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草,是臺灣少數(shù)民族獵人頭習俗(獵首)的別稱,就是將敵人的頭顱割下的行為,泰雅語稱 “姆嘎亞”(mgaya)。之所以叫出草,多是由于處在山地的部族人狩獵,習慣蹲在草叢中等候獵物走入包圍圈,然后從“草中沖出”襲擊。出草時,極少單打獨斗,一般都會組成4~5人,有時甚至多達數(shù)十人的“狩獵隊”,圍困住被獵的人,然后會由隊中一名主要成員實施“獵頭”。一旦得手,馬上撤退,全隊隨即消失于山野樹林間。
這種原始部落的習俗對于現(xiàn)代文明社會來說難以理解,而長達4個半小時的《賽德克·巴萊》正是以一個標準的“出草”段落來開篇破題的。
一部電影的剪輯,之所以能區(qū)別于電視劇,就在于電影除了敘事功能外,還必須營造出“氣”,或者說氣勢。有些電影的氣場是宏大的,有些則是溫馨的,有些是細膩的,還有些是糾結(jié)的。但總之必須讓你往漆黑的大熒幕前一座,就能震撼住,并深深的沉進去。有的時候你可能坐在電影院里看了半天,其實也沒什么敘事,甚至人物長相都看不清,但就是會坐在那里呆呆地望著畫面,忘了自己其實坐在影院的座位上。這就是氣勢,就是導演用來吸引人的法寶。而電影的最初5分鐘,營造出氣勢又尤為重要。
《賽德克·巴萊》的剪輯師,是臺灣電影剪輯界的泰斗陳博文,有著極高的美譽。一路走來,手上的作品全是臺灣殿堂級:《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獨立時代》、《麻將》、《一一》、《海角七號》。那么,我們就來看看臺灣金剪刀,到底有何不同吧。
按理說,臺灣行內(nèi)講師徒,《賽》片的導演魏徳圣實際上是上一代導演楊德昌發(fā)掘的得意門生,兩人的“戲感”一脈相承。而陳博文正是從楊德昌時代開始就一同合作,對兩人的導演和運鏡風格了如指掌,可以說是看著魏徳圣成長起來的。據(jù)陳說,魏徳圣尤其喜用中景鏡頭,這很大程度上是受楊德昌標志性的中景跟拍移動長鏡頭影響。楊德昌經(jīng)常說,特寫鏡頭表達的是強烈的個人情緒或深刻的感受,而遠景相對在情緒上疏離得多,雖客觀但更顯冷漠,唯中景鏡頭較方便表達故事的情節(jié)跟氣氛。
《賽》一開篇,即可強烈感受到魏徳圣對中景鏡頭的偏好。整個接近5分鐘的段落中,很少有全景鏡頭,特寫更是幾乎銷聲匿跡。這可能就是一脈相承的對鏡頭的偏好了吧。不過不得不說,電影開篇最重要的5分鐘,在中景的運用上,確實出彩,氣勢一下子就造出來了。這里按照鏡頭組的概念,把這精彩的“出草”段落切段分析一下,其中著重強調(diào)剪輯的兩條線,也就是屯巴拉部落獵殺豪豬,以及馬赫坡部落獵屯巴拉人頭的另一條線。聽起來頗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意思。而真實的臺灣部落,也確實是在這種典型情境下,實施“出草”的。
電影一開始,黑屏。一句老首領的旁白,道出了出草的哲學:好獵人,必須懂得等候。黑屏,是為了不打擾觀眾的思考,留給觀眾一個頭腦中的空白空間,這樣方便營造后來的氣勢。
之后是第一組鏡頭,畫面由一只奔跑的豪豬開始,逐漸搖到中景,后面追擊的屯巴拉部落成員入畫。定住身,拔劍拉弓,飛出的箭直射豪豬,3個鏡頭簡單直接。豪豬中箭摔倒。
這時非常意外的切了一個全景,濃霧背后遠遠地見到有另一票獵人移動。這時觀眾可能不會太留意,但前面的快節(jié)奏中景剪輯由于這個停頓,也會刻意打斷了一下觀眾的思路。沒錯,這就是剪輯留下的伏筆。
下一組中景鏡頭剪輯繼續(xù),獵人全神貫注的給火槍上彈藥,豪豬爬起身憤怒的向鏡頭跑來(這時接第一人稱視角,正是屯巴拉部落獵人的視角,從這個主觀視角剪輯,更能體現(xiàn)獵人的全神貫注,觀眾更能切身體會到現(xiàn)場的危險和緊張感),緊接著是側(cè)面的中景鏡頭,在獵人開槍的一瞬間,他的腦袋上竟然也挨了一槍。獵人與豪豬同一時間倒地。這時觀眾心中起疑,到底是誰開的這一槍?此時,前面唯一的全景鏡頭的伏筆就會凸顯重要,觀眾心中自然會聯(lián)想,會不會是對岸有人?
