發(fā)出無比孤寂的光芒。他回屋剛坐下,電話鈴再次猛然響起,他嚇得渾身一抖,不敢動彈??呻娫捪癫峦噶怂男乃妓频模褪遣煌5仨懼?,沒完沒了折磨他脆弱的毅志。終于他抱著僥幸的心理,再次拿起電話,他多想這是一個患者或其他正常的業(yè)務電話啊,可沒等他反應過來,一聲呼喊從話筒里傳出:還我肝!
小華喊出最后一句“還我肝”時,我們?nèi)齻€幾乎同時打了個冷戰(zhàn)。尤其他的女朋友反應更強烈,騰地從他身邊站起,蛇一樣竄進我和小東之間的縫隙。她長得豐滿,我和小東挨得又很近,她插進來就顯得很擠,難免不碰到裸露的胳膊大腿,和軟軟柔柔的身體。在與她的皮膚接觸的瞬間,還有點汗?jié)n漬的夏天的味道。由于剛才小華制造的恐怖氣氛,這種碰撞觸摸就有了合理性。
小華看他的女朋友硬鉆進我和小東之間,三個人坐成一排,像粘豆包擠在一處時,他笑得更歡了。我們靠彼此的力量,心里都安定下來,反觀小華,像個巫師一樣獨自張牙舞爪!我們各自捂著胸口,怕肝被他剜去似的。小華的笑聲戛然而止,隨后他又宣布結(jié)果:原來還有個中年外科大夫,也想把肝臟據(jù)為己有,但他下手晚了,當他趕到停尸房的時候,正是青年外科大夫得手后,從里面慌慌張張出來。中年外科大夫氣不過,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起恐怖電話……
唉,又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我們?nèi)瞬患s而同松了松彼此的間隙,紛紛重新調(diào)整坐姿??次液托|,一左一右從她的身邊撤離,小華竟沒了話語,一時又陷入寂靜。這回小華沒再搶話,一直沉默到小東開口:你們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怪神靈?我看了看小華,他正盯著她的圓鼓鼓的胸脯發(fā)愣呢,感覺我看他了,就把眼睛往別處瞥去,隨后曖昧地笑了:有沒有能咋地……
我只好說:連孔圣人都說,敬鬼神而遠之……,我看了美國人對許多奇異現(xiàn)象的科學探索,其中包括對已經(jīng)死亡,又搶救過來的人和即將死亡的人,進行測謊和質(zhì)量測量,據(jù)說發(fā)現(xiàn)確有另外的空間,也據(jù)說測出了靈魂的重量……
真的?她又騰地從我身邊躍起,一頭扎進小華的懷里。小華馬上像撫慰著一只驚恐的波斯貓,從長發(fā)開始捋起,一只不老實的手,隨著她高高低低不斷變化的身體,波浪起伏著。
她過激的反應,打斷了我的敘述。小東便不緊不慢接上了話茬:我這幾天正在看一本西方盛傳的奇書,名字就叫《諾查丹瑪斯預言》。書中說四百多年前,有個叫諾查丹瑪斯的法國人,曾經(jīng)因為準確預言了當時法蘭西國王的死亡時間及死亡方式,而名噪一時。后來諾氏又根據(jù)自己的通靈本領(lǐng),為未來寫下了一本大預言的書。全書采用詩歌形式,在幾百年前,就預言了汽車的誕生,希特勒的出現(xiàn),以及日本遭受原子彈襲擊……
是嗎,真有這樣的書?小華早已停止了對她從頭至尾的安撫。她也直挺挺地僵在那兒,這回碰上真恐懼的事兒了,連驚叫也嚇沒了聲。
現(xiàn)在就差兩個預言還沒兌現(xiàn)了……。這本書小東看完后,又借給我看了,于是我又及時補充了一句。
哪兩個?小華問。
一個是蘇聯(lián)將倒臺解體,一個是一九九九年人類大劫難!
大劫難能有多大呢?她問。
就是太陽系的九大行星,到時候排列成十字形狀,人類面臨史無前列的大劫難,生物幾乎都滅絕了……。說這話時,我不自覺打了個冷戰(zhàn)。
我的天哪!她終于發(fā)出了驚叫聲。
隨著她的驚叫結(jié)束,馬上又陷入瞬間的死寂中。
小華的神態(tài),再沒有了與他身高相稱的氣度和灑脫。他緊緊摟著女朋友的腰,連細長的手也不放在她的敏感部位了,就像從她身上吸取足夠的力量似的。
小東坦然說:這些年,我看了不少探索奧秘方面的書,有些事情覺得清晰了一些,有些事情反而更疑惑了……
怎么會越看越糊涂呢?她從小華的懷抱里,發(fā)出溫柔的疑問。
因為,……因為有太多的偶然,和太多的不可思議!像我們這樣歷史如此漫長的國家,還背負有太多的神話和傳說,常常令我們處在現(xiàn)實與虛無之間,總是亦真亦幻的感覺……。小東更像在說服他自己。
的確,過去許多被認為只是傳說的東西,現(xiàn)在都被考古發(fā)現(xiàn),一一印證了!我支持小東的疑惑,其實這也是我的疑惑。
比如說,在西方有諾亞方舟的傳說,在我們國家有女媧補天的傳說。所謂補天,就是天漏了,雨下個沒完,洪水滔天。東西方從所處不同的地理位置,都流傳下了地球曾經(jīng)遭遇大洪水災難這一事實;另外,史前文明的存在,和古今中外關(guān)于靈魂的記載,真讓人信也不甘心,不信還犯嘀咕!
