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我站在村東頭狹小的空地間細心打量小村莊的變遷時,游曳的目光不知不覺中悄然凝固在正前方那座戲樓之上。昔日那座靜謐安詳?shù)膽驑遣恢螘r被眼前這棟高峻挺拔的木雕閣樓取代了。藹藹晨光中,閣樓正籠罩在一片香霧嵐煙中,透過陣陣梵音鈴聲,我感到戲樓像一位壽終正寢的老者沉沉睡去,再也無法目睹它昔日的青春容顏了,更不能聆聽那些縈繞耳際的鄉(xiāng)韻節(jié)奏了。
古樸蒼老的戲樓,曾是我記憶中最清晰、最完美的一道鄉(xiāng)村風(fēng)景。在那些清貧的歲月里,戲樓是帶給我們歡樂的惟一地方,它承載著村里人的祈愿和夢想。每當大苦忙碌季節(jié)過后,吃過晚飯的村人們,從自己院子里隨手拎起小板凳,拖著疲憊的軀體,不約而同地趕往村東頭那片空曠場地。習(xí)慣于席地而坐的村人們不到半個時辰,便將小場地圍坐得水泄不通。繼而,在男人們絲絲縷縷的吞煙吐霧間,在女人們勞作辛苦的細語哀嘆聲里,村戲在一片叮當鏗鏘的鼓樂聲中,帶著村人急切的期盼,開始演出了。
村戲是由村里人自己排練表演的,演員都是村里一些年輕的俊俏后生和姑娘媳婦。表演內(nèi)容也都是一些歷史傳統(tǒng)劇目,唱腔是具有西北濃郁地方特色的秦腔。只要村戲在戲樓演出時,我便和每個村人一樣,都被一種好奇所牽引,紛紛從四面八方聚攏到戲樓前,靜心去看每一場村戲演出,且看得如癡如醉。
那時村戲演出的段子,多是村人們喜歡的《鍘美案》、《破洪州》、《封神演義》等一些歷史故事劇目。其中,《破洪州》是我和幾個同伴最喜歡看的一出戲。
記得有年夏天,我和幾個同伴丟下飯碗,步履匆匆趕到村東頭小場地時,眼睛被一片明麗的燈光所吸引。燈火斑斕的戲樓上,一位梳妝艷麗的女將和一位俊俏后生,正在一串鏗鏘的鑼鼓聲中激烈廝殺。明亮閃耀的鐳射燈下,我分明看見那女將英姿颯爽,腮如桃李,手握一柄紅纓搶,瀟灑自如,直逼得那俊俏后生連連后退。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位同伴提議我們擠到跟前去看。于是,在一番你擠我推中,幾個人費了好大勁,才穿過人群中一條狹窄縫隙,擠到了戲樓臺前。就在我神思恍惚地看著臺上那些閃閃爍爍的絢麗燈光之時,旁邊一同伴突然拽著我的胳膊往戲樓一角急切走去。我迷惑不解地問他去哪里?他回過頭來詭秘地沖我笑笑說,到地方你自然就明白了。于是在他的攛掇下又擠出人群,匆匆閃入了戲樓旁側(cè)的一扇小門里。
這里正是戲樓的化妝室。就在我們好奇地朝那些鮮艷的古式服裝和明麗別致的頭冠張望時,耳際突然傳來一個甜津津的熟悉聲音:“你們怎么跑到這兒來了”?我匆忙回過頭朝一旁望去,只見一位正在細心化妝的年輕女子沖我們微笑。這不是剛才扮演楊七娘的那女子嗎?就在遲疑之刻,同伴又拽了我一下胳膊說:“看,那是我姐姐,剛才演楊七娘的那位”。過了一會,那位姐姐走過來悄悄告訴我們可以在這里觀看,但千萬不能出聲,否則會有人將我們趕出去。于是,我倆躲在戲樓一柱子后面,靜靜觀看。就在我們看得入迷之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粗壯有力的聲音:“這是誰家娃娃,竟敢跑到這里來看戲”?循聲望去,我們幾乎被一個臉上描畫成黑白無常的魁梧大漢所嚇暈,我倆手拉著手,驚恐萬狀地像兩只受到驚嚇的兔子一樣,匆匆竄出戲樓小門,向遠處看戲的人群徑直跑去。
我記得非常清楚,同伴的姐姐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香玲。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孩也像村里人一樣,非常喜歡看香玲姐姐表演的歷史經(jīng)典戲,幾個伙伴都叫她姐姐。香玲姐姐是當時村劇團里有名的旦角演員。由于她的名字跟傳統(tǒng)戲《鍘美案》里的秦香蓮名字相似,我們幾個小伙伴又常喊她香蓮姐姐。在當時農(nóng)村文化生活單調(diào)乏味的年代,我們這群頑皮的小孩子將湊熱鬧的地方,選擇在了村戲的空曠場地。為了占據(jù)一隅十分有利的位置,村戲演出那幾天,我們幾個人草草吃過晚飯,便早早趕到戲樓前東瞅西瞧,經(jīng)過一番選擇后,挑一塊最佳位置坐下來,翹首期盼那戲樓上的幕布在一陣鏗鏘的鑼鼓聲中早點拉開。
有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們幾個伙伴像往常一樣,占好位置,正興高采烈地觀看村戲之際,不知哪個小孩的嬉笑聲惹惱了身后的大人,一伙伴的后背被后面一大人觀眾猛地擊了一下,示意我們看戲應(yīng)該安靜一點。那伙伴有些憤然不平,當即分開人群,從我們身邊溜了出去。我們怕他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也便一個個擠出人群沮喪地跟隨他回了家。那是我記憶當中最難忘的一個看村戲的夜晚。盡管當時情景不盡人意。但數(shù)年后,我覺得那晚的村戲是那樣的好看,那樣令人回味悠長。
村戲成了人們心里一綹無處不在的倩影,一縷司空見慣的鄉(xiāng)音。走在村頭巷尾,總能時不時地聆聽到村戲演員們信口拈來的秦腔唱詞。有年盛夏的一個早晨,當我給早早下地干活的父親送過早飯,回途中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時,晨光融融的林蔭間,高亢嘹亮地蕩來一陣婉轉(zhuǎn)的秦腔唱聲:“楊家個個英雄漢,清風(fēng)無佞美名傳……”??諘绲牧值亻g,我有些漠然地張望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的確,這是一汩淙淙有聲的清泉,一道著實讓人牽念的鄉(xiāng)音。它不僅流淌在每個村人的心田里,而且還綿延不息地流淌在那個故鄉(xiāng)的田園曠野間。
后來,我因忙于工作,很少有機會再回鄉(xiāng)下去看社戲,聽說香玲也遠嫁到了外地,村戲好幾年沒再演出。當年那幾個曾跟我一同看村戲的伙伴,也忙于生計,常年奔波在外。僅有的一次,我因事路過村子時,看見昔日燈火通明的戲樓,沉浸在一片蕭瑟中,顯得那般頹廢,孤寂。先前村人們喜歡圍坐的小場地后端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柏油馬路,衣著時髦的過路人沿著馬路在兩側(cè)的貿(mào)易攤鋪上精心挑選各自喜歡的物件,全然沒有一個人再去理會靜立一旁的戲樓。
隆冬時節(jié)的一個清晨,當我又一次站立在村東頭的小場地,透過戲樓舊址一側(cè)那棵虬枝彎曲的老白楊樹,依稀之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明亮的燈光,那久久縈繞耳際的秦腔,還有那些樸實厚道的鄉(xiāng)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