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門外磚縫兒中的秫秸風車轉(zhuǎn)著殘年,噼啪的爆竹聲漸逝于昨夜,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成了真正的符尾——淡青花煙一樣彌散在院子里。
工廠開工, 農(nóng)人耩地,學生們收拾書包趕作業(yè)預(yù)備開學。不約而至的風從西山北山越過長城可勁兒刮著,漫過田野,特意在殘存的城門洞子里打穿堂兒,起個小旋兒攪起磚腳的黃土。那風吹得有窗擋①住戶的牛皮紙窗擋呼噠呼噠,此癟彼鼓,屋內(nèi)澄黃的燈光襯著,牙鍵磨老了的顏色。
嗚嗚作響的電線音量忽大忽小。無論是枝頭頂著還是階下浮土埋著,去秋的葉子總愛找硬地兒蹭,發(fā)幾聲唰棱唰棱簌簌的干響,持續(xù),細碎。
賣小金魚人的吆喝聲剛一住歇,柳樹的黃穗便灌足了個兒,隨軟條靜垂,等待尾隨大人祭祖春游的淘小子折了去編帽子。楊樹觱兒的聲音在男孩子嘴邊掛著,長短嗚咽整天地吹。憋著枝干間花葉的槐樹顯得從容,不著急忙慌正好給蹲在房脊拜月兒②大貓的悲戚長音當作一個布景?;敝Γ考?,大貓,青空,黃月亮,被那略似孩啼的聲音刻鏤成一幅立體剪影。
有杏樹人家的墻頭白天最熱鬧,蜂啊蝶啊都跑來開會。有燕窩人家的檐下最期盼,從一個濕泥點開始,慢慢長著,每天一樣兒,最后長出了一窩嘰嘰喳喳的小燕子。
艷陽下曬了一天的厚被子經(jīng)小棍兒噗噗一番拍打之后,讓老太太們夾進屋收好,涼席跟著掛上鐵絲。打竹簾子的呱嗒聲從某條胡同傳出來,開始是一星一點,然后連了片。竹簾子掛上了每一家的門框,手巧的人開始端著裁了長方形硬紙花紙的小盒子在大門口坐著卷,也有紉了長長尼龍線穿草珠子③的,做簾子成為預(yù)備熱還沒完全熱起來某一時間段內(nèi)流行的時尚。胡同里乘涼的人們越來越多,貪酒的爺們兒嫌坐在館子中喝酒憋悶,越來越多的小桌支在便道上。往棋盤上拍棋子的聲音,向報紙上甩撲克的聲音,吆五喝六劃拳的聲音,蒲扇驅(qū)蚊拍腿的聲音,半大小子亂撥吉他的聲音也被一條條胡同穿起來,懸在人們意念中北京的城門口兒抵擋暑熱?!氨鲀骸逃托《沟摹遍L長的吆喝貫穿整個兒夏日,期間有自來水管子下淘綠豆的嘩啦水聲,有玉淵潭北海泛舟的嘩啦槳聲,和小人兒們仰脖狂喝北冰洋、男人們大扎猛灌啤酒的咕嘟聲。
蟬聲轟鳴,午后的日頭把胡同槐陰之外曬得一片慘白。
放了假的孩子梗梗他們的小車軸脖子盡可能制造些響動穿梭于槐陰內(nèi)外。推鐵環(huán)的聲音,跳繩兒繩子抽打地面的聲音,撐皮筋數(shù)唱“馬蓮開花二十一”的聲音,皮球撞墻砰砰的聲音,以及掏襠捯著半輪兒騎車呼嘯的聲音,擦著這座老城的耳根子飛。被攪了午睡的老城哭笑不得動了點兒怒氣,陰了臉,豆子大的雨點說來就來了,噗噗摔在干土上。大風刮下了窗臺上立著的空酒瓶子嘩啦一聲粉粉兒碎,蟲子蛀蝕老榆的一干空枝嘎巴折了,戳在小廚房的油氈上,廚房內(nèi)倒扣的盆鍋開始滴答答一聲不了一聲地鳴冤。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地間,灰的更灰,綠的更綠。檐滴對著地面上的小窩瞄準兒,“子彈”卻越來越少。孩子偷指著鬼子姜頂上難得一見的彩虹嘁嘁嚓嚓瞅新鮮,大人們找出掃帚和竹竿唰唰帶著水音兒掃院子捅溝眼。
熱是大家伙兒的敵人,這大家伙兒中不包括孩子。搖頭電扇24小時不停歇呼呼吹著,與小人兒們無關(guān)。他們關(guān)心的是撲棱翅膀摩擦紗窗新逮的蜻蜓是否吃蚊子,是唧鳥兒猴兒④蛻出綠翅兒倒扣茶碗底下展翼的窸窸窣窣,是臥在遮陽傘下手搓的橘子汽水冰瓶兒摩挲的涼音兒,是鄰家褲子開襠被大人追打的大胖殺豬似的可樂哀嚎。
