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轉(zhuǎn)眼間北京京劇院又長了一歲。前身是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各自領導的流派劇團匯合而成的北京市京劇團和以馬連良、張君秋、譚富英、裘盛戎、趙燕俠為領銜主演的北京京劇團，可以說，北京京劇院自1979年誕生之日起，就注定了不同凡響。她一直以流派紛呈、名家薈萃著稱，在帶給戲迷無限歡樂的同時，也肩負著京劇藝術薪火相傳的重任。

本期采訪人物：武旦名家葉紅珠、梅派男旦胡文閣、梅派青衣李紅艷。他們在各自的藝術人生中書寫著自己的光輝歲月，如同一顆顆閃爍的明星，與其他演員一起照亮了北京京劇院的廣闊天空。

說起梨園葉家，但凡對京劇略知一二的都知道，從清朝咸豐年間起，150多年中，葉氏一族人丁興旺，舞臺上生旦凈末丑一應俱全，乃梨園第一望族。著名京劇教育家葉春善先生創(chuàng)辦的富連成，是中國京劇的搖籃，在清末民初培養(yǎng)了大量優(yōu)秀京劇演員，其中不乏馬連良、譚富英等京劇界領軍人物。而葉春善的兒子們均繼承父業(yè)，身懷絕技，早有北京人戲言：“宋家的女兒當國母，葉家的兒子會唱戲。”而今天我們要說的，是葉家女兒中唯一繼承衣缽入門梨園、北京京劇院著名武旦葉紅珠。

葉紅珠在她主演的《擋馬》《虹橋贈珠》《盜仙草》《金山寺》《盜庫銀》等劇目中充分展現(xiàn)了武旦行當?shù)纳矶稳崦?、剛脆，動作?guī)范并具有鮮明的節(jié)奏，她的武打緊湊有序，干凈利落，出手套路繁難華麗而不失大方，緊貼人物和情節(jié)，形成了她獨特的藝術風格。

機緣偶然，被藝培戲校破格錄取

葉紅珠考入藝培戲校的時候只有8歲，還不夠招生年齡標準，實屬“特殊招生”，說起來只是一個偶然。那年，葉紅珠本是陪姐姐去考戲校的，姐姐往考官面前一站有些拘謹，葉紅珠在考場門外邊看著姐姐干著急，不想引起了考官的注意，招手叫她進了考場。葉紅珠雖說不是來考試的，可出身于梨園世家，母親也是譚富英的妹妹，時常在家吊嗓子，葉紅珠耳濡目染學了不少京劇的基礎，6歲開始就在家練功，一進考場倒也不怵，像模像樣地唱了一段《打龍袍》。這一唱，諸位考官老師眼前一亮，愣是破格把年僅8歲的葉紅珠招收了。葉紅珠成了藝培戲校108名學員中年齡最小的一位。

因考試唱的是《打龍袍》，一進校，葉紅珠就被分到了老旦組。學了幾個月，葉紅珠知道老旦是演老太太的，就不樂意了，哭著跟老師說不演老太太，學校便把她從老旦組調(diào)到了武旦組。家里為了更好地培養(yǎng)她，讓她拜了著名武旦李金鴻為師。

葉家枝繁葉茂，子女眾多，葉紅珠有17個堂姐妹。但葉家不許女孩子唱戲，因而葉家女兒中唯有葉紅珠入了梨園。是機緣巧合，也是冥冥中的注定，早在她6歲的時候，家里請來老師教葉家兒子們練功，只有小葉紅珠跟著哥哥們一起練。因而有人說她這一輩是“八龍一鳳”，“八龍”指葉鈞、葉蓬、葉少蘭、葉金授、葉金森、葉鐵森、葉慶先、葉慶榮，這“一鳳”便是葉紅珠。守著富連成這個當年最有名的京劇科班，葉家的孩子從來不缺好老師，除在學校正規(guī)上課之外，葉紅珠得到很多有名老師的指點，如武旦李金鴻、 “小翠花”于連泉、著名花衫趙桐珊、武生茹富蘭等等，更別說她的伯父葉盛章和葉盛蘭了。葉紅珠跟著三伯父葉盛章學了《秋江》和《小放牛》等戲，跟四伯父葉盛蘭學了《花木蘭》，學《擋馬》的時候，葉盛蘭提出讓她穿厚底靴?！稉躐R》難度大，穿厚底靴又多了一門功，無疑加大了難度。葉盛蘭跟她說：“《花木蘭》你既然能穿厚底，《擋馬》也能穿?！痹谌~盛蘭的指導下，葉紅珠穿厚底靴的《擋馬》成為當時的一出佳作，從那以后，《擋馬》再不見薄底靴。