緊接著,一個獵人同伴的眼神鏡頭,望向河對岸。答案果然不假,必是對岸有人。
這時鏡頭就按照觀眾的邏輯,順利銜接過來了。河對岸的全景,一隊人馬霧中現(xiàn)身,中景,馬赫坡部落的獵人槍火頻閃,反打回屯巴拉部落,隊員紛紛逃跑,留下已經(jīng)中槍的同伴,并以倒下的同伴為前景,切全景鏡頭,展示湍急的河水。按理說,這里沒必要給最后這一個全景鏡頭,除非??
沒錯,除非這個湍急的河流能襯托后面的故事。這時畫面切回河對岸,我們的英雄出場了,馬赫坡部落下一代首領莫那出場了。他從林中起身,丟下還發(fā)燙著得槍管,推開眾人直接跳入湍急的河水中。接下來的一系列鏡頭,要特別留意主角和陪襯眾人的反應及鏡頭間的關系。
在莫那跳入河水后,給回眾人緊張神情的中景鏡頭,接著是水中仰拍莫那游泳,水狼翻滾雪白更顯得英雄身影矯健。上岸后莫那直接拔刀砍下敵人的頭顱,緊接著是眾人的歡呼。
與歡呼形成對比的,是莫那冷漠兇狠的特寫。這一反襯,更顯英雄特別酷,有沒有點周杰倫冰塊臉的帥氣?
屯巴拉部落的援兵很快趕到,一個全景交代好獵人間的位置關系,直接接河對面的馬赫坡部落反應鏡頭,伸手給莫那指點敵人的位置。莫那已經(jīng)切下人頭,還不甘心,背起巨大的豪豬就走,這時切回己方的部落,首領囑咐他不要貪多,趕快丟下豪豬脫身。
從這一刻,開始,戰(zhàn)爭就變成了兩邊人馬的比拼。屯巴拉首領瞄準莫那就是一槍,打中豪豬,這時且河對岸的中景,開槍射擊掩護莫那逃跑,屯巴拉部落首領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河對岸有大隊人馬。這個這個視線鏡頭完美的交代了兩邊的位置關系,也就是以河水為虛擬軸。
下一組鏡頭是在逃跑途中,豪豬落水。注意這組鏡頭中,第二張插入了一個全景鏡頭,按道理講,這里其實并不需要交代太多空間關系的,人物離水面距離并不太高,插入這個鏡頭是剪輯流暢性的一個基本技巧。注意第三張,莫那眼神的特寫,他望著調(diào)入水中的豪豬,這個鏡頭機位和第一張完全一樣,而景別略小,一個觀賞習慣的定理是,當兩個鏡頭角度相同,景別又類似時(注意,是類似,也就是有輕微的景別差別時),觀眾會感到明顯的“跳接”,剪輯流好像卡了一下,讓人不舒服。解決辦法就是,可以在中間插入一個景別變化更大的鏡頭,剪輯流反而顯得順暢。最后一個鏡頭是豪豬落水的交代,反打鏡頭。
莫那毫不猶豫跳下水,之后是水中一連串的中景跟拍,水下攝影相當漂亮。水里白色的浪一多,自然顯得水流湍急。
之后莫那從水中探出頭來換氣,馬上被眾人射擊,于是很快縮回水中。