吃了一陣子過水兒面之后,大人們終于肯動鍋炒上一盤肉菜。青菜入油鍋的刺啦聲從每家的廚房里次第響起。天一下子高了,是尾巴上挑著哨子的鴿子們給擠高的嗎?公雞勤快了,司晨按部就班,天卻亮得越來越晚。霧漲起來,薄薄一層細紗籠在樹尖房子之上不肯下落,底氣十足此起彼伏嘹亮的雞鳴還有被訓斥狗狗們在嗓子眼兒壓抑嗚咽的雙聲部,一股腦兒地被輕霧罩在城圈兒里。日光斜照進大城劃破靜謐,一束一束,猶如急著入水激起水面一小片一小片金鱗那般爭先恐后。大城上天空的濃郁墨色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換成爽潔的靛藍,枝頭麻雀的幾聲嘰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里。導游的擴音喇叭響起來,一大群一大群的異鄉(xiāng)人被小喇叭拽進各處古跡,神色興奮,面容凝重,若有所思。雜沓的腳步,咔嚓的快門,驚嘆的咋舌離這座城市很近,離這座城里的人們很遠,遠到不如野物觸動一塊懸瓦幻化成的那一絲月夜下悠遠的回響真切且動心。
住得久了,整天與那些古跡擦身而過,每個人心里都裝著與之有關(guān)的幾個故事。所有從那些古跡中飄出的聲音不自覺中已被當作這座大城的一部分——不再新鮮,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遠沒有偶爾進城的大馬踏踢柏油路面的聲音提神。那些裝著菜蔬煤塊石灰水果的馬車帶來郊外樹籬的味道,偶爾噴個響鼻兒也會招人駐足。
當枝頭的柿子紅夠了個兒,喜鵲們歪頭鹐沒工夫理人,打煙筒的聲音響起來。砸硬煤,劈劈柴,釘風斗兒。煤場蜂窩煤的壓煤機空哐空哐連軸兒轉(zhuǎn),越到夜里越響。發(fā)自城中駛向遠方咣當咣當?shù)幕疖嚶曇矞愡M來,火車站調(diào)度列車的喇叭風似的忽高忽低從入夜嚷至黎明。
煤場平板鐵鍬撮煤末摩擦地面的聲響直接伸進了冬天。當一沖開水從高處注入瓷壺泡開蜷曲的香片茶,在懷里葫蘆中的蟈蟈開了音兒,秋寒中幾句烏鴉的聒噪照耀著宮墻,還有宮墻沁出的邃靜,莊嚴的高大。
京味兒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或客觀參數(shù)來描述的內(nèi)在心里感覺。像一枚棗子,存久便失了光澤水分起皺不再好看,可內(nèi)心里的甜一直存著。有這股子什么時候想起來都在伸手能摸著的甜拴著,誰都踏實。這個,就叫歸屬感吧!
清潔工掃街,售票員含混地報站拭亮了清晨;老太太叫貓,大人喊孩子吃飯拉長了黃昏。午后溫和不灼烈的陽光下,男孩子的籃球聲,地鐵穿行腳下引起的微顫填滿每一天。還有死轱轆吱扭的竹童車,塔角的風鈴,缸沿兒上鋼刀的聲音,大鏈套磨腳蹬子的聲音,鴿子在房坡上振翅的聲音,電報大樓報時的音樂,幼兒尿濕或餓了的哭,鍋鏟相碰的摩擦聲,碟盞相撞的清脆聲,花下土吃清水的汩汩聲,風吹葦葉的瑟瑟聲,缺油車軸的吱嘎聲,愣頭青叮鈴鈴的車鈴聲,籠畫眉的叫聲,話匣子的播報聲,醉鬼的干噦聲,學語孩子的咿呀聲,鍋里粥的咕嘟聲,臺階上皮鞋的橐橐聲,自行車轱轆頂開街門的呀呀聲,學校廣播體操的數(shù)拍聲,高談?wù)叩膿艄?jié)聲,失意者的嘟囔聲,雪打華表的簌簌聲,臉盆落地的哐啷聲,結(jié)婚爆竹的噼啪聲,魚躍水面的潑剌聲,吹滅生日蠟燭的噗噗聲,流透汗出氣的吁吁聲,喃喃聲,杭育聲,丁丁聲,喀噠聲……
激烈,溫綿;柔和,生硬;沉悶,清脆;有趣,乏味——所有的聲音交融在一起,近而不浮,遠而不盡……
我一直在找尋,找一個背景聲音,給北京這座老城,給舊日的自己。期望一種連接——以我所能找尋到的聲音背景為杼梭的連接。那是一種重疊感很強又絲帛般韌性十足的連接,我總相信有那么一種連接存在。否則,我與這座城市之間所發(fā)生的那些事情無處描畫,無法解釋。飲茶者論道茶的優(yōu)劣時有一個標準,曰味入水。倘我化那個說法變成討論一座老城的興衰,也會有一個標準浮上我的心頭。
那個標準就是:無論春晨夏夜,秋午還是冬靜天,聲入生。
①窗擋 舊北京住家為冬日保暖在玻璃外頭所加的一種紙制風簾,天黑放下天亮卷起。
②拜月兒 老北京話,貓叫春的婉轉(zhuǎn)說法。
③草珠子 老北京話,學名薏苡。
④唧鳥兒猴兒 老北京話,指蟬的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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