小東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天外文明,更令人神魂顛倒……
已是后半夜了,清爽的晚風吹在剛才還汗?jié)n漬的胳膊上,一股遠古的涼意帶著巨大的神秘,直接沁入感覺里。我們仿佛是坐在星空下,看歷史看未來看我們想看的一切,惟獨看不見我們自己。
小華的女朋友第一次打破沉寂:我想上廁所……
小華把她從懷里往外一推:你去唄!
她回頭瞪了小華一眼:我要是敢去,早自己去了……
小華:我就尋思呢,都把我嚇個夠戧,你咋能不害怕呢!
你陪我去,不就不怕了嘛!她更不高興了。
就咱倆去我也害怕……,其實我早就餓了,一直想到廚房弄點吃的……。小華提高了嗓門。
小東瞅了我一眼:要不咱們一起去?
我說:走,反正留在屋里也害怕!
于是我們一行四人,一個跟著一個往屋外走,就好象走在鬼魂隨時出沒的廢墟里。那是一個寧靜的夏夜,靜得讓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地撒尿,并且每兩人一組。誰都不知道從廁所的天棚上吊下來個什么幽靈,或從下水道里猛地竄出個什么張牙舞爪的怪物……
直到偷喝了小華爸爸珍藏的茅臺酒,所有人才算放下一些思想負擔。
管他媽啥鬼怪外星人呢,實在不行就跟他拼了!……我也是警察呀。小東仰著紅撲撲的小瘦臉,模仿小華那天的聲音和舉動。我們一起大笑,終于擊退了這個黑黢黢的充滿陰謀的恐怖之夜。
翌日晴空萬里,我回家吃過早飯,重新走在炎炎烈日下,昨夜的陰影蕩然無存,我的心中長滿了鮮花和綠草,一切都郁郁蔥蔥顯得生機盎然。再兇惡逼真的鬼怪,在太陽直射下,連一絲影子也找不到。我很快在共青團花園的林蔭道上,碰到大腦瓜子和“半軸”。
他倆聽完我對昨晚的描述,也興奮得要命,但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僅僅因我們幾個被嚇得如此狼狽而狂笑不已?!鞍胼S”渾厚的低音,一度覆蓋了整座花園,惹得散落花園各處的一伙伙玩牌、打麻將的中老年人,不斷向這邊張望,誰也弄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幾只麻雀在爆笑聲中也驚慌逃竄,騎三輪兒童車的小孩,嚇得不敢再往前騎了。我一見,趕緊拉著他倆,往花園的大門口走去。臨分手,大腦瓜子說他明天去大連玩玩,看看大海,回來后就準備上班了。家里已經(jīng)聯(lián)系安排他,到廠辦集體企業(yè)當工人了?!鞍胼S”也啥都沒考上,他父親正張羅辦退休呢,好讓他接班?!鞍胼S”看我們幾個即將上學,大腦瓜子還要去大連,自己很沒意思,就有點賭氣地說,他哪天一定會找個更刺激的事兒耍耍!我倆以為他在說氣話,誰也沒太在意。他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馬上又甕聲甕氣說:渴了,吃冰糕……。邊說邊走到賣冰糕老太太的面前,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摔在冰糕箱子上,老太太就一毛兩毛地數(shù)起來。大腦瓜子神采飛揚地搖晃著大腦袋:昨晚你們研究得挺深呢,我一會就告訴大下巴子和“6101發(fā)動機”,讓他倆一個下巴子合不上,一個喘不上氣來…。
“半軸”遞過來一個冰糕,大腦瓜子一下又轉(zhuǎn)不動脖子了。
第二天晚飯后,小東給小華打來電話,我正在小華家。恰巧小華上廁所,屋里沒別人,電話聲響個沒完,我看了看手表,他已經(jīng)進去整整十五分鐘了,還沒響起沖水聲。我本不打算接電話,怕是哪個部門的警察,向他們的處長匯報工作!小華在廁所里著急了:你他媽的快接電話呀……
我只好硬著頭皮接起來,剛說了聲,喂?
電話里突然傳來陰森的一句話,我的頭發(fā)差點沒嚇豎起來:還—我—肝!
我的媽呀,要是黑天一個人在屋里,我可能當時就暈過去了,但后脊梁還是涼颼颼的。沒等我驚魂落定,小東的尖叫就傳過來了:不是嚇唬你,真出事了,馬上到“半軸”家來……
出什么事了?我下意識問了一句。
大下巴子到我家來了,說“半軸”死了!平日以沉穩(wěn)著稱的他,嗓音有些嘶啞,竟沒聽出我的聲音,或者聽出來了,也不想羅嗦。
這一次我真的險些暈倒,仍不相信地說:開什么玩笑,昨天下午我們還在一起呢?