前面都是很短的跳切鏡頭,顯得連貫緊湊。但緊張之余,觀眾很難適應長時間的快速剪輯,尤其是水中這一系列鏡頭,節(jié)奏快,鏡頭短,這樣反而會顯得拖沓。因此在剪輯動作類的影片時,千萬記得階段性的給觀眾留一個“氣口”,也就是突然插入一個慢節(jié)奏的鏡頭,這樣觀眾倒上一口氣來,再接著一系列快速的鏡頭,反而更顯得緊張。請留意導演接入的這個鏡頭,其實這個河面的空鏡頭,時間并不長,但是在鏡頭剪輯時,判斷鏡頭的長短更重要的一個參考標準是鏡頭內(nèi)容的豐富性,如果一個鏡頭時長很短,但與之相對的鏡頭信息量非常少,觀眾一眼就看明白了,這個鏡頭的時間一樣算是長的。這就是高級的剪輯師常會留意的技巧。
鏡頭接著使用安靜的靜態(tài)鏡頭,表現(xiàn)兩撥人分別等待著水面的變化?!奥?jié)奏”的“氣口”由此營造。莫那逆游而上,游到了他們身后。
就在兩撥人安靜瞄準時,莫那突然從他們身后水中躍出。注意這里的前兩個鏡頭,機位與上兩個鏡頭相比,有位置上的變化,但實際上這兩個鏡頭的選擇并不太好,若為了表現(xiàn)莫那出其不意的從后方逃出的話,最好是分別接兩組人背后拍的機位,這樣觀眾一下就知道了人物間的位置關系。且背影鏡頭會有莫那看他們的主觀鏡頭的感覺,這樣觀眾的心里參與感會更強烈,更緊張。
好在之后的一個鏡頭是屯巴拉首領的背后鏡頭,由轉(zhuǎn)身的動作完成了位置的提示。瞄準莫那開了一槍,但沒中。
再之后是兩邊人火拼的標準正反打,怪不得吳宇森是制片,從景別到人物尋找掩體的動作,完全就是港片的街頭巷戰(zhàn)。很經(jīng)典的槍戰(zhàn)剪輯法,一定要有正反打反應鏡頭,還要有地上的搶眼。
裝好彈藥的首領探出頭要瞄準,接一個全景的空鏡,沒有一絲的運動跡象,最后反打首領的特寫,畫外音只空空的留下了莫那驕傲的笑聲回響在山間。激烈的槍戰(zhàn)后,剪輯流再次戛然而止,從畫面到聲音,都突然靜止,這個強烈的對比,使這個開篇段落收得干凈利落。往往氣勢,就是由收放自如才能體現(xiàn)出來。
最后,針對這個精彩的段落,還要補充說兩點:一是我們注意到導演魏徳圣偏愛的中景鏡頭,經(jīng)陳博文的處理,多與參與者的眼神鏡頭相結(jié)合,這樣剪出來的片子有很強烈的觀眾主觀參與感,相對于大全景鏡頭來說,更顯得節(jié)奏緊張刺激,敘事也會更加連貫。遠景的“上帝視角”過于抽離,因此會在調(diào)整節(jié)奏時才插入一二,以起到冷靜觀眾情緒,減慢節(jié)奏的作用。
另外一個就是,陳博文在初剪時,面臨了一個很困難的問題,就是演員無論從長相、著裝上來看,都太相似了,觀眾很難區(qū)分兩撥人的身份,無法建立對立的人物關系,影響敘事。而這里,剪輯師故意用一條虛擬軸,也就是一條大河,來隔開兩個部落。屯巴拉部落皆用右側(cè)的機位,馬赫坡則都用左側(cè)的機位鏡頭,這樣觀眾在觀看時,視角上的空間位置是統(tǒng)一的,再輔助以從光影色調(diào)的調(diào)整,才很容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