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講的這個故事你大概不會看完就有可能把它丟了,因為它太臭。一是文字水平太臭,缺乏文采;二是故事情節(jié)太臭,極沒情趣:在茅房里,黑燈瞎火中,生產隊會計章明心把賈見性的女人給強奸了!
那時候,見性女人正手提著一只碩大的尿罐將臨近水溝里臟兮兮的水往自家茅池里倒,一罐,兩罐,三罐——眼看不大的茅池快溢滿了,冷不丁就聽身后有人說話:見性屋里,你在干啥?
當時的月光不是太明,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月光,只有幾顆小星星,能辨度很低??梢娦晕堇锏倪€是感到臉紅心跳。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是在趁著天黑偷挖社會主義墻角,挖即將實現的共產主義大集體的墻角。
哦,忘了告訴你這個故事的時代背景了。這事發(fā)生在一九七四年秋的賈莊農村,故事的主人公都是農民,那時應該還叫社員,靠的是下田掙工分吃飯。那年代也不知怎么搞的,社員雖說整天下地勞作,可莊稼長得卻不怎么爭氣,社員怕餓肚子,就常常想飛門。不想飛門不行啊,你想想,一個大男子在地里滾爬一天才10分,女人更少,一年忙到頭幾乎家家都是缺糧戶。缺糧啥概念?缺糧就意味著要餓肚子,要與靈敏度很高的腸胃做艱苦卓絕的抗爭,抗爭過去了就能捱過春荒宣告勝利,捱不過去只能苦癟著臉四處借糧。大人們心情不好,遭殃的非孩子莫屬,常常為芝麻大點的小事被大人逮住礃屁股撒氣。為免受皮肉之苦,大人們有時候做點不符合社會道德的事情,小孩們是不大可能對照書本上的東西去揭發(fā)的,一般情況下會像掩護地下黨樣掩護著自己的老子,擱現在也叫和諧穩(wěn)定,想必應該能夠理解。
嗨,扯遠了,咱還是說見性家的茅池吧。當時生產隊對每家的茅糞進行評估,根據稀稠好壞確定每擔的分數。當天下午生產隊會計章明心剛剛領著幾個生產隊委員挨家挨戶對每家茅糞進行過評定,見性家的茅糞屎多尿少,質量好,且雜物又不多,每擔就評了10分,也就是說挑一擔相當于一個大男人窩在地里曬一天了。而見性女人的男人因為情況特殊,連曬地頭的本錢都沒有,他男人前年進山學大寨,抬石頭不小心摔了跤,傷了脊髓骨成了癱子,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工傷,要是擱現在全家人單靠這就指定發(fā)了,不讓人撂到擔架上四處上訪告狀掙個百兒八十萬的絕不罷休,說不定每年還能順便到省城或北京做幾次免費旅游也未嘗不可。想想還是現在好,出事了能粘公家就強粘,粘不了起碼也能混個低保??赡菚r不興這個,興的是覺悟和道德。見性是講道德、有覺悟的新時代社員,不會為自己的傷殘向黨和國家伸手,跟集體亂提條件,只能夠常年窩在床上享清福,甚至還為自己不用下田干活沾沾自喜呢。當然,這些見不得陽光的陰暗想法只能在女人下田不在家時偷偷涌起,絕不敢當面流露炫耀,那樣女人會受刺激,受了刺激肯定會罵他廢物,要是那樣若想在晚上去摸老婆身子解心焦指定門都沒有!再說了,自己掙不了工分就沒有理由阻礙老婆去想飛門?,F在生產隊把每家糞池的等次評定出來了,就等第二天一挑一挑地往地里運,一挑就是10分啊,見性屋里絕對不能錯失良機,她要趁夜黑天往自家茅池兌水添內容,增加分量,輕易多掙他個百兒八十分,所以也就顧不上讓女兒叼奶頭、讓男人摸身子,夜半起來辛苦勞作。正歡實著呢,黑不溜秋地殺出個黑不溜秋的明心來。
見性女人就站在自家茅池邊,兩眼直直看著正挨過來查驗的男人一動不動。
見性屋里,這事你也能干得出?明心用身邊一根木棍攪攪糞池,黑喪著臉說。天很黑,看不清,可見性女人能夠感覺得到。
那不,都在做嘛。見性女人說話有些頓吧。
都在做?都哪家?明心兩眼緊盯著見性女人,冷冷的,寒寒的,冒著火。