那你就趕快過來看看吧!小東飛快撂了電話。
我條件反射,嗖地一下竄出房間,死勁拍打廁所的門:快出來吧,“半軸”死了!
你說啥?小華嘩啦一下打開廁所門,提著褲子就出來了。
等我倆趕到時,“半軸”家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青煙繚繞,連樓梯里都籠罩著不祥的氣氛。那些好像鄉(xiāng)下親戚摸樣的人,一個個沉默不語,都悶悶地抽著煙。小東和大下巴子、“6101發(fā)動機”圍坐在“半軸”父母兩側(cè),見我倆來了,他母親又哭起來。我們手忙腳亂地勸著,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聲里,和大下巴子磕磕巴巴的補充下,我和小華總算知道“半軸”是怎么死的。
原來昨天下午分手后,“半軸”回到他家住的樓里,去找一個鄰居大哥。這位青工是運輸處的司機,開著一臺6101發(fā)動機的輕型車,“半軸”讓他明天出車,去鄉(xiāng)下跑一趟。以前這司機大哥曾向“半軸”許過愿,說啥時候用車都好使!“半軸”經(jīng)常聽他吹牛,聽他吹自己在單位混得如何如何,每個領(lǐng)導跟他關(guān)系都挺硬,公家車跟自己家的一樣,想啥時候出去辦事,啥時候就能把車隨便開回家來……
“半軸”一通死磨,司機大哥臉上掛不住了,只好答應第二天上午,跟單位打個招呼就開車走人!同行時,還有司機的兩個朋友,他們高高興興奔向一個稱作常嶺的偏僻農(nóng)村。那時那里還很貧窮落后,他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偷農(nóng)民家養(yǎng)的笨狗。第一條和第二條狗,很順利就被他們捕獲裝車了,就在偷第三條狗時,狗的主人發(fā)現(xiàn),他拼命呼喊左鄰右舍,鼓動大家一起追趕。
“半軸”剛開始沒太把這些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放在眼里,他不聽司機的勸阻,還想把到手的狗弄上車,可狗聽到主人的呼喚后,死活再不聽他的話了,且與他展開了較量。當大批手持各種農(nóng)具的農(nóng)民蜂擁而至,司機已經(jīng)把車開出了一段距離,并不斷催促他趕快上車。“半軸”見勢不妙,只好百米沖刺般狂奔起來,再飛速一跳,搭上車廂爬了進去。
幾乎同時,農(nóng)民的鋤頭、鐮刀也掄到了車廂上。金屬相撞的聲音,徹底擊跨了司機和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兩個同伴,他們驚恐萬狀,狂呼亂叫,讓司機加大油門,恨不能一下子飛出,這個被他們捅了馬蜂窩一樣瘋狂的村子。
可剛出村子,在一座只能容納單行車通過的小橋邊,汽車以最快速度轟隆隆沖上來,誰知迎面開來一輛拖拉機,正好也駛上了橋頭。已經(jīng)沖上橋的輕型車眼看兩車相撞,只好踩急剎車,可速度太快,輕型車沖破護橋欄桿,翻落橋下……
前幾天剛下過雨,河水盡管不深,但淤泥寬厚。“半軸”被壓在車廂下,死死扣在淤泥中。憤怒的農(nóng)民見此情景,除了帶頭追趕的罵了一個字:操!所有人放下了鋤頭和鐮刀,紛紛過來打撈汽車。無奈條件有限,只把駕駛室的人救出來了。等把汽車翻過來時,只見“半軸”臉色鐵青,早已經(jīng)憋死了……
在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怎么會有鮮活的生命倏地就凋謝了呢。可“半軸”的確死了,那粗壯的金屬一般的生命,竟會如此脆弱,如此毫無價值地折斷了,一點也不悲壯,簡直非常糟糕,非常窩囊,甚至可鄙!這也多少彌補平衡了我憂傷的心情。雖然“半軸”死了,其他朋友還在,不知為什么,出事后我一直為“6101發(fā)動機”擔心,總害怕他整天氣喘如牛,不知哪一天,就像我們廠生產(chǎn)的發(fā)動機一樣突然熄火,再怎么打也打不著了……
大腦瓜子從大連回來,帶回了一個浪漫故事,但“半軸”的離去讓那個夏天失去了所有的魅力。
從那個夏天起,我們再沒談論過未知世界的一切事!我覺得我們像偷吃禁果的亞當夏娃,也像《水滸傳》里那個揭開封條,放出一百零八個惡魔的洪大人,總之我們無意間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雖然有些結(jié)果非??膳?,但每個人不得不面對未來的命運,每個人依然非常投入,非常認真地生活起來。
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小東成長為我們廠,現(xiàn)在叫汽車集團公司的一名高級經(jīng)理,有車有房,錦衣玉食;其他人都很平庸,娶妻生子,繼續(xù)繁衍著傳說,也延續(xù)著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只有小華娶了第二個媳婦,生了第二個孩子,并且在當上了警察后,又被開除,最后成了沒有固定收入的,社會弱勢群體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