家學淵源，加上葉紅珠的天賦聰慧，使得這位年齡最小的學員很快脫穎而出，不到9歲便登臺演出《楊排風》。當時對外出版的《中國兒童》雜志以“記一個小演員的生活”為題，用一整組圖片報道了葉紅珠。當時時興的硬皮帶插頁的筆記本，葉紅珠的劇照也被作為筆記本插頁，可以說小小年紀就小有名氣了。雖然年紀小，又出身世家，葉紅珠一點也不嬌氣，練著武旦的功，需要加倍的刻苦。葉紅珠至今記得，有一次，老師要求她在兩張疊著的桌子上拿大頂，倒換左右手，然后翻下來。兩張桌子的高度，比當時的葉紅珠高出很多，她嚇得蹲在上面站不起來。老師說：“你今天不下來，我們今天就在這兒陪著你?！本瓦@么著，葉紅珠咬著牙冒著冷汗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

潛心創(chuàng)作，14歲始設計動作

1959年，藝培戲校大撥畢業(yè)生都畢業(yè)了，可葉紅珠只有14歲，便又留校一年。在這一年中，葉紅珠抓緊機會完成了很多上課時沒有做到的，比如跟老師一起設計《盜仙草》的長穗劍的武打動作。到現(xiàn)在，北京京劇院演出《盜仙草》，用的還是這套她14歲時創(chuàng)作的路子。另外，她還跟同學岳惠玲一起去中南海給中央首長演出。那次演出的《廉錦楓》，葉紅珠飾演蚌型，毛主席看完后風趣地說：“不要殺死那個蚌，那個小姑娘太可愛了！”從那以后《廉錦楓》一劇都不再把蚌型殺死了。

1960年，葉紅珠被分配到了北京實驗京劇團。報到那天，她還戴著紅領巾，團長說：“你自己摘了吧，你都拿工資了?！本瓦@樣，15歲的葉紅珠進了劇團。剛到劇團不久，就要排一部大戲《凌雪新枝》，即《雛鳳凌空》的前身。當時定葉紅珠為女一號，飾演楊排風。后來覺得葉紅珠畢竟年齡太小，就改由李玉芙主演，讓葉紅珠演一個配角“小喜鵲”。當時市里的領導親自找葉紅珠談話，希望她不要有情緒。葉紅珠哪兒有什么情緒？非但沒有失落，還歡歡喜喜地幫忙設計動作，也是年紀小的緣故，特別單純。

別看葉紅珠年紀小，臺風可一點都不嫩。作家萬伯翱說她“很年輕的時候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的確，葉紅珠在臺上有一種特殊的成熟，那么小就懂得照顧觀眾，每一個亮相都交代得干凈利落，每一個步法身段都非?？季?。北京京劇院的一些青年演員都敬佩地說，葉紅珠的路子是“葉派”，很有自己的風格。

出國演出，拿命拼出掌聲喝彩

“文革”10年，雖然在舞臺上比較失落，葉紅珠并沒有放棄練功?！八娜藥汀币坏梗~紅珠馬上恢復傳統(tǒng)戲的功夫。1978年，文化部部長黃鎮(zhèn)觀看了葉紅珠主演的《擋馬》，當即拍板決定讓她參加中國藝術團赴美演出。那時中美還沒有建交，這是“文革”后第一個大型藝術團，從全國各地抽選了150人，肩負著文化外交的使命。當時藝術團已經(jīng)集合了，組織又找來張春華老師給葉紅珠張少華做了深加工。到了美國，中國藝術團亮相大都會歌劇院，第一個節(jié)目便是葉紅珠的《擋馬》。那次演出歷時兩個多月，在中美兩國影響頗大，葉紅珠等演員受到了卡特總統(tǒng)的接見，《中國戲劇》雜志刊登了卡特總統(tǒng)與葉紅珠她們握手的照片。

