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黑廟鄉(xiāng),鄉(xiāng)長直喊苦。誰不苦?這高山移民,可是上級規(guī)定的死命令,完不成任務(wù),一票否決。我這個縣移民辦的副主任,還不是跑得腳丫發(fā)岔。鄉(xiāng)長是我的黨校同學(xué),我知道他的脾氣,嘴上要喊,事情要干,目的是想多要點移民款??晌也环止茇攧?wù),錢的事,都是一把手當(dāng)家,一只筆審批。
“還是黃桶吧?”我說。
“就是這個老牛筋,其他人早移下山了!”鄉(xiāng)長說到黃桶,就有點火氣。黃桶不是桶,是一個人,他叫胡開富,可一輩子窮得叮當(dāng)響,不但不富,而是全鄉(xiāng)最窮的人,連床都沒有一架,睡了幾十年的黃桶。那黃桶還是他爺爺留下來的,直徑有一米七十多,柏木板子,堅硬。胡開富才一米六,所以他就睡在黃桶里,大家后來干脆就叫他黃桶。以至于你如果突然叫他胡開富,他會愣神,不知道叫誰呢。
胡開富窮,事出有因。
一是他居住的地方,在一座山梁上,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高,離公路有二十多里,離最近的人家也有五六里。他常開玩笑說,他就是“牯牛包”的村長,全村就他一個人呢。
二是那地方太貧瘠,野豬多,不管種包谷,還是洋芋,四季豆,都不夠野豬拱?,F(xiàn)在又不準打野豬,它是野生保護動物,因此,胡開富種的莊稼,還不夠他自己吃。
三是胡開富好酒,有兩個錢,就下山沽酒。他買酒從來不用瓶子,而是用一個能裝十幾斤的塑料壺,一壺還管不了半個月。高山寒冷,飲酒的習(xí)慣人人都有,但能把酒當(dāng)白開水喝的,黃桶算一個。
我第一次上牯牛包,爬得手軟腳發(fā)顫,周身冒汗,到了那兒差點趴下。
鄉(xiāng)里是搬我去做說客,要把這個老牛筋說服,好完成高山移民任務(wù)??墒牵揖尤徽f不贏他。我說移下山好,住樓房,有電,喝自來水,離城近。
可是黃桶說:“住樓房,可以喂羊嗎?”
“當(dāng)然不可以?!?/p>
“有電?不給錢行嗎?”
“當(dāng)然不行!”
“離城近,坐車不買票嗎?”
“當(dāng)然要買票。”
“那還好什么?我還是住在這兒自在。你看,這兒夏有桃子,李子,杏子,野櫻桃;秋有核桃,獼猴桃,柿子,想吃多少吃多少,不要一分錢。空氣清新,是你們城里人說的啥子天然氧吧?!?/p>
這是真話。
“這兒的水是真正的山泉,城里人還不是用桶裝山上的水去,聽說七八塊錢一桶呢。”
這也是真的。
“所以,你們勸我下山,住集中的居民點,種兩分地,還不夠我吃呵。我不去!”
那天談崩了,我也很生氣,可沒有辦法。上面說,高山移民既是政治任務(wù),又要人家自愿,不能搞出事來?,F(xiàn)在有個詞叫“群體事件”,已把地方官員搞怕了。
鄉(xiāng)長見我再次來到,仍然嘆氣,因為頭次就是他陪我去的。
我們晚上邊喝酒,邊想辦法,這黃桶一定得移下山,不然前面的活算是白干了。
可是如何才能把他弄下山呢?鄉(xiāng)長喝了酒,就有點毛躁,他說,干脆帶上派出所的干警把他給捆下來。人家沒有犯法,你捆人是犯法。村鄉(xiāng)這一級的干部,法制意識淡薄??磥砦覀兊乃痉ㄐ麄鳎緵]有深入人心。
我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一個招術(shù),雖然有點陰,但實用。
給黃桶說,他下山了,給他介紹一個寡婦,才四十歲的。
鄉(xiāng)長差點跳起來,伸出大拇指——高!實在是高!高家莊的高!這電影《地道戰(zhàn)》中的臺詞,都讓鄉(xiāng)長用上了。
這次我們帶上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讓她去作媒婆。我們到了黃桶家,他還在黃桶里睡呢。他喂的羊子在坡山,反正這兒只有他一家人,也搞不混,只是怕大野物吃。
見我們來了,胡開富從黃桶里爬起來,用冷水洗了臉,披著件可能是救濟的衣裳,因為是西裝。八月的山上已是秋天了。可他也就穿兩件衣裳,我們已穿了薄毛衣。