嗨,俺做那缺德事干嘛?咱只說咱的,明心兄弟——見性女人把身子往前挪,說,你看俺孤兒寡母的,幫幫俺嘛。
明心往一邊趔著身子,說:這事能幫的?不行,得扣分。
見性女人聽說要扣分,知道明心的二桿子脾氣上來了,就慌。明心的二桿子脾氣在賈莊是出了名的,遇事不知道打彎,看不順眼的硬著性子也要死拼硬碰,曾手提殺豬刀攆半里地把白谷嬸家糟蹋莊稼的一頭豬崽活生生劈了,氣得白谷嬸縮在家里咒罵了好幾天。有一次為分谷子還和隊長打了一架??删褪枪?,在隊里就屬明心得罪人多,可每次選隊委員哪次都少不了他,而且舉手者眾多。若按當下時運推算,這家伙若生在美國,連選總統應該毫無懸念。可惜這不是美國,面對的也不是美國公民,且整天搞得臟兮兮的,人家也不會要他,這沒辦法。
見明心撂下扣分的話要走,見性女人慌了,也急了,索性放下提在手上的尿罐上來扯明心,也就是在扯住明心手的剎那間,異樣的感覺便嗖地傳上了身,想那時見性女人的意識形態(tài)里已不再是扣分不扣分的事了,呼呼哧哧的喘息聲就明顯讓人感覺走了樣,而且,這種異樣喘息明顯也感染了明心,這可以從明心心猿意馬甚至有些扭捏的步態(tài)中看出來,這家伙一邊去松見性女人的手,一邊放低了聲音嘀咕:你干啥,你干啥?
你可憐可憐俺嘛,你見性哥常年躺在床上跟個死人差不多,俺也難吶。見性女人拽著明心不放手。
——這個時候,即使天塌下來她也不會輕易松手的。
你說我怎么幫,怎么幫嘛。明心聲音幾乎成了蒼蠅。
見性女人就更加堅定地拽了明心往茅房里走,說:兄弟,你來。
明心就步履踉蹌地跟進去了。這一去就把自己給毀了。我敢肯定明心當年的痛一點也不比世界貨幣基金組織主席斯特勞斯·卡恩毀在一位黑不溜秋、長相一般、人見人驚的妓女身上差多少,更不比廣東那個被情婦毀了容又丟了官的市委書記揪心撕肺的悔弱多少。因為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那個曾經讓賈莊民眾公認的“二桿子”好人被擼下來后,逢人都會捶著胸口痛心疾首地嚷:我痛??!
在見性家的茅房里磨磨蹭蹭了一陣子后,隨即就發(fā)生了極不協調的爭執(zhí),爭執(zhí)過后,明心就蓬頭垢面地出來了,后面緊跟著手提褲腰的見性女人。
出來后,兩人曾在黑影里有過一段對話——
明心,你把俺強奸了。見性女人說。
說啥呢。明心輕聲嘀咕。
這是見不得光的事,你欺負了俺。
說啥呢。明心仍是輕嚶。
反正你不能扣俺分。見性女人想起了主題,手就隨即松開了提著的褲子,說,你要扣俺分,俺天明就去告你!
你,你,明心忽然站住,手指著褲子褪到腳脖的女人,猛吼一聲:真是不要臉的賤貨!頭一扭,大踏步地走了。
見性女人肯定沒有想到剛才還在手里扯著的男人一轉臉就對自己這樣兇,就有些發(fā)愣,愣過后就感到憋屈、難過和憤恨。這一點可以從她后來一連貫的動作予以證明,明心一走,見性女人往下一蹲,抱著膝蓋嗷嗷大哭起來,那哭聲真算是驚天動地,氣勢恢宏,驚得村里那些正在打盹困覺的狗呀鴨呀也都迷迷瞪瞪跟著瞎叫,把個不大的鄉(xiāng)村夜色也攪得迷迷瞪瞪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天的賈莊就過得有點天翻地覆,石破天驚了,先是明心會計當著全隊社員的面宣布了折扣見性家茅糞工分的決定,后是見性女人毫不猶豫、且理直氣壯地跑到隊長家把明心告了,再后來是公社派出所也來了人,二話不說帶走了滿臉漲紅的會計,引得整個賈莊一陣騷動又是一陣騷動,不,不是騷動,簡直就是一場大地震。想想看,在那個年代,一個男人半夜三更摸到人家茅房里去強奸茅房的女主人是啥性質?何況還是一個生產隊的會計,代表了幾百口社員利益的隊干部,居然利用人民賦予的權力,在茅房里干下臭氣熏天的事,實在有損于政府形象,有損于干部聲譽,性質惡劣,手段卑鄙,夠骯臟、夠齷齪了吧。
肯定!