從那以后，葉紅珠開始了頻繁的出國演出，出訪過土耳其、希臘、突尼斯、日本、巴西、新加坡、德國等。1982年，葉紅珠準備去日本演出《虹橋贈珠》，排練的時候把腳扭傷了，結(jié)果纏著繃帶就出國了。每天把繃帶纏緊，咬著牙上臺，40多場演出愣是讓她這樣堅持下來了。回國后，有一只腳得了創(chuàng)傷性脈管炎，腳趾已經(jīng)發(fā)黑，友誼醫(yī)院的鑒定是需要截肢。截肢，對于一名京劇演員來說是多么可怕的事！葉紅珠嚇壞了，哭著去找衛(wèi)生部長崔月犁。崔部長給葉紅珠推薦了一名中醫(yī)大夫，連吃了120副湯藥才痊愈。

腳剛治好，又接到了去巴西演出的任務，可頸椎又壞了，4節(jié)頸椎骨刺大面積壓迫神經(jīng)。葉紅珠打著杜冷丁上的飛機，從中國到巴西，一飛30多個小時，一下飛機連時差都沒倒就登臺演出。又是兩個多月的咬牙堅持，回國的時候，在飛機里演出團的同事睡在地上，把座位騰出來讓葉紅珠躺著。從巴西回來后，葉紅珠睡了一個星期沒醒，把家人都嚇壞了。當時很多人都羨慕出國的，辦點洋貨，但是對葉紅珠來說，每一次出國幾乎都是在拼命。然而這一切付出是有回報的，葉紅珠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歡迎。在日本，場場演出都是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有人追著演出團從一個城市到下一個城市，連看數(shù)場。

告別舞臺，幕后家庭兩相悅

在國內(nèi)，葉紅珠早已是著名京劇演員。1984年，北京市第一次中青年匯演，獲得優(yōu)秀獎的節(jié)目湊了一臺戲，代表北京市給中央首長送戲，大軸就是葉紅珠的《虹橋贈珠》。早在1991年，葉紅珠就開始收徒了，在她40多歲到55歲退休之間，她不但活躍在舞臺上，同時北京京劇院很多青年武旦演員只要前來求學的她都認真地教，還應中國戲曲學院邀請為研究生班及本科學生教學。到現(xiàn)在，北京京劇院的武旦戲，絕大部分都是葉紅珠的戲路。

常年高強度的舞臺演出，葉紅珠積勞成疾，2003年，一場手術中的突發(fā)事故將葉紅珠推向深淵：頸動脈血管手術時，溢出的血液沖上大腦形成大塊病灶，導致偏癱。舞臺上英姿勇武氣度非凡的“楊八姐”，突然失去了行動、思維、語言的敏捷，葉紅珠崩潰了。學生們來看她，鮮花一律放在門口——她不見，她不愿意以這樣的狀態(tài)見任何人。在康復專家的科學指導下，葉紅珠終于恢復了行動的能力，堪稱奇跡。葉紅珠說，可能是自己從小練功的關系，肌肉力量比較好。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丈夫石宏圖的悉心照顧，幫助她一點點康復，恢復信心。葉紅珠動情地說：“虧了他，要是沒有他，我真的要崩潰了。”從那以后，語言表達不流利的葉紅珠沒有再正式收徒，但是還在力所能及地教戲?！拔涞┻@個行當主要是肢體表現(xiàn)，我已經(jīng)表現(xiàn)不了了，就不收學生了。一旦正式收徒就是責任了，我不能耽誤人家。所以現(xiàn)在很多學生來了，我能表達就表達，心理壓力沒那么大。”

石宏圖是著名戲曲導演，早在藝培戲校的時候跟葉紅珠是同學。說起丈夫，葉紅珠展露出一絲女人的幸福，“我8歲就認識他了，今年在一塊正好60年了，相敬如賓?！眱扇送诵莺?，經(jīng)常受邀到各地排戲，石宏圖做導演，葉紅珠當副導演，幫他把關提意見。兩人琴瑟相和，打造了一部部作品。

眼前的葉紅珠端莊嫻靜，語速緩慢，更添一分大家閨秀的沉穩(wěn)優(yōu)雅，完全看不出曾受病魔折磨的影子。雖然經(jīng)常受到各種邀約，包括電視臺的出鏡邀請，葉紅珠全都拒絕了，“我現(xiàn)在語言表達不太好，再者我不想張揚，都這個歲數(shù)了，曾經(jīng)風光什么的，過去的事都別提了。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平平安安度晚年就好?！睉驯я唏僦械耐鈱O女，女兒女婿縈繞左右，丈夫無微不至的體貼……葉紅珠的笑容柔美恬靜，那是家庭幸福美滿的潤澤。