這回,我和鄉(xiāng)長清閑,干脆不說話,讓婦女主任說,我們倆來到坡山,摘野柿子吃。山上的野柿子真多,紅亮亮的,有扁形的,有小圓的,有尖燈泡型的。鄉(xiāng)長說,柿子是小的好吃,但必須是飯后,不能空腹吃。我也講究不了那么多,一連吃了幾個,真的蜜甜。這么好東西,在城里值錢,在這兒只有供鳥啄。如果要運出去,賣的錢還不夠力錢。
鳥語花香,人間勝景,但就是不適合人居。
果然,不到半個鐘頭,胡開富就同意下山了。
胡開富講了兩個條件——一是得把他家的這只大黃桶弄下去,二是如果寡婦不干,還是要回來的。
我們只好先點頭答應(yīng)。
我的頭上在冒冷汗,因為根本就沒有什么寡婦。說好的,婦女主任陪黃桶去見寡婦??墒牵桥酥宦读艘幌履?,遠遠地看了個輪廊,婦女主任就催黃桶離開。遠遠的女人,是媒紙呵。
黃桶終于住進了鄉(xiāng)場邊的居民點,開始了新生活。一室,一廳,一衛(wèi),一櫥,電燈,自來水,一切和鄉(xiāng)長說的那樣??墒牵詠硭泄晒治?,電燈要收電費。最可恨的是,只給他二分地。種了糧沒有菜,種了菜沒有糧。到居民點集中居住的人們,年輕的全出走了,到山外打工。剩下的是“386061部隊”(婦女老人兒童)。
黃桶天天催婦女主任,要和對方“結(jié)合”,害得婦女主任躲他。有一天,黃桶等在婦女主任家門口,說如果不給他“寡婦”,他就要和婦女主任睡。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婦女主任的老公不打死他才怪。
婦女主任上班,他上班,守在門口。
婦女主任下班,他下班,尾隨回家。甚至進屋吃飯。婦女主任苦不堪言。不出半個月,婦女主任差點崩潰,她找到鄉(xiāng)長說,這日子她沒法過了喲,直接送她到精神病院好了。
鄉(xiāng)長也不能造出寡婦來呵,于是特意給婦女主任放假,叫她四處尋覓,一定要滿足黃桶的要求,這對鞏固移民,十分重要。終于,在偏遠的寶瓶鄉(xiāng),有個拖著倆孩子的女人,男的出車禍死了,日子過得十分凄惶。
在婦女主任的撮合下,終于讓黃桶當(dāng)上了新郎。不過,黃桶不愿去女方家,那地方太窮,太偏遠,要女人過來住。但他的房太小,鄉(xiāng)里還真給他關(guān)照,給他調(diào)了兩室一廳一衛(wèi)的。
女人很勤勞,知道兩分地養(yǎng)不活一家人,于是她和黃桶在鎮(zhèn)上擺了個小攤子,賣最便宜的衣物。一件僅能賺塊把錢的那種。就是這樣,本錢還是鄉(xiāng)信用社給黃桶貸的。小攤子雖然贏利不多,但絕對比種地劃算。
鄉(xiāng)鎮(zhèn)是逢場才擺攤,平時幾乎沒有流動人口。三六九,山民們來交易,小攤前也是人流如潮。
日子滋潤起來,黃桶臉上的皺紋也像被熨平似的,頭發(fā)也開始有了色澤,不像野茅草。黃桶除了種那兩分地,就是外出打貨。這是件苦差事,南下重慶,成都,北上武漢,貨當(dāng)然是越便宜越好。加上小本經(jīng)營,出門帶干糧,坐硬座,睡最便宜的鋪,雖然辛苦,但其樂融融。
回來了,如果不是逢場,寡婦的倆孩子在上學(xué),他就拉上寡婦進黃桶“辦事”,開始寡婦也將就他,畢竟這是應(yīng)盡之義務(wù)??墒呛髞砭陀行?,家里明明有床呵,他不睡,非得要睡黃桶。還要帶著寡婦睡黃桶。那圓圓的黃桶,天生是裝物的,不是睡人的,兩人在里面,怎么也無法盡興,打不開手腳嘛。
有一次,寡婦堅決不同意,說要不就上床來,要不就不要做那事。
黃桶不做那事?當(dāng)然心不干,于是爬上床,可是,怎么也不行,本來堅強如檀木棍的東西,一上了床,就成了開水里的粉條,軟得一塌糊涂。從此,堅決不上床,逼著寡婦進黃桶。
終于有一次,黃桶從外地打貨回家,寡婦和她的孩子,就從人間蒸發(fā)。
沒有了寡婦,黃桶日子過得有鹽無味。在一個春天的早上,悄悄打好背包,回他的牯牛包去了。我們得知信息時,黃桶已回老家好幾天。
這回沒有了黃桶,他睡什么呢?
半個月后,我們再到他胡開富家,一看,那只龐大的黃桶,居然躺在他的茅草屋中。
一個人,他是怎樣把黃桶弄回去的?弄下山時,我們用了四個人抬呵。
胡開富始終不說,我們永遠也沒有解開這個謎。
放羊,種荒地,喝酒,胡開富的日子過得悠哉游哉。
我們再不好動員他下山了。也許,如果沒有寡婦,這已是他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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