如果說賈莊是一盤天然的琴,那么發(fā)生在賈莊茅房里的這宗不算太小的強奸案就是一個跳動的音符,被賈莊的大人小孩們興致盎然地彈奏著,傳播著,激蕩著,繞梁三年而不絕于耳。賈莊人素來古道熱腸,議論別家的事情、尤其是男女之間撕擺不清的事更是不吝言談、津津樂道。而且他們也十分感謝生產隊會計章明心和見性女人能夠在枯燥的鄉(xiāng)村為他們茶余飯后提供相當不錯的笑資,將他們乏味的生活平添無限樂趣。在以后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無論是下田干活抑或是上山打草,只要是遇到感興趣的女人,身后都會響起大嗓大調、充滿淫欲的調侃聲:去茅房???而被調侃的女人也絕不會氣惱,更不甘示弱,她們甚至會更加淫蕩且充滿夸張地回應道:是啊,你來,生一個看看有沒有鱉頭!于是就是一陣哄笑,笑聲里無一例外張揚著發(fā)揮想象力的創(chuàng)新和自豪。以至于連一些小毛孩們罵小敵人時也是口無遮掩,張嘴就來:你媽去茅房。被罵的指定也會面紅耳赤地反擊:你媽才去茅房。再追加一句:你媽去茅房養(yǎng)鱉!極盡天才成分。
罵過笑過,賈莊人也很納悶:平時恁樣彪悍的明心咋就能做下恁樣下賤的屌事?日常里見啥不順眼都要上前干涉的鐵臉漢子難道都是裝出來給人看的?還有,既然你占了人家的便宜,自己美氣了,干嘛還要捋人家的分、大張旗鼓去揭人家的短呢?明顯的二桿子、性不全嘛,嘖嘖。議論到最后已經不是嗤之以鼻,簡直就是義憤填膺了!
鄉(xiāng)親們一義憤填膺,就很有必要把干壞事的明心關進去改造改造,讓這家伙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了,鑒于此民眾情緒,撤職、查辦是理所當然了,既然是理所當然,那么賈莊的生產隊會計明心也就理所當然地在牢子里住了一年。
按理說,明心在里面住一年是遠不夠的,拿見性女人的話說就應該槍斃,叫他做壞!可明心會計卻不服氣,常常在牢子里不停地耍二桿子脾氣,又是拿頭撞墻,又是用手捏睪丸,吃飯時還砸碗割手腕,死活要為自己申辯,很有些貧下中農視死如歸的英雄氣節(jié)。搞得上面軟硬辦法使盡也解決不了問題,鑒于此問題內涵復雜,事件性質值得商榷,上邊就要求重新調查,加之后來形勢變了,男女茍合的事上面也不怎么管了,為防出現意外,就稀里糊涂把明心給放了,還免了他的一年的伙食和住宿費,讓他白住了300多天!
可二桿子明心卻并不領情,他不稀罕免費照顧,還要硬著性子去找事,先是不停地跑到已經是鄉(xiāng)政府里鬧,鬧不贏就去找見性女人讓她掏良心說話。見性女人當然不認賬,逢著面就吵,后來干脆避著不見面,躲了。可她能躲,男人見性卻躲不了,只能癱在床上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聽找上門去的明心嚷叫,自是身心疲憊,不勝其煩,騷擾時間長了,那男人就撐不住折磨,沒隔多久就兩腿撲蹬了。這一來,見性女人又有了反擊的資本,丟下男人的尸體,先就帶著女兒上門去吵明心,罵祖宗。明心既覺得憋屈,又感到理虧,可又不能和女人見高低,只好當縮頭烏龜,后來有村干部出面調解,達成兩家就此休戰(zhàn)、互不再擾的“賈莊免究協議”,見性女人這才旗開得勝、卷兵回府操持男人后事,鳧趨雀躍過清靜日子去了。
其實,見性女人何止是清靜,自此后有段時間甚至很有些風光,男人死后沒了累贅(人們猜測的),便顯得一身輕松,加之農田包到了戶,不用成天死守在地里做活了,就經常穿得一身絢麗往外跑,有幾次居然還獨自跑進城里,捎帶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在村里賣,村干部說那叫投機倒把,不讓粘邊,鄉(xiāng)親們開始還信,后來經受不住誘惑,慢慢地一個個就靠了上去,讓見性女人顯得特別有人氣,也日見年輕了許多。
相比之下,明心家就沒有那么幸運,本來很要強的老婆在明心茅房強奸案發(fā)生后,精神頓時萎靡,身體也日漸衰弱,回娘家住幾日也要遭受探照燈樣的眼光和不明不白的指點,回到村里也是流短飛長,口水亂飛,搞得身心憔悴,苦不堪言。畢竟,那事發(fā)生得不光彩,也不地道,怎么過活呀。過不成,只好在一個秋天的早上,撇開家走了,至今也沒個下落。老婆一走,對明心無疑于當頭棒喝,身子隨即佝僂下去再沒直起來,也就在見性女人風風光光穿梭在縣城和鄉(xiāng)村進行貿易補差時,這個弓腰駝背、日益佝僂的男人卻常常坐在村口的槐樹下或自家門檻上,昏眼迷蒙地看著從頭頂篩下的日頭影發(fā)呆,偶爾也會順著已很熟稔的叫賣聲行動遲緩地扭動著脖子,去追尋依稀可辨的影子,那時,他或許真的很后悔當初怎么沒有成全了這個原來恁樣豐滿又光鮮的女人的心愿。那樣很難嗎?他想,狠狠地想。
這樣狠狠想著的還有明心的兒子章舉娃,這個從小受小伙伴擁戴、后來又受盡嘲笑的農村小伙,自從老媽不吭不噥自家走后就變得寡言少語了,判斷問題也只能靠苦思冥想單獨解決,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的家長本應該成為一村之長或掌管錢物、熊吃海喝的村干部的,可為什么要栽到一個女人身上?為什么就放不下一桶大糞,去與鄰家結冤結仇呢?難道幾桶糞就那么值錢?鄰家大嬸當初長得就那么好看?非要呆在茅房里做事?還有,到底是誰勾引誰?是強奸還是通奸?為什么半夜三更偏偏跑到她家茅房?腦殼快想炸了也想不通。
想不通的問題,可以留著慢慢想,不急。急的是自己的婚姻。也是因為老子的情況,章舉娃20大幾了也沒能攏回一個姑娘,在學校時名聲不好,沒人粘,下學后回村沒人理,外出打工因性格孤僻,也不怎么討姑娘喜愛,眼看要把青春給耽誤了,整日苦苦蔫蔫,那個急不比美國總統奧巴馬在連選之前仍是抓不到本·拉登焦灼弱多少。不同的是人家大洋彼岸那位總統總算在行將卸任前完成了心愿,掙回了臉面,而這邊的章舉娃卻只能空懷一份臆想望著滿村里亂跑的女人惆悵滿懷了。
現在看來,懷揣惆悵的章舉娃實在有些可憐,發(fā)生在一九七四年秋賈莊里的這場奸情也相當可笑,看看眼下城市的每個角落里,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著令人眼花繚亂、且花里胡哨的事,而且胡哨得風聲水起,花樣翻新,有誰去追究?追究了又怎樣?可賈莊里這場奸情卻能波及幾十年而不衰,讓一些人難以釋懷。
若干年后,已經大學畢業(yè)準備外出打工的賈雯鈺被她媽攔在了屋里。她媽說:閨女,媽求你一件事,把婆家找在村里。賈雯鈺說:找誰?她媽說章舉娃。賈雯鈺把眼睜得銅鈴大,說:媽,你瘋了,當初他爹把咱家毀得還不輕???!她媽搖搖頭,眼淚隨即溢出,說:別胡扯,有些事你不知道,是我對不起他爹……不過,也怪他二桿子,死腦筋!
賈雯鈺發(fā)愣:媽,你說啥呢?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